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弗雷德与拉罗斯(1)(2/2)
在一间纤尘不染的检查室里,脸色苍白、性情温和的医生冷静地用手指测测她的脉搏,听听她的呼吸,解释了他从约翰·克罗根医生(一个南方人)那儿学来的方法。在肯塔基的大岩洞里,克罗根医生首次使用洞穴疗法,用来治疗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这种病。洞穴中的空气纯净,含有健康的矿物质,具有疗效。哈尼弗特·埃姆斯医生把圣保罗的瓦巴肖岩洞挖空,建了四个小石屋,安排病人住在里面,给他们提供健康的饮食,确保他们的住处干净,对身体有益。医生见到拉罗斯时,起初不肯收治她。因为拉罗斯是印第安人,他知道肯定治不好,但沃尔弗雷德异常坚决。他们等了八天,恰好一个病人死了,沃尔弗雷德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医生,她被收治了。她那间刷过白石灰的石屋狭小逼仄,只能放一张床铺和一个脸盆架。前面是开阔的岩壁,她可以躺着,天天欣赏汹涌澎湃的密西西比河急流。当沃尔弗雷德把拉罗斯放到柔软清爽的床垫上时,她笑了。她躺在床上就能从河对岸一直望到天际,看到东方那大朵粉色云团急速汇聚的地方。
高烧使她大脑亢奋,兴奋不已,异常清醒。她要来纸、鹅毛笔和墨水。沃尔弗雷德蜷缩在她的床脚边,盖着毛毯睡了两个晚上。所有的病人都睡在像门廊似的狭长而突出的石壁里,因为埃姆斯医生认为夜间的空气还能增强肺部功能。拉罗斯不停地写啊写。当沃尔弗雷德回家时,他把那些纸带回去了,上面是她写的故事、箴言和给孩子们的信。
只要有骑马送信的人来,他们就会收到她的消息。她在吃东西,她在休养。哈尼弗特·埃姆斯医生正用最新的科学理论指导对她进行治疗。他对鸦片酊的使用很谨慎,正在考虑手术治疗。医生有一个姐妹和一个兄弟死于肺结核。虽然他是和他俩一起病倒的,但他现在康复了。要是他把自己解剖开来能发现到底是什么让他活下来的,他肯定毫不犹豫。当他发觉东部的医生过于保守时,他把整个实验室搬到西部。在西部,他会获得自由,可以寻找肺结核的疗法。他会查出到底是什么救了他的命,却让他深爱的家人丧命。据他所知,他身上没有特别的地方。他的身体不强壮,他唯一进行的锻炼是不论天气如何都会出门散步,让自己安静下来。他的饮食也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他酷爱糖果,甚至还吸烟。是的,表面看,他身上没什么特别的。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没什么突出的,一定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没测出来。他兄弟是个登山客,肌肉发达、身材修长。他这个妹妹长得很漂亮,在好望角的大西洋里游过泳,骑过烈马。他妹妹对自己有着莫名的信心,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患肺结核死去。哈尼弗特也觉得难以置信,因为他已经认命,觉得自己肯定会死。而现在他还活着,这让他深感意外。
他见到拉罗斯时,遇到了将对他生活产生极大影响的另一个难题。疾病在她的族人中肆虐,几乎每种疾病都是致命的。他相信科学,不信报纸一直宣扬的天命论。抢夺印第安人土地的白人基督教信徒声称,如此有效地毁灭阻碍进步的印第安人,上帝的意志功不可没。他对此感到不安。
“滑稽的是,把钱放到人的口袋里,究竟有多少次是上帝的意志?”埃姆斯医生调侃说。
有些人觉得他讨人嫌,他不在乎。他有能力,他还活着,这两点他得好好利用。
因为患过这种病的印第安人从来没治好过,他怀疑拉罗斯也活不下去。随着对拉罗斯的进一步了解,她让他想起自家妹妹,所以他决定不管怎样都要治好她,一心投入对她的救治。
