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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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香茗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神奇的预言,谁也没想到,恰恰是高小燕的牺牲,为整个案件打开了重大的突破口。
中国警官大学每年都会派遣一些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到各个派出所、分局、刑警队“协助工作”。与实习不一样的是,这种“协助工作”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傅带徒弟,而是一种平等的互补。工作多年的警察把宝贵的实战经验传授给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警校生,而警校生则凭借对世界先进刑侦技术的了解和掌握,帮助奋战在一线的公安人员实现警务工作的“专业化、精细化、数据化和信息化”。
其中有个女生,是林香茗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她听说林香茗在忙“西郊连环凶杀案”,便主动提出到区分局的刑事技术处协助工作,得到了校方的批准。因为这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初到分局的第一天便引起轰动,结婚没结婚的小伙子都装成无意间从刑事技术处门口经过,只为了看她一眼,但这也使得大家产生了一个误会,那就是这个名叫刘思缈的女孩,很有可能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结果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多年以后成为中国刑事鉴识科学学术带头人的刘思缈,从大学时代起就表现出在专业领域的一丝不苟和卓尔不群,而她对“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介入,很快就被证明是射向铁一样黑幕的第一束光。
罪犯实施犯罪的整个过程,不是单一的、静态的、固化的行为,而是复杂的、动态的、不稳定的一个链条状体系。以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为例,必然存在着破门而入、与受害者搏斗并杀害之、搜寻财物、破坏可能暴露个人信息的物证后离开等一系列行为。在这个过程中,最有价值的物证,大多是受害者与罪犯在搏斗时留下的,尤其是那些有经验的罪犯,他们在实施犯罪前早已经戴上了手套,踹开门的那一脚只会留下鞋印,翻箱倒柜中不会留下指纹,所以,唯有在受害者的手指缝和指甲缝里,才有可能找到罪犯的头发、血液等dna信息。
很可惜,“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三个受害者几乎都是被凶手从背后一榔头撂倒,失去反抗能力,被奸污和杀害的,只有高小燕曾经有极其短暂的清醒,在与凶手的搏斗中打碎过一个鱼缸,因此在大部分刑侦和刑技人员看来,在这个案件中,受害者与罪犯的“互动”同样为零。
刘思缈却不这么认为。
刑事鉴识工作跟世上千千万万工作一样,也是“细节决定成败”,刑技人员对某个不起眼的证据的忽视,很可能导致罪犯逍遥法外,所以刘思缈对犯罪现场勘查和物证的鉴识,细致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比如在介入“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工作之后,她就坚决要求把那个打得粉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因为这是受害者与凶手存在互动的唯一物证”。
玻璃碎片同纤维物质一样,是犯罪现场中最常见的微量证据之一。由于玻璃碎片上很可能附有手印、血迹、纤维等痕迹或物质,所以提取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像很多国产剧演的那样,拿笤帚往簸箕里一撮“带回实验室”,那是胡闹。对大块玻璃碎片应当戴上医用橡胶手套后以接触玻璃断裂面的方式直接拿取,而对像打碎的鱼缸这种体积较小的玻璃碎片或碎渣,则应当使用非金属镊子直接夹取。负责勘查高小燕遇害现场的刑技人员确实严格履行了上述证物提取原则,并且在其后的检验中,没有从玻璃碎片上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或血迹。这时刘思缈突然提出要还原鱼缸,让大家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有人甚至当着她的面讽刺道:“一张没有字的碎纸,难道拼起来还能有字不成?”刘思缈权当没听见,在实验室里熬了一天一夜,出来时捧着个用透明胶条交错粘贴的、基本复原的长方形玻璃鱼缸。
“你还真给复原了?”分局一位老刑技有些惊奇,“怎么样,发现这鱼缸上有什么新的证据了吗?”
