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走开,哈利,”小伙子喊道,“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巴兹尔,你也得走。啊!你们没看见我的心都碎了吗?”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他冲到包厢后面,靠在墙上,双手捂着脸。
“我们走吧,巴兹尔。”亨利勋爵说,语调里带有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个年轻人一起离开了。
没过一会儿,脚灯亮起,第三幕开始了。道林·格雷回到座位上。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傲慢而冷漠。演出冗长乏味,好似没完没了。一半观众离场了,他们一路说说笑笑,把靴子踏得轰然作响。整个演出大败。最后一幕几乎是演给一排排空椅子看的。幕落时,一阵嗤笑和抱怨声响起。
戏一演完,道林·格雷就冲进幕后的演员休息室。姑娘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脸上流露出胜利之色,双眼炯炯有神,看上去神采奕奕。她咧着嘴,因为双唇间的秘密而微笑着。
他进去时,西比尔看着他,脸上露出无限欣喜的表情。“今晚我演得真是太糟糕了,道林!”她喊道。
“太糟糕了!”他回答,一脸诧异地盯着她,“糟糕透顶,简直可怕。你病了吗?你不知道这戏是什么样的,你不知道这让我多痛苦。”
姑娘笑了。“道林,”她唱歌似的拖长了他的名字,仿佛对花瓣似的红唇来说,这名字比蜜还甜,“道林,你应当理解的。你现在理解了,不是吗?”
“理解什么?”他气呼呼地问。
“为什么我今晚演得那么糟糕,为什么我将会一直糟糕,为什么我以后再也不会演好了。”
他耸了耸肩:“我想你是病了。病了,就不该演出。你让自己看上去很可笑。我的朋友们感到厌烦了,我也厌烦了。”
她似乎不在听他说话。她高兴得容光焕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之中。
“道林,道林,”她叫道,“在认识你之前,表演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只有在剧院我才是活着的。我把那些都当作真的。一天晚上我是罗瑟琳,另一天晚上我是鲍西娅;碧翠丝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考狄利娅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2]我什么都信。与我同台演出的普通人在我眼里都有如神明。画出来的布景就是我的世界。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这些角色的影子,我把它们当作真的。这时,你来到了我身边——哦,我的白马王子!你带我的灵魂逃离出囚牢。你教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今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穿了自己一直在空洞、虚假和愚蠢的戏剧里表演。今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罗密欧是丑陋、年迈和虚假的;意识到果园里的月光是假的,布景是庸俗的,我不得不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想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让一切艺术成为它的镜像。你使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是什么。我的爱人!我的爱人!迷人王子!我生命中的王子!我已经厌倦了做影子。你对我来说远胜于一切艺术。那我还与戏中的傀儡有什么关系?今晚我走上舞台时,我不明白一切感觉怎么就离我而去了。我还以为我会表演出色,却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突然,我的灵魂觉醒了,一切都清楚了。对我来说,这觉醒美妙极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嘘声,但我笑了,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这样的爱呢?带我走吧,道林——带我走吧,到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去。我讨厌舞台。我可以模仿一种自己感觉不到的激情,但无法模仿像火一样燃烧着我的激情。啊,道林,道林啊,你现在理解这一切的含义了吧?即使我能做到,对我来说,表演爱情是对爱情的亵渎。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一点。”
道林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掉过头去。“你已经扼杀了我的爱。”他喃喃低语。
她惊讶地看着他,笑了起来。他没有理会。她走到他身旁,用纤弱的手指轻抚着他的头发,跪下来,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唇上。他抽出手,浑身一阵战栗。
接着他跳起来,往门口走去。“是的,”他叫道,“你已经扼杀了我的爱。你曾激发我的想象,但现在,你甚至无法激发我的好奇心。你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了。我爱你,是因为你奇妙无比,因为你有天分和智慧,因为你让伟大的诗人之梦成真,因为你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外形和内在。你把这一切都丢了。你既浅薄又愚蠢。天啊!我竟会爱上你,真是疯了!我真是个傻子!你现在对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永远不会再见你,也永远不会再想你了。我永远不会再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啊,曾经……噢,一想到此,我就受不了!我真愿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你毁掉了我一生的浪漫。如果你说爱情损害了艺术,说明你对爱情是多么无知!没有艺术,你什么都不是。我本可以让你扬名,让你灿烂夺目、事业辉煌,整个世界都会膜拜你,而你本可以冠上我的姓。你现在是什么呢?只是一个三流女演员,脸蛋漂亮而已。”
