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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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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菲茨杰拉德落魄而终的十二年前,他曾在一部小说里写下这样优美的句子:人们很难发觉,心扉会在某个瞬间彻底敞开,一尘不蔽,即使是一记最轻柔的触碰,也会令它凋伤委顿,或是治愈创伤。倘若与之失之交臂,便无处寻回。一旦凋伤,虽有灵丹妙药亦于事无补;若是痊愈,纵是霜锋利刃也奈何不得。

后半段话让吉尔感到困惑不解,但前半句总是让他想起艾琳。菲茨杰拉德所说的“瞬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行为,因为他始终觉得他和艾琳中间隔着一堵无形无质的石垒高墙,墙体上缝隙斑斓,沟壑。他相信,他们之间那些覆水难收或是如鲠在喉的话、互相伤害的事、彼此的误解、纷乱纠结如混凝砾石的过往,如此种种,只需一个这样“纯一”的瞬间——或是一个符号、一个隐喻——就足以涣然冰释。他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瞬间,让他能触到艾琳的心扉、能改变一切。

虽然艾琳告诉过他不能被“瞬间”迷惑,但是,历史就是在一个个合适的瞬间推进的,绘画也是如此。有时,一笔之差,境界遽变。但这就是他最享受的:细细品味画作杀青之际的须臾之差。艾琳说他准是电视看太多了,才会对生活和艺术里的“关键瞬间”着了魔,而他则援引菲茨杰拉德的话,证明所有伟大的画作都是灵光乍现。

“没错,艺术关乎瞬间。”她说,“但伟大的画作不只蕴含一个瞬间,而是多重瞬间叠加共生的。你看看伦勃朗后期的自画像,他一辈子的每个瞬间可都在眼睛和神情里透着呢。”

“才不是。”他答道,“你看看《沐浴的亨得利西亚》,是不是一个香艳的瞬间?还有勃纳尔的《剃须镜中的自画像》,也是描绘瞬间的落寞颓废,但你能看出来,那一瞬间,他的神色一点儿也不可怜,反而清醒而坚毅。”

“是所有的瞬间……”艾琳说。但是吉尔抬高了嗓门。

“勃纳尔的自画像就是表现那一瞬间的!绘画领域的时间概念你从来没搞清楚过!”

他们俩总是这样争来吵去,这次已经是其中比较温和的了。一旦发现某个问题有可辩之处,他们就会争上个把小时。这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厌倦。两人之间或许暗怀恨意,最起码艾琳恨吉尔,而他则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赢回她的芳心,所以虽说不清到底有多恨她,但恨早已在心壤深处落地生根。这种恨意镌刻在他无形无质的心墙上,他看不见也触不到,但它就在那里。他幻想着那堵墙上裂隙扩张,继而倾塌瓦解,而这首先要他超越恨意,即使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它的存在。

吉尔心里有一堵墙,艾琳也一样。他们对彼此未知的以及无法想象的一切都隐藏在两堵墙之间的混沌大荒之中。而这片领地,他们从未曾涉足过。他心里已经大致有了这片荒原的清晰图景,在他看来,那是一尘未蒙的伊甸乐土,就像朝韩三八线上的非军事地带。

12月4日,上午九点。他们第一次去一位婚姻咨询师的诊所,那是一位亲切和蔼、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六十二岁老妇人。吉尔没失心疯,他很清醒,用平静柔和的语气,讲起了心中的那片混沌大荒。

“我看到我和艾琳就站在三八线隔离区的两端,中间是锋利的钢丝围墙、万炮对峙的疆场,还有密密麻麻的情报侦察网,凡是你能想象到的,这里应有尽有。我们中间是一片爱与思念的地带,既属于我,也属于艾琳,而我们都不曾涉足这里。”

“嗯。”咨询师说道,“我知道军事隔离地带是什么样子。”

“那里生物多样性很丰富,景色也很美。”吉尔说。

“所以呢?”咨询师问。

“那儿有丹顶鹤,是和平的象征。”吉尔答道。

“我可没听说过丹顶鹤象征和平。”艾琳插了句嘴。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咨询师问。

“我觉得,我们可以进入这片隔离区。”吉尔说道,便垂下了头,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儿,医生转过去问艾琳。

“艾琳,你怎么看?”

吉尔打的这个比方确实很诱人。她曾听说,虽然那条防卫线两侧是高墙铁索,有军队昼夜巡视,但这也使外界濒临灭绝的物种在此得以繁衍生息。因此,那是一片极为罕见的土地。她曾想亲自去那里观光,但是一直未能如愿。

她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吉尔和医生,问道:“那,如果我们有一方抢先研制出了核武器怎么办?”

吉尔和医生都陷入了沉思,房间里只有通风管道内的压缩气流嘶嘶作响。

“你已经有核武器了。”吉尔忽然说道,同时有意向她靠了靠,“问题的关键是,你会不会使用核武器?”

“哦,你的意思是,我成了‘朝鲜’了?”

“对。”吉尔柔声应道,“我觉得你就是。”

“等等……”咨询师想打断他们。

“没门!”艾琳应道,“我要做‘韩国’,那儿的女人能当政,还有动漫专家。我要做亚洲猛虎!”

“先停一停……”咨询师说。

“你才是‘朝鲜’。”艾琳说道,“是你把‘核弹头’吊在我的头顶,绑架了我和孩子。”

“我的‘核弹头’?”

“对,就是你的‘核弹头’,不过没那么大,你那个小着呢,小得可怜。”

“不是,”吉尔说道,“不对,我的尺寸可比全国平均值要大。”他转过去问咨询师:“你知道我们国家男人阴茎平均长度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们俩。”咨询师答道,“你们一直在这儿兜圈子,没有提到任何实质性问题,你们真的是想来解决问题的吗?”

“当然是的。”吉尔说道,“很抱歉,我是真的想解决。”

“他被自己的比喻绕晕了头。”艾琳说道,“他的画都是画到一半就忘了,就在那堆着,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

“什么?我画的谁?”

