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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七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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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如此,但高度不像水穗那次那么高。里沙子当时端坐在地上,小小的文香不肯吸吮里沙子的乳头,不停抽搐似的大哭。里沙子用双手扶着文香的腋下,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她低头看着哭到满脸通红的婴儿。文香那娇小的身躯用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拼命往后仰,瞬间,焦躁万分的里沙子就这样松了手,她认真地想:既然那么想往后仰的话,就成全你吧。

“咚”的一声让里沙子猛然回神,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文香也怔怔地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随即大哭。里沙子赶紧抱起她拼命哄慰,“对不起,对不起”,不断道歉。文香还很柔软的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想起自己做了什么的里沙子双臂上起满鸡皮疙瘩,双脚不停颤抖。

那是保健师上门访问后,又过了几周的事。登门访问的保健师没有很强势,也不是新手,而是像亲戚大婶般亲切的人。她量了文香的体重和身高后,询问喝奶和洗澡的情况,还说因为文香的体重没增加多少,建议喝点配方奶补充。里沙子说如果可以的话,想尽量让宝宝喝母乳,只见保健师微笑地说:“可宝宝要是长不大的话,不是很可怜吗?”她还解释说,配方奶其实没那么不好。之后还问了里沙子的身体状况,亲切地问她有没有什么困扰或想了解的事,虽然里沙子很想说自己的奶水不够,但想到对方一定会劝她给宝宝搭配喝配方奶,于是回答没有。

几周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但那时里沙子不觉得自己突然做出的行为与那位保健师的话有关,也没想过要是那位保健师没来,或是没有力劝让宝宝喝配方奶,自己或许就不会那么坚持一定要喂母乳了。

实在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只知道自己满脑子都在想母乳的事。不断试着和在体检中心或儿童馆认识的母亲们聊些关于母乳的事,甚至走在路上时,都会特别在意“母乳”“胸部”之类的字眼。明明身旁十几岁的年轻人聊的是女明星写真,耳朵也不由得竖了起来。

巧克力、芝士烤菜、汉堡、草莓蛋糕,里沙子渴望这些食物到了几乎着魔的程度,也下意识地在便利店买过一些,结果她忍耐着一口也没吃,全数丢掉。因此,当被老公指责她是不是偷吃了巧克力时,自己才会那么气愤。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里沙子让文香摔在了地上。约莫一个星期后,那位保健师竟然不请自来,亲切地笑着说自己碰巧到这附近,所以顺道过来看看。那一瞬间,里沙子心想:“被发现了。这个人上次来家里访问时,八成偷偷在哪里装了监视器,发现文香摔落地上,所以赶紧跑来察看。”里沙子边想边瞅着和上次一样帮文香量体重和身高的保健师,心想她等一下一定会装作偶然看到文香后脑勺的肿包,然后问我是怎么回事。

保健师和上次一样,问了哺乳、睡眠和洗澡的事,还有里沙子的近况。里沙子故意找了些自己并不在意的问题询问,保健师依旧亲切又详细地作了回答。她这次没有力劝让宝宝喝配方奶,也没有提到肿包的事,而是和里沙子闲聊了起来。虽然想不起具体内容,但里沙子记得聊的都是日常琐事。或许现在听那些事情会觉得很无趣,但那时里沙子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开怀大笑。想到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笑出声了,里沙子当时不禁哭了出来。接着又不知为什么哭诉起自己的母乳太少、婆婆打来的电话就像骚扰电话一样烦人、母乳多的人都很自傲,以及不哺乳的话会影响孩子的脑部发育。保健师只是默默地轻抚里沙子的背,待她情绪稍微平复后,才抱起文香哄慰。她淡淡地举出一些医学数据和统计资料,说明配方奶其实没那么不好,还说最要不得的,就是仅仅因为做不到完全母乳哺育就责备自己。

