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红心纸(2/2)
“我们不妨直接吃吧!”她说着,又炒了些洋葱,然后开始烧水,打算泡些甘菊茶,“吃完后,我要喝点助眠茶,是草药茶。明天要去找工作,今天得睡好美容觉。”
野狗都已离开。屋里的灯光一亮,它们的嗥叫就停止了。罗伊在鸡笼旁一个消暑小棚屋里给自己搭了张床,是块嵌在墙里的小硬板,还铺了个床垫,从屋里抱过去一套旧床罩和一个枕头,那个枕头是伊娃很久以前送给戴尔芬的,还建议她把屋里所有东西都烧掉。他收拾好后就一直睡在那里,自称是为了不打扰他们休息。他们也没有阻拦他。
“听,”马库斯说,眼睛睁得很大,“外面有声音。”
除了平底锅嘶嘶作响,他们也听到了一些动静——有节奏的低鸣,会突然掺杂着鼻息声和尖厉的呜咽。
“那是罗伊在打鼾。”
虽然老头儿独自一人待在小屋里,和他们隔着整个院子,却依然滴酒不沾。戴尔芬颠了颠平底锅。不过等冬天到了,天气变冷,他们该怎么办呢?她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早就对它免疫,就像住在铁轨旁的人习惯了火车鸣笛一样。但可怜的西普里安会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锅里的棕色硬皮土豆翻了个面,脑子里冒出个想法,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她想象了一下未来和西普里安共同生活的情景。而她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今夜和他共度了春宵。咳,这也太蠢了!他一直紧闭双眼,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在脑海中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她又把土豆翻回来,用锅铲往每个盘子里都盛了一点。她把盘子端到他面前,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希望知道答案,但保护自己的念头已经冒了出来。毕竟,再过八个月甚至一年,今夜都不会重演。再说了,他北上这么多次,谁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戴尔芬正在屋后的土豆苗床上铺新秸秆,菲德利斯开着送货的卡车来了。她直起身,把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棕色卷发撩到脑后。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发生什么口角,但还是眯起眼睛。她早就料到他回来后,会来这里找马库斯,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他朝她走过来,胳膊就像挂在身体两侧,毫不摆动,脸上表情平静。他穿着件皱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她从未见他这样穿过。大腿两侧的裤子上污渍斑斑,他一定是在那里蹭掉手上的血迹。菲德利斯一向穿得干干净净,当然这之前要归功于伊娃,后来是她。小姑洗衣服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她,她朝他走去时,在心里为自己默默添上这条可以得意的资本。在相距大概三英尺的地方,他们站住了,相顾无言。戴尔芬的脑袋轻轻歪向一侧。太阳在她身后,照亮了他的脸,白晃晃的,变得模糊,像被抹去了所有五官。
“你去哪儿了?”她问。
“就像灯笼里的屁——四处乱窜,”他说,“我来找马库斯,他在哪儿?”
“灯笼里的屁,哈!”戴尔芬说,“这可不是借口!”她心口一紧,脾气就上来了。她突然很想念伊娃,这种孤独的怀念和悲痛化成怒气发泄出来。“他当然在这儿了。你以为我会让你那个狠毒的妹妹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吗?”
菲德利斯看起来并不惊讶,但面色凝重起来。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坚硬的钢头靴子,是在屠宰场里穿的。他用力皱着眉,引得戴尔芬也朝它看了过去,但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块裂开的皮插在了土里。
“我是来接他的。”菲德利斯低声说。戴尔芬还等待他再说些别的。“谢谢你”自然是可以的,她想。但他默不作声,让她很是恼火,便问了个唐突的问题。
“你会用鞭子打他一顿吗?”