“我。”

一片静默。

“艾琳,你能说得稍微详细些吗?”咨询师问。

吉尔皱起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不断弯曲扭动着。

“那,要是她什么也不想说,我就……”

“先等等。”咨询师说。

吉尔又低下了头,眼睛望向他的手。他的手指夹在大腿中间,紧紧交叉在一起。

“千纸鹤才是和平之鸟。”吉尔在沉思中呢喃自语。

“是鸽子。”艾琳不屑地嘘道。

咨询师则满脸严肃:“我们先听听艾琳的想法吧。”

“好。”艾琳说,“我才不管你的什么丹顶鹤、千纸鹤,但麻烦你别把弗洛里安往死里逼,也别再打孩子,少吓唬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是你的,那三个孩子全是我和三个不同的男人偷情生的。”

“请问……”吉尔盯着艾琳说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开个玩笑而已。”艾琳答道。

2007年12月4日

红色笔记本

弗洛里安完全继承了吉尔的皮肤,他们都是典型的爱尔兰人肤色,日晒之后不会晒黑,而会严重晒伤。他的头发是棕色的,有我母亲红发的影子;他的眼睛漆黑一片,看不出瞳孔和虹膜的边界。我总是说他的眼睛是我们祖先的馈赠,然而,真相根本不是这样。

弗洛里安的生父是位学者,一位世界知名的历史学家。他是个天才,就像弗洛里安。我和他是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认识的,主题发言过后,我跟着他去了房间,虽说他看起来文弱,没想到他的“大器”冲锋起来毫不留情。

写到这里,艾琳扔下笔,大笑起来。还“‘大器’冲锋起来毫不留情”呢,真是好笑,还有,我何曾参加过什么学术研讨会,又怎么会认识什么举世闻名的人物?但是吉尔肯定会钻进这个圈套的,因为他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不过他活该!她继续虚构接下来一连数周的事情。

“大器”冲锋,毫不留情,对,那是种我从未曾想象过的滋味。我们那两天一直缱绻在房间里,他连分会场讨论都没去,其他与会人员都知道个中原因,人们对着他的空座椅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在上面放了一把钥匙。那宾馆真是不错,我偷偷拿了一对银质黄油钳留作纪念。弗洛里安的生父用过的东西,我只留下一对银质黄油钳,只有这点儿东西!

真是荒唐!

我们在婚姻咨询所做第一个疗程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将真相脱口而出。还好,这件事太不可思议,我敢保证,吉尔以为我只是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瑞尔的头发是棕色的,和我的一模一样。她的肤色多变,一年四季,有时是晶莹的乳白色,有时又是浓郁的古铜色。冬天时,她面色苍白如桃,而两颊上冻出一抹绯红,交映之下仿佛神话中的色彩。夏天一经太阳晒过,她的皮肤就成了均匀的金黄色,就像一轮太阳在她身体内闪耀,通体散发着金色的光辉。每年我都亲眼看着她的肤色变化。这也是她父亲的馈赠。吉尔和这个人很熟,甚至还把他当朋友,我在想吉尔能不能猜出他是谁。有一次他来纽约参加一场开幕式,我们在吉尔的工作室里偷欢,从楼上滚到楼下,又从楼下滚到楼上,就在我和吉尔的婚床上偷欢。我很好奇,吉尔有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完事之后,都开起了吉尔的玩笑,对此我感到一丝歉意——我知道,背后说人长短是不对的。

艾琳又停了笔,她想,我用婚床这样的词,吉尔会不会起疑心?其实这就是有意为之的暗示:我就是故意这么写,让他伤心的。这么写太蹩脚,一番思量之后,她又重新动笔。

斯通尼的肤色比我和吉尔的都要深。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那种明亮剔透的碧绿色。我们家族史上从来没有谁长着一对碧绿的眼睛,但最近我们见过一些可爱的混血儿,他们的眼睛和斯通尼一模一样,虽然我们没有拍下照片。斯通尼出生时,我和吉尔之间已经出现了太多问题,因此,尽管他嘴上不说,但他有可能想过斯通尼不是他亲生的。我曾告诉吉尔,这个孩子是我们在巴黎的时候有的,这话不假,就是在巴黎,一点不早,一点不晚,但斯通尼和吉尔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我去圣母院游玩时怀上的。总有一天斯通尼碧绿的眼睛会把他带回巴黎,他会走在似曾相识的街道上,也许会遇到一个同样有着碧绿眼睛的老人——他的生父。

这三个孩子身上,连吉尔的一个细胞都没有。

“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很可怕,很伤人。我们得谈谈。”那日午后吉尔对艾琳说。

“我知道,”艾琳说道,“我这么说真是有病。”

“那,孩子们都是我的了?”吉尔接着问。

“唉,吉尔,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我当时是怎么了?”

她望向丈夫的时候,忽然忆起孩子们刚出生时,特别是斯通尼刚出生时,他脸上不能自已的温柔。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也许,我该把日记本上那几页撕下来。她想。

吉尔的眼睛中燃烧着一团火,他的心脏像一只紧紧攥起的拳头,坚如铁石、暴躁而又苦痛的拳头。

然而他望着艾琳,眼神中却又泛起徒劳的需求感。他们正站在门廊下。她要出门去了。对,她当然是要出门,去游泳池里上下翻腾几个来回,游上一英里左右,就好像,她要一直游到海洋里。

他的语气温柔而又无情。“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但我都想从来未曾爱过你。因为很明显,你根本不需要。但我还是爱你,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死去之后,骨灰混在一起,装进一个漂亮的花瓶里。比如说我们一起在威尼斯买的那个花瓶。虽说当时手头拮据,但我们还是凑够了钱。你还记得吗?就那个花瓶吧,或者找一件圣物,比如水牛角之类的。再或者,就把我们的骨灰撒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比如山顶上,就怀俄明州的那座山吧,我们一起徒步旅行去过那里,你还记得吗?再或者撒到北方的大湖里,这样我们的骨灰就能永远在一起,艾琳,永远,这就是我的愿望。”

艾琳转身出了门。不要,日记里那几页留着吧,原封不动留给他看。

瑞尔已经读完了那本书。快看到结尾的时候,她向前回溯,又向后翻阅,如此来来回回。她不想这本书就这样结束了。她默念着书中凯特林所收藏的画像的名字。《不休的行者》《刺客酋长》《旋雷》《泳士》《汤》《火》《鲟首》《荒野智者》《疮足》《蓝药》《无心》《疾风》《貂》《长指甲》《破瓮》《薄荷》《两行人》《黑水》……

然后她又读起天花在曼丹部落肆虐的那一章。一个毛皮贩子到他们村庄求宿,船上还带着一个病人,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几乎所有曼丹人都死了,被传染后几个小时内就病发身亡,剩下的也大半举枪自戕,或是从村外的危崖上纵身跃下。哀号响彻整个村庄,很多人全家病死,尸体在房子里慢慢腐烂。最后,她读到,伟大的勇士玛托托帕眼睁睁地看着妻儿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流着眼泪走过整个村子,然后躺在村外的山岭上,八日八夜水米未进;第九天,他匍匐着爬回自己的房舍,把长袍蒙在身上,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瑞尔放下了书,把被子蒙在头上。她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脑海里错杂纷繁的念头。她从床上爬下来,去找母亲。找遍了整个房子,直到她走到父亲工作室的楼梯下,才听到了母亲与父亲谈话的声音。她走上了楼梯,走得愈近,母亲的声音也就愈清晰。她听得出母亲的语气很亲密,仿佛在开玩笑。于是她一声不响地走下楼梯。父母在一起笑呵呵的时候,或是相谈甚欢的时候,都很高兴的时候,她从不去扫他们的兴。

瑞尔回到了房间,把羊毛围巾罩在头上。她回想起玛托托帕对部落悲壮的孤忠,也得到了结论:要想办法挽救自己的家庭。书中的故事告诉她,一切都可能会发生,历史早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以为不会发生的,后来都成了事实。

那晚艾琳在想,他们夫妻俩到底把婚姻咨询师惹得有多愤怒。回想起来,那一幕幕荒唐得简直可笑。她走向吉尔的工作室,站在门廊下,语气好似娇嗔的小妻子一般。“我真的不能当‘韩国’吗?”

