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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步男(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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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你应该知道的,不是今天刚刚做的吗?”

“今天?今天什么都没有做啊。”

“呃?做的电子备忘本啊。”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不是一向都很讨厌学生使用电子备忘本的吗?怎么会自己也用那个呢?”

“啊,这样啊……看来是我搞错了。那么,十分对不起,打扰你了。”

“请您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秘书似乎很不高兴地挂上了电话。

我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冷静。要冷静。着急不可能让事态好转;相反,如果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解决的方法。

首先,要把事情的顺序整理一下。

最初来到六月二十日的时候,光盘里并没有电子备忘本。但实际上在我对六月二十日做出观察之前,这一点还并没有确定下来。有电子备忘本和没有电子备忘本的光盘都是以非实在化的、波函数的状态同时存在的。然后,我登场了,并且开始观察光盘的内容,于是波函数坍缩,光盘里没有电子备忘本的状态被实在化了。

此后我又回到了过去,于是波函数再次发散。

接着,我来到了十九日。在那时候,我自己在光盘中输入了电子备忘本的内容,强行迫使波函数坍缩了。

再后来,我跳过了二十日,直接去了未来。去往未来和回到过去是不同的,因为并没有发生时间的逆转,所以波函数一直处于坍缩的状态,我也就一直处于光盘中有电子备忘本内容的世界里。

但是后来,我又一次回到了五月十四日的过去。在那一瞬间,波函数又发散了。

当我再回到六月十九日,观察光盘内容的时候,波函数也再一次坍缩到了没有电子备忘本的状态。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都不管,直接睡一觉,说不定也是一个解决方法。我醒来的时候既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不管怎么样,明天的演讲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如果我在过去醒来倒没关系,因为波函数会再次发散;但是如果我在未来——当然也包括明天——醒来,那么波函数一直都坍缩于没有电子备忘本的状态,这个状态恐怕是非常糟糕的。

另一个解决方法,是今天晚上熬一个通宵,这样,明天进行演讲的就不是具有另一个意识的我,而是现在的我了。现在的我毕竟在此前制作电子备忘本的时候把讲稿的内容看过一遍,虽说没有把全部内容都记住,不过应付演讲应该也足够了——可是,到明天演讲之前,一会儿觉都不睡,可能吗?在我现在的状态下,哪怕是稍稍打一个瞌睡都将是致命的。

看来,只有今天晚上重新制作电子备忘本这条路还算可行了。

我又一次开始制作电子备忘本了。本来以为我已经做过一次,这一次再做的话应该相当简单了。但是在开始做的时候才发现,讲稿的内容和此前都已经不一样了,甚至连结构都变得完全不同。看起来,当我再一次回到过去之后,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电子备忘本,其他的方面也都变了。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可是我的进度相当缓慢,眼看快到天亮的时候,连电子备忘本的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一个不小心,打了两三秒钟的瞌睡——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打算睡觉,只是眼睛刚刚闭了一下,大脑就跟着停了下来,实际上我连睡觉的感觉都没有感觉到,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了。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我。我往四周看了看,认出这里是大学附近的一个公园。公园里的人不是很多,几个大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坐在草地上。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六月二十日上午,这时候正是会议召开的时候,我应该在会议召开的途中跑出来了。所以,我终于还是演讲失败了。我甚至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情况:我忐忑不安地开始了演讲,然后注意到了电子备忘本,于是就很安心地一直讲下去;但讲到一半的时候,电子备忘本突然没有反应了——实际上不是电子备忘本没有反应,而是后面的内容本来就没有输入,这一下我受到的打击甚至比从一开始就没有电子备忘本的时候更大,所以只有突然中断演讲,逃出会场,来到公园里。在这里的椅子上,我闭上眼睛,又一次睡着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天晚上都要进入时间旅行之中。在六月二十日之后的日子醒来的时候,基本上会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演讲成功的状态,另一种是演讲失败的状态。

早上起床,发现是前一种状态的时候,我就会长长出一口气,一整天都浑身乏力,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到夜晚临近的时候,又开始害怕明天说不定是噩梦的世界,最后怀着不安和苦闷昏昏睡去。

发现是后一种状态的时候,我会立刻在抽屉里翻找安眠药,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找到,运气不好找不到的话,我就直接去大学里拿一些回来,拿的时候我还特意多拿一些,预备着给以后日子的我使用。拿到安眠药以后,我直接就着威士忌把药吃下去,强迫自己进入昏睡状态,进入到新的时间旅行之中。

当然,前一种的状态也好,又一种状态也好,只要不退回到六月二十日之前,情况就不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如果演讲成功的话,一直都会是成功的状态;如果演讲失败的话,也一直都会是失败的状态。但是一旦退回到六月二十日以前,那么演讲成功与否又会重新变得不确定起来。

如果我在六月二十日之前醒来,就会立刻赶往大学,去看光盘里的内容。然后如果光盘里没有电子备忘本,或者电子备忘本的内容不完整,我就会慌忙开始制作电子备忘本。有时候我醒过来的时候离六月二十日还有不少日子,连演讲稿都还没有准备,我就会开始制作演讲稿。

