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养蛇人(1/2)
每当戴尔芬问起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罗伊的回答经常是:“我喝酒是为了填补空虚。”戴尔芬恨透了这句话。终于有一次,她将他用力推倒在椅子上,冲他大喊:“喂!告诉你吧!大家都忙忙碌碌,谁不是为了填补空虚!”虽然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罗伊在得知众人都和他一样空虚后,心中甚是欣慰。他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特别了,虽然永失的挚爱在他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空洞,但和其他空虚的灵魂却感觉亲近许多。打那以后,他最爱的祝酒词就成了“敬伟大的空虚”。在伊娃去世后他戒酒的那段清醒时间里,他一直将戴尔芬那句话奉为金科玉律。他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填补空虚,遗憾的是,却没什么事比酒精的效果更好。
“干什么都填不满痛苦的深渊。”一天晚上,他对合唱团的酒肉朋友们说。男人们坐在旧板条箱和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头顶是破败的葡萄藤架,已被日渐沉重的葡萄藤压塌了一半。若菲德利斯在场,就秩序井然,他会组织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认真练习。若他不在场,就像现在这样,大家通常就开开小差,扯扯闲天,甚至自艾自怜地喋喋不休。
“什么都填补不了空虚,”罗伊继续高谈阔论,“除了爱情、酒精和伟大的宗教信仰。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明妮的爱,又缺乏想象力,不能信仰路德教会或天主教的上帝!我也没什么深刻思想,发明一个糟老头版本的万军之耶和华。”
大家纷纷点头,但无人回应,唯恐激发他想出新话题,开始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什么都不行,”他说着,扯了扯鼻子,“上帝发明杜松子酒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我们身体里都留了个洞。是的,他用黏土打造人类时就留了个洞,一个酒杯形状的洞。然后他觉得我们可怜,就给了我们发酵的烈酒,能倒进酒杯里,填满这个洞。要不然为什么‘烈酒’和‘精神’会是同一个词呢? [1] ”他情绪激动地环顾一周:“好好想想吧。”他们本就该料到,罗伊早晚会有旧态复萌的一天。
从几滴啤酒开始,逐渐过渡到开怀畅饮,罗伊坚持不懈地通过重拾旧爱来填补空虚。他经常跟女儿撒谎,说要跟着“一步半”出门工作,其实是到流浪汉聚集的丛林里,或坐在台球房后面的台阶上(他已被禁止入内)大喝特喝,或去其他地方,只要能喝得酩酊大醉。
为了不让戴尔芬察觉,同时避免再次遭到逝去灵魂的打扰,罗伊喝醉后会离家远远的,只要可怜的查弗斯一家的出事现场在他视线之外,他们的灵魂就不会在他眼前浮现。每周有那么两三天,他会醒醒酒,和戴尔芬待在一起,还会刻意表现,甚至有些过于关切。他会做重口味的早餐,洗自己的衣服,还会擦地板。他的偶尔消失和勤劳居家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也正是这个原因将戴尔芬蒙在鼓里,瞒了她很久,直到她从芝加哥回来,开始找工作时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一早,戴尔芬就急匆匆赶去“一步半”的店里。门口已被踩实的土地上,摆放着数个奶油搅拌器,一个挨一个,稍稍斜侧着摆放在一起,搅拌奶油的桨叶已在女人手中磨旧。她绕过洗衣盆、老旧的铁制衣服脱水机、缺损的玻璃罐、凹陷的锅,还看到陈列着的各种疏松的耙子、变钝的锄头、用秃的扫帚。街道上还散落着一些废品,“一步半”不会每天晚上都把它们收进屋里,而是有意为之,以吸引顾客。这一招却适得其反——这堆杂乱碍脚得很,要么会把人绊倒,要么会让人远远绕开。戴尔芬进屋时,还希望能得到小姑之前的工作,但当这位拾荒人从疤痕累累的木头柜台后探过身来,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姑的工作?我给她那个工作,是我看那个瘦皮猴可怜。你们这些肉铺的大人物都跑来找我做什么?”
戴尔芬交叉起双臂,说:“就当我没提!你这儿我当然可以搭把手,但别指望我会求你让我卖那些破烂儿。”
“这才像话!”
“一步半”笑了,往嘴里塞了根牙签,时下香烟越来越稀有昂贵。“达勒姆公牛”手卷烟也气味刺鼻,她是不会在珍贵的布料旁抽的,而是用嚼牙签替代,因为布料,尤其是羊毛呢,特别容易吸收异味。她开始将牙签咬碎,不时睁大一只眼,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戴尔芬。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你不需要找工作,你就该离开那个该死的老酒鬼,让他自己烂醉如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彻底摆脱他。整个镇上都觉得你是个可怜虫。”
“你知道些什么?”戴尔芬一下被激怒了。
“我知道的太多了,”“一步半”说,“昨天我才刚刚把他赶出去,醉醺醺的。”
“他戒酒了!”