吉尔哈哈大笑转向艾琳说道:

“你说三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三个不同的男人的时候,你看到那医生的表情了吗?”

“你们俩根本没当真。”艾琳也模仿着医生的语气说道,“你们一直在这兜圈子。”

“我们没法再去她那了。”

“嗯,肯定不行了。我们是荒唐的客户,这回彻底搞砸了。”

“是啊,我们已经病入膏肓了。”

“嗯,无药可救。”

他们大笑起来,携手下楼到了厨房,他们一页页翻着烹饪书,直到最后,艾琳敲定了他们都爱吃的一样菜肴——墨西哥香菜大虾焗饭。吉尔出去采购食材,他们的财务并不宽裕,但吉尔还是买了三种价格不菲的好酒。那晚孩子们都入睡后,他们收拾出杯盏和冰槽,一起到了楼上的工作室。

吉尔想给艾琳看那幅肖像,现在已经比原来好多了。那次失败的婚姻咨询后,他对肖像做了全面调整。“现在这真是一幅艺术大作了呢!”他能听得出来她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所以,他又有些不想上楼了。而他走进了工作室,坐在那把上了年头的平绒手扶椅上,他便温柔了许多,陷入沉思之中。他把那幅画拿到她眼前。从她眼神里,他看得出来,她被氤氲于肖像中的穿肠蚀骨的思念还有其他的东西深深触动了。

“简直是大师级别的。”过了许久,她才开了口,“这算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欢乐和幸福淹没,他把她的杯子中斟满了美酒,甘甜清冽,散发着玫瑰金色。他看着她一饮而尽。她泛起一抹微笑,又是一杯入喉,躺在他的身边,听着他情话脉脉。吉尔放松了下来,他卸下了心里所有的不快,任由真性情流露,或滑稽,或真诚,同时又刻意保持着些许距离,在一旁品味着她的一颦一笑。她说话的语气又回到了从前的方式,含着笑和他打情骂俏。

最后,她脱掉了衣服,躺下来啜着杯中的酒。她想听他们初识时,他播放的音乐磁带。他都留着呢——世界音乐、原住民乐曲、沙漠音乐、舞鹿音乐、维乔音乐,还有斯柯丽宾雅、舒伯特、巴赫的舞曲。他喜欢朱迪·加伦和困窘乐队。他们有些歌听着太闹了,艾琳说。这是她的一贯评价。此时,她已有些醉意了。

艾琳躺在椅子上,双腿弯曲,斜向一旁,身子几乎就要侧过来。就这样,她滑入了梦乡。她手中的空酒杯已经攥不紧了,倚在葱绿的毯子上摇摇晃晃。吉尔调了调灯光,又开始继续作画。半晌之后他搁下了画笔,走过去轻轻分开她的双腿。睡梦中的她立起了大腿,发出一声含糊的叹息,接着便无力地分开了。吉尔退后一步,还把灯光聚到她两腿之间,她的脸被一层阴影笼罩。

他继续作画,直到窗外的黢黑已稀释为靛青色。他在画板上调出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窗外晨曦初临,天色已变为灰白,他收拾起画笔,一支支仔细清洗干净,然后把画板搬下画架,移到角落,上面蒙上罩子。他看了看艾琳,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番茄汁一饮而尽。他喝完后,又准备了一瓶橙汁,四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静静地放在艾琳床头。末了,他抽出一条柔软的棉毯,盖在她身上。虽然是在梦中,艾琳仍然变换着神色,时而舔舔嘴唇,时而眉头紧皱。吉尔听到楼下孩子们的响动,便轻轻走出工作室,下楼为孩子们准备早餐。

寒潮初临,气温暴跌50余华氏度,严寒让人无精打采,又让人心潮澎湃。艾琳说车子的引擎要经历过酷寒考验才行,所以得出去开开。于是吉尔为她预约了更换蓄电池的业务。虽说实时温度已经低至零下34华氏度,但学校并没有停课。艾琳先去了银行,在小办公室中填了表格,又去学校接孩子回家。开车出门时,比预计的还早了一小时。

她穿着白色羽绒大衣,戴着加衬羊毛露指手套,踏一双加绒羊皮靴子,又用围巾将头脸紧紧裹住。大街上空无一人,汽车尾气的雾霭弥漫。她走进银行大厅,经过硬币兑换机,绕了一圈走到后台。银行没有一个客户,几个出纳员低声谈笑着。楼梯设在一面圆形纪念墙旁,柜台和服务员都在楼下。詹妮丝喊了她的名字,接过她的钥匙,然后走到柜台后的密室中核对钥匙。

“保暖做得怎么样?”她打开保险柜时问道。人们都这么相互寒暄。

“尽力而为吧。”艾琳答道。人们也都是这么回答的。

2007年12月5日

蓝色笔记本

外面很冷,但我就是想要严寒刺骨的痛感,因为我的心很痛。昨晚喝了太多酒。我的脸冻得像贴在鱼骨头上的烂肉。也许,我要是能让吉尔相信他不是孩子的父亲,他就会高抬贵手放我们走,放我们走出这栋房子。

电视室里有两个沙发,一个偏前,一个靠后。吉尔在看电视,而弗洛里安在看着父亲。父母告诉他今晚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他不能再宅在房间里玩电脑,所以他和瑞尔一起依偎在后侧的沙发上。但他们俩没有看电视,而是看着身前父亲的背影。吉尔吃着爆米花、抿着小酒、不时哈哈大笑,他时不时扭过来问坐在身边的斯通尼:“你妈妈去哪儿了?”