拉罗斯的床在那块向外突出的岩壁上,她从床上注视着天气变化。埃姆斯医生患肺结核时吃过浇奶油沙司的鱼,拉罗斯也吃浇奶油沙司的鱼。他那时散过步,所以拉罗斯也散步,虽然她只能沿着山洞短短的石头走廊走上一个来回。沃尔弗雷德离开时她的情况已经好转。埃姆斯医生来信说,她对单肺衰竭实验疗法反应良好,他还是有信心的。拉罗斯的信让沃尔弗雷德认为,她身体变好了:她现在获准一天散步两次,还在吃浇奶油沙司的鱼。接着,她来了一封信,告诉沃尔弗雷德,她看到麦金农了。
沃尔弗雷德心急火燎地匆匆给孩子们准备好食物,就翻身上马了。
黎明时分,麦金农的头出现在大河对岸,像个小黑点,一整天都在原地轻轻翻滚,似乎在谋划什么。日复一日,每天日出时,她醒来都会看到那颗头颅四周冒着蒸汽,贪婪地等待着。一天下午,那颗头摇晃着沉到水里。有时它一连几天消失不见,但总会再次浮现。那残缺的耳朵像船桨一样,拖着麦金农吃力地逆流而上,因为那诡谲的波浪里时有旋涡和急流。当大河使头颅倒立或把头颅吸进漩涡时,她就为之一振。但那头颅总会打着旋儿回来。她的眼神变得锐利,隔着很远就看得一清二楚。
麦金农的头颅打着旋儿上下沉浮,鼻子抽动,嗅着味道,直到闻到她的味道才停下来。要是她睡着了,头颅就会靠近,所以她努力保持清醒。但睡意总是不可避免地袭来。每次醒来,那头颅就会靠近一点。很快,她就看清,那头颅的状况这些年来一直在恶化,一只眼睛是白色的,已经瞎了,皮肤烧得疤痕累累,皱巴巴的,满是麻点的鼻子也烧黑了。船桨似的耳朵上和吸尘器一般的鼻孔里茸毛密布。随着夜色来临,茸毛像稻草一样燃烧起来。波浪上闪烁着紫色的光。她嗅到了它的气味,不是腐败的味道,而是浓盐水的味道。麦金农很早以前就把脑袋浸泡在盐和酒精里,是杀不死的。
护士过来,用床单把拉罗斯裹起来,给她盖上用砖头热过的厚毯子,给她系好带子,让她安然入睡。她像水一样柔弱,像不朽的尘土一般顽强,熬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死去,这种努力让她变得顽强。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那颗脑袋爬出水面,哼哼唧唧,一路爬上石崖。她无法离开床铺,但她用母亲的教导,挣扎着离开自己的躯壳,让灵魂摆脱羁绊。麦金农的脑袋用牙齿啃咬着岩壁上的石头,来回晃动。它急切地咯咯叫着,咬紧牙关翻过石壁边缘,向她扑过来。可它来得太迟了。麦金农那猪牙一样的巨齿刺进她心脏时她已摆脱了肉体,在空气的激流中盘旋上升。
那天,沃尔弗雷德稍晚时才赶到。赶来的一路上,他感觉到她就坐在马上,从后面抱着他,趴在他背上。他跟她说着话,告诉她留在身体里等他。但佛手柑的香气和他脖子后面温暖的呼吸一直没有消散:这种种迹象让他绝望。有人把他带到一间小候诊室,一个脸色红润的胖护士把消息告诉了他。让人难过的是,他妻子确实已经离开人世。那护士没时间告诉他细节,拍拍他的手,留下他独自承受这个噩耗。
沃尔弗雷德脑海里早已闪过一幕幕如何应对的画面,做好了接受这个消息的心理准备。他会把她的身体紧紧包好,带她跨上他的大马。他要把她放在身前的马鞍上,一只手握着缰绳骑马回家。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她的头发会吸收顺着他喉头流下的眼泪。他忘不了麦金农的头颅。但现在,她终于平安了,谁也抓不到她了。她的孩子们再也不用受她曾受过的苦,他要用生命来照顾他们。他在脑海里告诉她这一切,他的话的余音还在空中飘荡,寻找着她的灵魂。
他仿佛看到自己转头踏上回家的路。他会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那条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害怕告诉孩子们这个消息,虽然他心里知道,孩子们可能早已得到消息,因为她已到梦里看望过他们。他决定下马,从马鞍上横着把妻子抱下来,让她在大地上安息。