“怎么会呢?”菲德利斯说着,抬起头,直视着戴尔芬。虽然眼前的阳光很刺眼,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目光的力量。就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她猛然感到一阵陌生。那不是一种恐惧,只是一种直觉,觉得那一瞬风平浪静的背后还有汹涌波涛,是她远远无法领会的。他压抑着一股力量,里面有危险,也有承诺。在他身上,哪怕再微小的动作,背后都有千钧之力,他的面如止水让她想起一座稳如泰山的水坝。
“进来歇会儿吧,我给你倒点冰茶喝。罗伊和马库斯在河边呢,不过我觉得天气那么热,不会有什么鱼上钩,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她在拖延时间,想迂回一下,不让他把马库斯带走。菲德利斯进了屋,之前戴尔芬一直关着窗户,将户外逐渐升温的热气挡在外面,所以屋里依然阴暗凉爽。她打开窗户,感觉潜伏在地窖里的腐烂气息又悄悄溜了进来,散发着绝望。屋外有六棵绿色的白蜡树,到傍晚会改善周围的空气,房间里会很凉快。屋里很干净,已经彻底清理完毕。她事先切了个柠檬,放进盛着清澈红茶的水壶里,还加了糖,搅拌后紧挨冰块放好。这会儿,她将茶倒进玻璃的啤酒杯,杯壁立刻蒙上一层水雾,渗出水珠。菲德利斯看着茶,表情有些难过。
“家里没有啤酒。”戴尔芬说。
菲德利斯咕咚咕咚喝下去,戴尔芬又给他斟满。然后他放下杯子,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仔细考虑了一下,心想,讨价还价的机会来了。“真是个好问题!”她说。
菲德利斯向前探过身,耸起肩,像要说些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小姑一个人应付不来。”
戴尔芬意识到,对他来说,对亲妹妹哪怕有最轻微的批评,都是一种背叛,那些传统的德国家庭就是如此。小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写信,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次都是拿着一摞信件,寄往国外。大家都说,她想回到家乡——那个美丽的德国小镇路德维希鲁,但为了菲德利斯还是留了下来。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里,尤其是现在,还有孩子们需要照顾。但他忧愁的蹙眉和显而易见的不安还是让戴尔芬觉得心烦。
“我觉得我可以考虑回去帮忙——但前提是,你得让她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菲德利斯看起来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肯定从未动过这个念头,这让戴尔芬忍俊不禁。
“她不会做饭,对顾客态度很差,让你的客源在流失。你现在穿得也乱七八糟的,孩子们无人管束。只要她在那里,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我敢跟你打赌!”
菲德利斯冷静地点了点头,便闭口不言。戴尔芬看得出,这个话题他不会再深入探讨下去。这要放以前,也许她会惊叹,他这样一个大男人在自己的妹妹面前,竟然变成胆小鬼,但她现在对他的了解要加深了许多。
“你看,”她假装态度有所松动,“我知道,这样一定让你很为难。我很喜欢孩子们,所以我会好好考虑。先让马库斯再跟我们过几个星期吧,他可以从这里去上学,西普里安能开车送他。小姑觉得他是个大麻烦,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个好帮手。”
菲德利斯同意了。马库斯回来后,戴尔芬一直仔细观察他在父亲面前的反应,看他是否急不可耐地想回家。但马库斯看到院子里停着父亲的卡车后,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又在得知会继续跟着戴尔芬生活后,貌似松了口气。她端出一个柠檬蛋糕放在桌子上,屋里的紧张气氛很快就缓和下来。菲德利斯吃蛋糕时十分专注。他知道,这是伊娃的配方。当他把蛋糕的碎屑捏到一起时,内心的情绪也在剧烈波动,最后他颇具仪式感地把叉子缓缓放在桌上。戴尔芬可以感受到他的悲伤,像一股能量在涌动。菲德利斯离开时,看到儿子在炎热的天气里钓上来一条大鱼,赞许地点了点头,并接受了这个礼物。是的,他必须留下来,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让他回去面对小姑前,她必须教他几招,而且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办。
戴尔芬偶尔还会幻想一下能组织一场表演,一场盛大的戏剧演出,或在某个情节里加上平衡表演。不过这个想法只能在路上实现,因为这样一个小镇是凑不齐专业的演员阵容的。但戴尔芬再也不想离开,至少在罗伊还守规矩、马库斯还在身边时不会。失去伊娃也让她失去了一部分自己,而且她和克拉丽丝相处的时间更多了,这是她留在阿格斯的另一个理由。除此以外,还有个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她和西普里安对于案件的调查是否还有什么作用。治安官在破解查弗斯一家死亡的谜团上还没什么进展,至少她尚未听说。她对此很好奇,突然想到可以去治安官那里问一问。于是,一天下午,趁罗伊在树荫下打盹儿,西普里安又出了门,她步行去了镇上。
等到了那边,她已经被不合时节的高温折磨得痛苦不堪。往年这个时候,天气都会骤然变冷,但今年没有。她腋下已被汗水浸湿,脖子又湿又黏,用发卡别住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也翘了起来。镇上宽阔敞亮的大街和羸弱的树木让人觉得阳光更加毒辣。不过,治安官阴暗的办公室让人舒服很多。天花板上有个吊扇在转,桌上还有个貌似官方配置的小巧的黑色台扇,也在嗡嗡转动。砖墙是隔热的,办公室里凉爽而宁静。她进去时,他正埋头处理文件,看到她进来,大概是因为可以分分心,看起来很高兴。
“那么,”在两人互相抱怨一番天气的炎热之后,戴尔芬开口问,“查弗斯一家的事,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我和罗伊都想知道。”她没有提西普里安,担心霍克治安官可能会问他经常开车去哪里,而她又不愿编造他是个毛刷销售员这样的说辞。但霍克似乎对西普里安的行踪完全不感兴趣,他说很想和她聊聊。他还说,最近刚好一直想问问他们演出服的事。
“演出服?”