电视里马上就要播一部电影,他不想让艾琳错过片头。沙发上艾琳的位置空荡荡的,前面摆着一瓶褐色的酒和一个空酒杯,杯子上凝了一层混沌的雾气,静静等着艾琳归来。

他们听到艾琳的车停在了房子外面,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摔上。吉尔让斯通尼跑去找母亲,告诉她我们在这里。

斯通尼看来很愿意跑腿,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吉尔的目光仍然锁在电视屏幕上,看上去满怀期待,自言自语道:“电影马上开始了。”弗洛里安和瑞尔抱着手臂坐在后排的沙发上,弗洛里安没有看电视屏幕,而是盯着父亲。瑞尔的眼睛盯着弗洛里安,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母亲走进屋了。艾琳的双颊冻得通红。

“快看,”弗洛里安说道,“别吵,她快要走进施瓦氏半径了。”

前些天弗洛里安跟瑞尔讲过这个天文学术语,所以她知道,施瓦氏半径是一个想象的界限,在这个临界点物质反射的光线面对黑洞的巨大引力,能量会愈来愈弱。

艾琳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她试图离开房间,可旋即又变得无助而强作欢颜,因为她意识到,除了坐在丈夫旁边她别无选择。他为她倒了一杯酒,她举杯饮尽,把皮肤上通红的能量泄进杯中的酒里。

“她已经跌进施瓦氏半径了。”弗洛里安对瑞尔窃窃私语。

瑞尔还记得弗洛里安和她讲施瓦氏半径时所说的话。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点,在该距离之内就意味着永远靠近,任何物体,哪怕是影子,也绝无逃逸的可能。

只有芭比户外装备可不够。因此,瑞尔缠着弗洛里安让他从高中图书馆里给她带一本生存指南回来,最后她拿到了。一本红色的书,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灾前准备。“你可记清楚咯。”弗洛里安边说边把书扔给瑞尔。她曾告诉他,她的“逃离计划”也要把他捎上,虽然她明知道,这无疑让情况更加复杂。整个计划意味着从头开始。现在看了专业书籍上的指导,她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事实上不堪一击,估计不出一个月,她就要濒临饿死,还会面临可怕的抉择:到底是吃掉自己的狗继续苟延残喘,还是饿死让狗吃自己的尸体。到时候不管是人是狗都会退化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所谓物种感情这类常规禁忌也会跟着土崩瓦解。从前,面临饥荒时曼丹人曾屠狗食肉,但瑞尔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清楚,自己宁愿变成狗的腹中餐,那样的话,她就得以虔诚地把肉身还归荒原。当然,最好根本不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她曾读过脏弹爆炸的场景,那时置身室外就意味着死亡,只有佩戴防毒面具才能存活,那她和城市里所有人一样都大难临头了。要是核辐射经久不散,她修正过的计划是全家人都躲进地下室,当然几只狗也不能落下,然后把出口用管道胶带封得严严实实,这样地下室就像一个临时防空洞。她会把一切尽力做到最好。瑞尔知道,每次点他们最爱吃的中餐外卖,妈妈都把盛酱汁的塑料盒攒起来,和几卷厕纸一同偷偷放在地下室的壁橱里,她至少攒了一年。那些都能派得上用场。她还需要湿抹布、水和食物。水很好办——瑞尔从垃圾箱里捡了很多牛奶罐,都能装几加仑的水。她把这些罐子盛满水搬到地下室里,用毯子仔细盖好。她做了长远打算,要让全家人都存活下来,不知道到底要存多少水才足够。至于食物,她像只松鼠一样偷偷贮藏,一袋一袋地囤积干果和麦片——按照指南,这些都是高卡路里的食物。她把物资全都带到地下室,储存在装百吉饼的大塑料箱里。她暗暗告诉自己,每天都要做一件小事,为了家人在末日到来之际仍能安然无恙。

看着地下室一天天变成了救命的避难所,瑞尔本以为她会更有安全感,可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她梦到洪水滔天,梦到楼宇般的坦克呼啸而来,梦到火焰如暴雨般从黑色直升机上倾盆而下,最糟糕的是,她还梦到了狂犬病,梦里世上所有的狗都疯了,疯狂地把同类撕成碎片。她终于惊醒,发觉脸上眼泪,几乎无法呼吸。梦里每一只疯狗耳朵上都有个印记。瑞尔径直走到自家的狗前,一只只检查着它们的耳朵,待到确定它们没有标记,她把脸埋进它们冬季干燥厚实的皮毛里。它们的呼吸炙热而腥臭,流淌过她的全身,安抚着她受惊的心。她想,她确实该锻炼自己的“强大内心”,就如那本书中描述的那般。她强鼓起勇气,默默告诉自己。

艾琳走进路易丝的工作室,坐在她紫色天鹅绒的沙发上。沙发已经用了很久了,有些地方的皮料油光可鉴,散发着路易丝从斗狗场上救下来的花毛灵缇犬的味道,那是一种咸湿亲密的味道。工作室的天花板是十七世纪风格,上面绘着一片蓝天,周围环绕着一圈肥嘟嘟的小天使,手中擎着一簇簇金色的花环,一脸被宠坏的模样。画室里悬着数十张明亮的画布,有些已经完成了,有些还是半成品。那只灵缇犬优雅地蜷在路易丝脚旁。艾琳只是开车路过,她悄悄地走进工作室。

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路易丝。

“你没有接我的电话。”路易丝说道。

艾琳戴着一条薄纱围巾,那是路易丝送她的生日礼物。

“你看,”路易丝说道,“那天我画完斯通尼的天花板之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和我说了派对的事。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是他的‘心之渴望’,这是他说的。他想让我确定派对准备就绪之前你还没有到家,但是出了一些岔子,于是他让我跟着你,看你一整天都去了哪些地方。”

艾琳的脸在发烧。

“对不起。我本以为他会让别人去跟着你。我之所以答应了,因为别管你做了什么——我不是说你真干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谁知道呢,不管这个。我不会告诉他的。我是你姐姐。”

艾琳凝视着路易丝的脸庞。

“你告诉他我是你妹妹了吗?”

“没有。”

艾琳的脸色缓和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决定离开他。”

路易丝低头看去。狗把它敏锐的口鼻探进了她的手掌。

“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脱。”

“你得找个律师才行。”

艾琳点了点头,忽然有呕吐的感觉。她突然向一侧滑去,瘫倒在地上,脑袋伏在膝盖上。

路易丝坐了下来,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身体。

“想喝点水吗?还是喝茶?”

“我想来点儿红酒。”

“现在可是一大早。”

路易丝把艾琳抱得更紧了。狗围着沙发上的两个女人来回踱步,随后停住,依偎在路易丝身旁。艾琳抚摸着狗的眉额。而一杯红彤彤、辣辛辛、暖烘烘的酒,却还在脑海里飘香,萦绕不散。

“等会儿再喝吧。”艾琳想。她站了起来。

“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能帮我照顾孩子吗?”

