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3)(2/2)
“不是。”路易斯说着脸红了。
“我倒要查查看,阿尔冯斯兄弟,你是不是因为心软在修道院里藏了‘黑卫队’的人。”伯纳德说。
“我,伯纳德?我是爱国者。从来都是。”
“爱国也排除不了包庇。我们可听说了,这里的班上唱过《弗拉芒狮子》的。”
“还有《肯彭兰》 [547] 。”
“我们就来嗅一嗅。”他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心探听着,走着之字形,就像是探查一座被占领城市的集市广场。
一个小时以后,路易斯从修道院棚屋里找出了一辆自行车,骑了起来,有时候像马塞尔·金德一样飞转踏板,有时候像猫仔谢亨斯一样冲刺,最后小腿肚几乎麻了。他兴奋地从托米们开着的橄榄绿坦克和被遗弃的高射炮旁边骑过。在阿尔特 [548] 附近,他穿过了一片树木被烧焦,一排排房子冒着烟,地平线后面单调地响着隆隆炮声的区域。天色已暗,在他到达莫娜姑妈家的时候。教父头上戴着一顶棉睡帽,咬牙说道:路易斯疯了。希采丽穿着一条白裙,围了一条有比利时国旗三色的围巾。莫娜姑妈给了路易斯夹小牛肉冻的黄油面包。
“你真的就这么在马路正当中骑过来的,就这个破车?”希采丽问。
“你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教父问。
“我没有看。”
“这小伙子脑子里只有稻草吧!”教父叫着,给自己安上了假牙。
“托米。”路易斯说,“很多开坦克的托米。”
“那不是托米。”希采丽说,“那是波兰人,穿成了托米的样子。”
“波兰人和黑鬼。”莫娜姑妈说。
“我父亲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他在弗尔内附近什么地方!”路易斯绝望地叫道,“提奥·冯·巴梅尔给了妈妈地址,但她弄丢了。”
“可是你要找你父亲干什么?”
“告诉他,他们在找他。他绝不能回到荷莱克尼斯去了。”
“这他自己也知道。每个孩子都知道。他们在找所有的人。”
“我的父亲在哪儿 ?”
“冷静,路易斯。坐下来。坐那儿。”
“路易斯,”教父用冷静的声音说,“你还是不要知道你父亲在哪儿为好。看这些‘白卫队’脑袋冒青烟地四处跑的样子,你知道了他们就会拼命折磨你,直到你告诉他们你父亲藏在了哪儿。”
“用点燃了的英国烟烫你的乳头。”希采丽说。
“你不想他们把你父亲一枪毙了吧?你这么担心你父亲,还真是让人惊讶。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不过你脑子里真的都是草。”
“你本来就一直对我有意见。”路易斯喊道。
“莫娜,剩下的米饭,给这小伙子一点儿。”
“给,”莫娜姑妈说,“带水果蜜饯的甜米饭。你看看,你教父为了你这些都舍得不吃。”
在吃饭的时候,他冷静了下来。教父问,他母亲过得怎么样。路易斯撒谎说她经常哭,因为想念爸爸。教父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人们这些天把强制去德国工作的人常常混淆成了对第三帝国有好感的人,所以列昂姑父就去了瓦隆大区他哥哥那儿,与他那位荡妇妻子诺拉一起。罗伯特叔叔虽然在瓦勒喂养过许多挨饿的人,但还是躲到了他在图尔奈的乡间居所,那儿的邻居都只认识工作以外的他。
路易斯必须早早上床。当他躺在阁楼上的行军床上的时候,他读新到的报纸——《民族报》。里面尽是对元首的傻呆漫画,画得笨手笨脚的,一点儿不像。比如说画成一条被盟军靴子踩碎的蛇。在瓦费尔赫姆,修道长和修士阿尔冯斯互相搀扶着,在雾气蒸腾的草地上找他。嘿,嘿,路易斯!他们越来越害怕他们在开学之前就弄丢了一个学生。他们迷失在了白雾里,突然少将克里斯多夫·祖·施托尔贝格—施托尔贝格 [549] 伯爵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尿了裤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们是圣哲罗姆修士会的。当然了,看起来和脏塞弗有点像的军官说,然后毫无声息地把他们射倒了。
妈妈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在他骑上上车坡道,把自行车扔到草园子上的时候。她嘴角里叼着一根香烟,在一只猫的嘴里掏来掏去,她觉得它吃错了什么东西。路易斯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回到瓦费尔赫姆去了。印刷工的训练,他在根特可以做得更好,找家专科学校就行。
“根特。”她说,“你父亲也是在根特接受的印刷工培训。结果你也看到了。”
然后,她微笑着把猫从怀里推了出去。“收拾行李吧。”
“为什么?”