“你和西普里安表演时,做那些平衡动作,都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你会穿什么衣服?”
“就穿平时的衣服。西普里安觉得,我们的特别之处就是,外表越是寻常,就会显得我们的表演越非同寻常。再就是,起初我们也买不起华丽的衣服,不会有那些闪亮的金属片。”
“也没有红珠子?”霍克说。
戴尔芬这下明白了,立刻想到储藏室的地板:“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也有嫌疑吗?”
“呃,”霍克说,“你知道那些珠子,它们的存在还是很奇怪。你爸爸说,在他印象中,参加追思会的人都没穿点缀着亮片、珠子之类东西的花哨衣服。”
“他都醉成那样了,就算有他也注意不到啊!”
“有这个可能,”霍克治安官说,“所以我去咱们镇上剧团的道具组翻找了一下。你大概想不到我还记得吧!”他冲她晃动着一根手指,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不想在一个治安官的脸上看到的狡黠,“我知道你和克拉丽丝很喜欢演女巫那场戏,我觉得你们俩都可以把麦克白夫人这个角色演得很精彩。”
“我们只是练习过那个角色。”戴尔芬谨慎地说,不知道霍克的话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指控。她想缓和一下此刻的气氛,于是提议道:“要不然我们重新上演……”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戏剧的名字,怕给自己招来晦气:“这部苏格兰戏剧吧!”
“很可惜,我受职业所限,没有空闲时间。而且不管怎样,你觉得镇上的居民会希望看到他们的治安官,比如说,和这个作品同名的杀人犯的形象出现吗?我会失信于他们的。”
“大家不会这么想……而且你随时可以扮演班柯啊!”
“不,不,不,对于很多人来说,艺术就是生活。而我是治安官,这是我一天24小时都必须扮演的角色。只要我还佩戴着警徽,以其他形象出现只会给人们带来困扰。”霍克治安官皱着眉头,用手紧紧捏住下巴,然后低声问道,“克拉丽丝最近怎么样?”