“你还被蒙在鼓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酒鬼,戴尔芬,这种人不会变的。”
“会的,”戴尔芬说,“他变了,他这次说话算数了,你应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我看到了,也闻到了。”
“胡说。”戴尔芬依然嘴硬,却清楚自己听到的正是事实。她开始接受自己忽略了罗伊身上流露的迹象这一事实,逐渐被一股阴郁消沉的黑暗所笼罩。为什么她这样一个生活中方方面面都务实的现实主义者,一面对自己的父亲就屡屡失误呢?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店铺,走回了家,一到家就钻进被窝,补上在芝加哥没睡足的觉。她醒来时,内心再次被阴云笼罩。她头昏脑涨,踉跄着走进厨房,煎了两个单面煎蛋。
“这么说,老头儿又堕落了。”她对着铲子咕哝着,对父亲的担忧很快就变成昔日熟悉的精疲力竭的愤怒。“我究竟还在乎个鬼啊!”她气愤地说着,用叉子直接从锅里叉起鸡蛋,塞进嘴里。独自一人的贪嘴和不安让她觉得丢脸,她放下叉子,郑重起誓:“我绝不会去找他!我要去看看马库斯!”她果断而匆忙地做出一锅饺子汤,当初马库斯从土坡下获救后就是靠喝这个恢复了生机。她用毛巾裹起汤锅,开车赶去肉铺。去的路上,她意识到自己名下只有十块钱了,既然指望不上罗伊有所贡献,也就肯定付不起月底的账单。如果她这周找不到新工作,她决定把车卖掉,这个决定安抚了她的惊慌。
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蒜香。一定是菲德利斯在调制意大利香肠的肉馅儿,戴尔芬想,紧接着一连串细节映入眼帘——奶油没存好。“注意那个,”弗朗兹从侧边冷藏柜里出来时,她指给他看,“这样会变馊的。”也没人擦去玻璃罩上留下的指纹和污迹,戴尔芬抓起抹布擦起来,擦完把抹布扔到一边。
“马库斯呢?”她问。
弗朗兹指了指屋后的卧室。她撇下店里所有让人忧心的工作,向后面走去,看到马库斯还躺在床上,便有些担心,但发现他的病情至少没有恶化,又很欣慰。当然,他还没换下去芝加哥时穿的那身衣服,就连脚上的袜子也还是那双。
“天啊,臭死了!”
戴尔芬慢慢脱下他脚上的袜子。
“我感觉很好,我只是站不起来!我摔倒了!”马库斯笑着说。他是个头晕眼花却神情愉悦的小病号,回到家里很开心。戴尔芬决定留下陪他。他表情热切,浅桃红色的发卷乱蓬蓬的。戴尔芬在为数不多的干净衣服里翻了翻,找出一身已不合身的破旧却干净的衣服。他将它们抱在胸前,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走去浴室换衣服。戴尔芬把他的床单扯平整,重新铺了铺。拍他的枕头时,她摸到廉价的羽毛中有些尖锐的东西,便伸手进去,掏出一捆露茜的纪念物,有卡片,有响片。她一一查看着,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的隐私,便又塞了回去。马库斯走进来,钻回被窝,闭上眼睛,好缓解头晕。
“把这汤喝了。”戴尔芬说。那些卡片底部写着的名字刺痛了她的心,他一定很爱露茜·查弗斯吧——孩子之间的那种爱,才会把她送的卡片藏在枕头里。她扶马库斯坐起来,想从手中的陶碗里盛一勺汤喂他喝。“我不是小孩子了。”马库斯说着,从她手里接过勺子,喝了汤,又伸出另一只手端着碗。他小心翼翼地把勺子送到嘴里,小口喝着汤,吃每个饺子时都会在嘴里含一会儿,仿佛心存感激,希望充分品味它的味道。戴尔芬望着他,深深呼吸,感觉一股静谧包围了他们。空气是静止的,店里的声响变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睡梦中的狗蜷在地板上,轻轻呜咽。勺子碰着碗沿儿,发出叮当声。他轻轻吞咽着,戴尔芬望着这个饥饿的生病男孩喝着可以治愈他的汤,希望这幅画面可以持续到永远,她可以一直这样看着他,完全不会介意,就像在目睹一场神圣的仪式一般。待他把碗端到嘴边,喝光最后几口,把勺子递给她时,她不禁有些遗憾。她晃了晃勺子:“还要吗?”
他睡眼惺忪地摇了摇头,把碗也递给她,然后就缩进被子里。他闭着眼睛,如释重负般长叹口气。有好一会儿,他都用力呼吸着。他的脸红通通的,白皙的皮肤如娇嫩的玫瑰,睫毛浓密,浅色的头发有些微微泛红,在破旧的枕套上耸立着。戴尔芬依然坐在原处望着他,手里握着空碗放在大腿上。她把他的头发向后捋顺,但直到他睡着,才敢亲吻他,给他掖好被子。
她往外走着,从一些顾客身边经过时,无意中听到木料厂在招聘簿记员。走出店门,她心想,工作时闻着新鲜的锯末味总好过血腥味。回到家后,罗伊还是没回来——这也许是件好事。她锁上门,关灯就寝。第二天一早,她换上适合工作场合的衣服,戴了顶有些旧的帽子,穿上大衣。她不想打扮光鲜,也不想穿上最好的衣服——西普里安给她买的那些,那样并不合适。不管木料厂的人有没有听说过她什么,她都想给人留下一个正直体面的印象,而不是个戴着一顶显然自己买不起的饰有绿色羽毛的帽子的人。一个朴素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非有个杀人犯好友,和一个杂技演员同居或有个喋喋不休的老酒鬼父亲的人。她希望人们说起她时,会说戴尔芬手脚利索得很,既稳重又可靠。
春风安静而持续地呜咽着,飞舞着。天空是浅紫色的,树木是柔和的灰色,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晨曦中饱含着水润的清新。戴尔芬走在路上,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她一直很爱这个时节——叶子还没长出来,风依然狂野。而克拉丽丝就会以她引人瞩目的方式,做出完全不同的反应。她一直乖戾而神秘,总是一袭黑衣去学校,还会用烧过的火柴的烟灰画眼影,在脸颊上抹胭脂,有时涂成两个圆圈,看起来就像滑稽的结核病人。对于戴尔芬而言,迟疑的三月令人振奋。三月充满了希望,积蓄着力量,天气依然寒冷,却每天都稍稍变暖一些——是一年中最充满希望的时节。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戴尔芬的思绪在平静中变得乐观起来。这是件好事,因为当一个不明生物从对面朝她踉踉跄跄走来时,她的心里可以有所准备。
