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精神的煤焦油地带(1/2)
1
近藤直弼调职的田宫电机,总部位于京桥,是机电制造领域的中坚企业。
虽说是中坚企业,但年营业额只能勉强达到百亿日元的水准。作为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公司,规模并不算大。
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社长田宫基纪是第二代经营者,十年前创始人去世之后,田宫便继承了公司。继承公司之前,田宫在一家大型电机制造企业工作,所以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二代,但与许多二代经营者一样,田宫总是在某些方面搞不清楚状况。
三年前,田宫开始从有业务往来的东京中央银行接收外调人员。那时,银行正面临着合并后职位数锐减的困境,因此,在银行的人事部门看来,田宫的行为就像一场及时雨,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至今为止,已经有大约三名银行职员被调往田宫机电,但他们都待不长久。
原因自然是各种各样的,但最大的原因或许是田宫疏离的态度。即使那些外调人员即将成为公司一员,田宫却还是像有意制造距离一般,称他们为“银行的人”。基于田宫的态度,下属们也依样画葫芦,与外调人员保持距离。
去年十月,近藤以档案留存在银行的形式从关西系统部外调到田宫电机。那时,近藤刚刚交付了购房订金,计划买下一套独栋住宅,从此在大阪定居。但突如其来的调职令打乱了所有计划,购房订金打了水漂,他也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银行提供的房龄三十年的员工宿舍。
“到头来,真不知道当初交购房订金是为了什么呀。”
妻子的这句话一直卡在近藤的心中,让他感到十分憋闷。
那时,近藤一家即将离开居住了两年已经产生感情的大阪员工宿舍。两个孩子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小小的院子。“虽然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但过得很开心呢。你们俩也经常在这个院子里玩耍,再多看几眼吧,千万不要忘了它。”孩子们听完由纪子的话,天真地点了点头。近藤只觉得这幅景象无比残酷。
刚刚听到外调的消息时,近藤曾考虑一个人去东京就职。但由纪子对他说,还是全家一起去吧。
“我已经受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由纪子说道。
近藤从未和家人两地分居过。除了住院的那段日子。那时,被禁锢在精神的黑夜里的近藤,对由纪子而言,或许是非常遥远吧。
近藤很感激家人陪自己搬到东京,但一想到他们为此承受的痛苦,近藤的内心就变得更加沉重。除此之外,还有那种耳熟的、心灵被摩擦的声音,也日夜折磨着他。
那个时候,慌乱地堵上心灵耳朵的近藤或许曾这样劝解自己——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银行职员了。我会在小公司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切都过去了。
最近,近藤偶尔会想起自己刚被产业中央银行录用时,某位前辈说过的话——
“你们从此一生无忧了。”
这句话背后的依据,是旧大藏省采取的护送船队方式,是银行永不倒闭的神话。然而,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旧金融时代的象征,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坏,当时风头正劲的十三家都市银行,经历了多轮合并重组,最终,收缩成了仅有的三家大型商业银行。
一生无忧是什么意思呢?
离开银行的办公大厦后,近藤往公司的方向走去,公司位于京桥一栋多租户大厦的三层。返回的途中,近藤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是铁饭碗的意思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近藤确实拥有了一只铁饭碗。即使患病,银行还是会以某种形式给予他工作岗位。
但是,入行最初怀揣的梦想与希望,还有自尊心,都作为生存的代价被丢弃在了角落。
而现在,近藤抛弃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换来的“铁饭碗”,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目前,近藤的档案保留在银行,也就是“有附加条件”的调职。
但这个“附加条件”在两年后也将不复存在。那时,近藤的档案将正式从银行转入田宫电机。
待在田宫电机这种小公司,一旦旧病复发,工作还能保住吗?田宫对此并未做出任何保证。田宫总是对出身银行的近藤的言行报以冷笑。
近藤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对象,他的父母和由纪子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老人们的退休金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近藤一家仿佛坐在一艘摇摇欲坠的橡皮艇上,夫妇俩抱着幼小的孩子,四周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孤海。除此之外,橡皮艇上还有一个补过的洞,随时可能再次破裂。
渗出的煤焦油又在脑中前进了一毫米。
“近藤部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田宫看见回到公司的近藤,连忙伸出右手招呼他过来。
“暂时先提交了古里经理要的资料,但对方没有给明确的答复。”
“什么?”田宫语气夸张地喊道,显得极度震惊。
田宫的办公桌位于整个办公层的尽头,近藤就站在办公桌前。田宫的身子往椅背一靠,惊讶地问:“那怎么办?”