“她很忙。”戴尔芬草草回答,以掩饰听到这个问题后突然感到的不安。
“真的吗?”霍克用威胁的语气轻轻说,“很忙?还是在逃避她的命运?我觉得我可是她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
他狡诈的自信引爆了戴尔芬的脾气。“无法逃避!”她大喊,“你真是个神经病,她烦透你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治安官,你都不该再去骚扰她了。”
“吃糖吗?”霍克从一摞文件底下拉出一只盘子。他剥开外面那层蜡纸,缓缓把糖放进嘴里。
戴尔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她已经开始后悔冲他发了脾气,侮辱霍克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路过药店时,她买了杯磷酸果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好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径直向殡仪馆走去。
施特鲁布家宅子的每个角落都彰显着独特的品位——墙壁刷成灰色,暗栗色镶边,就连窗户上的遮阳篷都用条纹帆布统一制成。门廊外有一圈弯弯曲曲的铸铁栏杆,柔美的绿色草坪完美得无可挑剔,夏日花园里的花朵是让人安宁的丁香花、淡紫色蜀葵、白色牵牛花和优雅的蓝色矢车菊,没有过于鲜艳浓烈的色彩。后门也漆成柔和的灰色,安装了现代化的电铃。戴尔芬按了一下,就听到里面响起一阵美妙的音乐。她紧张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跟踪。克拉丽丝来开门时,戴尔芬示意赶快让她进去。
“是罗伊吗?”克拉丽丝用一种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焦虑语气问道,让戴尔芬焦躁起来。
“不是!”她大喊。
“对不起,”克拉丽丝说,“我想什么呢?进来,快进来。我太傻了。”她搂住戴尔芬,带她走进屋后一个舒适的小房间里。
“我们现在就得谈谈,哪里比较方便?”戴尔芬问。
“我可以带你去下面,”克拉丽丝说,“我正为普莱塞顿先生服务。”
戴尔芬点了点头。地下室经过精心设计,冬暖夏凉,但永远保持着最适合工作的温度。克拉丽丝就是在那里,和叔叔、婶子专心致志为镇上每一位逝者进行最后的仪容整理。戴尔芬明白,能获准进到那里是一种殊荣。除了希奇大夫和治安官曾因一起涉嫌谋杀的案子进去过,其他人都禁止入内。虽然戴尔芬以前对屠宰间后的冷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在走进施特鲁布家的尸体防腐室后,她才感到那个冷库多么让人厌烦。当然,她们在这里交谈的所有内容都不会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于是,她跟在好朋友身后,沿着楼梯往下走去。克拉丽丝穿着件洁净的白大褂,正剥除手上的橡胶手套,噼啪作响。
“我本来要和南达科他州一个小伙子约会,但他放了我鸽子。”克拉丽丝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看来,她的职业还和中学时一样,会让她潜在的恋爱对象打退堂鼓。那个男孩早已提前声明,若两人想要约会,她必须改行。她们像往常那样,先聊了会儿天,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感状况。克拉丽丝觉得,一个惧怕她职业的男人,绝不可能赢得她的尊重。
“他叫我殡仪员,戴尔芬,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称呼!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我邀请他们,肯定也没一个敢下来,就是一群胆小鬼。”她突然做出一副令人惊悚的表情,弓起背,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他们怕会被我做成干尸。”
虽然在地下室这种环境里,克拉丽丝瞬间的表情转换有点吓人,但戴尔芬还是被逗笑了。屋里一个角落正播放唱片,是歌剧音乐,宛如身临现场一样动听。克拉丽丝放音乐不只是为了给自己听,她认为优美的旋律对正在处理的尸体上的骨肉也会起到镇定舒缓的作用,会使其更平稳而均匀地吸收注入的液体。她发誓确实如此,不过她今天服务的这位客户大概欣赏不了歌剧。克拉丽丝将他推回冷库之前,停住脚步,审视了一下他的脸。整个地下室灯光明亮,普莱塞顿先生却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也许克拉丽丝还没找到适合他的染剂。她一直不断试验,想调配出适合每具遗体的万能动脉注射溶液。“他们之间天差地别。”克拉丽丝把他收起来时,冷静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她皱了皱眉,喃喃地说,“尸检肺气肿。”
“他给我带来很多困难,戴尔芬。他死于食物中毒,在法戈餐厅,”她的声音里微微夹杂着痛苦,“组织排气。”
北边那面墙上安装着玻璃橱柜,最顶层整齐摆放着小桶的唇部和眼部黏合剂、绷带和胶水。还有一小盒没分发完的名片,本塔留着它们,蘸上石蜡,用来代替药棉,放在牙龈和嘴唇之间,作为持久的隔离,更加耐用。还有用来清洁牙齿的“宝纳米”牌去污剂、按摩膏、柠檬汁、醋和肥皂。一沓沓干净毛巾,手刷、梳子、指甲锉和清漆。下面更加宽敞的几层则存放着一瓶瓶一加仑的甲醇或木醇、乙醇、砷溶液、福尔马林,还有小瓶的丁香油、黄樟、冬青油、苯甲醛、橙花油、薰衣草油和迷迭香油。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当初学习防腐处理的证书原件镶嵌在精致的相框里,挂在墙上,是明尼阿波利斯市西部和斯波坎市东部地区获颁的第一张。虽然地下室里一直很凉爽,常温还是会给尸体带来巨大的损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克拉丽丝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笑容和优雅的美貌。这让戴尔芬突然想起一句马尔科姆的台词:“虽然小人全都貌似忠良,但忠良的人一定仍然不失其本色。”她赶快把这句话从脑子里赶走。
角落里有两把漂亮舒适的椅子,甚至还有个小电炉和咖啡壶。
“好吧,”克拉丽丝说,“我洗耳恭听。你说吧,到底什么事?”