灰不溜秋、赤身裸体、没有毛发——更像个可怕怪异的动物,而不是人。那个野人般的身影飞快转过药店的街角,从巷子里跳出来,号叫着摔在地上,用手使劲抓着地上冻僵的泥土。她从嘶哑的叫声中辨认出,那正是她的父亲。他跪在地上,费力地朝她爬过来,然后又像被一根绳子拽起来一样跳了起来。他就像个风滚草球般被吹到一家店门口,又旋转着滚下台阶,伸开四肢,摊躺在排水槽的细流里。戴尔芬朝他跑去,但他一看到她,便吓得打了个激灵,往后绊了一下,转身开始奔跑,像疯了一样在街道两侧来回乱窜。他四肢细弱,肚子却像青蛙一样,圆鼓鼓又白花花。他的睾丸就是下半身的小型紫色装饰,他懒得遮掩,似乎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他只是想跑,跑去哪里不重要。戴尔芬清楚,他神志不清时,动作敏捷,总是很难追上。
戴尔芬沿着主街追赶,他却跑到路德教堂后面。她一路追着他,围着教堂转了一圈,希望在牧师的院子里堵住他。他奔跑着穿过一片开得旺盛的连翘,差点撞倒奥兰·索文夫人,吓得她高举双臂,大声呼救。他们将她的叫喊声抛在身后,罗伊跳过一扇开满报春花的门,冲向河边的小花园。进去后,他双手撑起身体,跳过一张张野餐桌,绕着跑过秋千。幸好没有会受影响的孩子,不过还是有个学步儿童的妈妈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不是坏人。”戴尔芬喊道。她气喘吁吁地追着罗伊,爬上蜿蜒的山坡。罗伊从那里猛冲向消防站,然后突然向北边跑去,大概是想去爬上水塔。戴尔芬逐渐跟了上去,她年富力强,又有毅力,却被脚上那双专门穿上去找工作的颇为体面的高跟鞋束缚住了手脚。他躲过她,绕过水泵,又回到主街上,望着眼前出现的幻觉,恐惧地啜泣。她不太情愿地脱掉鞋子,放在水泵附近,脚上只穿着袜子,一边追一边懊恼,最后一双长袜就这样毁了。在父亲跑向镇上的小学时,戴尔芬擒抱住他并将他摔倒在地。她把他控制在地面上,体育老师跑了出来,脖子上挂着条毛巾,坐在罗伊身上,先用毛巾挡住了他的下身,罗伊的双腿上粘着一道道污渍和粪便。一被抓到,他一下子就变得顺从起来。戴尔芬脱去大衣,和体育老师一起将他的胳膊塞进大衣袖子,然后将前面的扣子扣上。罗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她,一步步朝家里走去。小学生和老师们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一到家,戴尔芬就给父亲倒了杯水,撒了些糖和盐在里面,然后送他上床。虽然他很讨厌被束缚,她还是用床单将他卷起来,又用安全别针在他背后别住,让他侧躺着。她给希奇大夫打了个电话,他答应等看完诊便过去看看。待她确信罗伊已经熟睡后,她走去木材厂,得到的回复是那个工作“今天早上刚刚找到合适人选,非常抱歉。可以别再让您父亲在木材堆里睡觉了吗?我们担心他会带火柴到草垫子上,引发火灾,那就太危险了,希望您能谅解”。
“如果我们能用一把锋利的切肉刀给你开膛,”希奇大夫说着,沿着罗伊的腹部,用手指从腹股沟到胸腔画了条线,“然后把你的胃和肠子推到一边,握住你的肝脏……如果我们把它扯出来,给你看看这个还在跳动的可怜器官,你就能看出它是多么备受摧残,是如何被你粗暴虐待了。”
希奇大夫晃了晃一头油亮亮的银色长发卷,摸了摸眉毛,出于对肝脏的敬意,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接着用一种低沉而轻柔的语气对罗伊说:“这个真挚而无辜的帮手让人怜悯,你的所作所为不可宽恕。它有部分已经溶解了,肯定发臭了,这里硬了,那边馊了。只是轻轻触诊……”希奇大夫皱着眉头,将手指从罗伊身体一侧按进去,在他腹部深处的某处抓了抓,痛得罗伊立刻尖叫起来,然后开始啜泣:“我确定你这个宝贵的肝脏彻底毁了。”
“放手,”罗伊呻吟着,将大夫的手推开,“老天爷知道我努力过了。”
希奇大夫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注视着戴尔芬:“我听说你今天上午跑了个50码冲刺。”
“更像10英里,”戴尔芬说,“他能活下来吗?”
“他公然藐视所有物理定律,”希奇说,“我若胆敢做什么预测,就太傻了。但我搞不明白,他这样一具空壳怎么还有一息尚存。”希奇俯视着罗伊,突然他临床专业的克制变成了愤怒,开始大吼:“你必须得活下去!我在你这把该死的老骨头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在你能一直善待戴尔芬之前,你不能死。”他用一根手指戳着罗伊憔悴的脸:“你现在还不能死!那就太无礼了!我不允许。”
“给他慢慢减量”,他对戴尔芬说,“这就不用我教你了。他要是咳嗽就给他喝这个。”他递给她一瓶很浓的樱桃味糖浆,然后将手在她肩膀上放了一会儿,用罗伊肯定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他要是真断了气,把他装在板条箱里埋了,别给他办什么葬礼,把钱省下来自己花。”
并不是说人们不善良,戴尔芬心想,但当他们拒绝她时,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空缺职位,还是没有职位愿意给她?她不得而知,只能继续寻找,幸好最终如愿以偿。当她钱包里只剩两块钱时,她得到一份兼职工作。总喜欢吃“阳光”牌饼干样品的那个老头——坦西德·比恩,一定是知道她经常因他给的五分钱硬币多切给他一些香肠,替她美言了几句,于是她得到一份去镇政府大楼办公室里归档文件的工作。她在后面的档案室里工作,里面堆满箱子,装着年岁已久的土地协议和五花八门的投诉信。也不会有别人打扰这份工作的单调无聊——一个秘书负责接电话,终日埋头在她那台时髦的打字机前处理文件,考虑到自己的地位,她认为不必和一个档案管理员交谈,戴尔芬基本没什么机会和她打招呼,时间一久就忘记了她的名字。戴尔芬基本也没见到过镇政府官员——他们似乎都在其他地方忙着处理公务。这份工作极易昏昏欲睡。下班后,她会给罗伊服用糖浆和一些杜松子酒,她总是把酒随身携带,从未单独留给罗伊。他睡着后,就不再咳嗽,呼吸也很平静,甚至都不再打鼾。戴尔芬会给自己做些晚饭,然后也上床睡觉。
一切都蒙上了睡意,单调而柔软。雪花般的飞絮大片大片地从棉白杨树上飘出,落在草地上。戴尔芬缓缓穿过绿色春日的微风和宁静,像父亲一样沉醉于睡梦之中。每当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过令人惊讶的春光,来到堆满枯燥乏味的文件的昏暗办公室,她都感觉远离了生活中的苦差事,就像进入冬眠一般,以为往后余生会如此这般持续下去。她逐渐喜欢上每天的平淡乏味,原本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这种生活——但还有马库斯。除了他,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她也说不清,还有菲德利斯。