刘思缈摇了摇头。
老刑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白耽误工夫。”
“那倒也未必。”刘思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红色塑料托盘。
老刑技走过去,弯下腰一看,里面有两枚非常小的玻璃,无色透明,跟鱼缸的碎玻璃的唯一区别是——有轻微到不仔细看就根本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是……”老刑技直起腰,一脸困惑地望着刘思缈。
刘思缈冷冷地说:“这两块玻璃虽然掺杂在那一地被打碎的玻璃里,但它们并不属于那个鱼缸。”
刘思缈的发现,让专案组既兴奋又困惑。兴奋的是经过进一步的鉴定,那两块存在弧度的玻璃应该是眼镜的碎片,而高小燕不戴眼镜,独居的她,家中也没有任何眼镜,也就是说这两枚碎片是凶手在搏斗中被打落眼镜造成的;困惑的是认定了这一点又能怎么样,除了在凶手的特征中加上“近视”二字,还有什么其他对破案有所裨益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对案件的侦破取得决定性作用的又一个人物出现了。
得知刘思缈在复原的玻璃鱼缸之外发现了两片眼镜的碎片之后,最激动的要属李志勇了,可是跟其他刑警一样,兴奋劲儿一过,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一发现对破案到底有啥用。他去问林香茗,林香茗思忖片刻说:“我也还没想清楚……”正在这时,衣袋里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林香茗掏出黑色摩托罗拉v3手机,只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来电人名字,嘴角就绽开了微笑,接听之后说了几个“好的”,然后对李志勇说:“走吧,跟我去见一位朋友,也许他能给我们一些提示。”
已是傍晚,华灯初上。他俩骑着自行车一直往西,布满落叶的道路上散发着奇怪的松木香气。过了西萃路口的过街天桥,他们推车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小街的左边是市医科大学国际学院,进进出出的多是南亚国家的面孔,右边则是一排由味多美、音像店、池记串吧和老谷烧烤串联起来的店面,其间还点缀着几家卖野菜包子、麻辣烫和驴肉火烧的小馆,一律飘着腾云驾雾似的热气,将小街上的路灯灯光蒸得仿佛在融化。音像店门口的大功率音箱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但烧烤店的鼎沸声则把摇滚乐声都盖住了。北边顶头是一所小学,几个刚刚上完补习班的小学生正成群地往外走着,守候在校门外面卖糖葫芦和文具的小贩看见了,赶紧吆喝了几声,声音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硬邦邦的。
林香茗和李志勇把自行车停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穿着黑色镶黄边工作服的伙计忙着推开门,往里面招呼他们。他们走进去,笑声、吵嚷声、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招呼服务员的喊声,搅在一起好像开了锅的粥。服务员在黄色的木头桌椅间穿梭着,把装在铁盘子里的各色烤串儿端给食客,店里面烟雾弥漫、混混沌沌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带着重影。林香茗径直往前走,在一处已经坐着一个人的位置上落了座,招呼李志勇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给他介绍占座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伙子:“这位是呼延云,我的好朋友。”
时年二十岁的呼延云,虽然跟林香茗同龄,但看上去远远没有林香茗的沉稳与成熟,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翘,更像个目空一切、稚气未脱的菜孩子,只是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能洞穿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似的。
李志勇被他盯了一眼,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向他抱拳拱了两拱。
林香茗又介绍了一下李志勇,呼延云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塞在他手里说:“天冷,你先喝点热水。”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五六十页的印刷品,有《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大,开始巴拉巴拉地介绍自己在大学里跟几个同学办的杂志,“这是样刊,新鲜出炉,先拿来给你看!”他高兴地对林香茗说,然后一面哗啦哗啦地翻篇,一面从发刊词、编辑方针、征稿启事到栏目设置,逐一给林香茗仔细介绍,虽然一脑袋的头发乱得像刚刚睡醒似的,满嘴却都是宏伟蓝图,说得眉飞色舞……呼延云给李志勇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顶:傲慢、狂妄、不切实际,以至于十年之后两个人再次见面时,李志勇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然是他中二的模样,但是此时此刻,李志勇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林香茗的朋友,总不能当面给予难堪,只能暗暗冷笑,心里埋怨林香茗为什么给自己介绍这么一个家伙,也不知道他能“提示”什么。
林香茗倒是气定神闲,一边笑着给李志勇倒了杯水,一边把酒菜点了,一边听着呼延云唾沫星子横飞,什么都没耽误。直到呼延云说完了,林香茗才轻轻地叮嘱了几句:“一开始别铺得太大、冲得太猛、想得太简单。”呼延云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啤酒,咕噜咕噜咽下肚子说:“你放心,我并不想给谁灌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副犬儒主义的德行。”林香茗点了点头:“有人狂欢,有人守夜,各司其职就好。”
在李志勇看来,这俩人各说各的,压根儿就没合辙,但居然并未因话不投机而各生烦厌,也是一奇。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就转到“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林香茗把刘思缈发现眼镜碎片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虽然店里面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但林香茗并未提高声音,呼延云也没有为噪声皱眉,听得很认真。李志勇只当他跟所有大学生一样喜欢听刑侦故事,听到林香茗讲起一些警方内部掌握的机密时,还想拦一拦,又忍住了,低着头一边吃毛豆一边喝啤酒。
林香茗讲完了,正好烤串儿和炒菜都端了上来,呼延云抓起一串烤小黄鱼就开始啃,林香茗盛了三碗蛋炒饭,在他俩面前各放了一碗,然后自己端了一碗,用白瓷勺子舀着慢慢地吃。
面对面坐着,但李志勇看得出,呼延云的嘴巴虽然嚼个不停,目光却很沉静,好像坐在和式茶室内与人对弈的围棋手,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只是手指捻动的不是黑白子而是竹签子。在接连吃了两串烤小黄鱼之后,他从桌上的塑料纸巾包里抽出两张擦了擦嘴,对林香茗说:“这个凶手应该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李志勇吃了一惊,还没等林香茗说话,已经叫出声来:“啊?你怎么知道的?”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对林香茗说:“假设打碎鱼缸和眼镜,都是高小燕和凶手搏斗造成的,那么刘思缈从那一地碎玻璃片中复原的应该就不只是一个鱼缸,还应该有至少一片完整的眼镜片,但是没有,这说明什么?”