之后,保健师不时会打电话来关心近况。虽然里沙子很感谢她,但每次接到电话时,还是会有些紧张。挂断电话后,又有一种莫名的不悦在心中蔓延开来。当被劝说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时,里沙子总算明白为何自己会那么紧张、不高兴了。因为每次保健师打电话来时,里沙子就会觉得自己被打上了标签,被怀疑是那种会虐待孩子的母亲。

之所以改用配方奶粉,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些事。虽然里沙子都是瞒着婆婆做的,但换成配方奶后真的轻松了很多,就像摆脱了什么诅咒一样。想想,那时居然怀疑保健师偷偷装了监视器,自己也是够阴暗的。里沙子记得最后一次和保健师通电话时,电话那头的保健师说:“啊,太好了。你的声音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开朗多了。”宝宝开始吃辅食后,深为母乳所苦的噩梦也就变得更远了,里沙子觉得当时的自己愚蠢得令人羞耻。

里沙子觉得自己并没有忘,只是选择性地封印了那段记忆。因为无论是让孩子摔落地上,还是被第三者怀疑会虐待孩子,都着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所以也可能并不是保健师本身态度强势,对吧?也可能是自己本身就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觉得别人好像对自己有敌意。”

此前远去的声音又慢慢地回来了。里沙子从包中拿出瓶装水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赶紧将瓶装水塞回包里,双手放在膝上。

“你和你丈夫平常都是怎么沟通的?”

里沙子以为是在问自己,诧异地抬起头。原来年长女性不是在问她,而是问六实。

“啊?沟通吗?”六实一脸困惑地笑了笑。

“她说她丈夫很可怕,所以什么事都不敢说。但她不是还对丈夫说了‘要是收入不高的话,根本没办法生养小孩’之类的话吗?在我们那个年代,哪敢对丈夫说这种话呀!所以啦,她丈夫到底有没有那么可怕啊?”

说是提问,她不过是想说出个人感受罢了。

“我和我丈夫都很‘毒舌’,所以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往啦!”

六实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随口附和了两句。

“也是啊,明明敢开口讲钱的事,却不敢要求对方早点回家,这在我们男人看来确实难以置信。毕竟对我们男人来说,收入被人说三道四才是最伤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虽然也像是在闲聊,但还是涉及了刚才的审理内容,他还向始终保持沉默的三十多岁男子寻求赞同:“是吧?”

“确实不太想被人这么说……”三十多岁的男子露出困惑的笑容。

里沙子盯着桌面,听着再次环绕在耳边的交谈声。

六实和她丈夫应该是那种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讲的夫妻吧,搞不好还可以随意查看对方的手机。年长女性应该和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都是丈夫说一不敢回二。虽然程度可能不太一样,但白发男士的家庭关系一定也是如此吧。至于四十多岁男人的家庭关系是否也是如此,里沙子就想象不出来了。虽然他之前说过老婆大人很可怕,但那是指他自家的夫妻关系,还是一般情况呢?里沙子无法判断。至于三十多岁男子的情形,也很难判断。

所以大家才根本无法理解,里沙子有点失望。

重点不在于什么敢说,什么不敢说。就算现在端出这话题来讨论,这些人也无法理解那种自己绝对无法主动开口的感觉。

所以这些人一定无法理解周四晚上的事,还有我和阳一郎之间滑稽的误会。他们肯定觉得,只要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说自己绝对没有虐待孩子不就得了。

里沙子敢要求老公别把自己将母乳换成配方奶的事告诉婆婆,也敢表明希望哪天能住在独栋房子里。但自从周四之后,里沙子不知为何就不敢要求阳一郎有聚餐或应酬一定要说一声,以便自己规划晚餐了。里沙子只能说服自己,要理解阳一郎可能不方便提前联络。里沙子觉得眼前这些人肯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就像六实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讲清楚,年长女性则本来就不会这么要求另一半。

如果现在能表达清楚就好了,问题是我做不到,里沙子悄声叹气。我不是要袒护那个打扮花哨地出庭的被告人,只是想告诉大家,确实会出现她说的那种情况。敢提丈夫的收入,却不敢要求他早点回来,这种心态非但不矛盾,还很常见;被强势的保健师搞到失去自信也是常有的事;无法向别人袒露心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公园也常会遇到讨人厌的母亲;别人其实没什么恶意,自己却过度解读,以至于心情低落,这种情形也很常见;也常被婆婆的一句话气得半死,或是被母亲的无心之语伤害;也常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衰事连连……但事实上,就是会有那种霉运连连的时候。要说以上是主观感受,倒也没错。但是,如果我们不动用主观感受,又该怎么判断事物呢?