在宽大的木头研磨板上磨碎卷心菜通常是马库斯的任务,那是只厚重的桨状木板,嵌着把锋利的刀片,架在木盆上很方便,是菲德利斯搅拌和发酵德国泡菜用的。以前他会让马库斯放学后磨上几个小时,但看到他从芝加哥回来都一个月了,脸色还很苍白,行动还很迟缓,便心生疼惜,让他卧床休息。晚饭后,他自己把这个活儿干完了。他从板条箱里掏出一棵卷心菜,轻轻在刀片上来回摩擦,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按压,卷心菜在他手里很快只剩下手掌和刀片之间如树叶般薄薄的一片。他将这片菜叶抛到一边,又拿起一棵紧致的浅绿色菜头,重新开始磨,磨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感觉有一件重大任务尚未完成。他确信,这就是他心情烦躁的原因,但问题是,他完全想不起那个任务到底是什么。他又拿起卷心菜,心里那个念头却更加强烈,最终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把围裙扔到一边,走到屋外。
他这才想起来,那不是个任务,但千真万确是一件没有完结的事。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到底能不能画上句号?如果他再次接受,这次可以持续到永远吗?再说了,他有那个勇气吗?他敢去见她吗?
戴尔芬一边看书,一边打着瞌睡。她看的是“每月一书”读书俱乐部推荐的一本大部头小说,是从老师们开在政府大楼地下室里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的情节是爱情故事,发生在英国,浪漫而圆满,是那种她确定看完后不会心碎多日的情节。她一直很爱看书,尤其在失去克拉丽丝之后,现在更是完全沉浸其中。她被一本又一本书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吸引。她读过伊迪丝·华顿、欧内斯特·海明威、多斯·帕索斯和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也会向简·奥斯汀寻求安慰。这种书虫般的生活——她觉得可以称为阅读人生,所带来的乐趣使她茕茕孑立的生活丰富而充实,甚至颇具颠覆性。她不断沉浸在令人欣慰或惊悚的人物之中,体味着他们的人生。她会阅读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勃朗特姐妹和约翰·斯坦贝克的作品。一旦拿起书,她要不断给厨房火炉旁的床上躺着的父亲喂麻醉药,以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穷困潦倒的生活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犯过的错误也随之消失,她凭借一股虚构的力量生活着。
每当读完一本小说,合上书页,她有些不太情愿地从那个世界抽身而出,有时也会设想自己的人生该如何书写。她幻想着自己担任主角的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情节发展的种种可能和非同寻常。接下来她该怎么办?离开小镇?没有她,父亲就活不下去,这条故事线行不通。
没有她的照看,沃尔德沃格尔一家的生活也会继续,也就不会存在她是否参与其中的疑问。一个全新的故事会徐徐展开,一个只属于戴尔芬的故事。她能承受得住吗?也许她也能在这里把自己的故事写完。在这段埋头读书的日子里,她的内心也在悄然变化。一个接一个的人生在她眼前闪现,她却可以远离悲痛与不幸。登台表演的欲望也很容易满足,在家里即可,还不必受团体内其他成员的干扰。想要离开的念头逐渐变得不再强烈,她开始感到心满意足,她并不恐惧“心满意足”的状态,却一直隐隐觉得其中蕴含着些许失败的意味。永不满足的生活似乎才更丰富多彩、有滋有味,要闲不住,要努力奋斗,那样的画面才浪漫。实际上,她却逐渐发现,生活还是安宁些好。只要有书可以读,她永远不会厌倦这样的日子。她不介意和可怜年老的罗伊一起住在这个偏僻小镇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头顶着这片随心所欲地惩罚或赐福人类的上天。满足,在她的心中,这个词本身就像这座小房子一样方正而踏实——虽然是罗伊的,她认为也属于自己。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的房子,四面都是地平线,只要踏出房门,就能看到它柔和而古老的轮廓。每晚向西望去,夜幕降临地越来越晚,天空中的云朵就像爆炸过一样,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只看得见一束束的火光和广阔而黑暗的田野。
她会望着夕阳落下,点亮台灯,拿起最近正在看的书。在沉浸到字里行间之前,她会坐在安静的屋里,环顾四面的墙壁。这是她每晚都要例行的仪式——读读书,打个盹,醒过来,恢复些精神,有点眩晕,起身倒杯浓茶,继续读下去,有时会一直看到凌晨三四点,白天在文件柜后小睡一会儿。每晚她都会细细观察几次周围的环境,看着一些细节心满意足。“一步半”莫名其妙塞给她的那座昂贵的台灯投射出粉色的光,映在淡黄色的墙面上。戴尔芬还从日历上剪下森林的图片,镶在桦木做成的相框里,挂在墙上。她凝视着那些树叶繁茂的印刷物,就会陷入一种安宁且熟悉的出神状态。罗伊从“一步半”那里拿来后修好的收音机播放着尖细刺耳的舒缓交响乐。屋里没有暖气,但她盖着伊娃给她做的被子,一直围到腰间,有时她会抚摸着好友缝下的针脚,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还不如把那些针脚缝在自己皮肤上。她每天都会想起伊娃很多次,她身上依然有好友的品性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宽慰,会觉得她还活在身边。
伊娃也会喜欢这个房间,她想。这里有一张戴尔芬用来处理账单的小木桌,华丽而柔美。有只巨大的挂锁松木箱,用铁箍箍着,里面放着两床备用被子,用于在极其寒冷的夜晚取暖。纯色的木地板中央有一小块椭圆形的碎布毯,她相信可以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窗下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狗雕像,她尚未决定它到底丑陋还是优雅,但这不重要。所有这些粗陋的物件都沐浴着台灯的玫瑰色灯罩映射的光辉。戴尔芬沐浴着柔和的光辉,在温暖的满足中凝望着它们,对于地下冰冷的咯吱作响充耳不闻。