“说明凶手在清理现场时,曾经非常认真地寻找和捡起打碎的眼镜片。”林香茗说。
“对!所以我更倾向于:凶手的眼镜确实是被高小燕在搏斗中打掉的,而鱼缸则是凶手后来故意打碎的。”呼延云说,“凶手本来想把地上所有眼镜碎片都捡起并带走,但是由于眼镜坏了,他看不清地面,不确定自己能找齐并拾走所有的碎片,为了掩饰一棵树木,他只好种下一片森林,于是才打碎了那个鱼缸,让残存的眼镜碎片混在鱼缸的玻璃碎片里,这样警方就会忽视眼镜碎片的存在。”
李志勇不禁一拍桌子:“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林香茗也点了点头:“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眼镜碎片很可能会暴露他的个人信息吧?”李志勇忍不住插了一句。
呼延云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我马上让刘思缈把那两块眼镜碎片再仔细测量和检查。”林香茗刚刚拿出手机,呼延云拦住了他:“香茗,不用,有更容易找到凶手的方法。我不是说了么,他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对啊,你还没解释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呢。”李志勇说。
呼延云道:“凶手采取的这个掩饰物证的方法,出自日本一部著名的推理漫画,但在国内相对小众,所以你们警方肯定很少有人知道。既然他能模仿小众漫画的做法,那么说他是推理迷甚至推理小说爱好者,也不算是什么荒诞不经的猜测吧。”
“这样啊!”李志勇恍然大悟,“可是你说,有更容易找到他的方法……”
呼延云露出“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懂”的神情,拿起一串烤小黄鱼说:“从凶手的穿着和生活大环境看,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不会网购台版漫画,西郊又极少实体书店……让当当网和卓越网协助警方调查,看看有多少住在西郊的人网购过那套漫画,然后一一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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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香茗走到喧闹的烧烤店外面,连续拨打了几个电话,请专案组马上联系当当网和卓越网的总部,调出网购那部日本推理漫画的订单和订户名称……等都布置完了,一回头,发现呼延云扶着李志勇走了出来。
刚才听完呼延云的推理,李志勇预感到真凶即将落网,非但没有精神抖擞地奔赴一线去擒凶,反而浑身无力,陷入了某种瘫软状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后来干脆对瓶吹。林香茗走出来打电话的工夫,他喝空了五个酒瓶,呼延云看出他心里痛苦,也不拦阻,结果就喝多了,双眼发直不说,走起路来两条腿都打绊儿,一出饭馆大门,蹲在路边就哇哇哇地吐了起来。林香茗赶紧过去拍他的后背,并让门口招待客人的小伙计去接一杯热水来。
“也不知道因为啥就喝成这样……”呼延云怕林香茗责备自己,嘟囔道。
“他的搭档牺牲了。”林香茗低声说,“就在这个案件的侦破过程中。”
李志勇吐得差不多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林香茗用纸巾给他擦了擦嘴,又把热水端给他。他接过纸杯,手哆哆嗦嗦的,还没端到嘴边就先洒了一点儿。林香茗伸出手帮他扶住纸杯,等于是喂他喝了下去。
喝完了热水,李志勇耷拉着脑袋,两条胳膊撑在地上,一声不吭,很久很久,嘴里开始叨咕着什么。林香茗听不清,凑近了才听出,他说的是:“她总算没白死,总算没白死……”
林香茗觉得地面太冷,怕他坐的时间长了生病,想搀扶他起来,可是他不但不想动,还搡了林香茗几把。呼延云拦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停到李志勇身前,林香茗不容分说把他连抱带扯地推上后排,自己也坐到他身边。
呼延云坐到前排副驾的位置,问了一下李志勇家住在哪里。李志勇含含混混地说了个地名,司机回头看了一眼说:“别吐我车上啊!”林香茗立刻说了一句:“开车!”口吻严厉,吓得司机赶紧把车开动了起来。
世界安静下来。
从移动的车窗往外望去,城市的上空宛如一条正在缓缓流动的黑色河流,深秋的寒冷正在让这条河流慢慢凝固、结冰,那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枝丫、电线和路灯,像被遗弃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划过视线,它们被冻结在河道的中心,彷徨无依,没有明天。
也许是害怕车厢里的清寂,出租车司机打开了音响,一首老歌幽幽响起,是钟镇涛用沙哑的嗓子在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远处,居民楼一盏忽然熄灭的灯火,犹如卧而不眠的眼睛,显得孤独、忧伤而惆怅。就在这时,窝在后排座椅角落里的李志勇突然嘟囔起来,一开始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渐渐才听出那是一长串呓语:“累了,累了,想亲手抓他,又没劲了……忙死忙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脸洗了、头剃了、胡子刮了,我拾掇利落了,我不给你丢人……”到最后还跟着音响里的歌唱了一句:“各种空虚,冷冷冷,吹起吹起风里梦……”
全程,呼延云没有回头,林香茗也没有说一句话。
李志勇的家在一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楼里。他父亲去世得早,家中只有一位五十多岁就已经头发花白的母亲,见林香茗和呼延云把酩酊大醉的儿子送回来,千恩万谢的,先把李志勇安顿在床上,然后关上他那屋的门,去厨房倒了两杯水给他俩喝。呼延云说不渴,林香茗接过玻璃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摆在组合柜上面的几个相框,狭小的客厅里灯光昏暗,看了很久,忽然指着一个相框问道:“叔叔曾经做过警察吗?”