要是我试着这么解释,大家肯定会觉得奇怪,质疑我为何拼命袒护那个人吧?他们肯定无法理解我并不是想袒护她。但我只能这么说,因为这就是我最主观的真实看法。

“她母亲之所以跟她念叨那些事,也是出于关心,她却想得那么负面,还把一切都怪到父母头上,要是我女儿这样说我的话,我会哭死的。”

年长女性啜了一口茶,半开玩笑地说。无奈的笑声扩散开来,又消失了。

检察官从水穗与寿士结识之前的情形开始讯问。

水穗结识寿士之前,曾和某位男性客户谈了一段不到一年的恋爱。交往之初,水穗并不知道五十几岁的对方是有妇之夫。对方常约水穗一起吃饭,约莫半年后水穗才知道他有家室。水穗马上提出分手,但对方不愿意,结果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彻底斩断这段感情。两人后来就完全没联系了。两人在一起时的餐费和旅行费用都是男方支付,除了生日和圣诞节之外,平常对方也会送水穗礼物,像是名牌包、鞋子、饰品等。虽然水穗会收下,但从没主动要求对方送这些东西。之所以接受对方的心意,是因为她顾虑着要是拒绝,对方会觉得很没面子。

后来水穗参加由朋友策划的联谊餐会,结识了寿士。相当投缘的两人当天便在饭店过夜,就这样开始交往了,半年后考虑结婚。

结婚一事是水穗先暗示的。除了被寿士吸引之外,也是因为水穗想把握住机会,不想再遇到像上一段那样被欺骗的感情了。但水穗不记得自己说过“要是不想结婚,不如分手”之类的话。

不记得了。

检察官讯问后,水穗就常常说这句话。

婚前,水穗说要介绍寿士给父母认识,但当天只有水穗的母亲赴约,父亲并未出席。对此,水穗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寿士解释过,告诉他是因为自己无法将工作不是很稳定的对象介绍给严厉的父亲。

水穗也不记得两人商量订婚仪式和婚礼时,自己曾对寿士说,若不是办在像是东京柏悦酒店、四季饭店、东京君悦酒店这种等级的饭店,父母肯定不会认同,自己也觉得不如不办。水穗表示,自己对具体的饭店名称没有半点记忆。

此外,两人寻觅新居时发现,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根本找不到理想中的房子。但水穗表示,不记得自己在深感失望的同时,曾以奚落寿士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展开新婚生活。两人最初爆发口角是因为之后的住房问题。水穗强调自己绝对没有排斥租房子,只是想规划一下未来。自己也没说过“没用”“薪水低”之类的话来贬低对方。况且那时水穗很怕寿士开口骂人,怎么可能说这些话呢?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水穗也想不起来了。

水穗抱怨寿士晚归一事时,也没有提及薪水。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两人的薪水到底差多少,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常常加班,加班费应该会更多。但自己绝对没有说过“我花时间加班能赚到钱,你花时间喝酒应酬能得到什么”之类的话。

不记得、想不起来,前面一直在含糊回应的水穗,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很急,拼命强调自己没有这么说过。还说如果对方的记忆是这样的话,绝对是自卑感作祟,歪曲了事实。结果她被法官提醒要针对问题作答。

生孩子一事不是因为母亲和婆婆的催促,也不是因为水穗自己真的很想生,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了“高龄产妇”才后悔为什么不早点生。说到孩子,水穗确实和寿士就经济、环境方面的问题商量过。因为两人都没有足够的存款,水穗的收入对家庭来说又很重要,所以她想和寿士好好沟通一下,看看要孩子可不可行。水穗不记得自己用类似“除非寿士换工作、薪水多一点,否则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了”的话,来逼迫过寿士。