是的,他们还在下面,查弗斯一家。不是他们的尸骨,是他们遗留下的绝望。有时,戴尔芬在半梦半醒间会和他们交谈,努力解释:“我不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很抱歉,快走开。”
当她听到敲门声响起,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露茜,她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家里从未来过客人罢了。虽然小镇上人越来越多,却很少有人来这边,更不必说晚上了。戴尔芬透过窗户向外看了看,看到菲德利斯站在门前,缩在羊毛大衣里。他用厚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抵抗初春刺骨的寒风,脚上穿着靴子,好走过泥地。他长途跋涉走来这里,不知是何故。戴尔芬立刻心头一紧,开始担心马库斯,赶快冲过去开了门。菲德利斯走进屋,一股夜晚的寒风吹了进来,她迅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马库斯怎么了?”她问。
“在睡觉,”菲德利斯说,脱下脚上沉重的工作靴,“他没生病,就是没什么精神。”
他将靴子放在门边几张报纸上。
“我爸在厨房睡觉呢,”她解释道,“到这边来吧,坐这儿。”
他乖乖跟着她走到椅子前。他脚上穿着羊毛长袜,脚后跟和脚趾处都是亮红色,孩子气的幼稚模样。若不是戴尔芬在产生这个念头前就及时将它掐灭在萌芽之中,她会对他心生爱意。她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就给水壶盛上水,准备煮些薄荷茶,然后回到屋里和他一起坐下,等水烧开。菲德利斯告诉她,收到了德国寄来的信,孩子们开始上学了,还参加了一个政府开办的少年组织,据小姑说,入选的条件十分严苛。她还暗示说,虽然孩子们通过了一些严格的测试,她还是不得不用菲德利斯寄来的钱去贿赂政府官员。至于小姑本人,她起初想用千里迢迢带去的美国缝纫机展示缝纫技术,结果发现还没德国的缝纫机先进。
“够了,”戴尔芬说,“我对你妹妹不感兴趣。”她开始询问双胞胎的状况,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洗澡,还有店里的情况。他允许赊账的那些人都还钱了吗?有的还了。显然不够。供应商开的价格公道吗?从他的回答可以明显看出,他并没花时间和他们讨价还价,以争取更大的利润空间,戴尔芬皱了皱眉。“这里差点,那里差点,我们的成败往往就差那百分之一二,”她说,“你早晚会明白的!”她使劲拍了拍椅子扶手,以掩饰自己的口误。我们?她在说什么?
“还是只有茶。”她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嘲笑道,“反正你喝的啤酒也太多了。”她站起身,走进厨房,在熟睡的罗伊身边走动着,在她沉重的棕色茶壶中的沸水里搅拌着薄荷叶。她拿出茶杯,每个杯子里都放了块方糖。她端着茶壶和两只茶杯,沉稳地回到起居室,将它们放在小狗瓷像旁。
“你见过这样的狗吗?”她问菲德利斯。
那只狗长着一对长长的黑色耳朵,耷拉下来,身上有黑白相间的斑纹,嘴巴向前突起,机警地坐在一只绿色瓷垫上。
菲德利斯拿起它,朝这边转转,朝那边转转,几乎是在把玩。“我觉得地球上不会有第二只这种狗了。”他终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把它放了回去。
戴尔芬一言未发,她被他调侃的语气吓了一跳,他身上有种别扭的轻佻态度。听到他说出任何与店铺生意无关的话,她都会心生烦恼。换了更加安全的话题后,他们才得以顺畅而舒服地交谈了一阵子,然后菲德利斯突然毫无征兆地问她,她是否清楚西普里安还会不会回来。
“不会!”戴尔芬突然被迫讨论如此私密的话题,她的声音不太情愿地噎住了。
菲德利斯的身体向后仰去,直视着她,玫瑰色灯光照亮他的脸庞,让他整个人沐浴着一种和他不太协调的温柔。他的外套挂在身后的椅子上,只穿着衬衫。灯光凸显着他前臂上黄铜色的毛发,她有些眩晕地低头望着他粗壮的腰肢。他则瞥了一眼灰暗的厨房门,把椅子拉得离她更近了些。
“我给西普里安留的时间够久了。”他说。他的话铿锵有力,重重落下。这个声明听起来很好笑。但当他的身体前倾,戴尔芬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香料味道——白胡椒、姜和葛缕子,男人气息,衬衫的羊毛和亚麻味,还有味道浓烈的剃须水。她知道他会在牙齿上抹雪茄烟灰来亮白牙齿,然后用小苏打刷牙。她还知道他会用伊娃留下的法国紫丁香手工皂给络腮胡打肥皂沫。他身上这些小习惯她都了如指掌,因为自从他妻子离世,就是她在收拾他的房间,是她在照顾他的儿子们。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这些事都和他本人无关,和菲德利斯这个人无关,但他此刻就坐在眼前,完全没有亲密的亲人相伴。然而,她如此了解他的一切,他却连她的房间都没见过。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对她用哪种香皂这种私人问题一概不知。此外,她要怎么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给西普里安留了时间?
“留给他?你这话什么意思,‘留’给他?”
“时间,”菲德利斯说,“回来的时间。”
“哦,好吧。”戴尔芬说。她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难以对抗的力量攫住了她,她想给菲德利斯出点难题。为什么不能呢?凭什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到这里,占据这间狭窄的淡黄色房间——她的私密小窝?于是她笑了起来,就好像他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然后平静下来,喝了口茶。
“你是觉得他抛弃我了吗?”她绝不会透露他们分开的真实原因,也绝不会告诉别人,早在大家发现他消失之前,他就已离开。“这么想,也太大男子主义了。”也许她受到在起居室里看的那些小说的影响,里面的角色都会为爱情这样的话题产生争执,因为当她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后突然开心起来——菲德利斯正在努力解释自己,而她则相信自己终于读懂了他的心。这么说,他一直在等她!