相框里的相片上,一个穿着橄榄色八三式警服的粗壮男人,正抱着一个戴着红领巾的胖小子胳肢,爷儿俩都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爷儿俩都是当警察的命。”老太太叹了口气,“老的心不省,小的不省心。”
“叔叔是怎么走的?”林香茗问得很直白。
“九六年严打,全市警察总动员,忙活了三个多月,刚刚完事,西郊又接连发生了几起拐孩子的案子。本来他爸应该轮休,可是他那人逞强啊,一劝他就跟我发火,横眉竖眼地让我少管他的事,就跟我是他要抓的坏人似的。他没日没夜地调查,水不喝饭不吃的,好不容易把坏人逮住了,审讯时动了气,心脏病突发,送医院耽搁了……这都是命。”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志勇每天出门啊,我都提心吊胆的,他一晚回来我就各种胡思乱想,得亏你们今晚把他送回来,要不然我——”
话还没说完,林香茗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刚一接听,就神色凝重,挂上电话还没开口,老太太就说:“有案子了吧,赶紧忙你们的去吧,注意安全。”
林香茗向她告别,跟呼延云一起向门外走去。
出了楼门,林香茗对呼延云说:“你先回学校吧,我得接着忙了。”
“抓住罪犯了?”呼延云有些惊讶,“这么快?”
林香茗摇了摇头:“不是,那个连环杀人犯又作案了。”
呼延云自告奋勇:“用不用我跟你跑一趟?”
“你这话搁在侦探小说里讲讲还行,还得是外国侦探小说。”林香茗笑了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再一次叮咛道,“你们那个杂志,一开始别铺得太大、冲得太猛、想得太简单……”
“哎呀行啦,你比我妈还唠叨!”呼延云推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你破山中贼,我破心中贼,容易的事儿都交给你了,还啰唆什么!”
7
春柳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的牺牲,不仅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画上了句号,还让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下。
房志峰今年四十八岁,原系市属水泥公司一名治安保卫干事,因为患肝炎而提前办了病退,恰好春柳街道响应上级号召,实现基层干部的年轻化和专业化,于是原来的治安办老主任主动退休,并推荐房志峰接班。
房志峰患病多年,身体消瘦,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在上岗治安办主任一职后却尽心尽力,不仅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联防队,根据社区具体情况制定了治安巡逻的路线图与时间表,还请来中国警官大学的老师们为居民开展普法和安全防范教育,极大地改观了社区的治安状况,得到区政府的表扬。如果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二起发生在了春柳街道,区里本来准备授予他“社区先进工作者”称号的。
这起案件给了他巨大的压力,抛开那次疑凶逃脱了联防队员的追击,结果挨了杜建平一顿臭骂之外,有些居民也话里话外讽刺他为社区治安操心费力做出的一切都是“纸糊工程”,这让他不免心灰意冷,好几次跟街道领导提出辞职:“我这忙前跑后的半年多,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回家给闺女做饭呢!”
