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2)
“夯货。”薇卡叹息道。
“母牛!”奥马尔回击。
布里特-玛丽明白姐弟俩说的词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表现出来或者为此觉得自豪,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看到奥马尔捂着嘴巴躺到了地板上。薇卡一手拿着足球,另一手仍旧握着拳头,跑到门外去了。
女-人低声嘲笑奥马尔。
“你真是……怎么说来着?一脑子!老是不长记性,对不对?”
奥马尔擦擦嘴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比一个小孩把冰淇淋掉到了地上,刚准备哭,突然看到一只闪闪发光的溜溜球,立刻破涕为笑。
“如果您需要新的车轮罩,交给我搞定。别的东西也没问题,比如洗发水、手提包什么的,我全都能弄来!”
“还是先弄点创可贴吧。”坐轮椅的女-人指着他的嘴唇揶揄道。
布里特-玛丽把手提包抓得更紧-了,还不停地整理发型,仿佛男孩是在讽刺她的手提包和头发。
“我当然不需要什么洗发水和手提包。”
奥马尔指着菲克新。
“每瓶三十克朗,不过您可以先赊账。”
“赊账?”
“博格的人买东西都赊账。”
“我买东西当然不会赊账!你们这儿的人可能不明白,但有些人是从不赊账的,他们能买得起!”布里特-玛丽怒道。
最后半句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并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坐轮椅的女-人不再笑嘻嘻的了。小男孩和布里特-玛丽顶着两张大红脸,但-羞-愧的原因不一样。布里特-玛丽迅速把钱放在柜台上,男孩拿起来,跑出门去。不久,“砰砰”的踢球声再度响起。布里特-玛丽站在原地,不敢与坐轮椅的女-人对视。
“我还没拿到收据呢。”布里特-玛丽小声说,当然,她觉得自己的语气一点儿都听不出心虚。
女-人摇摇头,抿了一下嘴唇。
“你觉得他是宜家的老板吗?他可没开什么公司,你瞧,他就是个小孩,只有一辆自行车,能给你开收据?”
“哈。”布里特-玛丽说。
“你还想要点什么吗?”女-人把小苏打和菲克新放进一只购物袋,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布里特-玛丽尽量客气地赔着笑。
“您明白吧,买东西必须开收据,否则没法证明东西的来路。”她解释道。
女-人翻了个白眼儿,布里特-玛丽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翻白眼儿。
女-人在收银机上按了几个键,钱箱开了,里面没有多少钱,然后收银机吐出一张浅黄色的收据。
“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欧尔。”女-人说。
布里特-玛丽瞪大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就买个小苏打?”
女-人指指门外。
“还包括修你车上的坑。我给它做了个那什么……车体检查!我不想……怎么说来着?侮辱你,布里特-玛丽!所以你不能赊账。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欧尔。”
布里特-玛丽差点把手提包掉到地上——情况就是如此糟糕。
“我……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哪个文明人平时都不会带着这么多现金出门的吧。”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店里的人都听见,以防被贼惦记上。不过,眼下店里只有那两个喝咖啡的络腮胡,他们根本连头也没抬。当然,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也留着络腮胡,但布里特-玛丽绝对不会以貌取人。
“可以刷卡吗?”她问,感觉一股明显的热流从颧骨升到脑门。
女-人用力摇摇头。
“打扑克的人才喜欢花花绿绿的小卡片,布里特-玛丽,我们这儿只认现钞。”
“哈。那么我得问问最近的提款机在哪儿。”布里特-玛丽说。
“镇上。”女-人冷酷地说,两臂交叉抱在胸前。
“哈。”布里特-玛丽说。
“他们把博格的提款机关了。不赚钱。”女-人挑着眉毛说,朝开好的收据努努嘴。
为了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涨得血红的脸颊,布里特-玛丽拼命对着墙壁眨眼,墙上挂着件黄色的球衣,和娱乐中心里面那件一模一样,号码“10”的上方印着“银行”两个字。
发现她在看球衣,女-人关了收银机钱箱,把柜台上盛着小苏打和菲克新的袋子推到布里特-玛丽这边。
“你瞧,赊账没什么丢人的,布里特-玛丽。也许你那里的人觉得丢人,但博格的人不会这么想。”
布里特-玛丽拎起袋子,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女-人喝了一大口伏特加,朝墙上的球衣点点头。
“那是博格最好的球员,外号叫‘银行’,你知道吗,因为银行代表博格踢球的时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把钱放在银行里一样!非常保险!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经济危机没来的时候。后来,你知道吗,银行生病了,嗯,跟遇到经济危机差不多,然后银行就搬走了。”
她冲门外点点头。又一声足球撞击篱笆的闷响传来。
“银行的爹训练所有的小杂种踢球,嗯,不许他们偷懒,也不让全博格的人偷懒,你明白吗?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上帝,你知道吧,上帝那个糊涂老头也不管谁赚钱、谁不赚钱,一律让他们犯心脏病。一个月前,银行的爹死了。”
木头墙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像老房子和老年人一样。读报纸、喝咖啡的络腮胡男人之一来柜台边拿走更多咖啡,布里特-玛丽发现这儿居然还能免费续杯。
“他们在那个什么地方找到了他……厨房的地板上!”