“我们骑车去巴斯特赫姆,去梅尔克家。不管怎么样都好。这儿这幢别墅让我心烦。”
他们并排骑着自行车,行李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她有时候把手放在他肩上。当她在德龙恩桥上很费劲地往前骑的时候,他就着车座推她。“别碰我的身体!”她大笑着叫道。头发飘扬,脸颊通红,她让自行车空转着就这么骑过了朝她吹口哨的加拿大人的身边,还发出了一阵印第安人的长啸,士兵们高喊着应和。
在巴斯特赫姆,梅尔腾斯神父领导了有组织的抵抗运动。维奥蕾特姨妈从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他明天或后天会戴着手铐来逮捕他们。“日高点”别墅里所有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阿尔曼德舅舅把一根横梁扛到了房门前,在他做那件蠢到家的事儿——去“皮卡迪”庆祝虚有其名的伪解放之前。他最忠诚的女朋友和床伴,店老板娘安托伊内特在给他灌酒的同时偷偷让自己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去找神父梅尔腾斯。现在阿尔曼德舅舅就和其他巴斯特赫姆的叛国者们一起关进了牛奶场。
“可是阿尔曼德做的好事都可以获勋章的。”维奥蕾特姨妈高喊道,“他反抗那些被逼的黑市农民,想方设法让人们都有东西吃!”
“让你和你的德国人有东西吃吧。”梅尔克说。
“他们住进我家来,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和他们交往得太密切了。”
“如果你不是我母亲的话,我现在就会给你一耳光。”
“你似乎看得很开心啊,康斯坦泽。”梅尔克说。
妈妈还在微笑。
“如果他们从瓦勒得到命令,要把你带走呢?”
“他们要怎么对我都可以。”妈妈说,她想起了某个越过水晶地,沿着河谷跑来,尖声叫唤“康斯坦茨、康斯坦茨” [550] 的劳森吉尔。
透过车库的小窗户可以看到躺在一堆稻草上的欧梅尔舅舅。在慈善兄弟会的疯人院里,他踢足球的时候为了一个球算不算越位和另一个疯子打了起来,另一个踢了他一脚,踢出了脑震荡。医护站的医生看到欧梅尔舅舅为了解放而欣喜若狂,就宣布他病好了。说病好了,是夸大了。不过他至少不再吃自己的粪便了。他是在两个条件下被释放回家的:首先他不能随意在村子里走动,其次他要尽可能少地,最好是永不再见到他弟弟阿尔曼德。因为见到他会引发让他进疯人院的类似刺激。
欧梅尔舅舅对他被关在车库里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舅舅,是我,路易斯。”
“舅舅,是我,欧梅尔。”他平静地回答。
“路易斯,斯塔夫的儿子。”
他被方言迷惑了,斯塔夫就成了“扶手踏”。“圣约瑟手上拿着斯塔夫,翻山啊又越岭。”
“舅舅啊……”
“救啥救,喝碗酒。”
“我亲爱的朋友莫里斯,”路易斯在贴有“给莫·德·波特”标签的笔记本里写道,“给一个死者写信,对于一个马上要做印刷工学徒的作家学徒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儿了,在这个占领噩梦的恶果消退些的时候。我们整个时间都是在噩梦里生活的,你知道吗,老伙计?新的报纸上就这么写的。
“而现在呢,新的报纸上也可以读到,只要纳粹野兽被完全打败,噩梦就会过去了。我们会迎来平等、博爱和自由的梦。当然,是和同样一批人一起。
“你在天上是不是也发现,比利时,比利时这个概念现在得到了万众瞩目?你还记得我们总是把学校地图册里的比利时地图比作一个虚弱无力的驼背老头儿,卢森堡是他被截断的腿。我是说,他腿被截掉的那部分。我们的西弗兰德省是他的头侧面,我们的北海海岸是他头上帽子的边缘?