“我会继续交涉的,请您再耐心地等一等。”
“我说,什么叫耐心地等一等?提出申请是上个月的事了吧,现在都过去差不多三个礼拜了,银行连个准信都不给不是太奇怪了吗?你不是银行职员吗?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批啊!”
银行职员。田宫绝不会称近藤为公司的一分子。
“这我也不清楚,毕竟是支行自己的判断,其中的隐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这根顶门棍也太不称职了吧。”田宫愤怒地说道。
什么叫顶门棍啊——虽然很想这样反驳,但近藤还是保持着沉默。
按照田宫的说法,贷款批不下来似乎都是近藤的责任。可实际上,公司本身就存在经营问题。虽然很想指出这一点,可毕竟人在屋檐下,一想到今后还得在这家公司长久地待下去,近藤就怎么也开不了口。
“合并以前贷款会很容易批下来。也就五年前吧,银行一个劲儿地给我们送钱呢。当时的东京第一银行的支行长可是个好人,就是现在的大和田常务,你应该认识吧。”
近藤与大和田并没有直接的交集,只是听说他是个极有才干的人。
“所以,到底卡在什么地方了?”
田宫坐直身子,双手手指交叠放在办公桌上,瞥了一眼近藤。
“因为没有制作事业计划书,所以古里经理认为公司缺乏计划性。不过事业计划书是不是非要按照他的要求写得那么详细,还有待考虑。”
田宫时常在外吹嘘公司不需要所谓的事业计划书,所有的计划全在他脑子里。
从父辈手中接过公司经营权时,田宫还无法从长年供职于大企业的优越感中脱离出来。他打心眼里觉得经营这种规模的小公司,不过是小菜一碟。因此,也经常在酒席间发表类似的高谈阔论。
“什么?计划书?”不出所料,田宫表现得十分厌烦,“近藤部长,你该不会想着都被你说中了吧。”
近藤一有机会就劝说田宫,即便古里没有提出要求,也应该制作事业计划书。可田宫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对这种劝说颇为反感。如果看过他激烈反对的模样,那么谁也不会觉得交不出事业计划书是近藤的错。
“我现在能够理解莫扎特的心情了。”田宫再次靠在椅背上,冷不防地说道,“不是有部叫《莫扎特传》的电影吗?当时,面对前来催促约好的歌剧乐谱的史肯尼德,莫扎特是这样说的,‘别担心,早就写好了,曲子都在这儿呢。’”
田宫用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浮夸地笑了。或许他认为自己是经营天才吧。
“这都是一回事儿,这种规模的公司怎么样都能搞定。”
就是因为搞不定才出现了资金运转上的困难,但田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总而言之,把你调到这里就是希望在资金周转方面有所帮助。所以,拜托你争点气。还是说,旧s的人果然难当大任?”
旧s、旧t这种“行内用语”,一定也是古里之流传播的。
“我觉得跟那个没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田宫突然用可怕的表情瞪着近藤,“请你多去银行活动活动,尽快搞定贷款。你可以找老熟人背后疏通一下嘛。法子多得很,我拜托你多动动脑子,行不行?!”
“对不起。”
我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啊?
