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1/2)
书商不得不说一些关于书的谎话,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对书心生厌恶;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得不停掸去书上的灰尘,把书拖过来运过去。我曾经非常喜欢书——喜欢看见书、闻到书、触摸书,我是说,至少对那些五十年以上的旧书是这样的。在乡下的拍卖会上,花一个先令买一大堆旧书,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了。
乔治·奥威尔,《书店回忆》
我得承认,奥威尔在文章这部分写到的感想我多少可以体会。我依然喜欢书,但对我而言,书籍不再像曾经那样神秘了——除非是配有手工上色铜版画或者木刻画的古书。我经过一部《百合》,是桑顿的《福罗拉神殿》中的八幅手工上色版画装订成册的。很难说我还是否有缘再次看到那么漂亮的一本书。书原本在艾尔郡一位老寡妇的宅子里。我把她要卖的书从头至尾扫了一遍——一千来本吧——基本没看到有价值的东西,连有意思的都很少。正准备离开时,我发现有本书靠在餐厅的桌角上。我问她是否介意我过去看一眼,因为那本书我是头一次见。等我告诉她那本书值多少钱后,她问我能不能帮忙代售(我当时向她坦白了,那本书超过了我的经济能力)。我把书拿回了家,找了一位当地的装订师傅稍加修缮,然后送去了爱丁堡的礼昂腾博拍卖行。最后大概以8000镑落槌。
哪怕是我短暂拥有过的八开本奥杜邦《美国鸟类》(在任何一个书商眼里,那都是圣杯)也不能与《百合》相提并论。 这种东西永远不会丧失吸引力。每次我前往一户人家,即将面对那些我可能买入却尚未得见的藏书时,都会获得狩猎般的乐趣。不过,跟买下书店前比起来,我现在阅读量很小,只有坐火车或者飞机旅行途中才会翻翻书。之前坐火车去伦敦见安娜,我在路上从头至尾读完了詹姆斯·霍格的《清白罪人忏悔录》。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走出霍格超凡脱俗的世界、眨着眼睛呆滞地走进尤斯顿车站的画面——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如此晕头转向过。
在跟一个卖家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他的藏书看上去就像一份光鲜亮丽的奖品。等到价格谈拢、握手言欢、支票离手的那一刻,书就成为了我的重负——我得把它们装箱、搬上车、卸货、检査、挂到网上、定价、上架,然后才能看到我的投资一点一点有回报。一旦书到了你手里,奥威尔写到的那种厌恶便会现身一它们突然间变成了“工作”——不过,有缘摩拿一本像《百合》那样的书实在是难得的乐事,带来的非凡享受足以抵消那种不安。
1月1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宿醉没醒,店休。
1月2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4
妮基穿着那身滑雪服来上班了。
今天的订单里有本书叫《普遍的个别》:寄出去前妮基把书擦了一通,因为上端书口有点积尘。
科尔温湾书店为挂在ebay上的书设的最低价格没人出价,流拍了。他们把底价降到14,500镑,重新上了一遍,还写了条说明:“这是最后一次降价了。”我敢打包票这个价位他们还是卖不出去。做大宗买卖的网上卖家向公共图书馆的收书价要低得多,大约在每千克15便士。科尔温的那批书差不多要每千克120镑。他们开的价格,没有哪个大书贩会去碰的。
安娜说服我带她去格拉斯哥看她最喜欢的书《魔法黑森林》的电影版,迪士尼把那部作品改编成了歌舞片。这就是我理解中的地狱:我既不喜欢歌舞片也不待见迪士尼,在电影院里看一场两者结合的产物相当于在关塔那摩湾的牢房里受一个星期水刑。
那个11月3日造访书店说要清掉纽顿·斯图尔特农庄里2,000册藏书的蓄须青年回来了,这次还带着他女朋友。他自我介绍说叫尤恩,女朋友叫萨拉。他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去看他的书。
妮基留宿了一晚,我俩喝掉了很多啤酒。
流水:145镑
顾客人数:15
1月3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上午10点,妮基开了店。她起床后到处走了走,状态显然不在最佳,却没坏到阻止她劫持书店的脸书账号,她发了以下这段:
2014年度好人
1 “常春藤叶”的木匠(斯特兰拉尔)——我掉了张5镑钞票他帮我收着;苏格兰最好、最诚实的人。
2 有本书是一个客人在2014年3月订购的,可两个星期前我们才找到,他还想要吗? “是的,请寄来吧”,而且给的钱比我们要的还多。
3 有个客人听到一个戒指的价格是350镑,大叫道:“多少钱?”——是银的,我们让她放心——“我以为它至少要35镑呢。”
暖心啊!