在大白天的下午突然上门造访,自然表示有些紧急状况,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戴尔芬立刻直奔主题。
“你以前演《淑女与老虎》里的淑女时,穿的戏服是什么样的?”戴尔芬问。
“是件很漂亮精致的小衣服,从上到下……”
“有红色、粉色、桃红色的珠子,泛着珠光的那种。”
“我在上面缝满了不计其数的珠子,记得吗?简直就是件艺术品。”
克拉丽丝确实是个心灵手巧的裁缝。她可以用各种手法,将给客户缝合后的缝线完美隐藏好,有时甚至同时用两根针交叉缝合为十字状,把打的结隐藏起来。即便在没人会看到的衣服下面,她的手艺也完美得无可挑剔,而且她很看不上双线连锁缝和桥形缝合法。“那只是缝起来而已。”她会这样说。
“那衣服在哪儿呢?”
“我觉得在我衣柜里某个地方,”她淡定地说,“怎么了?”
“快扔掉。”戴尔芬说。
“扔掉我费了那么多心血做的东西?”克拉丽丝张大嘴巴,故作愤怒地说。
“听我说,我觉察出霍克在琢磨什么了。你知道我家的地窖门之前被一层黏糊糊的恶心东西封住了吧,粘在里面的珠子就和你衣服上的一样。”
克拉丽丝目瞪口呆,紧接着一种惊慌和痛苦的表情在她脸上弥漫开来。她用手捂住自己漂亮的脸颊,小巧的椭圆形指甲在指尖的用力按压下变成白色。“啊,天啊,戴尔芬!我跟你说过,那天晚上,霍克简直是把那条裙子从我身上扯掉的。”
“我有预感,霍克热血沸腾的油头肥脑一定在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霍克在引我上钩,”克拉丽丝说,“他简直……不可理喻。我没法跟他讲道理。他会利用这种巧合——裙子、可怜的露茜和多丽丝……他怎么能这样?那下面可有个小姑娘啊!”她沮丧的泪水夺眶而出,但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下来,说:“不,不行,我绝不能向他认输。我不能违背专业精神,五点前必须完成普莱塞顿先生的工作,他可很棘手。”她突然垂下头,一脸疲倦的样子,皱着眉头望着戴尔芬,然后晃动了一下发卷:“嘿,你能不能帮好姐妹个忙,去我衣柜里拿走那条裙子?直接带回家,把那该死的裙子扔进火里烧掉吧!”