“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又要习惯这个新祖国了。我觉得挺难的,到处读到的都是比利时,而不是弗兰德。另外,我今天还要报告的就是,我看上了一个到我家打扫卫生的女孩子,而她,我觉得,可能很快也会对我产生好感。在你对洗地水和氨水味道皱起你的天堂鼻子之前,你应该想一想,歌德,他在你那儿应该是安置在‘提坦巨神’部的,他也是和一个所谓社会地位低贱的人结的婚。 [551] 在这件事儿上请赐给我你的光。难道付出不是比激情更好的一个保障,能让人在尘世生活中彼此和谐相处?不过我也等着受激情煎熬,我已经足够大,不对,足够成熟可以受这煎熬了。请你在天上看护我。赐福给我。我会继续告诉你事情进展的。你的朋友和耶稣眼下的弟兄。我加上耶稣,是因为他也许会来视察你的通信。不论在何处都愿意被你见到的性欲高涨的伙伴路易斯。”
欧梅尔舅舅跪在地上玩一只甲虫。他的手指张开做栅栏,甲虫绕着圆圈爬。在货运列车轰隆隆地开过的时候,欧梅尔舅舅抬起了头看。
“日安,欧梅尔舅舅。”
“日安,欧梅尔舅舅。你有芝兰口香糖吗?”
“没有,欧梅尔舅舅。今天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也没有。因为舅舅会把口香糖吞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小窗户边,窗上有雨滴晒干后留下的斑斑点点。
“你进不来,对吧,今天凌晨的时候,你和你的同志。你们要接我出去的。”
“今天凌晨我躺在床上睡觉,欧梅尔舅舅。”
“救啥救,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叫了,还敲了门。”
“不是为了你。”
“你瞎说什么啊!”
“是为了维奥蕾特姨妈,你妹妹。”
他歪着脑袋,又去听村民夜里的怒吼了,那些村民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会聚集到梅尔克家门口,有时候会被宪兵队或几个加拿大军警赶走。“日高点”别墅的黄色外墙都被画上了颜料还在往下滴的纳粹十字符号,有的符号画反了。雷神大门的锤子被弄弯了,没法再保护房子免遭大火和闪电袭击了。
“他们意味,我是维奥蕾特?”欧梅尔舅舅眨着眼睛问。他把鼻子压扁在窗户玻璃上。明亮的女孩儿眼睛,妈妈的眼睛,盯着路易斯不放。他舔了舔玻璃,玻璃变得更透明发亮。
“日本人的日本蛋蛋被踢了。”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德国人也是。”
欧梅尔舅舅指着水果园,那儿的一棵梨树下放着一把刷成钴蓝色的厨房椅子。“他们把我放在那里,把我绑起来,然后就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叽里咔嚓,把我干掉了,像干掉一只鸽子一样。”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欧梅尔舅舅?”