“胡说什么呢!每一分钟都有人离婚。”

“路易丝?”

“好。你也告诉律师。”

艾琳点了点头。她说不出口,但她知道,她正在毁灭整个世界。要遵守教化,人人都知道,这是保持家庭成员相安无事的模式。所有的礼节,不管好坏对错,都不重要,都没有任何作用。所有的策略同样如此。他们清楚那些熟悉的背叛,但现在他们面临新的危险。

“不错,随时都有人离婚。”她对路易丝说道,“但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如何下手都不知道。”

“记得和律师讲,知道了吗?”

“噢,好的。”

“还有一件事,艾琳,你得戒酒了。”

“我会考虑的。”她认真地说。

一连三晚,艾琳都可以保持清醒。每当她又想喝酒,她就倒上一杯水。“我这辈子从没有过这么多小便。”她对着浴室镜子中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样有没有可能戒酒。”她下了楼,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等着瞧吉尔看罢日记之后做何反应。但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大壁炉旁的沙发上,电视里一如既往地播放新闻节目。他看上去快睡着的时候,她就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们和狗外出在严寒中散步。回来的时候,孩子们隔着窗子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们的眼神温柔深情,就像看着动物园中的野兽,睡梦之中憨态可掬的猛兽,它的皮毛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但如果真的触碰了,他们也许就葬身兽腹。

外面冷得让人受不了时,他们就回到屋里,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经过。他们全都睡在楼上的厚地毯上,蜷缩在一起,依偎在母亲身旁。

乔治·凯特林的作品并没有受到美国人的好评,所以他打算在伦敦办展览、开讲座,并把全部藏品都打包送上了驶向伦敦的客轮。挥别家人时他固然依依不舍,但他带了一份古怪的礼物。两只灰熊也被关进笼子里,和展品一起上了船。乔治抓到这两只熊时它们还很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还没我的脚大”,但当初的熊崽子已经完全长大了。他打算把两只熊也作为展品展出。

灰熊无疑是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之一,正常情况下,它们在野外的活动范围往往覆盖方圆数百英里,但航行期间,它们被禁锢在甲板上不足一间卧室大的铁笼子里。就算两只熊上船之前神志都很清醒,一路航行也足以把它们完全逼疯。轮船曾遇到一次风暴,两只野兽受尽折磨,惊慌恐惧,它们几乎要把船撕成碎片。它们在笼子里左冲右突,撕咬着笼子的铁栅栏直到牙齿折断。数日天晴后,其中一只熊一掌扫掉了一名水手的鼻子。到了伦敦之后两只灰熊的境遇更加糟糕,来看展览的游客从早到晚包围着它们,向它们身上扔石头,只为看熊呻吟或怒吼的样子。它们的苦痛在凯特林的笔下则被消遣甚至嘲讽一番,他写道,两只熊欠他“四载呵护养育之恩”,跟着他漂洋过海,沿途观光,竟连张船票钱也没给。最后,兴许是良心发现,他不忘记写下“看客如潮,往来不绝,二熊殊厌之,乃病瘠枯槁,日甚一日,一熊终厌恶而死……另一熊丧其偶伴,茕独无依,竟致绝望,其数月后,亦同症而终”。

艾琳把读过此事的感想写在笔记卡片上。两只熊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它们厌恶被不停凝视。艾琳想得越多,两只熊的死亡也就越能说得通。这很合理。看来人们都忘记了,一直被凝视有多么可怕。她想象着她放弃了自己的形象,一直被凝视,这无异于因厌恶而自杀。她在笔记卡片上写下这句话,但旋即又撕了下来。三天已经够长了,我已经证明了自己能戒酒,她写道。

但当她真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那梦寐以求的液体,证明自己的念头就立刻消散了。艾琳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说不出的舒坦轻松,她拿着酒杯和一块三明治下楼来到自己的书桌旁。此时是下午,正是适合小酌的时候。抿着酒她就能写作,对她来说边喝酒边写作再正常不过。她今天谁也不用去接。一股轻盈的幸福感流入她的身体,让她几乎涌出泪来。她把被子挂在白粉墙上,被子的颜色和图样让她镇定下来。她有一条星星印花棉布被,一条田纳西莎伦玫瑰被,一条百纳被,还有一条熊掌图案的旧被子。她眼含深情地看着每一条被子。她喜欢她的办公室,就像一只野兽眷恋它的巢穴。她轻轻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洗碗机完成了运转,水在管道里咕噜作响。楼上的狗跑到窗前检查路过的行人,它们的爪子在木地板上嗒嗒作响。狗一一检阅着进入他们领地的人们,要么吠叫着警告入侵者,要么判断来者并无危险。房子周围环绕着橡树,有时,原本沉闷静默的风会在它们的根系中回响。她能听到房子地基的大理石板旁,风的能量在尘壤的间隙左突右撞。在酒兴笼罩的迷醉中,她骤然察觉到了它们盲目的能量。她感觉到它们正在偷偷侵入她的身体。它们一直都在秘密地寻找她。她打开了日记本,继续写下去。

2007年12月10日

红色日记本

爱情离不开两个对等的人。吉尔是个艺术家,而我对艺术情有独钟;他娓娓道来,我静静倾听。那时我设法弄到了邀请函,去了吉尔画展的开幕式,那可真是大场面!我说了谎,告诉他我是个模特;而他也没说实话,告诉我他想雇一名模特。我扫了一眼他的画作,清一色的风景画,便看着他轻轻一笑。吉尔说他会付报酬,而那时我正需要钱。

于是我坐在仓库改造的工作室里当他的模特。一开始我很害羞,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那种专注的神情看上去既坐怀不乱,又充满情欲。有时他也会靠得很近,用眼神扫过我的头发、我的肌肤、我的乳头,但他从不唐突触碰。他作画时,我们会播放音乐。他喜欢锡塔尔 [1] 音乐,我们称为“点-印度”音乐。我们也都喜欢自己本民族的“羽毛印第安” [2] 音乐,比如北方克里、卡洛斯·纳凯和黑帐篷等乐队的作品。

我继续当他的模特,从他那儿拿报酬,所以才能继续在大学读书,梦想着将来当一名历史学家。我之所以想成为历史学家,因为我注意到模式的异同。对等对于我而言真的太重要了,结果我发现吉尔同样也需要对等。我们俩由相似性,或者说至少一种相似性锁在一起。相处久了,我们之间的对等之处愈来愈多:我们都由母亲独力抚养,都不清楚父亲是何许人也,都是混血儿,都是原住民,甚至我们都有克里族和齐佩瓦的血统。我们都想要孩子,都好辩,都爱书,都嗜酒。第一次做爱时,我们俩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清醒着做爱,那种化学反应如此奇妙,如此感动,如此亲密,我们都坠入了爱河。我们对亲密意识都有一种禁忌,它让我们俩都感到恐惧。

