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的感受(2/2)
“而教皇,那个受惊吓的教皇,将会光着脚跑上街,所有人都会带着恐惧远离他,而街道上的拱门则会被鲜花装饰,迎接圣洁羔羊的到来。”
“就是那样,”“占星家”接着说,“在半敞开的天堂可以看见所有悔过的罪人,以及新耶路撒冷的金色大门。上帝的仁爱无边无际,亲爱的阿尔丰,想要接受上帝的仁爱就必须先倒在地上,粉身碎骨。”
“所以我才想要与人类分享我对《启示录》的理解,然后我会去山里苦修,为他们祈祷。”
“你说得对,阿尔丰,但现在你得去睡觉,因为我要进行冥想了,到了长着翅膀的人来我耳边跟我说话的钟点了。你也应该睡觉了,否则明天不会有力气勒死那个该死的人……”
“还有巴比伦国王。”
“对。”
“看见接生婆的男人”缓缓离开了阶梯。“占星家”走进屋子,爬上门厅一侧的楼梯,进入一间十分狭长的房间,支撑着屋顶的横梁交叉在房间的高处,倾斜的屋檐从那里延伸。
脱漆的墙面没有任何照片。葛利高里欧·巴尔素特的衣箱躺在一个角落,舱窗下面有一张漆成红色的木床。一条黑毯子皱巴巴地堆在白色的床单上。“占星家”若有所思地坐在床边。他的外套半敞着,满是汗毛的胸膛裸露出来。他用手指摸着耷拉的胡须,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墙角的一个衣箱。
他想让思绪跳出去,去到一个新环境中,打破这单调的感受,让在他决定杀死巴尔素特之前所拥有的意识返回到体内。
“两万比索呐,”他心想,“这两万比索可以用来建立妓院和营地……营地……”
然而,他依然无法清晰地思考。想法像影子一般逃离他的大脑。在持续分裂的状态下,他的想法相互缠绕,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突然,他拍了把额头,欢欣地走去旁边的阁楼,拖来一个没有扣牢的箱子,扬起厚厚的灰尘。
他毫不在意弄脏外套的袖口,打开了箱子。箱子里乱堆着锡铁兵和木头玩具娃娃,是丑角、玩具将军、小丑、公主以及长着糟鼻子和蛤蟆嘴的奇怪肥胖的怪物的大杂烩。
他拿起一截绳子,走到墙角,把它系在两颗钉子上,于是绳子与两面墙即兴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接着,他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木偶,把它们扔在床上。他用一截一截的麻绳把每个木偶的喉咙绑了起来;他太过沉迷于这项工作中,竟没有留意到雨越下越大,被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
他兴奋地工作着。当所有木偶的喉咙都被绑起来后,他将麻绳剪成不同长度,把木偶拿到墙角,按高矮顺序系在绳子上面。在完成后,他站在那儿欣赏自己的作品。五个吊死的木偶戴着兜帽的影子在粉色墙壁前晃动。最高的一个,是个没穿裤子但穿着黑白格子衬衫的丑角;第二个,是个长着朱砂唇的巧克力色皮肤的玩偶,它西瓜似的脑袋和丑角的脚在同一个高度;第三个比前两个都更矮,是个装有发条的小丑,肚子上钉着一块铜盘,脸像猴子一样;第四个是个蓝色硬纸板做的水手;第五个是个鼻子被削掉了的黑人木偶,在他系着白领结的脖子露出一个涂了膏药的伤口。“占星家”欣赏着他的作品,十分满意。他背对着灯,黑色的轮廓投影到天花板。他大声说道:
“你,丑角,你是埃尔多萨因;你,胖子,是‘淘金者’;小丑,你是‘皮条客’;而你,黑人,你则是阿尔丰。全票通过。”
演说结束后,他把巴尔素特的衣箱从墙边移到木偶的面前,坐在箱子上。一场沉默的对话就此开始,他提出问题,通过直视被审问的木偶在心里获得答案。
他的想法令人惊讶地变得清晰起来。他需要不受打扰地用一种电报式的、断奏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想法,仿佛思想的节奏需要与内心情感的波动保持一致的步调。
他心想:
“建立毒气厂非常有必要。还需要化学品。每个胞需要的不是汽车,而是卡车。要有结实的轮胎。建在山里的营地,胡说八道。或许,不。是。不。在巴拉那paraná,南美洲第二大河,全长5290米,流域面积280万平方千米。——译者注河畔也要建一座工厂。不锈钢装甲车。毒气重要。在山里或‘大猎场’爆发革命。杀死妓院老板。飞机上的杀人团伙。一切都有可能。每个胞都设有无线电。密码和波长同时改变。水的落差发电。瑞典涡轮机。埃尔多萨因说得没错。生活多么伟大呀!我是谁?鼠疫杆菌和斑疹伤寒的实验室。建立学院研究以及比较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也建立革命宣传学校。电影是重要元素。注意了:观察电影制作人。让埃尔多萨因来研究。投身革命宣传的电影人。就是那样。”
此刻,想法的节奏舒缓了下来。他对自己说:
“如何把我的革命热情赋予其他每个人?对,对,对。用什么样的谎言或真话?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多么悲伤啊!因为的确是那样,我有那么多悲伤,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惊讶不已。我独自一人承担着所有的悲伤。”
他蜷在沙发里。有点冷。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
“溜走的时间。对。对。所有人都像沉重的袋子一样往下坠。没人想要飞起来。如何说服那些蠢蛋让他们飞起来?然而,生活是另一副模样。他们甚至无法想象的模样。灵魂像海洋一般,在七十公斤的肉体内发生碰撞。想要飞起来的肉体。我们体内的一切都想要飞上云霄,让云上的城堡变为现实……然而,该怎么做?……每次都会出现这个‘怎么’,而我……我在这里,为他们受苦,像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着他们,因为我爱着所有这些人……我爱所有的人。他们在这地球上的出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尽管他们理应是另一副模样。然而,我爱他们。我此刻深深感受到。我爱人类。我爱所有人,仿佛每个人都被一根细线系在我的心上。他们通过那根细线吸吮我的血液,我的生命,然而,尽管如此,我体内依然残留着那么多的生命,我希望能出现上百万个他们,这样我的爱就会更强烈,我就能把我的生命献给他们。是的,把生命像一支烟一样献给他们。此刻,我理解了基督。他该有多么深爱人类啊!然而,我长得很丑。我又肥又大的脸很丑。我应该拥有美丽的面庞,像上帝那么美。但我的耳朵像卷心菜一样,鼻子像被拳头打骨折了似的。但那重要吗?我是一个人,这就够了。我需要征服。这即是全部。哪怕是最美丽的女人的爱也换取不了我的任何一个念头。”
突然,前面的某句话在他的脑袋里回放,“占星家”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不呢?……我们可以生产大炮,像埃尔多萨因说的那样。流程很简单。而且,也不需要能够发射上千发炮弹的大炮。需要持续那么长时间的革命是不会成功的。”
话语在他脑里沉默了下来。黑暗中,一条阴暗的小路向他头颅深处延伸,交叉的横梁支撑着铁皮屋顶。高炉在炭灰形成的雾霾中央耸立,其制冷设备像穿着装甲的怪兽一般。火云从装甲的炉喉窜出,厚密且坚不可摧的森林向远方延伸。
“占星家”感到他找回了之前被那奇怪的时间维度偷走的自己。
他想着可以生产镍钢,制造后坐炮。为什么不可以呢?此刻,他的想法在可能出现的困难之间灵活地移动。到那个时候,可以用妓院赚来的钱以低廉的价格在阿根廷的各个地方收购土地。秘密社会的成员将在那里建立钢筋水泥基地,安置大炮,把它们伪装成存储粮食的筒仓。
在全国创建一支革命军队、并通过无线电信号来起义反抗的可能性让他激动不已。为什么不可能呢?钢、铬、镍。那些词像咒语一般劈开他的想象力。钢、铬、镍。每个胞的主管将负责一个炮兵中队。需要些什么?需要能发射四五百发炮弹的大炮。还有带机关枪的卡车。为什么不可以呢?每十个人一架机关枪,一辆卡车,一个大炮。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缓缓地,在黑暗夜晚的尽头,一个巨大且炽热的红色钢蛋在两个支柱之间慢慢将顶端举向屋顶。这是贝塞麦转炉炼钢法在液压活塞下的作用。一股灼烧的火花和火焰从钢蛋的顶端喷射而出。这是在巨大气压下被催化成钢的铁。钢、铬、镍。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他的想法聚焦在无数个细节上面。在几分钟前,体内的声音曾问他:
“人的幸福为什么占据这么小的空间?”