“菲德利斯。”她摇了摇头,棕色的发卷拍打着肩头,然后故意慢吞吞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当她看清他的脸庞,却发现他炽热的表情中写满绝望,她立刻将自己的小伎俩抛在脑后。
自从这次世纪大破冰后,似乎过去了好几个月。两座冰山缓慢地靠近,终于碰撞,合二为一。两个人都有点懵,对别人的反应也有些迟钝,还时常健忘。戴尔芬还在政府大楼里上班,但减少了工作时间,每天下午会到店里来招待顾客,这样就离菲德利斯近一些。她还像以前那样,在厨房里忙碌,若有空余时间,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洗了,但不必给菲德利斯洗。之前在她离开后,他就开始运用军人的严谨学着自己熨衬衫了。
一天下午,她来到店里时,他就在熨衬衫。那天不知为何,整个店里都很安静,她走进铺着冰冷的混凝土地面的杂物间,水顺着墙上的管道流进一对皂石池里。他就站在那里,只穿着件背心,瑟瑟发抖,双臂在铺着衬布的木板上移动。他买了个时髦的电熨斗,正在熨烫一只袖子肩膀处上过浆的褶皱,嘶嘶作响。
看到这个大男人埋头做着通常是女人做的工作,戴尔芬的身体中仿佛有电流通过,她用手轻轻抚过他的上臂,手上还戴着手套。他放下熨斗,握起她的手,将手套从她手指上一根一根地摘下,始终用严肃而庄重的眼神望着她。摘掉手套后,他用双手捧起她的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轻轻抚摸她的指关节,上面留着白色的疤痕,最后试探性地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他的嘴唇落在了掌心的边缘。
接下来的动作很快,是她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他以一种傲慢的姿态把她猛地一拉,想把她拉到身边。她往旁边跨了一步,躲开了他粗暴的动作,走出房间,却依然闻得到干净衣服被熨烫的焦味,令人陶醉。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肢体接触,或者说亲吻。虽然那算不上是个吻,却远比一个吻更意味深长。晚些时候,在走回家的路上,她回忆着他将她的手套摘掉时的眼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前。她这才意识到,这漫长的一路,她一直出神地走过来,对周遭的一切看都没看一眼,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家门口的了。然而,尽管她总是情不自禁地重温对他的新感受,却一直躲避着他。当他们在彼此身边,整个世界的舞台就仿佛只剩下他们俩,所有布景都已撤下,只剩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吸引力,那么强烈。两人都以最谨慎的幅度,逐渐向彼此靠近。
几周过去了,他们依然没有接吻,没有触碰彼此的嘴唇。然而,有一天在积满灰尘和文书的办公室里,菲德利斯跪在戴尔芬面前,双手沿着她双腿内侧,一直抚摸到她厚厚的长筒丝袜的顶端,轻抚着钩住金属吊袜带的地方,在她裙子下面沿着袜带向上抚摸。她就坐在皮椅子上,他将她双腿分开,分得很大,让她很难为情,然后他亲吻了她的膝盖内侧。她用双手攥住他的头发,使劲往后拽,力气很大,肯定把他拽得很疼,但也只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脸在她双腿之间,一动不动。她用尽全力把他推开,拉下裙子。
“老天爷,”她说,“你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沉闷而冷酷地站起来,用夸张的力气和动作使劲拍去裤子上的灰尘。
“在你身边,我就有这个念头。”他想努力找回自己的尊严,交叉起双臂,又放下,然后坐下来,在桌子上胡乱摸索着翻找香烟,最终也是徒劳,只得摊开双手,仿佛在说:看到了吧?我想要什么都得不到。戴尔芬终于笑了出来。
之后的很多天,他们都无法承受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选择彻底忽视对方。他们定好在四个月后的一个日子结婚。起初,四个月似乎需要等待很久,然后戴尔芬开始觉得这段时间很短暂,也许应该再往后推迟一点。菲德利斯在镇政府办好了结婚许可证,故作轻松地拿给她看,然后他们就都淡定利索地在上面签了名。两人十分擅长合作——工作起来都利落、认真而高效。戴尔芬又接过记账和订货的活儿,开始给堆满灰尘和文件的办公室带来秩序和生机。
一天下午,弗朗兹和马库斯正在厨房里吃饭,戴尔芬把菲德利斯拉进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告诉他们吧。”她命令道。
弗朗兹愣住了,塞往嘴边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父亲宣布。马库斯则继续吃着,平静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他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已经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他又吃了一口,问出另一个重要问题:
“这是不是就表示埃米尔和埃里克要回家了?”