在当下密谋的紧张氛围里,戴尔芬立刻答应了,神情恍惚地走上楼梯。等走出地下室,打开后门,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犯傻。若霍克治安官发现是她从衣柜里拿走裙子,或只要发现她和那条裙子有任何关联,就等于惹祸上身。更何况,她要把它作何处理?这些珠子也许会熔化,但看起来不会燃尽,彻底消失。她心事重重地快步上楼,来到那个经常和好友一起过夜的房间。她很珍惜那些夜晚,吃顿寻常的家庭晚餐,感受下温情自在的家庭生活,那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怪不得施特鲁布家的人都那么热爱本行工作——虽然戴尔芬再清楚不过,死人经常会带来麻烦,但至少不会出其不意。奥里利厄斯·施特鲁布曾允许自己开过的唯一一个玩笑,也很有可能只是他筋疲力尽时犯下的错误,就是在提到一个被玉米收割机吞噬的男孩时,说他是个严峻的挑战。
戴尔芬走进克拉丽丝的房间,放眼望去,一片孩子气的凌乱——毕竟她的好朋友需要有个可以放松自我、不拘小节的私人空间。该如何处理那条裙子,那条她凭借胸口不踏实的空洞感,就知道上面缀满的珠子和记忆中粘在地窖门上那些杏黄色、粉红色和红色珠子完全相同的裙子?戴尔芬纠结许久,最终还是用袋子拎着它,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到屋后偷偷摸摸地转悠了几圈。她决定,不能完全按照克拉丽丝的指示去做。若她把裙子带回家,那么这件物证——现实点,还是如此称呼为好,就在她手里。那样一来就百口莫辩。她也可以把它丢进户外的壁炉,看着珠子在灰烬中闪闪发光,但她还是从旁边的棚屋里拿出把铲子,假装干起园艺,差不多忙活了半小时。万一有人看到她,最好能看到她给鸢尾花床疏了疏苗,以为她想带几株这种多年生植物回家去种。与此同时,她挖了个很深的坑,迅速把裙子塞了进去,使劲晃了晃袋子,确保所有珠子都埋在了土里,又往袋子里放了几株鸢尾花苗和栽得很密的萱草,最后将铲子放回原处,走回了家。
一回到家,戴尔芬就迅速在室外火炉里生起火,烧出一层完美的木炭。又往还有余火的木块中放了些土豆,在上方支起烤架,在余烬上用熏肉的油脂煎了些鱼。她又把冰箱里的豆子筛选一遍,是她提前放在里面腌制的,已经在卤汁里泡了一天,冰爽酸甜。在屋外清凉的夜里,蚊子都被烟熏走了,她和罗伊、马库斯一起坐下进餐。戴尔芬拿出镇上买的奶油和马库斯捡来的树莓,能享用那个奶油是件很奢侈的事。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西普里安带回来的钱——他把挣来的大部分收入都交给她,这样他们就能吃得像国王一样丰盛,也得以把房子修缮完毕。但当晚餐进入尾声,他开着车出现时,她如释重负的内心依然感到一阵恼怒。虽然她尽量将他抛在脑后,但他出门在外时,她无时无刻不为他担忧。她很不愿承认,看到他平安归来,她有多么开心。她抓住他,拥抱他,摇晃他,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
“你不准走了。”她说。
他吻了她的手,轻轻抬起含情脉脉的黑色眼睛望向她。他可以和她打情骂俏,还可以翻云覆雨,都让人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他是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才习得这些技巧,还是生来就有的天赋?
煎的鱼肉剩了不少,她又用熏肉的油脂热了热青豆,从炭火边叉起一个烫手的烤土豆,在双手间不停抛接,最后放在他的盘子里,用叉子切开。土豆立即喷出一股热气,她用勺子舀了些熏肉滴落的油脂,浇在软糯的土豆上。他立即发出感激和满足的赞叹。
“明天,”她告诉他,“我打算去找个电话接线员的工作。你觉得我的声音好听吗?”
“你什么都好。”西普里安心满意足地感慨道。在渐暗的夜色中,伴着温暖的炉火,享用完这顿美餐,他觉得惬意极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很喜欢回来的感觉。屋外炉火噼啪作响,哀鸽发出柔和悠扬的低鸣。一只灰猫嘲鸫开始轮番上演自己的保留曲目,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曲调复杂的歌,仿佛画笔画过的几抹云彩零星地挂在绿色的天空中。现在滴酒不沾的罗伊只能拥有普通人的精力和生活习惯,没过多久,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小屋睡觉去了。马库斯的精神也逐渐萎靡,最终身子一歪,沉沉睡去,西普里安把他抱进屋里。等他回来后,戴尔芬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对男人的感觉,”她说,“对小男孩也一样吗?”
他透过火光,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戴尔芬,做出一副觉得荒唐可笑的表情:“当然不是!”