“有上千个理由。”他说。
“告诉我一个,就一个。”
“因为我是维奥蕾特。”他得意地大叫道。
控诉维奥蕾特姨妈的布告包含了两项指责:她不仅和敌人串通一气,而且还作风低劣,有违公德。一打巴斯特赫姆人都证实,她在阳台上脱得光溜溜的,在年轻的德国佬面前跳舞,其中几个还吓得不敢看。检察官没有调查这两个指责的任何一个。梅尔腾斯神父在布道坛上破口大骂,说比利时让人遗憾的腐败恶行已经蔓延到了司法圈子里。因为检察官都是被现在身在布鲁塞尔,地位显赫的康拉德指挥官牵着鼻子走。而康拉德救了维奥蕾特姨妈,因为他接受了贝赫尼丝姨妈,他眼中的圣人的哀求。“就这么简单。”拉夫说。
“这是不是说,”路易斯问道,“康拉德在布鲁塞尔的军部里也戴着那张面具走来走去?”
一架飞机像南美雄鹰一样降落了下来,它的名字就叫鹰鹰。这一次从飞机里走出来的不是某个和比利时大多数国会议员一样搭飞机和工业界人士一起去布列塔尼玩帆船——同时也不会少带几箱威士忌、香烟盒和尼龙袜回来——的部长。不,这次是一个皮肤晒黑了的年轻男人,穿白西装的金发美少男,他滑下了滑行道。他的手臂太长了,至少按照希腊的理想标准太长了。他拎着一个由绿松石色皮革制成的、绣了他自己姓氏首字母的魔术皮包,里面装了奇异的电子器具,可以发出人类无法企及的精确射线;这位年轻医生,他父亲是烧伤专家,他祖父在没有灯的巴黎伤兵旅馆里缝合了破脸 [552] ,而他则用这些器具治好了康拉德。康拉德还戴着一副深蓝色眼镜,当然只是出于虚荣心,但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伤疤。除非是在日光下或在手术室的明亮灯光下。
拉夫和康拉德还有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一起在哥特的“马克西米家”酒馆里庆祝了这个惊人的手术结果。医生喝得醉醺醺的,向一个肚皮舞女郎保证,把她的胸部变成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样子,又对另一个说,会让她割盲肠留下的伤疤消失不见。他还宣称,是他的一个祖先用粘固粉给第谷·布拉赫 [553] ,那个丹麦的天文学家的脸粘了一个金鼻子,布拉赫在和一个名叫帕斯贝尔格的男人决斗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呼吸器官。
拉夫现在住在校长的家里,校长被贬到了阿根廷。在波兰人开进巴斯特赫姆之前的一天,解放了的民众把修饰外墙的石雕,那头举起前爪的狮子和三角洲标志砸成了上千块碎片,但在这过程中也毁掉了电线和热水管道。独立前线在那里举行了他们的集会,而拉夫就只能放弃英雄本来有权获得的舒适生活了。
“你以前知道我是‘白卫队’的吧,路易斯?”
“当然了。”
霍尔斯特站在大门口。不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代,他就那么穿着守林人制服站在大门口。路易斯握了握巨大的、干燥的手。拉夫说:“日安,伙计。”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身穿白色皮毛大衣的劳拉夫人看起来刚刚掐死一只喘着气看向背景里一支烛台的斗牛犬。劳拉夫人戴着一顶平顶的中国帽子,上面插着一只死了的蜂鸟,她嘲讽又满怀期待地看着路易斯。斗牛犬的脖子上,在粉红色项带上,晃动着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
“为我们干杯。”拉夫说。
“为我们干杯。”霍尔斯特说。
路易斯眼里涌出了泪水,因为他喝冰凉的香槟酒喝得太性急了。他费了很大力气压下胃里涌上来的一股酸浪;不要让另外两个人发觉他是第一次喝香槟。“用啤酒杯喝香槟,真有一套。”拉夫说,“还是凯歌香槟 [554] ,选得好,霍尔斯特,很合适。”
路易斯询问的表情逗乐了拉夫。“霍尔斯特现在可是鳏夫了,小家伙。对不对,霍尔斯特?”
“喝完吧,”霍尔斯特说,“酒窖里还是满的呢。”
“部长怎么样了?”
“挺好的。他下个星期会和他的新闻专员、内阁首领,还有其他人一起过来。他们要打猎。”
“路易萨大街的房子出了什么事儿?”