“我会给他们写信,也会寄钱过去,”菲德利斯保证道,“小姑会做好安排。”
“快告诉他们。”戴尔芬又说了一遍,摇了摇他的胳膊。
菲德利斯鼓起勇气,但还没等他开口,弗朗兹就抢先说话了。
“噢,我明白了,”弗朗兹说,“你们俩要结婚了。”他用叉子叉起半个烤苹果,全都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既然我们在宣布消息,我也要宣布我加入空军了。我要入伍了。”
“不会打仗的!”菲德利斯低沉的嗓音由于用力过猛差点破音——他对此还抱有希望,而弗朗兹似乎并未察觉。
“不,会打的,”弗朗兹说,“你就等着瞧吧。我预料会打起来,等到打起来,我就……”他用手做了个滑翔的动作,就像飞机要起飞一样。他嘴里发出“嗡嗡”的响声,将手伸向广阔的蓝天,然后冲所有人咧嘴笑了,点着头,期待他们的赞许。菲德利斯痛苦地弓着背,离开了房间。
“你有必要这么兴奋吗?”戴尔芬问,原本为弗朗兹破坏了这次郑重其事的宣布而懊恼,突然又对他如此渴望战争感到骇然。
“我很兴奋,”马库斯说,“就好像你已经住在这里了。”
“哦,那件事啊,”弗朗兹说,“他有他选择的自由。”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戴尔芬说,“你至少可以去陪他坐一坐。”
“爸爸不会喜欢的。”弗朗兹从桌上的碗里拿出一只核桃,徒手捏碎了,就像菲德利斯那样。他将果仁往空中一抛,用舌头接住,吃进嘴里。“我会开喷火式战斗机!我们不会靠近德国领土的,我的敌人是其他飞行员,不是爸爸家乡的人。他知道的。”
“你对战争一无所知!”戴尔芬尽量压低嗓音,不想把他逼走,但他任性的无知让她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撇开我嫁给你爸爸这回事吧。你要现实点,弗朗兹,他们可能把你送去步兵团。”
“我?”他难以置信又充满同情地望着戴尔芬,“开轰炸机,倒有可能。但我不会去的,我要当战斗机飞行员。”他嘴里发出机关枪的声音,假装开枪射击马库斯,马库斯也回击了他。
“天啊,你真是个倔脾气!”戴尔芬大喊,败下阵来。
“你想要我怎样?结婚是你们的事。”弗朗兹闷闷不乐地说,“我的想法又不重要。”
“当然重要。”戴尔芬哄着他。
“那好吧,我的想法是我要离开,”弗朗兹说,“不要觉得是针对你,但我就是不愿去想这件事。”他站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开,将双手猛地插进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仿飞行员夹克的口袋里。他渐渐走出戴尔芬的视线,嘴里恶狠狠地骂着,踢着脚下的灰尘,双眼含泪。然后他讽刺地嘲笑了下自己,他的人生从未这般痛苦过。
每当弗朗兹经过松树下——那里曾是他和玛兹琳从街上猛一转弯,骑车拐去的秘密约会地点,他都会喉头一紧,心里揪成一团。之后的几个小时,他都会想着那棵松树,两肋僵硬,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还会突然莫名地深深长叹口气。食之无味,日渐消瘦,手腕处的骨头明显,颧骨更加突出。他的睡眠也不再香甜,梦中充满激烈的画面——湍急的水流将他从玛兹琳身边卷走,或将她拍倒在悬崖边,始终遥不可及。当事态逐渐明了,玛兹琳·希梅克的“不”字并非随口一说,丝毫没有和他和好之意,弗朗兹的状况便日趋恶化。玛兹琳穿了一套他从未触碰过的新衣服。
她现在会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褐色格子花呢短裙来上学——就连弗朗兹都看得出,它的裁制合身而精良。她走过时,裙子的下摆会在双腿边恰到好处地摆动着,会在她转身时轻柔地旋转。褶裙是棕色和金色相间,是那种曾在那棵茂盛的松树下洒落在他们两人身上的阳光的金色。她还穿着件干净挺括的衬衣,褶皱状的领口垂在锁骨间,胸口缀着耀眼的珠母贝纽扣。她还把头发编了起来,缠着一根厚厚的缎带——有时是蓝色,有时又是黄色。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记住这些微小的细节——现在他对她的了解仅止于此。玛兹琳却从未对他的注视给予过任何回馈。她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用说让他接过她夹在胳膊下的课本,然后绑在她的自行车上,骑车带着她,就像带着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小女孩。他觉得,他最怀念的就是那幅画面,甚至甚于触碰她的肌肤。他怀念她坐在自行车前面,在他双臂间摇摇晃晃,怀念她努力想要坐稳时他控制车把的抖动和她的笑声。她越是疏远他,他就越明白一点——他爱玛兹琳,至死不渝,大胆点想,甚至超越生死的界限。
真是蠢透了!他用拳头捶打着太阳穴。到了晚上,他会苦思冥想,如何弥补对她的伤害,如何吸引她回到自己身边,会不断琢磨出各种方法又一一推翻。他可以乞求她的宽恕,或者半路拦截她,可以恳求她,给她买一支温室的玫瑰,晚上放在她的床头。她是需要他的,不是吗?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开心。你看她走过学校走廊时,那么安静,神情那么严肃。你看她曾经苗条优美的身姿如今瘦弱得令人担忧,还有她的头发,以前总会随着她的跃动打着旋儿,现在都呆板地编了起来。
唯一能让他分心的就是飞机了。有时,他看着在他身边工作的那些人,会好奇他们是否有过类似的感受。他怀疑他们没有过——没有谁看起来像是除了手里摆弄的机械还爱上过其他什么人或事。起初他很鄙夷这种过于平淡的人生,现在却发现了它的意义所在,能踏踏实实地修理一台精细易怒的引擎是一种解脱。所以每当菲德利斯允许他离开店铺,他都会去摆弄飞机,作为回报,噘嘴曼海姆开始教他开飞机。
每次起飞,弗朗兹都能感受到在轰鸣中挣脱地球表面的激动,就像他第一次在家后面的空地上,看到飞机起飞、越过防风林一样,让人着迷,只不过坐进驾驶舱的感觉会更好。等他学会如何控制飞行,读懂风向,明白大大小小的云朵透露的迹象,这种感觉就更妙了。到第八次飞行时,曼海姆开始让他亲自驾驶。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不断练习起飞降落,然后逐渐加入一些初级飞行特技,包括空中暂停、旋转、简单横转和翻跟斗。等到曼海姆终于允许他独自驾驶,弗朗兹感到一种令人震惊的轻盈,飞机仿佛和他融为一体,完全跟随他保持着灵敏精准的平衡,让他激动不已。他一直盯着镇上的谷物升运机,它变成地面上一个微小的点,然后冲着那个方向,缓慢进行翻转,又做了个更复杂的分段翻滚,打了个转,紧接着又来了个高难度的翻转。大地在他身下旋转,他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然就有可能玩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等到最终平安落地,他心静如水。从那以后,他开始觉得,只要能过上飞行的生活,也许就能挨过失去玛兹琳的日子。