我开车和安娜去纽顿·斯图尔特附近的农庄取那2,000本书。天气好极了,农庄的大小屋舍古朴而美丽。书放在乳品屋的一间备用卧室里。我们同尤恩聊起天来,原来他的美国女友让移民当局给赶走了,这跟安娜的遭遇出奇相似。2010年,安娜也被驱逐出境过,理由是在没有居留签证的情况下无意间让入境次数超过了许可范围。最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很多钱她才得以回到苏格兰——这个所谓的愿意接纳一切受过良好教育的、有才智的、努力工作的人的国度。蹊跷的还在后头,他叫“尤恩”,恰好也是我在安娜的书里给自己选的名字。我们在往小货车上装书的时候,他告诉我,住在牛奶房里的是他兄弟威尔和他女朋友艾玛。大约五年前,艾玛在我店里干过一个夏天,现在在邓弗里斯行医。
书都装了箱,我没有一本本检查,而是直接拉走了。我跟他们说好,我会晚点再看。这批书我开车跑了两趟才运完,不过幸好人手有好几个,没有花费太久。
今天的《卫报》上有一篇谈威格敦生活的文章叫《一起搬去威格敦和马查斯半岛吧》。副标题为“有一点点落后,但这里的’落后’完全是褒义词”,文中有以下这句:“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友好的欢迎。”书店的脸书主页炸了,尽是些这样的评论,“他们肯定没去过你店里”“他们显然没碰上你”。
把车上的书卸下来后,我和安娜拆掉了店里的圣诞节装饰。考虑到我为庆祝圣诞节付出的区区心血,这几乎算不得什么苦差事。身为犹太人,安娜或许是全威格敦唯一对圣诞节比我还淡漠的人。妮基除外。
流水:6398镑
顾客人数:12
1月5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上午9点开的店。到下午2点为止,店门一共就开了三次: 第一次来的是邮递员凯特;第二次是我爸,他来送报纸;第三次是我爸离开五分钟后的一阵狂风,因为他没关好门。
在找订单里的书时,我发现船长沮丧地凝视窗外。白昼最短的那一天过去了两个星期,这种日子,不管对猫还是书商来说,都是忧郁的。
我花了大半天翻了一遍那许多箱从农庄里运来的书,几乎无一例外地令人失望。
下午彼得·贝斯特尔来讨论“开卷随缘俱乐部”网站的某些技术问题。虽然在决定零宣传后不久又多了三十二位新订户,我还是推迟了销售,因为我们在2013年建起的数据库管理系统无法完美适应想把会员资格当作礼物送人或不愿续订等各种复杂状况,所以我打算先解决这些问题,再吸收新会员。
3点,我就快放弃今天生意开张的希望时,罗宾逊家(当地经营农场的大家族)的人来店里买了点书。肯最近刚成为他们的家庭成员,他找出了一本关于圣基尔达列岛的书——这本书他一直在等我降价。我早就注意到他看了好几次。他上一回来过后,我把标价从40镑提到了45镑。他不大高兴,但还是买了。我把价格降回了40镑。
流水:50镑
顾客人数:2
1月6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0
今天的亚马逊信箱里收到一封抱怨《普遍的个别》的邮件,那本书是大概一星期前卖掉的:“书口(尤其是上书口)有一层厚厚的霉斑——翻书对健康而言是严重的威胁。现在书给包了起来,绝不能放在屋子里。”
我毫无必要地挖苦了她一番,回信说既然她觉得这书对健康威胁如此之大,我会派个穿埃博拉病毒防护服的人去取书。
流水:7047镑
顾客人数:7
1月7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暴风雨来了,风大雨大。
又是冷清的一天。午饭后来了三个人。他们在拉特兰湖做一个鱼鹰的项目,专程造访。他们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对待之前栖居在这里的一对鱼鹰的。其中一位买了册《1895年英国火车时刻表》的重印本。
下午4点,屈赛顺道来向我打了个招呼。她现在在纽顿·斯图尔特的一家酒吧上班。
3点55分,一对小夫妻来到店里,从书架上取了一堆书坐在炉火旁读了整整一个半小时。5点25分,我说书店要打烊了。走的时候,他俩啥也没买,任凭那一大堆书乱摆在炉火旁边。
上詹姆斯·帕特森的官网提交了补助金申请表。看起来非常不错,我暗自觉得十拿九稳——说明这事儿基本上没戏了。
流水:4699镑
顾客人数:6
1月8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关于那本发霉的《普遍的个别》,又有了精彩的后话。
我在之前的信里挖苦说等她给我地址,我就派个穿埃博拉病毒防护服的人去取书。她是这样回复的:
地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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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3号轨道
银河系
开门后,我花了半个小时把昨天坐在炉火旁的那对夫妻堆在地上的书物归原位。
今天令人丧气的消息是去年全球数字音乐下载的总收入超过了 cd的销售额。既然数字化的时候,音乐、书籍和电影可能是最容易、成本最低的三种媒质,看来书业走上这条路只是时间问题了。不过,听到许多书店的访客说他们不喜欢kdle,比起那个,可以触碰的阅读体验带来的快乐远远更多。不用说,那个我一枪射碎后安在盾形木头底座上的kdle是店里最常被人拍照的东西。
安娜提醒说,我答应了明天带她去格拉斯哥看《魔法黑森林》。她的激动之情叫人难以置信。我是真不情愿。
流水:3649镑
顾客人数:10
1月9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妮基来上班了,还是穿着那身滑雪服。吃过午饭,她继续处理那批从农庄运来的书。书的内容都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大部分是馆藏书,很多阿拉伯语的,还有一堆无聊名人的自传。她估计每三十本里只能留下一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尤恩交代。
安娜提议,我们拍一部《说唱歌手之乐》”的书店版音乐录影带,把歌词改成《读者之乐》。于是我俩差不多一上午都在弄这个。
跟妮基道别后,我开车带安娜去格拉斯哥看《魔法黑森林》。我的期望值非常非常低,可那电影比我预想的还要烂。简直糟糕透顶,安娜也坐不住了,问我要不要早走。晚上9点到家,发现妮基还穿着滑雪服,正喝我的啤酒呢。
流水:4199镑
顾客人数:5
1月10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开的店。
早上我去威格敦书画店看看能否为去年在拍卖会上买的一幅版画裱框。看到店主杰西一脸病容坐在椅子上,我惊呆了。她很想去看病,说她没法再照顾自己了。安娜很担心,找到医生说他应该去看看她。杰西八十多了,可还是每天到店上班。斯特兰拉尔的医院和妇产科建立之前,婴儿都是在盖勒韦岬——马查斯西部的一个半岛一的一座房子里出生的,杰西是那代人里尚在世的唯一一位了。
安娜、妮基和我花了大半天排练我们作词的《读者之乐》。贝斯特尔一家过来吃饭,我们一起编了一套随性的舞蹈。我们定了下星期五拍摄,由妮基喊麦。
下午一个客人拿来两箱书,其中有本路易斯斯特恩的《喋喋不休》。路易斯2011年来过图书节,是个棒呆的人物。她是个聋哑人。在威格敦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有个手语翻译,翻译不在的话,她就在纸上简单写几句来与人交流。活动结束第二天,她说她想在海里游泳,于是我带她去了蒙雷斯,一起挑战了一把十月的海水。刚到威格敦的那天晚上,大概10点,她来了 “作家休憩处”。那边人头不少,酒也喝到位了。她的到来让气氛稍微有点严肃,纯粹因为我们中的多数人没接触过聋哑人。她察觉到了这层紧绷感,便建议我们轮流互相问问题。她指了指我,我一紧张问了个很路人的问题,奥利弗(她的翻译)用手语传达给她:“你在这儿玩得开心吗? ”她回答:“是的,谢谢。轮到我了。你什么时候破处的? ”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大家又开始像她到来前那样开黄腔了。
那天晚些时候,凌晨2点左右,好几杯酒下肚后,她想回自己的住处,却想不起地方在哪儿了(只看到身上有把标了数字“3”的钥匙)。她东走西逛,到了一栋房门上写着同样数字的房子。她试了试钥匙,门打不开,于是开始擂门,直到一个身穿条纹背心、睡眼惺松的男人走出来问她想干吗。她咿咿呀呀了几声,挥舞起手臂来。他臭骂了她一顿,当着她的面甩上了门。所幸她是最后一个离开“作家休憩处”的,没有锁门,所以能回到我这儿用沙发当床将就一晚。第二天早上7点,珍妮特(图书节期间她负责清理“作家休憩处”)来打扫房间;她瞧见路易斯在沙发上睡觉,于是踮起脚走来走去,轻声地收拾着。8点,特威格从他房间里下来了。看到珍妮特来了,他大声打招呼:“早上好,珍妮特! ”珍妮特赶紧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指了指躺卧的路易斯,让他别出声。特威格看了她一眼,说:“别担心,珍妮特,她是聋子。瞧。”说完他走到路易斯跟前, 靠近她的脸大吼一声:“醒醒!”对方当然毫无反应。珍妮特遂拿出真空吸尘器,开始收拾昨晚留下的一片狼藉,而路易斯依然安安静静睡着。