对等的观念早已深入我的内心,以致很多年来,我都没有发觉最初的模式已经扭曲了。为了拯救我们的关系,我决定做很多对等的事情,那些我们刚开始恋爱时做过的事情。

我计划重温一遍当年的经历,野餐,生育,如此等等。为了挽回旧情,人们总是重温故梦。所以我们又去了巴黎。于是一只扭曲而又灵活的手指一路穿越了大西洋。

那家酒店门厅的黑色房梁裸露在外面,紧紧地嵌在天花板中间。从门厅就能看到一个石砌地窖的入口,这地窖以前属于一座修道院。这座酒店被宣传得很豪华,但我们的房间在昏沉幽暗的角落,四壁贴了壁纸,但抬头就能看到屋顶布满虫洞的黑色房梁,格外显眼,似乎每天早晨都又下沉了许多。

那是2000年,弗洛里安六岁,瑞尔刚四岁。我想再要一个孩子,那正是不知道自己正失去宠爱的人傻傻梦想的事。有时,这方法能拯救一段感情,他们甚至从未察觉感情已处于危机之中。我当时想好好经营爱情,于是才有了这个糊涂的想法:我会爱上他的孩子,那就等于我会再重新开始爱他。然而吉尔不想再多要一个孩子和他争宠,他还怀疑我没有采取避孕措施,开始远离我,不再碰我了。那可是在巴黎啊!我还曾幻想这座城市能解决一切问题。人们对巴黎总是有很多期待。

凯特林在巴黎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多印第安人都埋葬在巴黎。巴黎并不能满足每一个人的期望。

一天午后,吉尔的经纪人邀我一同小酌,我回绝了。我厌倦了不停观光景点,只想抱怨、倾诉。我想要祈求伟大的圣母让我的丈夫勃起吧。圣母院毕竟是建在一座古代朱庇特神庙的遗址上的,一两千年来,不断有女人来这个地方和我祈求同样的事。虽然时过境迁,但改变的只有拜神用的蜡烛和神祇的阳具,女人的心则亘古如斯。

圣母院里一如既往地人潮拥挤。我把硬币投进黄铜匣子里,在还愿蜡烛的火炬上引燃了我的许愿蜡烛,然后坐在圣母像脚下的椅子上。这尊雕像是复制品,原先的那尊在大革命期间毁于战火。这位处子圣母的塑像毫无生气,但我还是对着这座神庙祈祷,似乎这建筑从地下喷涌出无尽的能量。我从圣路易岛一路走到圣母院来,看着这圣庙的侧影,时而可爱,时而诡异,透着一种奇异的性感。它忽而门庭洞开,忽而雄姿高耸,恰似一对交配的外星生物。

我画了十字,转身离开。正出门时,我经过一人身旁。他看上去比我年长一些,胡子拉碴,面有醉酒之色,正跪倒在大教堂后,似乎正含泪而泣。旋即他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出了圣母院,又原路折返向后面的岛上走去——这里曾是一片古老的牧场,如今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处房产。他走进了一家叫岛上花的咖啡店,咖啡店就坐落在断桥旁,在阳光下闪着柔金色的光辉。

我也走进了咖啡店,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个活泼的服务生为我点了单。那个和我一同从圣母院出来的男人坐得仅一桌之遥。服务生很快端来了我的咖啡,里面加了热腾腾、浮着泡沫的牛奶,分量掌控得刚刚好。服务生像士兵般冲着那个男人挥舞着手臂,那人正用惊异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向他望去时,他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那把椅子正卡在我的小桌子下。服务生在我俩中间停下,晃了晃那把椅子,向我使着眼色,仿佛在问:需不需要我挪开椅子,打消他的心思?我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不置可否。服务生耸了耸肩,把手从椅子上拿开。那个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叫点单,服务生点了点头,然后举步离开。圣母院遇到的男人走过来,坐到我对面。

这样可不好,艾琳思忖道。她放下了笔和日记本。酒已经快喝完了。我有些过于享受塑造这个男人的过程了,把他打造成了一个浪漫的厌世主义者,而忘记了他眼角风尘仆仆而又不失性感的皱纹了。下一则日记里我得把这些写进去。

她把红色日记本藏回原处,然后上了楼。今晚轮到她做饭,于是她用扁豆、奶油、大蒜和肉豆蔻籽熬了一锅汤,烤好了面包,又用长叶莴苣、碎面包块、蔓越莓和山羊乳干酪调制了沙拉。她不停喝酒,什么事也影响不到她。每个人都安静地吃饭,夜晚匆匆过去,和任何普通家庭并无两样。孩子们洗完碗碟,做过功课,然后上床睡觉,顺利得简直像赌马三连胜,只有吉尔被新闻里的政治戏剧勾走了魂儿。

艾琳还是忍不住想着那个虚构的在巴黎咖啡馆邂逅的男人,一句句话语、一个个字词、一幕幕场景涌进她的脑海,让她欲罢不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拿本书酝酿睡意,而是悄悄走下楼,继续写日记。

那个男人站起身,蹒跚地向我走来。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但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对他的一切都提起了兴趣,估计所有女人都会这样吧。我觉得,这样一双眼睛简直是男人的诅咒。女人很难对这样的凝视置之不理。拥有这双眼睛,刚开始时固然美妙,好似坐拥无上财富,但倘若不懂如何控制内心最邪恶的冲动,你的人生定然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么饕餮而死,要么吸毒而终,再或者纵欲而亡。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绝非如此。我想,那个男人对此似乎也隐隐有所察觉。他没有喝醉,或者至少酒已经醒了。虽然他步态看上去笨拙而蹒跚,但仍然神志清醒,举止得体。他坐下来后,看起来只是对我感兴趣。他用英语和我交谈,问我是不是美国人。他问我喜不喜欢巴黎,又问我为什么去圣母院。我如实相告,说我来祈祷能再有个孩子,接着问他来这里有何请求。他还未作答,服务生就端来了咖啡,他搅了搅杯底的糖,啜了一小口。我本以为他会撒个谎或是说些荒诞不经的事迹,但他告诉我自青少年时起,他就不再相信上帝了,直到现在一直没改变立场。一个月之前,他的哥哥出车祸死了,自此之后,他就失去了睡眠。他说,即使勉强入睡,生前做神父的哥哥也会把他逐出梦乡。梦到哥哥很让人忧心,因为哥哥去世前并没有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现在,哥哥死了,他想要忏悔原罪,每天夜里,哥哥都在他的耳畔呢喃着自己作为神父犯下的罪过。

那人抬起了手,仿佛知道我陷入了思考。他继续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急忙插嘴,这些什么原罪真是很无聊,都是一丁点儿的过错,计较起来愚蠢至极,这种事情我这种人根本不会理会的。我的哥哥总是很感性,但这些罪过,唉!