“应该出什么事儿?”
“既然劳拉夫人都不再住那儿了。”
“谁说她不再住那儿了?”霍尔斯特叫道。
“是啊,她为什么不会再住那儿呢?”路易斯问,语气几乎同样强烈。我喝醉了。我的胃里翻江倒海。醉得天翻地覆了。我马上就会吐在绣花地毯上了。不,绝对不可以。
“如果劳拉夫人没有被找到,很有可能真的找不到,那我觉得,公证人贝伦斯,抱歉,我是说部长贝伦斯阁下,真的会有礼貌地、坚定地要回他在路易萨大街上的合法财产。”
“她会重新出现的。”霍尔斯特说。
“肯定的。”拉夫说,“就像教堂里说的‘阿门’。”
拉夫分出了两个分身,像爸爸那散发油墨味道的工坊里印出的两张传单一样各自滑开了。路易斯抓住拉夫的分身,揉碎了,扔进了切割机下面的字纸篓,发现拉夫毫发无损地又出现在沙发上。霍尔斯特给他们的杯子又倒满了酒。“这酒还有好几箱呢。我还可以加进去几滴君度 [555] ,如果你们觉得那样更好喝的话。”
路易斯的脖子刚好能放进沙发的凹坑里去。这怎么可能的呢?路易十五对给他做家具的木匠下令,要让沙发的天鹅绒扶手边能天衣无缝地配上一个汗津津、哼哼叫的人头。
“劳拉夫人在哪儿?”路易斯问。
“他什么都不知道。”拉夫赶紧说,“他这么问不是想让你难堪的,霍尔斯特。”
“他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霍尔斯特说,“她留在了布鲁塞尔,其他没啥好说的。”
“身体好,心情好?”拉夫问。
“当然。”
“那她有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突然站到我们面前了咯?”
“为什么不呢?”
“那你怎么看那些人呢,那些在警察局里说他们在巴斯特赫姆看到了她,看到她还是穿着白衣服,骑着自行车在疗养院附近转悠的人?”
“谁这么说了?不就是几个酒鬼。”
“菲尔梅尔克,家具厂厂长,戴伦思,罗杰和邮差。”
“骑着自行车!”路易斯尖叫道,“劳拉夫人骑着自行车!为什么不是坐着双驾马车?”
“预审法官自己说了,这都是无稽之谈。”
“人们可都是坏心眼。”拉夫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小心得恰如其分,不像路易斯一样贪婪地猛灌,“坏心眼,又都想看热闹。他们能无中生有,编出长篇小说来。依我看,他们是受了气,因为你就这么秘不告人地结了婚。就像列奥普德国王娶莉莉安娜那样。”
“他们应该……”霍尔斯特清了清嗓子,“他们对一个刚结了婚不到一年就失去妻子的人应该有点儿同情心吧。”
“如今还谈什么同情心。”拉夫若有所思地说,“顺便问一句,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妻子的时候,她还在滑冰吧,对不对?”
“是的,她在滑冰。我可以证明。”
“就为了做点儿运动?”