突然间,近藤发觉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歪着头,对自己的处境表现得十分困惑。他的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他逆光站立着,煤焦油组成的黑暗正在他的背后蠢蠢欲动。
“部长,这样我很为难呀。”
近藤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耳边响起了下属野田英幸抱怨的声音。总务课长野田在公司工作了近二十年,从田宫父辈那一代开始到现在,一手包揽了田宫电机所有的会计事务。
近藤注意到老员工嫌恶的眼神,于是再一次感受到内心某个角落正在遭受侵蚀。近藤的头衔与前一位调任者一样,是总务部长。虽说是部长,可部下只有以野田为首的四个人。
“资金筹措得怎么样了?来得及吗?”
近藤觉得自己必须回答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银行正在审核资料,再等一等吧。”
“我可不管这些!”
轻轻敲打着办公桌的野田突然大声说道。野田虽然是下属,却比近藤年长十五岁。这番训斥反倒让人弄不清谁是上司谁是下属了。“我是在问结论,结论知道吗!这个月月底必须筹到钱,来不及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说我也明白啊——近藤很想这样回敬他,却开不了口。
因为现状是,只要近藤还在总务部长这个位子上,就必须和野田通力合作。
如果因为不恰当的反驳得罪了野田,那么今后的工作极有可能开展不下去。与其变成那样,不如让野田责备几句。
然而,野田的态度甚至让人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憎恨,原因不难理解。
野田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二十年,却只是个课长。好不容易熬到前任部长退休,满心期待自己能够升职,此时,银行的外调人员却从天而降。即便如此,他也巧妙地击败了一任又一任空降部长,这次终于轮到近藤。
野田明白,公司之所以接收外调人员,是因为东京中央银行施加的压力。但他的内心并不会轻易地谅解这一切。“凭什么”这个念头或许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不仅如此,还有别的原因导致了野田对近藤的反感。
野田讨厌银行。
长年与银行打交道的过程中,野田经常被银行职员训斥。因此,“太过分了,银行那帮浑蛋”成了野田在酒桌上一定会挂在嘴边的话。
他最讨厌的银行职员,如今却成了他的上司,职位在他之上,怎么能让人不恼火呢?
无论去哪家公司,都会遇到“合不来”的人。
这点道理,近藤明白,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野田让他无可奈何。对近藤的敌意暂且不论,野田对本职工作强烈的“领地意识”已经严重地妨碍了近藤的工作。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野田外出时,近藤使用了会计的电脑制作试算表 ,事后得知此事的野田竟然大发雷霆。
野田认为为了保证会计处理的正确性和机密性,即便是部长也不能轻易染指他的工作。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驳回了近藤的请求,田宫对此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如此一来,真正为难的是近藤。
因为不管怎样,银行要求的事业计划书和现金流量表 ——制作以上资料的素材全都掌握在野田手中。就连生成一张小小的试算表,都必须拜托野田。
我只是个挂名部长,近藤想,是个只配拥有办公桌和头衔的大型摆设。
近藤曾经憧憬,在小公司工作也许能更加自由地施展才华。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截然相反。
期待落空,格格不入,精神的齿轮再次开始嘎吱作响,一点一点把近藤逼向自我迷失的深渊。
想要逃离,却没有退路。冷汗突然从全身各处毛孔冒了出来,近藤感到呼吸困难,伸手松了松领带。
然而,没有一个下属察觉到近藤的异样。
手上拿着待处理盒 中的文件,近藤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聚焦在上面。
2
“你回来啦,没事吧?”