“您说什么?”
女-人指指黄色球衣,耸耸肩。
“银行的爹,在厨房地板上,有天早上,死了。”
女-人说着打了个响指。布里特-玛丽惊得一跳,想起肯特也犯过心脏病,他就是属于那种一直非常赚钱的人。她更加使劲儿地攥住装着菲克新和小苏打的袋子,静静地站了很久,最后连坐轮椅的女-人都露出关心的表情。
“嘿,你还需要别的吗?我有那个什么……百利甜酒!巧克力味!你瞧,虽然是山寨的,但可以再掺点欧宝可可粉和伏特加,然后就能喝了,等你喝下去,你知道吗……很快!”
布里特-玛丽赶紧摇摇头,朝门口走去,但厨房地板的故事似乎拖慢了她的脚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接着又改变主意,慢慢转了回去。
你必须明白,布里特-玛丽不是个非常“遵从本能”的人,“遵从本能”是“不理性”的代名词,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她的性格和“不理性”八竿子打不着。换句话说,让她遵从本能可不那么容易。她虽然转了一个身,但马上改了主意,又转了回去,所以她的脸最后还是冲着门的。她压低声音,调动起自己驾驭得了的全部本能,问道:
“您这儿有士力架吗?”
一月份的博格,天黑得很早。布里特-玛丽回到娱乐中心,坐在厨房里的木凳上,开着前门。她不怕冷,也不怕等,她已经习惯了,确实能习惯。她有很多时间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危机。她读过关于人生危机的描述,人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人生危机。
晚上八点零六分,一只大老鼠从敞开的前门门缝里溜进来,趴在门槛上,十分警惕地盯着士力架。士力架放在一只盘子里,盘子底下铺着毛巾,布里特-玛丽严厉地瞪着老鼠,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另一只。
“从现在开始,我们六点吃晚饭,像文明人那样。”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半句:
“文明的老鼠也得六点吃晚饭。”
老鼠看着士力架,布里特-玛丽已经剥掉包装,把赤oo的巧克力条直接摆在盘子中央,旁边还备了一条折叠整齐的餐巾。她瞅着老鼠,清清嗓子。
“哈。我不是特别擅长这种对话,我缺乏社交能力,我丈夫就是这么说的。他很有社交能力,大家也都这么说。他是个企业家,您明白吧。”
老鼠没吱声,她又补充道:
“他非常成功,非常、非常成功。”
她想给老鼠讲讲自己的人生危机,想和它讨论人在孤独的时候为什么难以认清自我,尤其在你总是为别人而活的情况下。不过她决定还是不麻烦老鼠了。她抹平裙子上的折痕,非常正式地说:
“我打算邀请您做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六点钟来这里吃饭。”
她指了指士力架。
“要是我们双方都觉得这样的安排有好处,那么假如您死了,我不会让您躺在墙洞里面发臭,您也要为我这么做,如果人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的话。”
老鼠朝士力架迈出试探性的一步,伸长脖子嗅了嗅它的味道。布里特-玛丽拍拍膝盖上看不见的碎屑。
“活着的东西死了以后,身上的碳酸氢钠[1]会消失,您必须理解,所以人死了会发臭。这是英格丽德去世后,我在书上读到的。”
老鼠怀疑地抖抖胡须,布里特-玛丽歉意地清清嗓子。
“英格丽德是我姐姐,您知道吗,她死的时候,我担心她会发臭。为了中和胃里的酸性物质,人体会产生碳酸氢钠,可死人的尸体不会再产生碳酸氢钠,所以酸性物质会吃掉皮肤,最后流到地板上,臭味就是这么来的,您必须明白。”
她还想补充说,她一直认为(她这个想法是有理有据的),人的灵魂就住在碳酸氢钠里面,碳酸氢钠带着灵魂离开身\_体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了,只剩下抱怨尸臭的邻居。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不希望引起麻烦。
老鼠吃掉了布里特-玛丽为它准备的晚餐,可并没说喜不喜欢这顿饭。
布里特-玛丽也没问它。
[1]译注:碳酸氢钠,俗称小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