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最后一根香肠(1/2)
思想是自由的
有谁可以捕捉到它
它飞一般掠过
就如黑夜的影子
没人能了解它
没有猎人能击中它
它永远是这样
思想是自由的
——(德国民歌)《思想是自由的》
菲德利斯从一战的战场上下来,足足徒步了12天,才回到家。他缓缓爬上儿时的床铺,一睡就是38小时。1918年11月末,当他在德国的地界上再次睁开眼,差点儿就变成了法国人——克列孟梭和威尔逊重新划分了德国疆界,法国不过一步之遥。但和眼前有什么食物可以充饥相比,这件事压根儿不值一提。他把白色羽绒被推到一旁。从他六岁时起,每年一到春天,母亲都会把这床被子拿出去晾晒,再填充上新的绒毛。被面上有一块血渍,是他十三岁那年滴落的鼻血,虽然母亲用力擦洗过多次,依然留有一块淡淡的斑痕,渐渐褪成暗淡的茶棕色,看上去像个边缘参差不齐的鸟窝。这时,一缕饭菜的香味飘来,虽然气息微弱,却足以让人打起精神。可能是在烧土豆吧,还加了点软奶酪,抑或是鸡蛋?他渴望吃个鸡蛋。他的床宽敞柔软,过去三年里,他睡了太多稀奇古怪、让人痛苦不堪的床,所以一躺上去,那种久违的舒适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他听着母亲安静克制却又饱含深情和喜悦的啜泣声,沉沉睡去,以为此刻耳边回荡的依然是她的声音,却发现是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窗帘倾泻进来,流水般潺潺,就像一个女人如歌如泣的声音拂过乳白色的墙面。
片刻过后,他觉得可以听到阳光的声音,是因为身子清净了。这种清净让他无所适从。两天前,他还未踏进屋门半步,便央求到家中狭小的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在浴盆里洗个澡。他们生了火,烧好热水。妹妹玛丽亚·特雷莎为他择去头发里的虱子,父亲拿来干净的衣衫。为了忍受战争中迫不得已要承受的一切,包括自己满身的污垢,他封闭了所有的感官。当感官苏醒,再去感受这个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带来强烈的冲击,让人不安,万事万物都有了情感,生动而鲜活,仿若一场震撼人心的梦境。
寂静在他脑中回荡。就连寻常的声响、街上路人的动静,在他听来都像罕见的猴子在叽叽直叫,让人惊叹。他的内心涌起一阵喜悦。穿上没有寄生虫的干净衣服也成为一种意味深长的仪式,扣上爷爷留下的金质野猪头袖扣时,他差点儿哭了出来。他缓缓呼吸了几下,让自己镇静下来,迅速平心静气,止住了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从孩提时起,每当悲伤袭来,他都会屏息静气。成为一个年轻士兵后,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这个天赋是能让他活命的关键。果不其然,他这个毛头小兵初上战场,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后依旧安然无恙,还很快发现只要自己潜伏在狙击点,就可以射穿百米开外敌人的眼睛,能做到五发三中。现在他平安无事地重返家园,心里很清楚依然不能放松警惕。往日的回忆会悄然造访,情感会阻挠他的理智。从命悬一线的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在他看来,并不意味着就彻底脱离了危险。日后的万千感慨注定接踵而至,他决定不放任自己去不断感受,浅尝辄止。现在的他还在慢慢适应,即便是重温这个童年时便了如指掌的房间,也只能慎之又慎。
他在床边坐下。墙上嵌着一个厚实的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一排排书,有的还保持着他走之前的原状,摞在一起,用小纸条做了标记。他一度憧憬成为一个诗人,即便他服兵役的消息已经确定,也未改初心。书架上堆满了他崇拜的偶像们——歌德、海涅、里尔克的诗集,甚至还有特拉克尔的作品,藏在其他书卷之后。现在再望过去,却已意兴阑珊。他怎会在乎过这些人说的话?他们的话有何值得在意之处?他的童年点滴也在这里,玩具兵就摆放在窗台上。少年时的荣耀——各类证书和奖状都镶着框,挂在墙上。这些才是要紧的物件,让他的未来有所保障,可以谋口饭吃。衣柜里挂着已经漂白、上浆和熨烫好的白衬衫,等待着朝他敞开衣襟。下面的鞋架上端放着擦得锃亮的鞋子,等着他塞进双脚。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将脚塞进那双硬挺的鞋子的敞口里,却是徒劳。他双脚肿胀,长了冻疮还脱了皮,一触碰就钻心般地痛。只有他那双钉了平头钉的大头靴还合脚,可内里已经发绿,散发着腐烂般的恶臭。
他慢慢将目光移向窗外。卧室的窗户呈细长的矩形,有着金色的窗框。他站起身,拧动羊角状的把手,打开窗,向外望去,目光掠过从路德维希鲁村中缓缓流淌而过的褐色河流,越过河对岸的屋顶和晚秋荒芜的花园,穿过一块块拼接在一起的灰色柔软田地,望向远方渺小的一片屋顶和烟囱。就在那里,在邻近村庄中曲径小巷的某个角落,住着一个他素未谋面却承诺造访的姑娘。他发现自己一想起她,内心便涌起一股复杂而强烈的情感,冒出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她此刻在做什么?家中可有花园?是否正从小径旁一块开垦过的撒满稻草的土地里挖出这一季最后几颗沾着泥土的土豆?或是正将刚洗好的衣服挂到冰冷的绳索上?还是边喝着茶,边和姐妹、母亲谈天?她在唱歌给自己听吗?他还会想到自己的存在和他之前承诺会对她说的话。他如何才能做得到,又怎么可以做不到?