有时候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做演讲稿,而且做得头昏眼花,忍不住就眯了一下眼睛,结果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又回到前一天去了,这样前面一整天的努力也就等于完全白费了。可是即使有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做讲稿,不然演讲失败的可能性就会很大很大。

偶尔也会遇到恰好在演讲当天醒过来的事情。这时候会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光盘里有完整的电子备忘本,一种是有不完整的电子备忘本,还有就是完全没有电子备忘本。不过好在不管有没有电子备忘本,我都大致能够顺利把演讲进行下去,因为毕竟内容都记在我的脑子里了。可是也有演讲内容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或者我自己太过疲惫的时候,于是演讲也会随之而失败。在这种时候我就会中断演讲,直接冲回家去吃安眠药。

这种日子虽然过得很痛苦,不过,我还没有完全绝望。

还有最后一个希望。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几十天——不,不是,应该是过了几百天之后,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五月十四日。

这一天,就是我的希望之日。

我断然拒绝了你的提案——就是使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破坏大脑的特定区域,把自己从时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提案。

“为什么?”你好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你不同意?难道你不想救手儿奈了吗?”

“这种做法太危险了。”我走在夜间的小路上,尽力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

“危险不危险,不去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如果试过而失败了,那你就算知道了危险又有什么用!”我争辩道,“你敢肯定自己的理论一定就没有缺陷吗?”

“当然没有!”

“你确信?那你告诉我,失去时间知觉是不是一定会导致在时间中逆行?”

“……当然不一定是在时间中逆行。”你略微沉思了一下说,“不过,如果真的完全失去了自身对时间的控制能力,那么肯定会有时往前进,有时往后退,不管怎么说,总会有机会回到手儿奈还活着的时候。”

“你的话说起来容易啊……好,退一万步说,你可以在时间中逆行,那么你又打算如何在倒流的时间中生存呢?”我一点一点地诱使你去考虑时间逆行状态下的种种情况。这时候的你还不知道在对大脑动过手术之后不会产生单纯的时间逆行,所以我应该多描述一些恶心的场面,也许有可能会把你说服的。“你打算吃饭的时候从嘴里吐出已经嚼碎的食物,然后看着它们自动在碗里排成原来的样子吗?你打算在刷牙的时候把水池里的漱口水吸到嘴里,然后看着泡沫重新变成牙膏,再把变干净的水吐回到杯子里去吗?你打算在上厕所的时候让粪便跳回到肛门里吗?你打算感冒的时候从垃圾箱里拿出沾着鼻涕的纸擦鼻子吗?”

“这又怎么样?你描述的虽然恶心,但那只不过是你日常生活的错觉罢了。如果真的在时间之中逆行了,那什么恶心都不会感觉到了。”

“那和别人的交流怎么办?所有的话都是倒着的,你能听懂吗?是不是打算把别人的话先录下来,然后再倒着放?”

“这不过只是习惯问题,听多了就好了。就和学外语是一样的。”

“问题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生活在正常时间中的人和生活在逆行时间中的你,几乎根本没办法对话。举个例子:一般情况下,对方先提问,然后你回答;现在则是你要在对方还没问出问题之前就把答案说出来,这可能吗?”

你沉默了一会儿,牙齿轻轻咬着嘴唇,然后慢慢地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为什么?”

“和我说话的人,十有八九会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不过这也是要在和我谈话之后了。但是对于我来说,他们的谈话之后其实是我的谈话之前,那么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自己开始的这个讨论,居然把我自己也弄得思维混乱了。讨论这种自己都没有经验的事情,真是讨论得越来越奇怪了。看来,还是说说自己的经验比较好。我这么想着,说:“你认为在对大脑处理过之后还能保持时间的连续性吗?说不定你想错了呢?说不定你会突然跳到多天前的过去,或者跳到多天后的未来呢?也说不定你做了一半的事情突然就全都没有了,需要重新开始做呢?这些情况你都考虑过没有呢?”

你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

“我想,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时间不是连续体。你为什么会那么说?”

糟糕,你起疑心了。

“难道说,你认为时间不是连续体?”你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震惊,“难道你已经知道时间不是连续体了?”

每一次我都不得不叹服于你敏锐的观察力。不过这一次我事先已经有了准备。你刚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我就已经从口袋里拿出喷了麻醉剂的手帕,捂在你的脸上,等你昏过去以后,我把你送到了医院。在医院里我对医生撒谎说,你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就昏了过去。值班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以后,把你送到了病房里。我知道,今天晚上十之八九是不会给你做药物反应检查的,而到了明天的话,麻醉药的痕迹早就检测不出来了。当然,你肯定会说些什么东西,不过医生大概都会认为你是神经错乱,不可能相信你的话。即便你声称自己没问题,早早出院的话,我也觉得自己还是有办法对付你的。

其实,我今天根本没有说服你的必要,直接把你当成疯子,不管你说什么都不理你就行了。只不过,我到底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说服你,让你彻底死心罢了。我曾经为了能独占神的能力而把你当作是自己的障碍,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那种能力其实只是虚幻的,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情,所以不想让你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

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成功。我说服不了你。这样也好。你这家伙要是再陷入时间混乱的境地,可就没有我的责任了。我已经尽力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没办法做得更多了。

我这么想着,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无论如何,我已经避免了自己的脑部手术。今天晚上,我终于可以从几百次的轮回中解脱出来,安心地睡一个觉了。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时间回到了一周之前。

我看到手表上的日期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妻子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

“你怎么了?”