这个事实让他悲哀。世界应该只属于少数几个人。这少数的几个人迈着巨人的脚步前进。
问题的产生是很有必要的。然后需要看清问题。首先杀死巴尔素特,然后建立妓院,在山里创建营地……但是,如何销毁尸体呢?制造大炮、修建钢铬镍工厂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销毁一具尸体,这不是太讽刺了吗?其实,他不应该多想……把尸体烧掉……要把一具放在容器里的尸体烧毁,五百度的高温就够了。五百度。
时间和疲惫在他的脑袋里流逝。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但突然之间,一个独立于他的嘴巴和意愿的声音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在他体内喃喃道:
“革命运动将于同一时间在阿根廷的各个地方同时爆发。我们将突袭军营。我们需要首先枪决那些可能会制造麻烦的人。在那之前几天,我们将在首都投放几公斤斑疹伤寒和鼠疫杆菌。在夜晚通过飞机投放。每一个邻近首都的胞都将切断铁路。既不让火车进入,也不让火车出去。控制这个国家的中枢,切断电报,枪决首脑,那么权力就会被握在我们的手中。这一切听起来有些疯狂,但却不无发生的可能性。人们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通常都会有做梦或梦游的感觉。然而,你会以一种迅速的缓慢向着目标前进,当你抵达时,会大吃一惊。唯一需要的即是决心和金钱……除了发起革命的胞以外,我们还可以建立一个杀人犯和小偷团伙。军队有多少架飞机?但在通信被切断、军营被袭击、首脑被枪决的情况下,还有谁来指挥军队?这是一个野兽之国。必须得实行枪决。这是绝对有必要的。只有引起恐惧才会受到尊重。人就是这般地懦弱。一架机关枪……他们将如何组织力量来与我们作战?电报和电话被切断,铁路被切断……十个人就能恐吓住一万人的城镇。只要一架机关枪就够了。阿根廷有一千一百万人口。北部的茶场会站在我们这边。图库曼省tucuo del estero,位于阿根廷北部。——译者注的甘蔗园……圣胡安省san juan,位于阿根廷西部。——译者注,那里几乎是半个共产党的天下……军队将是唯一的反对派。我们可以在晚上突袭军营。劫持兵器库,枪决首领,绞死军官,只要有一架机关枪,我们只需十个人就能拿下一个拥有上千士兵的军营。太容易了。还有手榴弹,该把手榴弹用在什么地方?假如我们可以同时突袭全国,那么每十个人就能拿下一个村落,整个阿根廷都将是我们的。士兵都很年轻,他们将追随我们。班长将晋升为军官,我们将会拥有整个美洲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军队。为什么不可以呢?跟它相比,圣马丁银行抢劫案、罗森医院抢劫案和蒙得维的亚马特利办事处抢劫案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只需三个勇敢的报贩就能拿下一座城市。”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让他的血管快速跳动。血液在他强健的体内匆促地流动,仿佛准备发起进攻似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强大到可以杀死其他人。
电灯在雷鸣暴雨中摇晃,但“占星家”背对着床,坐在衣箱上,跷着二郎腿,下巴托在掌心,手肘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五个木偶,它们褴褛的影子在粉红色的墙面舞动。
在他身后,从舱窗飘进来的雨水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水坑,提问和回答在沉默中交会,时不时地,“占星家”的额头上浮现出一道皱纹,接着,在他长菱形的面孔上,一动不动的眼珠缓缓眨了一下,表示对回答的赞同。他一直坐在那里,直到黎明。他从衣箱上站起身来,讽刺地转身背对五个木偶,木偶被留在孤独的房间里,在气窗下摇摇晃晃,像五个被吊死的人。
他犹豫了一阵,然后飞快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在黑暗中大步走向关着巴尔素特的马车房。
雨停了。云朵裂开了口,一轮黄月挂在浅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