至于寿士换工作一事,水穗表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和自己商量过,否则自己一定会给予建议的。水穗并没有要求丈夫一定要进大公司、拿多高的月薪,也不记得自己得知怀孕后曾建议寿士转调部门,或是批评他的收入。

直到水穗辞去工作之前,两人每个月都会各存一笔同等的金额到共同账户。房租、水电费、燃气费直接从共同账户里出,其他像是餐饮费、杂费都是各付各的。水穗离职后,寿士每个月会给她十万日元生活费。本来想着如果有剩余,再存回共同账户,但几乎没有剩过。所以水穗要买自己的东西时,只能动用之前工作时的存款,而且也只能买洗发水、基础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水穗知道,不像以前自己还在工作的时候,现在不能再随意买衣服、饰品,更不可能买名牌奢侈品。但是水穗从没因此埋怨过寿士,只和他说十万日元生活费不够用。具体的措辞水穗不记得了,但她记得自己确实说过,因为真的不够用。

“真是够了!”里沙子好几次想这样大吼。不知为什么,每当水穗回答不记得时,里沙子都觉得她像是在肯定检察官的质问。仿佛她真能说出几家高档饭店的名字,真的会毫不留情地批评丈夫没用。里沙子觉得这些问题根本是为了贬低水穗而问的。

两人一起努力,搬到更大一点的房子里生活,这世上多的是有此共识的夫妻。“将来要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有了孩子后希望条件能更好一点”,每对夫妻都会这么想,不是吗?有哪个人会希望自己婚后过得还不如单身的时候?将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夫妻对话进行扭曲,搞得好像妻子是在批评另一半满足于现状,嫌对方没用一样。这根本就是刻意抹黑。

面对明明不必加班,却总是晚归的丈夫,身为妻子的当然会担心。何况自己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另一半却在花钱喝酒享乐,怎么可能不发牢骚?搞不好水穗其实并没有说什么难听话,而是寿士自己曲解了她的意思。

还有,生小孩当然要考虑经济问题,检察官的讯问却将水穗说得活像是个守财奴。不只收入方面的问题,还有像是住的地方、请产假的事,水穗当然要和丈夫商量了。

思忖至此,里沙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替水穗的人格背书似的,又涌起不可思议的心情。

“要是婚礼不能在东京柏悦酒店举行,那就没意义了。”“只能住在这么穷酸的公寓,真失望。”搞不好水穗真的这么说过啊!因为喜欢名牌奢侈品,因为喜欢在麻布、青山一带的高档餐厅吃饭,所以她才坚持一定要住在世田谷区的独栋房子——这也说不定,不是吗?寿士也许的确曾对她大声咆哮、摔东西,让水穗很害怕,但这也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迫使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妻子闭嘴。

里沙子试着这么想,但怎么样也想象不出水穗和丈夫争吵、对骂的模样。里沙子看着眼前这位穿着格格不入的花哨洋装接受讯问的女人,试着想象她的日常生活,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在回荡着婴儿哭声的昏暗屋子里,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出一张胆怯的侧脸。

听着检察官的讯问,里沙子又看向水穗。旁听席似乎也有些骚动。

“你曾在网上发表育儿日记,是吧?”检察官问道。水穗微微转了一下眼珠后,回答“是的”。

日记是从孩子出生后第一周开始写的,起初是为了记录日期、天气、宝宝的体重、喝奶次数、睡眠时间等,后来也写了宝宝的发育情形,比如“会转眼睛了”“小手会动了”“会笑了”。