房志峰很早就跟老婆离了婚,独自抚养闺女房玫长大。房玫今年十七岁,上高中。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的争吵吓到了,这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女孩寡言少语,从头到脚总是蒙着一层灰色,好像生活在阴影里,让房志峰很是忧烦。
经不住他反复申请,街道领导同意等案子一破就放他回家,“这阵子好歹再盯一盯”。房志峰老大不情愿地嘀咕着:“最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家呢……我这治安办主任当的,可别大家没管好,小家也丢了。”
直到案发后,人们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何等的不祥。
大约就在李志勇坐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呕吐不止的时候,一一〇接到一个老太太慌里慌张的报警电话,说邻居家出了人命,男主人被杀死,他的女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开门……鉴于西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连环凶杀案,市局专门开通了一条内部专线,任何怀疑与此案有关的突发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专案组。专案组一干人等正围坐在区刑警队专门辟出的办公室里,一边吃着丽华快餐,一边分配去当当网和卓越网的总部调查可疑订单的任务,听到一一〇转过来的消息和案发地址,柴永进夹着一块红烧带鱼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那不是老房家吗?”杜建平还有点儿糊涂:“哪个老房?”老柴回了一句:“还有哪个老房?”
杜建平的脑袋“嗡”的一声,把盒饭往桌子上一扔,跳起来就往楼下跑,几个年轻的刑警跟在后面,差点儿撵不上他。
现场勘查及法医检验结果如下:案发地点位于春柳街道第四社区三号楼四门三〇二房间。死者系户主房志峰,死亡现场位于客厅电视柜前方,尸体头北脚南,呈俯卧状,身上的衣服有几处撕裂,在一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清晰的指纹,还在地板上提取到与房志峰的鞋印交错、混杂的球鞋鞋印。客厅的沙发、餐桌和椅子或者被挪动,或者被掀倒,大量的餐具和玻璃器皿被打碎,显示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死者颅骨多处弧形阶梯塌陷骨折和圆形塌陷碎裂,显然是钝器砸击的结果,比对创口之后,与西郊连环凶杀案前面几起案件所用凶器疑似同一把榔头,但在犯罪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凶器。犯罪现场的门锁没有被撬压的痕迹,窗户也都由内侧关闭,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警方赶到时,房志峰的女儿房玫依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都不肯开门,警方只得破门而入。室内只有房玫一人,她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满脸泪水地畏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经过检查,她的左肩被榔头砸伤。警方连续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沉默不语,鉴于有可能是出现创伤后应激反应,警方没有再细问,先用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据报案的老太太介绍,当晚九点半左右,她正在家里看电视剧《大宅门》,突然听见对门的房间里传出吼叫和撕打的声音,还有家具被踢倒和器皿被打碎的巨响。她感到很纳闷儿,因为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那屋子里住的是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和女儿,父女俩一向都不吵不闹的……很快一切都安静下来。老太太打开房门,隔着防盗门看了半天,发现房家的两道门都虚掩着,没有关严,屋里面虽然开着灯,却星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叫了几声“老房”,没人应,又叫了几声“小玫”,也没人应,不禁害怕起来,死活把正在打电脑游戏的儿子从椅子上拽起来,“你给我去对面看看”,这才发现了凶案。
另外两个重要的情况是警方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很快掌握的。
一个是当晚区里专门召集各个街道的治安办主任召开了紧急会议,提出积极配合警方,从舆论宣传、发动群众、加强联防、入户巡访四个方面入手,加大对“西郊连环杀人犯”的震慑力度,让他“收手逃不掉,伸手必被捉”。散会时间是在九点,而从区政府到春柳街道房志峰家,骑车需要三十分钟。
另外一个,是一位在春柳街道第四社区室外健身场上骑健骑机的老头儿提供的,他说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看到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从三号楼四门里面跑出来,宽脸方下巴,三角眼,很凶的模样,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如果再看到他,能够认出来”。
综合上述情况,警方对房志峰遇害案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当晚“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罪犯闯入房志峰的家中,对独自在家的房玫发起袭击并试图实施性侵时,恰好房志峰下班回家,与罪犯展开了殊死搏斗,不幸遇害。而父亲用生命换取了时间,房玫趁机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罪犯害怕打斗的声音引起群众报警,于是匆匆逃离了犯罪现场。
不过杜建平也觉察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一次罪犯的犯罪模式与前面几起案件明显不同,他没有在目标人物开门的瞬间从后面“一击致命”,而是登堂入室之后再展开袭击。更加重要的是,防盗门和室内门窗均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足以说明,这一次是房玫主动“开门揖盗”。
“房玫很可能和罪犯认识。”杜建平得出结论,马上派出柴永进等人赶往医院,“不管房玫身体情况如何,一定要让她立刻说出实情!每拖延一秒都是留给罪犯更多的逃亡时间!”