“不要那么震惊,”戴尔芬说,“我得先问好。是你冷不丁让我开了眼界,我怎么可能明白呢?不管怎样,我有个想法需要你帮忙,是马库斯,你得教他怎么撒尿。”
西普里安刚刚连续开了12小时的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幻听了。
“我说真的,”戴尔芬说,“他不会。”
“他当然会了!”西普里安说。
“还不太会,”戴尔芬态度坚决,“你必须教他怎么控制自己,还有那些可以用小鸡鸡做的花样,比如在沙地上写名字。你还要教他怎样不拧龙头,就把水关上之类的这种事,否则我不能把他送回他姑姑那里。”
西普里安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他也明白了这孩子总在地板上睡觉和每天起个大早是怎么回事。随着戴尔芬的目的更加明确,他慢慢点着头,望着她,对她又增添了几分敬意。有几个女人能想到这一点?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也是他爱她的原因。这样做也许有用,于是他同意了。第二天一早,戴尔芬就准备好两大壶柠檬水,他俩每人一壶,然后就让他们带着柠檬水到鸡舍后面去。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他们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一个星期过后,马库斯早上起床时,床铺都是干燥的。但她觉得,需要教给他的生存技巧还有很多,这只是个开始。
不过戴尔芬的教学计划已经来不及进行下一阶段——如何应对勃然大怒的小姑玛丽亚·特雷莎,她原本的想法是教马库斯假装癫痫发作,让他学习翻白眼和口吐唾沫泡泡,做出逼真而吓人的模样。这一招可以制住小姑。但还没等她开始上课,送肉的货车就又停在院子里。菲德利斯又像上次那样,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出现了。这次,他穿的裤子缩了水,缩得奇形怪状,连袜子都没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疲倦的消沉——他默不作声,双眼下皮肤松弛,有些瘀青。他身体里的力量似乎有一部分已经抽离了他的身体,就是这种感觉,他看着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紧接着戴尔芬还意识到,他竟然消瘦了许多,骨骼开始显露,手腕和指关节处的球形骨头突出,双颊轻微凹陷。这次他站在门外,连进屋喝杯水都不愿意,显然有话要说。
“求你了。”
他不是个会说这句话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她听到他声音里流露的痛苦,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戴尔芬立即怀疑,是否还会再听到一次,再从菲德利斯的嘴里听到一次,于是她任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他们之间,像一座小小的丰碑。
“我已经让我妹妹走了。”
戴尔芬拱起手背,握住脖子,注视着他,然后放下手,撑在屁股上。她的眼睛掠过鸡笼,掠过田野,望向远方。这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菲德利斯在她和亲妹妹之间选择了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默默承认,这样一来,小姑跟她从此定将不共戴天。之前她只是嘴皮子上逞逞强,表现强硬和不友好罢了,这下小姑会把新怨旧仇一并清算。为了让戴尔芬回到他的生活,甩掉亲妹妹是他必须做出的牺牲。作为回击,小姑定会鼓动家人和他反目。戴尔芬不禁怀疑,也许他会觉得她欠了他一个人情,但他的眼神中只有疲倦。
“她不会回来了?”戴尔芬确认了一下。
菲德利斯轻轻点点头,蓝色的眸子疲倦无神,有些充血。
“你看啊,菲德利斯,”她说着,有些犹豫,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回去,“我不会比你妹妹好到哪里去。”
菲德利斯一脸惊讶,看起来对这一点深表怀疑。戴尔芬转过身去,陷入沉思。她现在的世界有序而安宁,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若去做电话接线员,她就可以接电话、报时间、报数字、每晚准时回家,生活中更多的是平静和规律,也许收入也会更多。但她又想到孩子们,想到伊娃如何教她处理事务,如何一边管理店铺一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伊娃把自己的小窍门、小捷径、处理细节的耐心、在走过的弯路和犯过的错误中吸取的所有生活经验和教训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把煞费苦心积累的毕生所学通通传授给了她,她接受了,因为她爱她——很简单,只是因为她爱伊娃。她清晰地记得,伊娃每一次嘱咐她要照顾好菲德利斯和孩子们的情景。临近人生尽头时,她甚至任性地自作主张,让戴尔芬取代她的位置。那时她一心交代戴尔芬记住他们的生活习惯和饮食上的小怪癖,也缓解了一些自身的痛苦。伊娃又是怎样交代了菲德利斯?他做过什么承诺?他又有什么想法?戴尔芬很想问一问,但未等开口,这些话就哽在了喉间。
于是她只是说:“好吧,但我们要先说好。每天早上我八点到,我会在店里最忙的时间帮忙,负责做午饭和晚饭,每天晚上六点回来。”她开出了条件,用坚定而冷静的语气制定了规矩。她等待他点头同意,然后像个男人那样,伸出手去,和他握手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