他冲我一笑,手揉搓着他的脸。

“我想告诉他,哥哥!如果你真的有罪,为什么没有犯下罪行呢?为什么你连值得忏悔的罪行都没有呢?现在你的来生都被这些琐事消磨,我希望你能忏悔一些真正有激情的事,这样即使你死不瞑目也算值得了!”

但是,那人耸了耸肩:“我哥哥终究会面临山穷水尽的境地,总有一天我会找回睡眠。因此,我来这里祈祷——虽然我不信上帝,但我还是迷信神灵的——我祈祷哥哥的罪孽能被豁免,如此一来我也得以安生了。”

“你的愿望还真是非同一般。”我说道。

“你的愿望就没那么不正常了。”他温和地说道。

我告诉他,我祷告时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我问他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但是她妈妈和我……”他做了个折断树枝的手势,“……我们彼此的感情仍然在,还有女儿,她给我们带来不少乐趣。你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结婚了。丈夫和朋友外出了。”我伸手向河边指了指。我的喉咙有点疼。

“我得走了。”

“我能和你一起吗?我住在那个方向。”

我从钱包里掏出钞票,但他伸手阻止了我,拿出自己的钱放在桌子上。

“你很美。”他看着我说道,眼神里满是真诚。

我们离得很近,近得我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里有种幽暗的野兽底色。

只有一间工作室,窗户狭长,室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还有一个小厨房,厨房顶铺着蓝白相间的瓦。床边的台灯泛着玫瑰色的幽影。这里有女人的气息,但没有女人的痕迹。屋里摆着硕大的音响和高高的一摞cd,地毯上和皮沙发上散落的cd更多。他把cd都摞在一起,腾出地方让我们能躺在一起,刚摞起来就又轰隆一声倒在地板上,他哈哈地笑起来。房间一侧的墙边有几台电脑,旁边的椅子上胡乱堆着一些海报和电脑软件盘。他大概是个乐评人吧,或者只是个爱好音乐的人。他袒露着身体坐在椅子上,地板十分光滑,椅子也随着我们的翻云覆雨而不住滑动,直到卡在水槽下我们才另寻他处。壁柜的门旁,沙发上。房间里还有好多书,都是艺术类的,其中一本是勃纳尔作品的复制品。第二天在蓬皮杜中心看到勃纳尔的画作,我想,当时我应该掉泪了。还有一个老式的大浴缸,很深。完事之后他抱了我很久,估计有一个小时,而我在努力记住房间里每一个小小的细节——窗帘上的蓝色鸟群和绿叶静默的影子,垫在桌角下的杂志,毯子的柔软毛线,把交通信号灯反射回马路上的镜子。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之后我们起身穿好衣服。我径直离开了房子,没有要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吻他。有时,我看着斯通尼时,多希望当时我能吻他啊,多希望我能向他说声谢谢。

回酒店的计程车上,我忽而战栗,忽而恍惚,最后终于平复。我就像一个打碎物品的婴孩,看着满地的残骸而感到欣慰。这件事无关对等,也无关爱情。我脑子里有一个缥缈的声音嗡嗡作响,若即若离。最后,我回到了酒店。虽然我留下了便条,但他还是很担心。窗外暮色四合。

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我去圣母院燃灯许愿,祈祷能再怀一个孩子。说这些时,我不能自已地微笑,我看得出,吉尔也被这个浪漫的故事打动了。我也看得出来,看到自己的女人如此直白地坦露需求,他也很是惭愧。他像哥们儿一样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俯下身,手愈来愈紧,身体离我也愈来愈近。他吻着我,把我抱到了床上。看着他有如此性致,我忽然间有些迷茫。我什么也没做,也许只是求神祈主这一套起了作用吧,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呵呵,圣母的功德。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他是对那个碧眼男人的气息有了反应,刚刚做爱的气息引燃了他的荷尔蒙。正是这件事让我对吉尔的爱意瞬间泯灭,时间是斯通尼被孕育的那一天——不是出生,而是怀孕那天。我推开了吉尔——这是爱情终结的开端。从那天起,只要吉尔一碰我,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就笼罩我的全身。

艾琳放下了日记。她的肩膀和大腿都酸痛不已。眼皮下沉,睡意袭来,她感到头皮一阵发紧刺痛,像是顶不断收缩的帽子。她把日记藏回原处。快要到楼上时,她才想起刚才写日记时,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几页撕掉。但为什么要撕掉呢?她扶着樱桃木栏杆的光滑曲面,睡意沉沉地一步步走上楼。吉尔内心希望我和其他男人有染,即使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但这是事实,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把我画得丰乳肥臀的原因,他要用我的肖像挑逗观众——你们所渴求的,正是我已经拥有的——以此来宣示自己的优越感。这确实是男人的正常心理。但这样就彻底打破了我这一侧的平衡。卧室像天鹅绒一般黢黑,一段回忆忽然涌入脑海。她曾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个小型先锋剧院里看过一段取自《罗生门》的戏剧:一面镜子平躺在地,一个男人趴在镜子上,疯狂地肏自己的倒影。受害者就在镜影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当然,我不是那个受害者。我只是被动接受着一切,徒劳地挣扎。但他扑倒在那块镜子上,每日每夜和自己的影子交媾——他从一个女人身上撷取了这片所有男人都羡慕的影子。我本不该成为这个女人的,第二天艾琳写道,病态可悲,浑浑噩噩,我对自己很失望。

吉尔高高地站在牢固、优雅的房子里,看着窗外的橡木树尖。他不想下楼,不想看妻子的日记,更不想像疯子一样乞求她的怜爱。他只想继续画艾琳的肖像,随着她带给他的惊异愈多,肖像也就愈完备。之前的每次争执都以各自退让而终了,这次也会一样的。但有时,他又想去翻翻日记,看看她所说的自己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的话是不是真的。这话太过分!太荒唐!太恶毒!但是一想到她用这种方式堵上了咨询师的嘴,他心里又忍不住一阵窃喜。

艾琳的呼唤从楼梯底下传来。看样子,聚会的事她改了主意。他们决定晚上一起去,所以必须得换衣服。他回答道,马上就下来,等到听见浴室放水的声音,他才下楼。她洗起澡来总是拖拖拉拉,让他等得不胜其烦。在她沐浴的时候,他下楼取出艾琳藏起的日记。刚一看前几行,一阵绝望的心悸就猝然涌起。前两个男人的事他一扫而过,随着那个在咖啡厅邂逅的男人出现,叙事节奏慢了下来,他也随着她的节奏继续读下去。他看到了他们俩缠绵的画面,看到了一切的画面。看完了所有内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直到皮破血流。他扔下日记,转身上楼,走到半途蓦地瘫倒下去,他抓住扶手,哽住的喉咙仿佛呼吸起来格外艰难,但胸腔的气流不住涌进涌出,仿佛巨大无形的拳头在狠狠地捶打他的胸腔。

“怎么了?”艾琳站在楼梯上问道,“你还好吗?”