“今天是几号?今天到底是几号?求求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不要再骗我说是五月七号了!”

“哎呀,什么事情啊?开玩笑的是你吧?我从来没骗过你……不过,今天确实是五月七号啊。”

我又一次尖叫起来。

那么,即使不对大脑动手术也是没有用的了。我永远、永远具有时间旅行的能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大脑和精神是不同的东西。也许,并不是大脑在感知时间,而是精神在感知时间。破坏了大脑的一部分,就同时破坏了精神的一部分。当我回到处理之前的时候,精神可以重新寄存到未被破坏的大脑上,但是已经破坏了的精神却无法再寄存回去了。这就好比录像带和录像带上所记录的内容的关系。如果有一盘录制着节目的录像带,其中恰好有一部分被损坏了,那么这一部分上录制的节目也就同样被破坏了。假如说现在有一个人想看这部分节目,但是看不了,他认为这是由于录像带被损坏了,所以就准备了一盘新的录像带,然后将节目从原来被损坏的录像带里复制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看到完整的节目——但是实际上,录像带被损坏的时候,节目的内容就已经无法再恢复完整了,即使换用新的完整的录像带,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了。我现在可能也是同样的情况。我以为自己的大脑恢复完整之后就可以摆脱噩梦一样的命运,但实际上我精神的损伤已经无法再修复了……当然,这种解释到底是否正确,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就我自己所能理解的东西,对我自己经历的这份苦难做一个解释罢了。

总而言之,我继续在时间中跳跃。

每一天,我不停地准备着自己的演讲,不停地后悔,不停地吃安眠药,不停地乱发脾气,不停地对妻子怒吼,不停地在演讲中失败,不停地称病不去演讲,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在演讲中成功,不停地向神明祈求,不停地从最初的准备开始新的一次轮回,不停地绝望下去……

然后,在我经过了数年的主观时间之后,更大跨度的时间跳跃开始了。

我起先的时间跳跃大体只是在几天到几个月的范围,但是数千次之后,跳跃的范围拉长到了从几年到几十年的范围。然而最初开始大跳跃的时候,我还完全对此一无所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高中生的时代。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梦,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现实感越来越强烈,最后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了。我置身于过去自己的房间里,桌上的参考书和习题集堆积如山,随便打开其中的一本,一股熟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以往那些苦涩而又难忘的日子都在一瞬间苏醒了过来,而且苏醒的不仅仅是我头脑中的日子,整个现实也将我的人裹挟着一起回到了那个时刻。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自己可以从未来地狱一样的岁月里解脱出来,不禁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然而接着我又想到这个时代也绝非幸福的时代,自己的情绪便又低落了下来。

我走出房间,去到餐厅里吃早饭。我下意识地期望着能够看到妻子的身影,但是迎面看见的却是正在读着报纸的父亲,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准备早饭的母亲。对。就是我已经过世的双亲。

那一刹那,我的心里并没有一点点对亲情的怀念,只有恐惧。巨大的、无边的恐惧。仅仅是与过世者的目光相对,就已经是相当恐怖的事情了。

“哎,丈夫,干吗傻站在那边?”父亲放下报纸,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怎么了?”母亲回过头问。

“啊,不知道,丈夫好像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丈夫,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然后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伸手扶住了桌子。

“怎么了?学习太累了?”

——的确,如果意识回到了少年时代,我的父母确实应该是活着的。

“学习虽然很重要,太过于用功了也不好,身体会搞坏的。学习得差不多就行了。”

——在我的主观意识里,他们都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是,丈夫今年要高考了,稍微加把劲也是应该的吧。”

——只要变换了主观和客观的视角,死了的东西也可以活过来吗?

“可是如果生病的话,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我知道他们绝对、绝对已经死了。

“一天不睡觉也不至于会生病吧。”

——父亲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过世的,母亲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过世的。

“就算不生病,太疲劳了也不好。”

——在火葬场,我亲眼见到了他们的骨灰。

“我在丈夫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睡四个小时,什么病都没有。”

——他们的死亡就这么简单地被颠覆了吗?

“丈夫的身体可不像你那时候那么结实。”

——我一直都认为死亡是无可回避、无法撤销的。

“不管怎么说,坚持到一月份就结束了。”

——死亡是不分善恶、超越善恶的。它是宇宙间绝对平等的法则,是一切理论的基础。

“是啊,不过还有第二志愿呢,还要多一个星期。”

——这个法则就在我眼前覆灭了。

“只有拼命才行啊。”

——只不过对大脑动了一点儿手术而已。

“只是今年一年,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颠覆死亡居然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也不能放弃。”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向门外飞奔而去。

“喂,丈夫!”

我飞奔着跑出家的时候,迎面正开来一辆大卡车,我刹不住脚,一下子撞了上去。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间又往回退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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