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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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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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