“她十岁就开始滑冰了。”
“所以她大腿小腿上都那么有肌肉。”拉夫说。(雪花石膏一样的大腿,行为放荡化成灰。)路易斯肯定,劳拉夫人已经死了。
(一个女人美如晨曦/她的死没有让他掉一滴眼泪/那与她有盟誓的人/谁玷污了她/在黑暗的疯狂中咚咚咚/她的生命挥霍尽了/如今寄与亡者之舟/赴星辰之途)
在美国人设在草地上仓库旁的帐篷里,路易斯名叫路。他们问他,三个星期以后他们去德国的时候他要不要一起去。罗伯森,一个从爱荷华州来的电气工,答应把他击毙的每个德国人的右耳朵都给路易斯。因为路易斯跟他们说,他的爹地 被盖世太保抓走了,一直在黑森林的一间监狱里受煎熬。他们给了他一大堆口香糖 、马尔斯牌 和好彩牌 香烟。“不开玩笑的,路! ”有时候他和他们一起坐着吉普车,目光坚定地从村民身边路过,一个说美国话、毫不动摇、一路飞驰的首领。他知道《别用围栏关住我 》《我独自散步 》《我要买个属于我自己的纸娃娃 》的歌词,这些缓慢地、拖沓地唱出来的歌,听上去就像是播放速度过慢了似的。
这些悦耳的、柔软的音调,好彩牌香烟和机油的气味,司登冲锋枪 [556] 的慵懒光泽,还有走路像跳舞一样、身段柔韧、无忧无虑、孩子般天真、猫儿模样的电影演员士兵,这些无疑会消灭掉第三帝国;德国的皮革和德国的钢铁都太坚硬、太僵化。在这么多轻松快活的不停吹打下他们会折断的。
在远方弗尔内附近的一个农庄里,爸爸因狂妄和无聊,大着胆子在村子里的酒馆进进出出。没有被认出的他蹲坐在一个角落,喝他的啤酒,拼命管束他爱胡侃的心。一个当地的“白卫队”队员,想让所有“黑卫队”的人都受尽最可怕刑罚的人,一天晚上举起杯子庆祝所有尼民盟的追随者被处决。“先生,”爸爸说,“冒昧了,尼民盟在战争期间就已经不存在了。”
“什么?您说什么?”爸爸解释说,那些想推动弗兰德复兴的尼民盟成员都加入了弗拉芒民族党,但另一些人却没有,他们都为自己领袖的死感到困惑和沮丧。这位领袖,我的好伙计,在1940年公开支持比利时和比利时国王。这位抵抗运动成员拎着爸爸的耳朵,把他拖下椅子,把啤酒倒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爸爸挣脱了。“有种的,就和我一起去门外!”
“好啊。”这位英雄说,“你走到门外去,进到四块板中间去。”
黑方与白方开始了一场角斗。周围的人将斗鸡扯开,然后又推到一起。便衣警察到了。检查证件。爸爸在一片吵嚷声中被拖去了警察局,又从那里送到了瓦勒的“弗兰德里亚”小宫殿,以前盖世太保的窝点。
“咎由自取。”路易斯说。
“你怎么敢这么说?”维奥蕾特姨妈叫道。
“谁如果不尊敬他父亲,也会遭到自己儿子嘲笑的。”安格丽柯舅妈说。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安娜,来做家务的女孩儿说。她长得像贝卡·可塞恩斯,但是一头金发。
“斯塔夫的父亲也许能想点法子。他可有条长胳膊。”贝赫尼丝姨妈说。
“他有病。”妈妈说。
“看起来他也是走下坡路走得飞快啊。”梅尔克精神十足地说,“他几乎都剃不了胡子,洗不了脸了。”
“莫娜这下子心碎了。”
“隆德泽尔的牧师看到他的时候吓死了。”
“是在打桥牌的时候开始的。他突然就不能数数了。”
“是啊,他把牌往那儿一放,说:‘我的先生们,我的大脑都是洞,就想块瑞士奶酪。’”
“看起来,他一整天都在说他父亲。”
路易斯的曾祖父是一个长着白色瓦勒胡子,威风十足的律师,在辩护的时候会喷唾沫星子。梅尔克还见过他。妈妈当然也见过,但她沉浸在美国香烟的烟雾中,几乎没有听。劳森吉尔,放她回我们身边吧。