但孩子出生后两个月开始,日记内容便与事实有了一些出入。

我和她说话,她会对我笑。

她像在叫我似的,开心地张开双手。

她会一个人“啊呜啊呜”地说话,心情好像很好。

公交上遇到的老婆婆夸她很聪明。

我一逗她,她就会开心地拍手。

显然自从寿士的母亲过来帮忙后,水穗便开始写和事实有所出入的育儿日记。

大家一起去在儿童馆认识的麻里女士家玩,还吃了美味的蛋糕。下次也要招待大家来我们家玩。

受别人之邀,第一次带小凛去餐厅,真的很紧张。幸好小凛很乖,看来以后带她去哪儿都不是问题吧。下次叫爸爸带我们去外面吃晚餐吧。

妈妈圈的好友今日子女士送给我好几件她女儿穿过的洋装,简直和新的没两样,而且是巴宝莉的小礼服。

小凛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像个天使。带她去体检时,还有人夸她呢!小凛是妈妈最骄傲的宝贝,希望你快快长大哦!

其中一天的日记被打印了出来,投影在屏幕上。

6月27日,阴天,76公斤。今天的辅食是粥,还有牛奶炖南瓜胡萝卜。哺乳三次。今天没下雨,所以我们去公园和认识的朋友玩了一会儿,之后便去车站附近的面包店买面包,还去了超市买晚餐食材,然后回家。

我和小凛玩了球。自从她学会坐了以后,感觉更好玩了。

对了,今天有件大事呢!我们去面包店时,突然被不认识的人叫住,竟然是演艺经纪公司的人!他看中的不是我,是凛(笑)。因为凛还小,所以我婉拒了。小凛,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女明星?还是空姐?

爸爸快回来了,得赶快准备晚餐了。

水穗使用的日记软件似乎还可以附上照片。文字旁边放了一张随手拍的照片,主角是笑得很开心的水穗和孩子,应该是水穗用手机自拍的。

打印出来的这页日记上还画了爱心、星星、音符和表情符号。

里沙子看着屏幕,感觉有眼泪从脸颊上滑落,赶紧掩面,没想到双颊是干的,自己并没有流泪。

里沙子觉得要是现在自己是孤身一人,肯定会放声痛哭。是因为怜悯、同情而产生了共鸣,还是觉得很恐怖?里沙子说不清楚。这份日记里连天气和体重都可能是假的,却是那么愉快、充满幸福。里沙子无法正视这份日记,不由得移开视线。

检察官讯问水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育儿日记的。水穗思索片刻后,静静地回答:“因为写的时候可以让心暂时休息,有种从不安、迷惑中解放出来的感觉。”

“你在日记里特别真实地描绘出了一个像天使一样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你会不会反过来拿她和自己现实中的孩子作比较呢?你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那个爱哭又让人烦恼的孩子没有存在的必要呢?”听到检察官这样质问,水穗激动地说:“没这回事!”

她说自己写育儿日记纯粹是为了逃离不安,从没想过要发表在博客之类的地方给谁看。

检察官又问了另一件事,水穗又开始回答不记得。

她不记得对寿士说过什么“孩子根本不可爱”之类的否定自己孩子的话。

至于为什么想查看寿士的手机,是怀疑他偷腥,还是有别的理由,水穗说她不记得了。

水穗说她的确上网买过婴儿服,但不会刻意买特别昂贵的东西。虽然买过名牌婴儿服,但不是为了写虚构的日记而买的,纯粹是因为款式真的很可爱。

水穗辩称,之所以不给孩子用婆婆买的衣服、鞋子还有玩具,单纯只是个人喜好问题。她不曾对丈夫抱怨婆婆买的东西,更不记得曾将那些东西丢掉。

一直讯问同一类问题的检察官突然抬起头,看着水穗。

“你对于不记得的事,和记得的事,区分得还真清楚呢!”检察官的语气隐含着责备与轻蔑之意。只见水穗依然低着头,眼睛却瞪向了检察官。里沙子瞧见一直都是垂头丧气的水穗居然露出那么强势的眼神,深感意外。

接着问到案发当天的事。无论检察官问什么,水穗一律回答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信息给寿士。对于是否有过“要是哭闹不停的孩子不在了该有多好”这种想法,她更是强烈否认,表示自己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有。她也完全不记得,当寿士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她说了“只是手滑了,正要抱起来”之类的话。

“现在有什么话想对孩子说吗?”水穗被这么问时,她不安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随后垂下了双眼。