姑娘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她紧紧地绞着双手,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你不是认真的吧,道林?”她轻声说,“你是在演戏。”
“演戏!你才会演戏。你演戏多么在行。”他愤恨地说。
她站了起来,穿过房间走到他面前,神情可怜痛苦。她把手按在他手臂上,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林一把推开她。“别碰我!”他叫道。
她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吟,扑到了他脚下,像一朵被践踏过的花。“道林,道林,别离开我!”她低声说,“我没有演好,真对不起。演出时我一直都在想你。但我会努力的——真的,我会努力。我对你的爱突如其来。如果你没有吻我——如果我们没有亲吻彼此,我想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爱。再吻我一下吧,亲爱的。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啊!不要离开我。我的弟弟……不,没什么。他不是当真的,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你,噢!今晚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一定会很用功,努力演得更好。不要对我那么残忍,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毕竟,只有这一次我没让你开心。但你说得很对,道林。我应当表现得更像一个艺术家。我真傻,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噢!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一阵情绪激烈的抽咽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像受伤的动物蜷伏在地板上,而道林·格雷那双漂亮的眼睛俯看着她,轮廓分明的嘴唇极其轻蔑地撇了撇。当你不再爱一个人,就会觉得他的感情里总有几分可笑。在他看来,西比尔·文恩似乎荒唐可笑、小题大做。她的眼泪和抽泣惹恼了他。
“我走了。”他最后冷静、清晰地说,“我不想对你不好,但我不能再见你了。你让我失望了。”
她静静地哭着,没有答话,又爬近了些。她的小手茫然地伸着,仿佛在找他。道林转身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他出了剧院。
他几乎记不清自己后来去了哪儿。只记得徘徊在灯影暗淡的大街上,走过黑咕隆咚的拱廊和看着可怕的房子,身后传来女人嘶哑的、刺耳的笑声。醉汉从他身旁趔趄走过,自言自语地咒骂着什么,活像巨大的猿人。他看到长相奇怪的孩子们蜷缩在台阶上,听见阴暗的院子里传来尖叫和诅咒。
晨曦初萌时,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考文特花园市场附近。暗夜已逝,霞光乍现,天空就像一枚空心的精美珍珠。空旷洁净的大街上,一辆辆满载着摇曳的百合花的大车隆隆地慢慢驶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花儿的美似乎可以抚平心头的伤痛。他跟着进了市场,看人们卸货。一个穿白色罩衫的赶车人送给他一些樱桃。他道了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人不要他的钱。他心不在焉地吃起来。樱桃是午夜摘的,汁液里还带着月色清冷的气息。一长列男孩扛着一箱箱扎起来的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从他面前一个个走过,穿行在成堆的浅绿色蔬菜中。门廊下,阳光晒褪色的灰色柱子旁,一群邋遢的不戴帽子的姑娘在闲逛,等着拍卖结束。其他人则都挤在广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拉车的大马踏着粗糙的石子路,不时打一下滑,铃铛和饰物一路摇晃着。一些车夫在一堆麻袋中间睡着了。彩颈红趾的鸽子跳来跳去啄着种子。
过了一会儿,他叫了辆马车,往家赶去。他在家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环顾静寂的广场,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紧闭的窗户和凝视着他的百叶窗。此刻,天空呈现出乳白色,屋顶在天幕的映衬下闪烁着银光。对面,一家人家的烟囱升起一缕轻烟,旋成紫色的丝带,飘向珍珠色的空中。
嵌着橡木板的宽大的门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这是威尼斯总督驳船上的战利品,吊灯上的三个喷嘴发着光,好似镶着白色火边的蓝色细花瓣。他关了吊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上,穿过书房朝卧室走去。卧室在一楼,是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由于最近对“奢华”有了新的感觉,他把卧室重新装饰了一遍,墙上挂上一些奇怪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皇家庄园一处废弃的阁楼上被发掘的。当他转动卧室门把手时,目光落在了霍华德为他画的肖像上。他似乎受了惊吓,倒退了一步,又困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取下插在外套纽扣孔上的花,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到画像前,仔细看起来。在钻过奶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光线下,画像上的脸在他看来似乎有些变了,表情看起来不一样了。或者可以说画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这着实古怪。