但是还没等到柴永进动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专案组提前锁定了真凶。
在接到警方的协查通知之后,当当网和卓越网的相关部门积极配合,调出了西郊所有购买过那套日本推理漫画的订单,说来这套漫画也真是小众得可以,整整一年的时间只在西郊售出过三套:一套是区图书馆买的;一套是个蛮知名的国内漫画家买的,这位漫画家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女孩;还有一套的买家,订单上显示是一个名叫周立平的人,而此人的家庭住址,恰恰位于和春柳街道一街之隔的冬青街道。
专案组与街道派出所联系之后,了解到更加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情况:周立平今年十七岁,跟房玫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他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然后各自组成了家庭,谁也不愿意管他。最后是姨妈收养了他,却又不与姨妈一家人同住,而是住在同一座楼的半地下室里。此人性格孤僻而古怪,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而遭到学校记过处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街道派出所调出的证件照显示,他的相貌恰恰符合“宽脸方下巴,三角眼,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的特征!
杜建平带着一队刑警,一脚踢开周立平所住半地下室的房门时,发现屋子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一瞬间他们以为周立平已经畏罪潜逃了,也正是因此,当手电筒的黄色光斑照到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时,所有刑警都不禁毛骨悚然,周立平像僵尸一样盖着被子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纹丝不动——从警几十年,杜建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可怕的角色,就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被人大半夜的砸门也会胆战心惊,而此人犯下累累罪行之后,竟能高枕安眠,视警察的抓捕如无物!
所以,当柴永进等人奋勇地扑将上去,又吼又骂、连撕带扯地把周立平拽下床,上了背铐的时候,杜建平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周立平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连胳膊被反拧时的疼痛也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已。
杜建平找到门边墙上的电灯开关,“咔嗒”一声摁开,头顶上的白炽灯嗡嗡了两声之后,“砰”的一下照亮了这间屋子。屋子很小,十一二平米的样子,哪儿哪儿都脏兮兮的:单人床下面扔着大拇趾处破了个洞的袜子,绿色米字格简易衣柜拉链大开,里面的衣服堆得像满到溢出的垃圾筐,一台灰色电脑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联想五八六电脑,键盘和鼠标的边边缝缝都是灰泥,各种光盘交叉着摞在旁边,除了《三国群英传》和《文明2》就是各种日本av女星的爱情动作片……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呛人臭气,而暖气片周围那大片被熏黑的墙壁,仿佛是把这股臭气具象化一般令人作呕。在北墙的墙头开着一排玻璃窗,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可以看到像监狱铁栏一样的排水箅子,窗台上摆了一排鞋子,鞋底的霉菌厚到几乎将鞋子和窗台黏连成墨绿色的一坨……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儿吗?凶器藏在哪儿了?还有没有同伙?”面对警方这一连串暴风骤雨似的讯问,周立平缄口不言,穿着背心裤头坐在地上,一副任人摆弄的模样,布满痤疮的宽脸上神情漠然,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将每一个问题速冻并永不解冻。
对周立平房间的搜索,既有遗憾,也有收获。遗憾的是没有找到那把要了四条人命的榔头这一关键证物;收获的是在床底下找到一双球鞋,用肉眼就可以看出,鞋底的花纹和磨损情况与罪犯在房志峰家地板上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甚至还嵌着几颗玻璃碴儿!更加重要的是,鉴定人员抓住周立平的手摁下的指纹被马上送到分局刑事技术鉴定中心,电脑比对后得出结论:与房志峰衣服上那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的指纹系同一人所留!
当柴永进赶到医院,把这些情况讲给房玫,并鼓励她“不要害怕报复,说实话”的时候,房玫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脸哭了很久很久,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然后才承认,周立平跟自己是同班同学,平时喜欢交换看一些漫画。案发当晚,周立平来家里要回他借给她的一套日本推理漫画时,突然用榔头砸向她的后脑,被她闪开了,砸中了她的肩膀,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周立平穷凶极恶地扑上来要强奸她,正好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边跟周立平打斗,一边叫她回里屋锁上门。她冲进里屋反锁房门之后,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客厅里没有声音了,她还是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宛如一个蜷在难产而死的母亲子宫里的活胎。
案子破了!
为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夜以继日奋战了近两个月的刑警们激动得抱在一起,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李志勇酒醒后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欢呼雀跃,也没有因为未能亲手捉到周立平而沮丧难过,只是站在刑警队办公楼的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傍晚的时候,有个去食堂打菜回来的同事看到走廊上空荡荡的,不见了他的身影,地上有一堆用脚撮成坟茔状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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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雨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在走进小餐馆之前,李志勇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灯泡,淡黄色的灯光照射着一些纷乱的雨丝,在不辨方向地乱舞,令他惊讶的是它们如此纤细而透彻,仿佛每一根都有着自己的生命甚至命运,所以才这般敏感而又不安。
这座开设在青塔小区里的小餐馆,门面和里头都不大,总共只能摆放四张桌子。打着哈欠的老板娘认识李志勇,先问他们想吃点儿什么,又嘟囔了一句:“后厨里也没有什么了,你们要是没啥忌口,我就捡几样给你们随便做做吧!”说完掀开柜台旁边的一条蓝色布帘,走进了厨房。
李志勇端起桌上的一个豁了嘴的白瓷茶壶,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明天就回学校?”