“要是没来我身边就好了。要是能出生在更能好好照顾她的母亲身边就好了……”水穗小声回答完,又补了一句,“真的很对不起她。”

检察官的讯问告一段落,就在法官宣布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时,里沙子意识到:“输了”。既不是辩护律师,也不是水穗本人,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感想,里沙子也觉得很奇怪。无奈这种挫败感始终挥之不去。

评议室里,大家绝对会一边倒地批判水穗吧。里沙子做好了思想准备,走向走廊。

不想被人家嘲笑到底在胡说什么,也不想被人家认为自己是在一味袒护那么可恶的人,里沙子决定不主动发言,有人问再回答。不像之前那样一股脑儿地说个不停,而是好好思考后,慎重地简洁回答。里沙子不断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走进评议室。

然而,没有人主动发言。法官一如既往地问大家有没有想问的问题,有没有什么看法,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那天没有任何人提问,大家也没有交换意见,就这样结束了。里沙子走进洗手间,找了个隔间查看信息。其实自己大可不必这样,明明可以和大家一起走出评议室搭电梯的,但在电梯抵达一楼之前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不想感受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里沙子决定躲进洗手间。

收到一条婆婆发来的信息,还附了照片。里沙子回信说现在要过去接文香,然后走出了隔间。洗完手,走出洗手间时瞧见六实正站在外头,她好像在那里等了一阵子了。

“怎么了吗?”里沙子边问,边走向六实。

“听说有那种由担任过陪审员的人组织的团体呢,”六实说,“他们会举办交流会,还会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审判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参加啊?”

里沙子不太明白六实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就像你不是说得喝几杯才能放松吗?老实说,我觉得审判结束后,我可能一时之间也无法开朗起来吧。我想里沙子可能比我更难受,毕竟你也有那么小的孩子,年纪又和被告人差不多,难免会受到影响。我只是想告诉你别那么担心啦!”

六实这么说后,往电梯走去。

“咦?我哪里不太对劲吗?”

里沙子下意识地问。她跟在六实后面走着,忽然想到:“刻意在洗手间外面等我,还劝我去做心理咨询,果真是我哪里不太对劲吧?”

“哎呀,怎么总是这么说呢?不是你哪里不对劲啦!前几天我们不是聊到,说大家都很累吗?所以我就想,意识到还有这样的团体,也许能让自己稍微放松些吧。”

六实按下电梯钮,抬头望着显示楼层的屏幕。一旁的指示灯显示电梯马上就到,可电梯却停在八楼不动。

“怎么说呢?我真的很想放松一下。虽然每天都告诉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还是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半夜好像还常常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丈夫很担心,所以帮忙查到了那个团体。他们的交流会上,律师和临床心理医生也会出席,听上去可以尽情畅谈。好比对什么很不满、对什么很困惑,或者什么事让你很痛苦之类的……另外,政府的咨询热线就算我们完成陪审任务后也能拨打,也有诊所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起初听我丈夫说这些时,还有点不以为然,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

电梯终于来了。门打开,里沙子和六实走进拥挤的电梯,沉默暂时降临。

“你也可以上网查查看,肯定一下子就懂了。我觉得肯定会有帮助的。”

走出电梯时,六实这么说。里沙子看着她,思索该如何回应。

“当然也要去喝两杯啦!”六实笑着说。里沙子不由得笑了,一笑就觉得轻松不少。

只是从大楼走到站台这段短短的距离,就热到让人汗流浃背了。里沙子和六实一起搭地铁,被汗水濡湿的衬衫贴着背部和腋下,车厢内的空调一吹就感觉特别冷。里沙子想起来,第一天的讲解中确实提到了参与审判后的心理疏导问题。但可能是第一天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所以自己把这件事忘记了。要不就是当时觉得心理疏导未免有些夸张,根本没放在心上。