特意到玄关迎接丈夫的由纪子,似乎一眼看出了近藤的异常。
看见由纪子担忧的表情,近藤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房子是户田公园站附近的员工宿舍,砖木结构的独栋小楼。房租虽然便宜,但厨房、卫浴设施老化得厉害,使用起来多有不便。
“工作,很辛苦吗?”由纪子皱着眉头问道。
“嗯,还好吧。”
“真的没事吗?”由纪子再次问道。
“不用这么担心。”
虽然叫妻子不要担心,但近藤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把外套脱掉,挂在玄关旁的室内衣架上,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只剩下唉声叹气了啊。近藤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并不好笑,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还笑得出来,说明没什么大问题。近藤这样想着,又忍不住笑了。
自导自演的悲喜剧的主角。近藤小剧场还在继续表演啊。哎呀哎呀——
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是近藤这几年学会的情绪控制方法中的一种。
用第三人称视角思考问题。
而并非第一人称。
不要把自己当作故事的主角,要把自己看成驱动主角行动的作家和编剧,站在作家和编剧的立场上反思一切。
近藤并没有看过几本小说,但他认为自己也能写出好的故事,毕竟谁没有在人生的舞台上粉墨登场过呢。
以这种方式思考着,近藤精神的某处产生了一块用以逃避现实的空间,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块。
煤焦油还在不断渗出,但没有覆盖整个精神世界。
“再坚持一下吧。”近藤摘掉领带,一边解开沾满汗渍的白衬衫的纽扣,一边小声给自己打气。
虽然很微弱,但他隐约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由纪子向厨房走去,看见近藤疲惫的样子,问道:“要不要喝啤酒?”
然而,近藤正在犹豫今晚是否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一时间无法回答。
“啊,喝吧。”
由纪子加热卷心菜肉卷时,近藤喝下了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装啤酒。酒精穿过喉咙的感觉很舒服,但期待中的醉意迟迟没有到来。头脑奇怪地清醒着,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近藤脑中闪现,每一段都是凄凉的白日梦。
没有食欲,饭菜嚼在嘴里寡淡无味。近藤勉强吃了几口,虽然觉得对不起由纪子,但还是小声说道:“我吃饱了。”
“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由纪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时,近藤刚刚呷了一口冲好的热茶。
“洋弼说他想去上课外补习班。”
近藤把茶杯放在餐垫上,看着妻子。
“课外补习班?”
“是专门针对升学考试的补习班。”
“是吗?”
近藤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儿子的钦佩。此时,他终于意识到由纪子话中的“商量”是什么意思。
“高雄君今年开始去四谷大塚补习了,真子去的是沙皮克斯,智久君是早稻田研究会。”
那些都是补习班的名字。“他们都非常积极。我是觉得初中念个公立中学也无所谓,但是孩子说想多学一点,让我们送他去补习班呢。”
“这样啊。”近藤的声音依然满是佩服,“学费很贵吧”这句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既然本人说了想要学习,那就让他去吧。”近藤答道。
近藤还在银行工作时,经常听到周围的人讨论升学补习班的话题。因此,他也大概清楚需要多少费用。
补习班费用不菲,但父母怎么也不能因为经济问题对孩子说“不许去”。不论经济方面多么窘迫,父母也应该想方设法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近藤是这样想的。
“真的可以吗,老公?”由纪子担忧地问道。
“说了没问题了。”近藤很想愉快地回应妻子,语气中却混杂了轻微的焦躁。
“总会有办法的。”
听了近藤缓和气氛的话,由纪子显得十分不安。
虽然近藤答应了请求,但这相当于在他的肩上又增添了一副重担。
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论怎么想,都很难找出反对洋弼去补习班的理由,毕竟他想要好好学习。只有一个理由除外,那就是近藤的病。但是,如果把这个当作理由,或许会因此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
人生就是如此嘛,近藤想。
总会遇到困难的,只要闯过这些难关,就一定能看见美好的未来。
这话真鸡汤啊。像某个电视广告的宣传曲,或者,像某部老套的青春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
我现在需要的,是勇气和希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我去泡澡了。”
近藤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3
“近藤那家伙,最近好像过得不太好。”
渡真利说完,一口气把刚刚端上桌的大杯啤酒喝下了三分之一。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窗外下着蒙蒙细雨。半泽坐在神宫前常去的烤鸡肉串店的吧台前,等着渡真利说出“不太好”的理由。
渡真利说,今天上午近藤打来电话,找他商量贷款的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你看过京桥支行的申请记录了吗?”半泽问。
只要登录银行内部的电脑系统,就可以查到哪家支行提交了什么样的融资申请。
“当然,他们根本没有在系统上登记过。”
“没有登记?”半泽惊讶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在系统上登记,意味着支行甚至没有着手准备申请。
“我也想知道啊。京桥支行好歹是我负责的,所以打电话问了一下。田宫电机的客户经理倒是接电话了,但那家伙居然若无其事地瞎扯,说申请书现在写不了,首先资料就不过关,业绩预测做得一塌糊涂,还说什么田宫电机的业绩太糟糕。”渡真利阴沉着脸说道。
“再怎么说也是有能力接收银行外调人员的公司,应该不至于。客户经理是谁?”