“嗯。”林香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志勇突然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林香茗身上始终存在的那种有距离的温度,让人感到亲切却不亲热,也许他跟呼延云在一起是个例外?反正共事这半个多月以来,李志勇跟他越来越熟悉的同时,也越来越陌生,陌生到每次说话都要反复掂量才敢开口。
也许是意识到餐馆里如此静寂的根源了,林香茗把一次性筷子掰开,一边划擦着上面的木刺一边问:“听说,整个专案组都上了立功授奖的名单,只有你从名单里被撤下了?”
“是啊,因为我把周立平打得太重了,按照纪律本来是要给我开除出警队的,老杜跟上面说了情,给我个功过相抵完事。”李志勇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摸了半天打火机没摸着,“可是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打他,往死里打!”
林香茗淡淡地问:“为了逼他说出凶器在哪里?”
“那都是借口,我他妈就是想打他!”李志勇一边说一边把一次性筷子狠狠一撅,撅断了才想到这个应该是用掰的,愤愤地往桌子上一扔,“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该打吗?!”说这句话时,他挑衅地瞪着林香茗,但在林香茗沉静如水的神情面前,又渐渐收敛了凶恶的目光,转过头去。他望着玻璃窗上映射出的蓬头垢面却又目眦欲裂的自己,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大片无形的白色,掩盖住了那张野兽一般狂躁的面孔。
隔着蓝色布帘的厨房里响起一阵炒菜的锅铲碰撞声。李志勇喝了一口热水,声音低沉地问林香茗:“听说你给上级打了报告,坚持认为周立平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这么回事吗?”
林香茗点了点头:“有。”
“为什么?凭什么?”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再一次蹿了起来,“就因为没有找到那把榔头,你就要让一个背负四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别看他是未成年人,四条人命够他关一辈子的!”
“也许你没有看我的报告。”林香茗平静地说,“我没有否定他杀死了房志峰,但另外三位死者:杨桦、小吴和高小燕,我认为并不是他杀死的。理由有很多,除了没有找到凶器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房玫受袭事件中,作案者的犯罪手段和行为模式都与前面几起案件呈现了本质上的不同——”
“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志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这回并非从楼道里突袭,而是敲开门进屋之后再砸头!”
“就你说的这一点,已经是巨大的差异了。根据你在案情分析会上做出的推理,前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与凶手认识,但不算太熟,只能让受害者放松警惕,却还远远达不到开门请进、登堂入室的地步——这也恰恰是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设定的前提条件。如果你了解行为科学和犯罪心理学,就会明白,连环杀人凶手对受害者的甄选遵循着极为严格的标准,这不是因为吃惯了咸豆腐脑儿就吃不下甜豆花儿,而是基于自保和隐蔽的需要。有一点可以证明,前两起案件,为什么你和高小燕调查走访了那么长时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与两位受害者都有关联的嫌疑人,就是因为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是以自己和受害者在警方的调查中建立不起任何纽带关系为绝对前提的,这是他的隐身衣和防护伞,一个窟窿都破不起的,否则他就要暴露、就要被捕。而房玫对于周立平而言呢,同班同学、互相借书,当晚周立平去房玫家之前还打了她家的座机问她在不在,进屋后‘行凶’时不戴手套,逃走时也不做任何掩饰和化装,就算没有呼延云的推理,警方在随后的排查中也会轻而易举地锁定他,这哪里像是一个已经连续杀害三人的凶手所为!何况在他被捕后,警方也没有发现他与前面三位受害者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和联系。”
“据我所知,对于连环杀人犯而言,当警方或外界环境给予过大的压力时,是有可能导致他的行为出现像基因突变那样的改变的。”李志勇不服气地说,“周立平被捕前,警方、治安联防以及群众已经织好了一张搜捕他的天罗地网,向他不断收拢,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对略熟悉的人发起突袭,因为那些人都提高了警惕,但是兽欲又没法满足,所以他只能向对他完全没有防备的熟人下手了,反正他最后也可以杀死受害者,不怕暴露——”
突然,他怔住了。
他意识到了这句话中的巨大漏洞。
“是啊!”林香茗幽幽地说,“问题就在于,既然已经杀死了房志峰,周立平为什么没有一脚踹开那扇薄薄的房门,杀房玫灭口呢?”