“你丈夫真体贴,还帮你查了这方面的事。”两人拉着吊环,并肩而立,里沙子随口说道。

“是因为每天晚上都被我吵醒,才会那么担心吧。他估计还在想,一向豪爽畅饮的老婆怎么突然目光呆滞地喝起闷酒了呢?”六实苦笑着说。

白天听水穗陈述时那种突如其来的耳鸣又开始发作。“啊,又来了。”里沙子警觉起来,但也不知该如何让耳鸣停止。酷似蝉鸣的耳鸣越来越迫近、越来越响。六实下车时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但全被这耳鸣淹没了,里沙子根本没听到,只好挤出笑容,轻轻点头,挥了挥手。

这天,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阳一郎却还没回来。里沙子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先吃晚餐。为了不错过阳一郎的联系,她只好将手机搁在洗脸台上,先帮文香洗澡、刷牙。全都干完后,还是没接到阳一郎的电话。今天文香一路上都睡得很熟,没有闹别扭,回到家洗完澡后马上就又睡着了。里沙子也快速地洗了个澡,出来后握着手机,喝光了一罐啤酒。就在她想干脆自己先吃饭时,玄关那里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

阳一郎边看电视,边吃饭,屋子里只听得到电视声。阳一郎如此沉默,让里沙子很不安。“他又在生什么气?怎么都不跟我说话,我们的关系变得很糟吗?”

于是,里沙子尽量故作开朗地转述六实说的事。

“听说有那种由陪审员举办的交流会,或者说联谊会呢!还会提供免费心理咨询。也是啦!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归平常生活。参与审理的案件不同,陪审员内心受影响的程度也不一样。听到有这样的聚会,真是安心多了。”

婆婆今天准备的菜肴有筑前煮、炸鱼、芝麻凉拌菠菜。里沙子将淋上塔塔酱的炸鱼和卷心菜丝分盛到小盘子上。

“你会去吗?”

阳一郎盯着电视,这么问。不懂他在问什么,里沙子只能反问:“什么?”

“就是那个心理咨询什么的。”

“嗯……如果需要的话。”

“文香怎么办?又要拜托那边吗?”

里沙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仔细想了一会儿。他是什么意思?哦,他是在问我,要是去心理咨询的话,是不是又要把文香托给浦和那边。这是在责备我吗?还是单纯问问?

“我还没决定要去,只是听到有这种服务觉得很安心,因为我一直都很不安。”

里沙子说着,看着盯着电视的阳一郎的侧脸。阳一郎默不作声,里沙子的视线回到餐桌上,继续吃饭。肚子里满是赶在另一半回来前一口气喝光的啤酒,里沙子早已没了食欲。

“是哦。”

阳一郎的这句回应,和里沙子刚刚的话之间有一段微妙的间隔,所以里沙子一时没明白这句“是哦”针对的是什么事,于是又“咦?”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

“哦,之前不是有那么一次吗,我其实在认真听,只是没有马上回应,你就以为我在生气了。所以刚刚那句就是回应。意思是:‘哦,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也会尽量不给浦和那边添麻烦的。”

“我没那个意思呀,”阳一郎立即回应,“他们很高兴文香过去,所以不必那么客气,你就安心治疗吧。”

远处传来蝉鸣声。听起来还有些距离,所以应该不是耳鸣,而是真的蝉鸣吧。里沙子专注地听着。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呢?

为什么要说出这件事?里沙子很后悔。她发现自己希望阳一郎像六实的丈夫那样,也会担心自己的妻子。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承受着多大的心理负担,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并没有和社会脱节。如果说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的话,那也只是一句“真是辛苦你了”而已,但谈话却总是走向失控。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吗?还是说,我一味地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却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清楚地表达过呢?

“我吃饱了。”

里沙子说着,拿起餐具站了起来,阳一郎还在吃。里沙子凝视着阳一郎的筷子,每当他抬头看向电视,那筷子就会停下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里沙子心想。已经洗过澡了,接下来自己只要洗完碗后顺手清理一下流理台,就可以睡觉了。里沙子抬头瞅了一眼时钟,又偷偷看向阳一郎,确保他没有发现自己在看时钟。看着盯着电视的另一半,里沙子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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