“一个叫古里的课长代理。”
半泽抬起头看着渡真利。
“这位仁兄曾经负责过伊势岛饭店。”
渡真利眉头紧锁。
“我不相信近藤做的资料有那么差劲。只要古里提交了申请,上面一定会批准。实际上我也催了古里,让他赶快申请。结果那家伙居然让我别多管闲事,真是岂有此理。”
渡真利愤怒地把烤鸡肉串的竹签丢进签筒,“正因为有那种人在,大家才会说旧t的家伙都是浑蛋。”
“别说这些没用的,渡真利。”
面对半泽的责备,渡真利说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只在你面前这么说。”随后,他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今天的渡真利或许因为过度劳累,醉得比以往都要快。
“权力斗争什么的根本轮不到我们小喽啰插一脚,只能在这种地方借酒消愁罢了。”
渡真利下了结论,醉眼蒙眬地看着半泽,“话说,那个惹出麻烦的伊势岛怎么样了,应付审查没问题吧?”
“老实说,现在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半泽也因为对方是渡真利,所以如实地回答了。
“业绩预测呢?”
“现在连资料都没给齐全呢。”
“那就麻烦了。”渡真利说。
“不管有什么理由,审查的结果决定一切。”
“现在这个阶段,先收集信息吧。”半泽说。
“然后,在那些信息的基础上,摸索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这么做了。”
“喂,现在可没时间让你慢慢摸索了。这次的金融厅审查,外界都说是黑崎与东京中央银行的对决。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应该是黑崎与半泽的对决。那家伙可是很难对付的,你得当心。”
半泽一声不吭地拿起装着烧酒的玻璃杯,作为无声的回应。
4
星期六下午过六点,近藤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把文件铺在桌面上。
前一周,近藤主要忙于跟银行的融资交涉。因为京桥支行的客户经理古里要求近藤把中期事业计划做出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并非近藤自视甚高,但田宫电机确实只是家前途未卜的中小企业。
在田宫不配合的情况下,做出有证可查的数据报告是非常困难的事。
六月的最后一天——这是近藤向古里提出的希望贷款入账的日子。但古里不顾近藤焦虑的心情,毫不留情地提出了一个方案。
“让我们把定期存款取出来用?”
果不其然,田宫听到这个方案后勃然大怒。
近藤现在的处境没有那么乐观,并不是只要忍耐一段时间就会有所改善。对近藤而言,他在公司里的风评已经惨不忍睹,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和之前的外调人员一样——“重返”银行。
“那样或许更好。”
这是由纪子的意见,与其勉强待在现在的公司,不如让银行帮忙寻找其他工作单位。
“这样一来,或许能遇到更好的公司呢。”
会这样吗?
暂时回到银行,然后再次被外调,就一定能顺利地遇到好公司吗?如果下一个公司也和田宫电机一样,又该怎么办?再次返回银行吗?