他转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晨光洒遍了房间,把奇形怪状的影子扫进阴暗的角落,任由它们颤抖。但他在画像上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在那儿,甚至更明显了。不停抖动着的强烈的阳光,分明照出了画像嘴角流露出的残忍,就像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照镜子看到的自己一样。
他皱起眉,从桌上拿起一面椭圆镜子,那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众多礼物之一,边框上有数个象牙雕的丘比特。他急忙透过光洁的镜面往里看,红色嘴唇的线条并未扭曲。这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仔细审视起来。他在看画时,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无疑画像的整个表情已经变了。这不是幻觉,是让他感到恐惧的清清楚楚的事实。
他倒在椅子上,思考起来。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道光,记起了自己在这幅画完成的那天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是的,他全想起来了。他许了一个疯狂的愿望,希望自己永葆青春,而画像变老;自己的美永不褪色,而画布上的脸庞会代他承担情欲和罪孽的重担,画上的形象会代他呈现痛苦和思考的痕迹,而他则能保持自己刚刚意识到的少年的娇嫩青春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成真吧?这种事是不可能的,甚至想想都觉得可怕。然而,那幅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现出一丝残忍。
残忍!他很残忍吗?这是那位姑娘的错,不是他的。他曾把她梦想成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陋,配不上他。然而,一想到她伏在自己脚边,抽泣得像个小孩子,他心里便涌起无限悔恨。他记得自己当时曾那么冷酷无情地看着她。为什么他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自己拥有这样一颗灵魂?但他自己也是痛苦的。在西比尔演出的那可怕的三个小时里,他仿佛经受了数个世纪的痛苦,捱过了亿万年的折磨。他的生命完全配得上西比尔的生命。如果说他伤了西比尔一辈子,那么西比尔也至少伤了他一时。而且,女人比男人更适应忍受痛苦。她们以情感为生。她们只想到自己的感情。她们找情人,也就是想找个人可以任凭撒娇打闹。亨利勋爵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了解女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为西比尔烦恼呢?她现在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但这幅画呢?他能说些什么?这幅画隐藏着他生活的秘密,讲述着他的故事。它已经教会他爱自己的美。它会教他厌恶自己的灵魂吗?他还要再看它吗?
不,这只是混乱的理智扭曲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影。突然,他想到一个小小的红点就能让人发疯的事儿。这幅画并没有变,只有傻瓜才会这么想。
然而,画像正注视着他,面孔漂亮而扭曲,笑容残忍。在清晨的阳光下,它闪光的头发熠熠生辉。画里的蓝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了。他心中萌生了一种无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画像已经变了,还会发生更大的改变。它的金色会褪成灰色。它红白玫瑰似的容颜会枯萎。他每犯一次罪,画像的脸上就会出现污点,美貌就会损毁。但他不会再犯罪了。这幅画无论变或不变,都是他良心看得见的象征。他会抵制诱惑。他不会再见亨利勋爵了——无论如何不再听他那些微妙的有毒的理论,正是这些理论,在巴兹尔·霍华德的花园里,第一次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会回到西比尔身边,补偿她的痛苦,娶她,尽力再爱上她。是的,这是他的责任。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对她太残酷了。西比尔会重新对他施展魅力。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会美丽而纯洁。
他从椅子上起身,拉过一块大屏风放到画像前。他又看了画像一眼,不寒而栗。“多可怕啊!”他低声自语着,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他又走到房外的草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新鲜空气似乎驱走了他一切阴郁的情绪。他只想着西比尔,心里重新荡漾起爱的微弱的回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西比尔的名字。连鸟儿也在露水打湿的花园里歌唱,似乎向花儿诉说西比尔的故事。
[1]米兰达: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公爵普洛斯彼罗之女。卡利班:公爵普洛斯彼罗的凶恶丑陋的奴仆。
[2]罗瑟琳、鲍西娅、碧翠丝、考狄利娅皆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