没有宾客,没有蛋糕,也没有鲜花。她嫁给菲德利斯后,弗朗兹也离开家里,去参加空军招募的体检,戴尔芬的生活依然分为两部分——料理肉铺,回家照顾罗伊。她还保留了部分档案工作,还会读书,尽量维持着原本的生活习惯。然而,过去的恐惧、琐碎和没了结的纷扰依然会回来打扰她的生活。虽然已经结婚,但新生活似乎尚未完全展开,就像乱糟糟的舞台布景。她希望可以像归类档案那样,将过去的生活束之高阁。就在这时,西普里安回来了。
一天傍晚,他出现在戴尔芬家门前,戴着顶帽子,坐在台阶上。戴尔芬开着车驶进院子时,他眯着眼,歪着头望向路上,点了点头,冷静而沉默。然后他摘下帽子,戴尔芬看到他剃光了头。他看起来更有魅力了,更具有异域风情,就像一个来自史前时代的人,套上了裤子、衬衫和鞋子。他的光头让她联想到他赤裸的身体,不禁心跳加快。她停下车,透过挡风玻璃看清他后,深深吸了口气。他还是来了。她笑了,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然后她想起了克拉丽丝,意识到她可以从他那里打听到克拉丽丝的下落。她笑的原因变了,笑容却依然停留在脸上。不管怎样,看到西普里安,她还是开心的。
她打开车门,跳出来,几乎是朝他跑去。戴尔芬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不适。菲德利斯在看着他们吗?她荒唐地扫视一周,然后耸耸肩,希望能像抖落披肩那样,抖落自己的不适,但心中的不安却挥之不去。她犹豫着和他打了招呼,在黄昏的斜阳下站在他面前。她转换着身体的重心,希望他不会跟她走进屋里。虽然她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却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错事,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仿佛菲德利斯实实在在地存在,让人生畏。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顾虑一个男人的嫉妒之心,便心生愤怒。门廊下的安静草丛中,蚊子开始嗡嗡作响,西普里安把头轻轻歪向一边,用帽子扇走了蚊虫。他们在门廊的台阶上一起坐了下来。
“点根烟吧,驱走这些吸血虫。”她从西普里安手里接过一支烟,任凭它在指尖燃尽。
“我不会跟你说话的,”她终于低声说,“除非你告诉我克拉丽丝的下落。”
“我当时不知道霍克出事了。”西普里安坦白道。
“我知道霍克他妈的出事了,我问你克拉丽丝怎么样了。”
“她只跟我说了一句:我要去一个我的工作价值可以得到认可和欣赏的地方。”
“这确实像她说的话,”戴尔芬说,“我敢打赌她去了南方,新奥尔良……不,更远的地方,尤卡坦半岛,甚至可能更远,巴西。我看得到。”她叹了口气,抖动着肩膀。但她看不到。想念克拉丽丝依然是每天的习惯,就像喝咖啡或打开收音机一样。她不再突然停下手中的活,为克拉丽丝感到痛心,也不再去琢磨或为她担忧。她只是想念她,然后就此打住,继续做下一件事。这就是时间的仁慈,她想。
她看着西普里安:“那你当时不知道霍克出事了,是到什么时候才知道的呢?”
“等到她告诉我。”
“那是什么时候?”
“很快,在去明尼阿波利斯的路上。”
“那你难道没有想过,别人会把你们俩联系起来,觉得你也和这件事有关联?”
“当然想到了,”西普里安说,“这也是我和她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
“那你为什么回来?”
西普里安的帽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一顶细腻的褐色软呢帽,绕着一圈棕色茜明宽绸,看起来价格不菲。他用手指捏着帽檐,小心而谨慎,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我正好经过,”他终于开口,“但我必须得来看看你是不是爱他。”
“我当然爱他。”
“我他妈的就知道!”
突然他们转过身,双眼在愤怒中对视,凝视了彼此一会儿。他们的愤怒在同一个瞬间,如此相当而契合,不禁都觉得荒唐可笑。他们转过脸去,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柔和和笑容。戴尔芬摆弄着手中的香烟,在台阶的木头上刮了刮烟灰,缓缓在周围晃动着,制造了一圈烟雾屏障。
“这么说,你回来时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以谋杀罪逮捕,只是来看看我是不是爱菲德利斯。”
西普里安起初并未回答,然后低下了头:“我说过了,还有其他原因。”他耸了耸肩,挑了挑眉毛,他的眼睛甚是迷人。
“进来吧,”她终于说,“罗伊在床上躺着呢,他需要好好开心一下。”
西普里安把帽子扣在头上,又摘了下来,跟着她走过光秃秃的门廊,来到屋里。进屋后,他握着帽子放在腹前,走进罗伊睡觉的厨房。西普里安坐在床边,等待罗伊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罗伊都一动不动地躺着,手放在被子上,双眼紧闭。最终,他将一只眼睁开一条缝,看到了西普里安,然后又煞费苦心地控制着颤抖的眼睑闭上了眼。戴尔芬惊讶地发现,当她看到这一伎俩,看到老罗伊在故技重施,她竟然高兴起来,把她的椅子也挪近后坐下。
“哎,爸爸,”她轻轻说,“有人来看你。”
罗伊默不作声地躺着,在纠结中摇摆不定,不知道该放弃意识,还是和活生生的人交流攀谈。他皱着眉毛,下巴像在咀嚼一样微微抖动。最终,他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猛地全身一颤,眼睑抬起,露出圆睁的淡蓝色圆形虹膜。
“西普里安!光头西普里安!”
西普里安握住了罗伊鬼怪般长满老年斑、瘦骨嶙峋的手。一旦决定加入生者之间的对话,罗伊仿佛又被无限的可能性激活了般,活跃起来。
“噢,来杯啤酒吧,”他大喊道,“一小口杜松子酒,你能明白怎么让我解解渴吗?”
“爸爸……”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啦,我知道有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它会要了我的命。”罗伊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像要驱走警告一样,“但稍微来那么一点点其实是有益处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预防疾病、接种疫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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