“……他的两个女儿,罗萨莉和米莉亚姆,也就是你的姨婆婆,路易斯,不想再住在鲁瑟拉勒了。她们诱惑老头儿,爸爸长爸爸短的,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满是乡巴佬的垃圾场?现在你退休了,我们可以搬到布鲁日住,你在那儿安度晚年,还会有点儿消遣。我们去爱湖边上找个小公寓,这儿这幢冷飕飕的大房子我们没法维护。而他回答说:‘那好吧,但我的鸽子得一起带走。’他的鸽子也带过去了,不过奇怪的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痉挛,癌症,还有得肺病的。这让他特别哀伤。路易斯。你的曾祖父哦,他以前对自己又长又白的胡子那么自豪,总是细心打理,洗干净,卷起来,可他居然同意他女儿用剪子修理他的胡子,修得只剩下了一小块四角形,几乎都不再需要打理,只要梳一梳就好了。一个月以后,就连这点胡子都给剪成了一个傻气的山羊胡子。等到他要离世的时候,他就索性被剃光了胡子。我看过他临终在床上的样子。他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都没有认出来。”
“亲爱的莫里斯,我又来找你了,手里拿着钢笔。我父亲被关起来了。关在‘弗兰德里亚’的牢房里,现在是‘白卫队’在那里打网球了。因为他不想继续成为他房东的累赘,所以他就去了珀尔德村的酒馆。他挺直身板,像棵走动的树一样走进了大肆散发士兵的柴郡干酪的气味的酒吧间,让那儿的顾客很看不顺眼。一个身上披着蜘蛛网的老板走近来,嗓音嘶哑地说:‘您要什么,异乡人?’被一个十岁小女孩用一支蜡烛欺负过的鹦鹉在它的脏笼子里重复了酒吧老板的话,这时候我父亲冲着伤残的白鹦鹉回答道:‘请上一杯稍微有点儿泡的啤酒和一只煮硬的鸡蛋。’后一个引发了村民们的大笑,他们只用灶火照明,互相摸来摸去,现在他们那些被烧酒和猥亵动作加热了的脸都朝向了我父亲。他用目光惩罚这些滚作一团,处于阴暗中的当地人。他感到恼火,一只煮硬的鸡蛋,在巴黎酒馆里几乎每个吧台上都看得到的物品,在悠悠时光变迁里他们所有人都曾从中爬出来的蛋这个实体,居然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我父亲,在好日子里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热心的丈夫,一个欢乐的邻居,一个慷慨的商人,他感到了来自自己的同胞的威胁。而且他还想到了他儿子,这更加重了他的忧郁;他感到,在同一时刻,那小子身处另一片土地上……”
是妈妈上楼来了吗?路易斯赶紧把这个本子塞到了《滑稽报》《风月场回忆录》《安特卫普报》下面。下面有人在操弄锅盆。是安娜?他往镜子里看,梳了梳头发,像墨索里尼一样拉长了脸,将手插在两侧,下巴上扬,抬起眉毛,卷起下嘴唇。“工人们 !” [557] 他看到安娜躺在他床上,她收起膝盖,温柔地说:“哦,你这坏蛋!”他掏出了自己不那么有男子气概的家伙,在上面绑了一根绳子,然后紧张地把另一头绑在门把手上。如果妈妈出其不意地进了房间,她当然从来也没这么做过——她操心过他在做什么吗?她操心过他的存在吗?——那她就会做她从来不会做的事儿——冒冒失失地活动,那么猛烈地拉开门,让他身上这家伙掉出来;她会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家伙在门和门柱之间晃动,她会大张着嘴,瞪着她的白色劳拉夫人裙子上的血滴。他就像头被绑住的小牛一样等候着,轻声唱着:“一个别人偷不走的玩具,有着你的勾引人的,勾引人的眼睛…… ” [558] 但是,没有人来。根本不会有人来。
“嗨,路! ” [559]
是在叫他。美国人在他们的帐篷里打扑克牌,被湿漉漉制服的湿气和雾气所包围。今天是鲁西尔·巴尔的生日。外面下着细雨。他们为鲁西尔·巴尔干杯,很快就喝醉了,开始胡闹。两天之后他们要启程了,去俄罗斯人那儿,或者至少去俄罗斯人对面的阵地。
然后他们一群人往村子里走去,这其实是禁止的。他们毫不费力地跑过了铁丝网,蹚过了老莱厄河的沼泽地。只有正在熨衣服的厨子基恩和杰迪留了下来。杰迪在听战争的消息,同时用缓慢的动作抚摸自己长长的、悲伤的犹太脸。基恩开始收拾东西。他想扔掉一张用来包过西红柿和洋葱的报纸,正巧路易斯看到上面有一页是“艺术与文学”。他读了一首约翰·戴埃那 [560] 的诗,斜体印的。这首诗押韵。
“看哪,这首诗是我的。”他对基恩说,“这是我写的。”
“别逗我了 !”基恩指着约翰·戴埃那的名字,问路易斯,他是不是叫这个“约—汉·戴埃涅”?