猫头鹰街17号——伊娃·卡尔布的家。菲德利斯站在浅黄色的砖铺走道前,望着门口破旧不堪的铸铁藤架,皱了皱眉。结实的蔷薇枝茎缠绕着铁架攀缘而上,久未修剪,叶子已经落光,除了粗大的刺尖发白,望过去几乎黑压压的一片。走道没有清扫,门前散落着凌乱的纸屑。整个街区的其他地方却干净利落,虽然依然处于战败后的混乱之中,却整洁得不可思议。伊娃·卡尔布家门前的疏于打理让菲德利斯心烦意乱,也许这本身就意味着家中有人逝去。他双眼噙泪,捏了捏鼻梁——即便在公众场合,情绪依然控制不住,这让他有些惊慌。这时,房子前窗的纱帘后有些动静,菲德利斯知道已经有人看到了他。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缩进更加坚硬的外壳中,武装好自己,往前迈上砖铺的走道。
敲门声刚落下,她就开了门。他由此明白,方才窗后的一定是她。他认出眼前的人正是伊娃。他一直保存的盒式吊坠里有她的照片,那是铁哥们交给他的。即便现在,那个廉价的镀金信物也依然塞在身上这件夹克窄小的暗袋里,在胸前鼓起椭圆的一块,炽热滚烫。吊坠小小的相框里是一张手工上色的女人肖像,上面的她看起来既能干又脆弱,嘴巴敏感地抿成一条线,嘴角透出机灵和性感。她那双马扎尔人的墨绿色眸子神秘而深邃,此刻睁得很大,敏锐地望着他,让他震撼不已。当她直视他的双眼,过去几年中使他得以保全性命的训练有素的沉着镇定顷刻间彻底坍塌。“快,跟我说实话。”她的主动出击让他马上败下阵来,只得服从她的命令,将他前来的目的和盘托出:约翰尼斯——她的爱人、那个和她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和菲德利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离开了人世。
菲德利斯也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是已经脱口而出的话语,但那些声音的确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虽然他没有听进耳朵,伊娃却已经明白了——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将那些声音传达的消息一同吸进了身体。在这残酷而痛苦的气氛中,她似乎感到眩晕和窒息,聪慧的面庞神情恍惚,表情仿佛瞬间被抽空,于是在这一刻,菲德利斯看到了一个生命正在经受痛苦、毫无防备的真实状态。紧接着,伊娃·卡尔布面色平静地朝他倒了下去,双手还紧紧攥在一起,做着祈祷的姿势。他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这才出于直觉,惊讶地发现她怀孕了。后来,菲德利斯独自回顾起这个时刻时,相信她腹中的胎儿一定是踢了她一下,他的手掌在伸出去扶她时感受到了这个动静。
菲德利斯就这样站在门口,抱着挚友的未婚妻,毫不费力,就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一连站上数小时。就他的力气来讲,支撑她的身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是那种生来就力大无穷的人。这股力量一直存在于他的身体中,而且日益见长。
据说,有些人在母亲腹中时,会吸收另一个孪生胎儿的精华。菲德利斯大概就是这种人。也许他就属于日耳曼神话中的古老种族,以森林为家,他们的神曾把自己倒吊在生命之树上。在德国的一些地区,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一个人在把他人杀死的那一瞬间,死去的人的灵魂就进入了他的身体。如果确实如此,那就解释清了菲德利斯的身轻力大。他曾在扣动扳机、击碎远方的一张脸前的一瞬间,透过望远镜看到一丝微笑在那张脸上闪过。他也曾利落地开枪擦过一个人的喉咙,看到血液从他捂住脖子的指缝间喷涌而出。他曾在用沙袋搭建和加固的炮塔里精准地射杀法军和英军,逼得他们紧盯他的换哨时间。他们恨透了他,早就计划好该如何把他慢慢折磨死,想方设法活捉他,差点就成功了。在他们之间,战争变成了一场私人恩怨。他很清楚,却依然从未撂过挑子,只是继续像猛禽般锲而不舍,把一个个猎物从地面上那个过于浅窄的壕沟里轻松除去。
为了躲避他,他们把战壕挖得更深,但无论怎么做,不管是在他掉以轻心、筋疲力尽还是集中精力的瞬间,他们都躲不过他的子弹。也许那些逝去的灵魂确实准确无误地飞跃尸横遍野的泥潭,在他身体里安了家,因为菲德利斯体内的沉静已经深化为一种无声的暴力,丝毫不受重型武器在夜间轰鸣的干扰。就连他的战友也开始害怕,然后转而憎恶他,他们因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危险。他吸引了敌军的火力,却毫发无伤。他一直睡,一直睡。炮弹在不远处落下,尖叫声不绝于耳。菲德利斯却只是皱了皱眉,像孩子般恼怒地叹口气,转身继续睡了过去。他坠入黑暗的梦境,醒来却毫无记忆。他会一丝不苟地擦拭来复枪的每个部件,抹上润滑油。他吃的是德式面包、香肠和从家里带来的小包苹果干和桃果干。每天清晨,他用扣动扳机的那根手指在一小罐母亲酿造的蜂蜜里蘸一下,然后舔一舔,伴着森林中的苦涩品尝蜂蜜的香甜。那是一种童年的味道,是从隐匿在茂密的银杉丛林深处的花朵中吮吸到的味道。他从不将蜂蜜舔得一干二净,但在扣动扳机时,手指却从没打过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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