工作不是儿戏,近藤想。
首先,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冠上不公正的评价,最后被开除,那么放弃购房订金搬到东京的做法就失去了价值。近藤不想让妻儿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过去忍耐的八个月中,近藤觉得最苦恼的是公司内部的沟通问题。
得不到社长田宫的认可也无可奈何,毕竟近藤没有为公司做出多么了不起的成绩。问题与其说在田宫,不如说在野田。
在制作一份资料也得经过野田同意的情况下,近藤原本具备的能力、专业知识根本得不到充分发挥。
平日里,野田总是把档案柜锁得严严实实。在银行,结束完一天的工作之后,锁上办公桌抽屉和档案柜是常识,但普通公司很少这样做。公司内部也有人调侃,说这是“铁幕”一样严格的信息管理手段。
“找什么都得费好大力气。”
近藤小声嘟囔着,打开了眼前的档案柜。他早在野田不知情的状况下拿到了备用钥匙。
他抽出前年的会计资料,查找自己需要的数据。
然而,近藤突然停下了抄写数字的手。
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这是在银行这一职场长期审阅企业财务报告产生的直觉,这份资料和之前看到的,感觉很不一样。
近藤再次站在档案柜前。分类账簿 被排成了一排,他凝视着账簿书脊上的标签。
这时,他发现了另一本贴着同样年度、同样信息标签的账簿。
是复印件吗?不对——他翻开后发现数字是不一样的。
晚上八点过后,近藤抱着找到的账簿离开办公室。回家的路上,他先坐了地铁,然后换乘jr 。
一边站在埼京线 上左右摇晃,一边俯视着荒川 漆黑的河面。
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并没有工作结束后的充实感,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野田之所以将自己的工作领域视为不可侵犯的圣域,或许是因为其中隐藏了某些不想让近藤知道的秘密。
近藤的脑海中浮现出野田的样子。每天早上,他都像税务师或律师一样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来公司上班。
“怎么了,脸色这么可怕?”
端着麦茶过来的由纪子有些担心,偷偷观察近藤的表情。
“出了点问题。”
听完这句话,妻子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
“你没有勉强自己吧,老公?”
“不用担心。”近藤回答道。
侵蚀着自己精神世界的煤焦油,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却。
他只是有一种感觉,一直以来充满艰辛的职场环境和一味忍让的人际关系,或许即将迎来新的转机。
田宫电机里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并且这个秘密决不能让银行出身的近藤知晓。
所以,野田才会采取那样的态度。
这个刚刚发现的事实,点燃了近藤熄灭已久的好胜心的火苗。
他浏览着两年前的账簿,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5
“怎么回事啊,近藤部长?贷款失败后公司已经拿出定期存款周转了,为什么还需要准备这种东西呢?”
星期一,田宫瞥了一眼近藤重新做好的中期计划,面色不悦地抗议道。
“银行说今后或许用得上,让我们提前准备好。”
“我是不清楚银行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味地顺从银行。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公司的自我主张?你应该在他们面前强硬些。”
“我认为即使银行没有要求,也应该制作中期计划。”
回应近藤的是田宫的叹息声。
“到底该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近藤想。但他没有反驳。他沉默着,忍耐着,继续站在社长的办公桌前。他知道背后的野田一定正向他投来冰冷的目光,但他不在乎。
心灵的某处,漆黑的煤焦油开始蠢蠢欲动。但这次它们只起了个头,之后便消退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近藤对自己说。
“总之,不如以此为基础,动员全公司制订一份正式的中期计划怎么样?”
“净做些没用的事。”二代社长靠在椅背上,扬扬自得地叹了口气,“计划这玩意儿,只要经营者心中有数不就够了吗?当然,也有些平庸的经营者认为,只要做好了计划就万事大吉。但那是不对的。计划说到底只是计划,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明白了吗?”
计划说到底只是计划——带着这种想法,公司经营不可能顺利。只有想着千方百计地按照计划,或者超出计划完成指标,才能产生方向性。
“计划不是形式,社长。是未来的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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