“很好,”吉尔说道,“让我坐一会儿,缓口气吧。”

艾琳转身回到了浴室,对着镜子开始化妆。她取出“拿铁之爱”牌的粉底,均匀地涂在眼睛下泛紫的区域,给眼睑上了眼影,用眼线笔顺着睫毛描出眼线,又拿睫毛膏扫了扫睫毛和眉毛,接着涂了紫红色的唇膏,拿克里内克斯的纸巾拭了拭。最后,她从一排香水瓶中选了吉尔送她的一款,那种香味不是花香,而是略带苦味,像是某种异域山坡林下的气息。

“你好了吗?”她问道。他现在在楼下的浴室里。

“还没。”

十分钟后,她敲开了浴室的门。

“我们要迟了。”

“我刮胡子的时候伤到脸了。”吉尔说道。

她去给斯通尼读睡前故事,最后,吉尔终于准备好了。

他们下楼的时候,吉尔挽住她的外套。保姆正在陪瑞尔玩名为《疯狂八点》的纸牌游戏,看到他们俩下楼,她就上楼去给斯通尼读故事听。艾琳扫了眼吉尔,他形容委顿,灰心木立,那神情盘旋在她脑海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开心地对他说道:

“派对上我要和最帅的男人跳舞。”

瑞尔本以为说这话的应该是父亲才对。她用怪异的眼光瞅了母亲一眼,转身上了楼。吉尔跟在艾琳身后,为她展开着外套。他清楚,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像脏腑受了重击在垂死挣扎,像患了流感连续呕吐数日的惨状。他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傻子,像个失魂落魄的白痴,像个丈夫。

门哐的一声摔上,孩子的父母出了门。保姆和斯通尼一起蜷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读《爷爷的黄昏》。

“爷爷到底把珍珠给了大海多少次?”瑞尔问道。

弗洛里安和瑞尔在xbox游戏机上玩《光晕3》。这台游戏机是弗洛里安瞒着父母从一个有钱的同学那儿弄来的,机壳本来摔坏了,他根本不会修理象征死亡的红色光圈,所以给了弗洛里安。

“老爷爷会不停地把珍珠给大海的,”弗洛里安说道,“或者干脆等粲夸克睡着了再说。”他把游戏里的激光枪准星对准了瑞尔的斯巴达堡垒,一枪轰平。“现在我全面击败你了,”他说道,“我们撤。”

弗洛里安带着瑞尔下楼去了厨房,走到吉尔平时藏酒的低壁橱前,打开柜门,扇形的柜板上整齐排列着酒瓶。弗洛里安拿出一瓶酒。

“罗纳海岸。管他呢,就这瓶吧。”

“他们会发现吗?”瑞尔问。

弗洛里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个头才刚到她的眉梢。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开瓶器。

“我们到屋顶上去吧。”

他们拿上外套、帽子、手套和毛毯,沿着走廊轻轻地走着。屋里传来保姆低沉悦耳的声音。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晚上她会先整理家务,然后到楼下用笔记本写一篇课程论文。弗洛里安和瑞尔溜到吉尔的工作室,来到上屋顶的梯子前。可天窗很难推开,弗洛里安把酒瓶别到自己的裤腰上,顶开了天窗。他们钻到了屋顶,穿过铺着沥青的屋顶,走到砖砌烟囱的高垒边,铺好毯子。夜间凛寒刺骨,风如刀割。弗洛里安打开酒瓶,两个人都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他又打着火机,点了一根烟,瑞尔也跟着抽了一口。屋顶四周围着比三层楼还高的橡树,在风中扭曲变形,鸣声瑟瑟。房子后面能看到第394号和第94号立交桥、雕塑花园和大教堂,隔着整座城市,仍然看得到光芒交错,灯影阑珊。

“光到底是什么?”

“光是种很奇异的东西。”弗洛里安答道,“光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物质,但引力仍然能使光线弯曲。光既像一种波,又像一种粒子,从人的角度,这二者是不可能同时兼备的。光照不会穿透固体。它是一种能量。你觉得爸妈会离婚吗?”

“我也不知道。”瑞尔答道,“也许吧。”

“我觉得他们会离。他们彼此都恨对方。但是,妈妈就像光线,而爸爸是一颗中子星。”

“那又是什么东西?”

“你懂的,是正在坍缩中的恒星,它的自转速度越来越快,密度也就越来越大,把一切东西都吸进里面。妈妈怕是逃不出去。”

“是施瓦氏半径吗?”

“对!你说对了!”弗洛里安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瓶子递给瑞尔。要是瑞尔记住了他教给她的东西,他就会很高兴。

她浑身颤抖,坐得离他更近了些。

“给你。”弗洛里安解下他的厚围巾,把瑞尔团团裹住,她又把围巾往脖子里掖了掖。

“我想抽口烟。”他说,“但是你只准抽一口,好不好?我可不想让你沾染上这些东西。”

我瑞尔才不会对烟上瘾,她想,或者瘾才不会深。一切都看似很好,很正常。明尼阿波利斯的天空泛起橘色和紫色的光晕。为了迎接圣诞,塔吉特中心大厦楼顶霓虹光带打开了,红绿光辉缓缓变幻。

“那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我希望他得不到粲夸克。”弗洛里安说道。

他喷出一股烟,划过瑞尔的脸庞。

“我听到妈妈咨询律师了。”

“不是吧,那可玩大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你懂的。”

“我当然懂的。顺便问问,你交到朋友了吗?”

“没。”

他们都笑了。

“不是吧。”弗洛里安用西班牙语说道,“你没朋友?就连一个小伙伴都没有?”

“不止我一个人没朋友。去把小提琴拿出来。”

“我们要给你找一大票朋友,顶夸克 [3] 。”

“我才不关心。”

“狮子就把皮埃尔给吃了,你还不管。世界上太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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