“这是我的笔名。”
“哦,一个假名字。为了逃税吧!作家们都很有钱,对吧?”
“这样的东西在这儿卖不了好价钱。”路易斯说,“所以我是免费写的。他们请我写的。我一个晚上就写好了,这首诗就这么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
“如果我能写的话,”厨子说,“我就会用自己的名字。基恩·墨菲。这样所有人,我所有的朋友,就都知道那是我写的了。”
“编报纸的那些人以为我是个年纪挺大的先生。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是个中学生,那么他们就不会印我的诗了。不过这个笔名其实也是我的名字。戴珀斯特洛夫·埃那。我家来自法国埃纳省。我的远房亲戚在那儿以前看过,现在还有座宫殿。”
“别开玩笑了 。那这首诗里写了啥?”
路易斯翻译起来。到了英语里这首诗就不押韵了,味道就丢失了不少。“我是一座小镇的小孩/在两座小镇里住着爱我的那个她/在三个小镇里我去工作过/什么样的丧钟,哎哟,哎哟,哎哟,在教堂里敲 ?”
“鸣 ,”杰迪说,“丧钟为谁而鸣 [561] 。”
“对。”路易斯叫道,“多谢了。”
“你亲戚的那座宫殿,是什么样的建筑风格?”杰迪问道,“宫殿的塔楼会不会恰巧是17世纪的?”
“猜对了。”
“路易十八 [562] 在百日王朝的时候是不是就住在那儿啊?”
“很有可能。”
“那里有很多公爵被杀了,对吗?”
“那时候有这种风俗。”
“是不是从那儿的阳台上能看到大教堂和山谷?”
“您去过那儿了吧?”路易斯问。
杰迪嗅了嗅自己的手,然后又抚摸自己忧郁长脸上的皱纹。他有着被联邦调查局审问了一下午的犹太黑帮那样的淡蓝色脸颊。杰迪从来不参加军事训练,从来不在集合的时候露面,其他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是反情报局的一个特殊安保人员 。
杰迪拉开了帐篷小门。沼泽地上浮着薄薄一层银色。天空堆满雨云。杰迪握了五六次路易斯的手。“以十二步兵团的名义,我很荣幸认识了这个该死 国家的一位年轻诗人。”
“谢谢,先生 。”
“保重 。”他往上拉了拉他那条不成形状的松松垮垮的裤子,走了;棱角分明的肩膀、瘦而宽的背沉着而忍耐地扛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谎言。路易斯想要追上他,向他道歉:如果我成了骗子路易斯 ,那也不单单是我一人的错。从一开始,在我是个孩子的小镇里 ,我经历的就都是欺骗。求您了。
“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基恩说,“他这么做当然因为你是个作家。他也一直都在日记本里写着什么。当然也是因为你家人有一座宫殿。”
欧梅尔舅舅慢慢的又有了正常的血色,不再胡言乱语了。有时候,当他在洗浴间的大圆桶里洗了澡以后,他可以坐到厨房里。但他在那儿没待多久就给妈妈几个飞吻,迅速回到了他的车库里。
“你可不能怂恿他,康斯坦泽。”维奥蕾特姨妈警告说。梅尔克为了治眼睛每天要吃一公斤的胡萝卜,不能喝一滴酒,连葡萄酒或啤酒都不行。她看到了越来越多掠过眼前的黑斑。很可能是血压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