i月12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打了两张单子,打印机没墨了,于是我拿了另一个牌子的墨盒代替,结果电脑死机了,弹出来一条惠普的提示,说一定要同品牌的墨盒才能打印。我又定了两盒墨,但这就意味着星期三之前都不能打印单子了,搞不好会被人差评。
今天邮局送回来了那本“发霉”的书。根本就没发霉。 我给买家发了邮件,感谢她寄还书,说“眼睛发霉的人看什么都是霉的”,还问她金星上的生活怎么样。
安娜去书画店看看杰西是否还好,回来对我说她已经在纽顿·斯图尔特的医院里了。我们打算星期三去探望她。
继续在尤恩的书里挑货。这批书的构成太奇怪了,我忍不住想问他书的来源。
“发霉书”的那位客人回复了我的邮件:
不算糟,但我还是喜欢住在另一个星球上,只可惜现在它已经消失了。
在这里,我们从来看不到星星,年复一年只有白天。 我们头顶上的保护层是橙红色的,很恶心,不怎么变化……我们的领导人“她者阁下”也许有点不正常。
我得走了;在神殿外面使用电脑是严令禁止的。
“书店乐队”(本和贝思)入驻了 “打开的书”,成为它揭牌后的第一任店主。安娜、艾略特和费恩一起想出了这个点子,并且付诸实践,所以我请他们来店里吃晚饭,同席的还有我们的好朋友理查德。他和我都是在盖勒韦长大的,从小就是好朋友。他现在是演员,平时在伦敦。我上一次见他是在纽约,他出演了萨姆·门德斯执导的一版《暴风雨》。
流水:6150镑
顾客人数:4
1月13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1
弗洛过来帮忙看店,所以我和安娜就有空去邓弗里斯参加拍卖会了。我又买了个五斗橱,还有一只松鼠标本。安娜花3镑,也就是拍场里的最低起拍价买了一批同威格敦湾相关的东西(本质上相当于一箱子垃圾)。每当价格降到这一档,她的手会立即自动举起来,仿佛本能反应一样。天知道这次她买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垃圾。
从拍卖会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下雪;非常寒冷的下午。回到店里,发现三昧耶林送来了四箱书。
流水:51镑
顾客人数:4
1月14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4
开店前,我把车开去修车厂做保养。我忘记这茬儿了, 没意识到这么一来我们就没代步工具去看望杰西了。听我说杰西住院了,文森特向我保证他会尽快给车做好保养。
上午11点,希尔林公司的旅行团来了。通常情况下,这时就会有一群抠门的退休老人从大巴上拖着脚走下来,入侵书店。 他们从来不买东西,看到什么免费就一把拽走,还要抱怨东西贵。可今天走进店里的只有一位年轻女士,既礼貌又风趣,甚至买了几本书。我问她他们是不是绑架了她。她茫然看着我,慢慢退出了门外。
下午,一位客人在店里逛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走到柜台前, 说道:“我从来不买二手书。你不知道都是什么人碰过这些书,它们曾经又放在哪里。”这种话二手书商听了当然来气,但除此之外,谁又知道来书店碰过书的都是什么人呢?不用说,从牧师到谋杀犯,什么人都有。书本来源的隐秘历史让许多人兴奋不已,点燃了他们的想象。一个朋友曾和我讨论过旧书的评注和页边笔记。对这一点,大家还是有意见分歧的。我们有些亚马逊订单会遭人退货,因为买家发现书里有之前的读者写的笔记,而我们疏忽了。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贬损书本价值的缺点,而是意外之喜——可以借此一瞥跟我读过同一本书的另一个人的思想。
流水:7780镑
顾客人数:8
1月15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2
今天又是狂风大作,但往好处看,至少天沟里的水没有漏进屋里。
今天的第一位客人问我:“《杀死一只知更鸟》是谁写的?” 我说哈珀·李,她答道:“你确定不是j d塞林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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