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转 8(2/2)
我摇摇晃晃地听从了小野寺的指示。
离开九州岛的前一天,我独自坐国铁长崎干线南下。我在佐贺车站下了车,在车站前叫了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
“去大野岛。”
车窗外的景象从建筑物林立的市街渐渐变成郊外的田野风光。到处都可以看到两年前还不曾有的建筑物,道路也已休整。终于,出租车左转,来到早津桥前。驶过横跨早津江的大桥后,就是大野岛了。
“桥造好了吗?”我问出租车司机。
“桥吗?”
“就是架在筑后川上,连接大野岛和福冈县本土的桥,很久以前不是就造了吗?”
“哦,原来是新田大桥。桥梁工程已经大致完成,但要到明年春天才会通车。”
“这么说,现在过筑后川,仍然要坐渡船吗?”
“这位小姐,你是大野岛的人吗?”
“对,我已经有两年没回来了。”
“原来这一带也都变了呀?”
“对,信号灯好像变多了。请在下一个路口右转。”
司机等对面车经过后,右转进入刚好可以容纳两辆车的小路。
车子沿着我离家出走的路逆向行驶着。当时我骑自行车,花了一小时才到佐贺车站。那已经是遥远过去的事了。
我看到了熟悉的红瓦屋顶。我从凯莉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在脸上。
“请在那幢两层楼房前停一下。”
车子停了下来。
“我马上回来,请在这里稍微等一下。”
我提着凯莉包下了车,站在家门前,抬头看着。阔别两年的家。已经老旧的木质两层楼房。
两只黑鸟交错飞过,停在屋顶上方的电线上。尾翼很长,肩膀和腹部都是白色,是喜鹊。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鸟,但我从来没有在博多看到过这种鸟。
家门口没有看到自行车。母亲好像出去了。我站在玄关,拉开门。一股怀念的味道。我摘下太阳眼镜。地板上的黑斑,柱子上的伤痕,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脱下鞋子,走进屋里。脚步下意识走向放着祖先牌位的房间。
站在祖先牌位前,看到祖父母的照片旁,放着父亲的照片。我拿起父亲的照片。
“他真的死了。”
我把父亲的脸印在脑海中,将照片放了回去。
祖先牌位旁的壁龛,放着一个纸箱。暗绿色的盖子上印着茶的品牌,但文字已经脱落了,看不太清楚。我蹲了下来,把箱子拉出来。箱子很重,打开盖子后,发现里面装满了笔记本。最上面的笔记本封面用钢笔写着“昭和四十六年(1971)”。是父亲的字。下面的笔记本上写着“昭和四十五年(1970)”。我打开“昭和四十六年(1971)”的笔记本,是日记。我完全无法想象,父亲竟然写日记。
我寻找最后一篇日记,是昭和四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1971年8月27日)。
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服。没有食欲,难道是夏天的关系?
没有松子的消息。
无论是前一天,还是再前一天,最后一句话都是“没有松子的消息”的行字。
继续往前翻。我翻页的手渐渐颤抖起来。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天,父亲到底写了什么?
“谁?”
我下意识合上日记。回头一看,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萝卜从她手上的菜篮里探出头来。她戴了一个玳瑁的发箍,黝黑的瓜子脸,五官还残留着稚气。她绝对算不上是美女,但她紧闭嘴唇,眼神有一种威严。
“你在干嘛?怎么可以擅自走进别人家里……”女人倒吸了一口气,“你……你该不会是松子姐?”
我把日记放回纸箱,站了起来,戴起太阳眼镜,把头发拨到后方。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回来找麻烦的。”
“呃……幸会……我是纪夫的……”
“我不想听。”
我从凯莉包里拿出信封,递给女人。
“这个代我交给纪夫,说我连利息一起还给他了。”
女人放下菜篮,看看我的脸,有看看信封,接了过去。
“你可以看。”
女人看了信封里的东西,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么多……”
“你不必在意,对现在的我来说,这只是小钱。”
“姐姐,你到底……”
“你不用叫我姐姐,总之,记得交给他。”
女人用双手把信封还给我。
“我不能收。”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这是我还给纪夫的钱,和你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是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件事,不能擅自收下这么一大笔钱。”
“你太自以为是了!”我把信封摔在地上,举起手。
女人露出怯懦的表情,但随即睁大了眼睛,握着拳头,把脸伸到我面前。
“你想打就打吧。但这些钱请你自己交给他!”
我甩了女人一巴掌。
女人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被打的脸颊,用充满怒意的眼睛看着我。
我握起右手,再度挥起手。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冲进房间,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身体好像被铁链绑住了,动弹不得。
“久美……”
“果然是你。”
久美张着嘴,痛苦地呼吸着。苍白的圆脸肿得很难看,但遗传母亲的那双眼睛依然美丽。她用那双眼睛凝视着我。泪水渐渐涌出她的眼眶,随即从她的脸颊滑落。
“姐姐……你终于……”
她的脸挤成一团,就像小孩子即将放声大哭般。她举着双手,嘴里大叫着,抱紧我的脖子。
“太好了,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久美的味道。从小就熟悉的久美的味道。
“姐姐,姐姐回来了!”
久美的叫声刺入我的脑髓。
我发出惨叫,一把推开久美。久美跌倒在地上。
“久美!”
女人冲向久美,把久美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久美是病人!”女人尖声叫着。
久美做出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的表情,大叫着:“姐姐回来了!”
我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只感到十分可怕。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害怕。但颤抖从脚底爬上背脊,我几乎快抓狂了。
我冲了出去,慌忙穿上鞋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背后传来久美哭喊的声音:“姐姐,姐姐。松子姐,你不能走,快回来。姐姐,姐姐……”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跑了起来,坐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
“走吧,快走!”
“去哪里?”
“别管了,先开车再说!”
车子发动了。
我转过头,拿下太阳眼镜。
女人和久美冲出家门,两个人都光着脚。女人看着我,从后方抱着久美。久美张大嘴,大声哭喊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远去。
我再也不会回这里了。
我没有理由回来,也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