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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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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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