然后,他会带孩子们来跟她讲话。他离家的前一夜下过雨,地上有些地方还是湿的。他闭上眼,似乎看到自己用手指和了一点泥。他摸摸她的脸,往她两腮上涂好泥巴,沿着她的鼻子向下涂,涂在额头上,还有她那不算尖的下巴上。要是有一枚青铜盾牌,他会插在她坟前的地里。将她掩埋后,他要到丛林里流浪,喝下野蜂巢里那苦涩的蜂蜜,那蜂蜜曾让色诺芬的士兵发狂。
“拉罗斯”,他在闷热的候诊室里喊着她的名字。
那个护士到哪儿去了?
他不想让深爱的人来生受到男人的伤害,就像她这辈子一样。随后,他要把她所有的东西焚烧了给她送去。
“走到边上来,等着我,”他朝着空中喊,“戴着你那顶有羽毛的帽子。”
可那个护士去哪儿了?
沃尔弗雷德跌跌撞撞地从路上奔回来,麻木呆滞。孩子们向他跑过来,他们一直在守候。发现一向理智的父亲心神大乱,他们感到疑惑。他们马上缠着父亲,大声询问,吵闹不休。沃尔弗雷德滚下马,一只手捂着脸,孩子们没问母亲是不是还活着,而是问她在哪儿。直到走进木屋,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直到炉子里生起火,刷洗过马,过了很久,沃尔弗雷德才开口说话。他的沉默吓得孩子们不敢再说一句话。终于,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你们的母亲死了,她已经入土了,埋在很远的地方。”
他拥抱他们,爱抚他们,让他们靠在他的马甲上、胳膊上尽情地哭,直到哭得筋疲力尽,伤心地爬到床上睡觉。只有最小的拉罗斯,那个跟妈妈同名的孩子,还蜷缩着靠在他身边。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父亲盯着炉里的炭火,身子晃了晃。拉罗斯听到他暗哑的低语。
“有人偷走了她,你们的母亲被人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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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成人以前,第二代拉罗斯有时幻想虽然她的母亲是被人偷走的,也许是上帝偷走的,但她肯定还活在某个地方。当然,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可这种想法一直困扰着她。当她终于向父亲问起这个问题时,他变得心烦意乱,从橱柜的顶层取下威士忌酒瓶。沃尔弗雷德时不时地会喝上一口,但从来没喝醉过,所以当他喝威士忌时,仅仅是说,他正在做心理准备,要讲的话不好说出口。
“你是唯一一个问起这事的孩子。”他说。
“你跟我说过,有人偷走了她。”拉罗斯回答。“是吗?”
虽然有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但沃尔弗雷德没再结婚。多年来,他不时讲起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孩子们心中好像还活着。眼下,他已有一年没提起她了。这个女儿,这个叫拉罗斯的孩子,已经被一个名叫理查德·赫伯特·普拉特的人招收入学。这个男人行经曼丹人、希多萨特人、阿里卡人的保留地,穿越了北达科他州和南达科他州,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卡莱尔市开了一家寄宿学校。她想去,因为她知道,母亲也上过寄宿学校。这是一条与母亲相似的路,而母亲曾那么急切地坚持把她懂的东西生动形象地教给女儿。
[1] 原文为奥吉布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