李志勇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盘蒜蓉莜麦菜和两碗米饭,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转身回厨房去了。两个人探出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李志勇先开了腔:“你刚刚提到了呼延云的推理,难道不恰恰因为刘思缈在还原碎玻璃鱼缸时发现了眼镜碎片,而呼延云根据眼镜碎片做出了推理,我们才在案发后迅速抓住了周立平吗?虽然那个人渣在被捕后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据他的同学说,小燕被害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渣确实没戴眼镜,由于上课时看不清板书,还找同学借笔记来抄,同学问他眼镜去哪儿了,他说是打碎了。这个推理在你那里难道也一文不值?”
“我不否认推理是一种基于科学与逻辑的真相还原,但这个还原必须依靠证据的证实,否则就算再精彩也只是真相的最大可能——99地接近真相也不等于真相。”林香茗说,“呼延云确实推理出了真凶可能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推理漫画,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却没有必然性。不错,通过呼延云的推理我们抓住了周立平,但是接下来需要证据的‘逆推’时结果又如何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他与前面三起案件有关联的证据,能够找到的证据都是‘疑似关联’:周立平的鞋号与步态与疑凶所留足迹高度相仿,却没有找到同一双鞋;创口疑似同一凶器造成,却没有找到那把榔头;第二起凶案发生当夜追击过疑凶的联防队员们觉得李志勇的体型很像那个被追击者,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这么多‘疑似’还不够吗?”
“不够!”林香茗温和但又斩钉截铁地说,“古往今来的所有冤假错案,都是因为把‘疑似’当成了‘事实’。”
李志勇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把筷子往饭碗上一拍,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因为老柴的心理画像做对了,面子上挂不住,才这么一个劲儿给周立平洗白!”
事实上,专案组乃至整个警队内部都是这么认为的。按照柴永进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凶应该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长期居住在地下室、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除了“流动人员”这一点之外,其余和周立平的特征一模一样。“简直神了”!回想起林香茗对这一心理画像的质疑和反对,就连杜建平也忍不住拍着柴永进的肩膀说:“说到底,破案还得靠咱们这些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家伙,满嘴洋词儿的娃娃们还是嫩了些,书看得多,事经得少,就是不牢靠。”而得知林香茗给上级打报告不同意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后,很多刑警都未免齿冷,当面和背后都有冷嘲热讽的难听话,林香茗从专案组离开时,竟没有人说送他一送。还是李志勇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走出布满枯枝落叶的院子、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才专门打了个电话约他今晚一聚的。
听了李志勇刚刚说出的话,林香茗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只是双眸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李志勇有些后悔,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但他已经对林香茗建立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既佩服他年纪轻轻就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成熟和内敛,深深为他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又隐隐约约地对他有些畏惧,看不透他深藏不露的城府,猜不透他鬼神莫测的心机……也许还夹杂着些许对他的妒忌吧——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警官大学的高才生,更因为他对人心的洞察和世事的洞明远远超过年龄大他许多的自己……李志勇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伤害不了林香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之间远远算不上友情的情谊,这种情谊本来就将随着工作关系的结束而结束,现在因为这一句嘲讽,恐怕是要提前猝死了。于是,五味杂陈的情绪和内疚,化成了一声粗鲁的吆喝——“老板娘,来几瓶啤酒!”
不知不觉又喝多了。
从小饭馆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水气在半空中浮动。林香茗推着自行车,李志勇扶着车座,踉踉跄跄地跟在旁边……一阵寒风吹过,街边光秃秃的树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近似哭声的呼哨,几片最后的落叶就在旋转中化为了齑粉,街角一处覆盖在烤白薯用的化工桶上的黑色油毡扑棱棱地吐着舌头,仿佛在笑,却笑得格外狰狞。
两个人这么一路走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突然,路边一个纱帘半掩、点着红色灯泡的“休闲按摩坊”响起了一阵劣质推拉门被硬生生拽开的吱呀声,接着一个穿着紧身衣和黑色丝袜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发出妖娆的声音:“两位帅哥,进来做个按摩不?”
“滚!”李志勇张嘴就骂。
“我x你妈!”那女人立时翻脸,正要说出更难听的,林香茗把市局给他的临时工作证一亮,吓得那女人面如死灰,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倒退回店里,哗啦一声关上门,拉帘熄灯,一声不吭。紧接着,这条小街上的其他几家按摩店也都像着了风的蜡烛一样齐刷刷灭了灯。
街道瞬间陷入了废墟一样的死寂。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绕回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望月园的门口。
抬头看着高台上那尊诡异莫名的汉白玉雕塑“月亮公公”,不知怎么的,李志勇突然发了脾气。
“我不懂,我他妈就是不懂,咱们当警察的,不就是为了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吗?可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周立平不可呢?!”
“众生皆苦,罪恶容易定性,人却不容易定性。”林香茗平静地说,“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那些人。”
“那是什么?”
林香茗想了想,慢慢地说:“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红:“难道我们努力的目标,不就是创造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吗?”
林香茗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吗?”
一句话,宛如当头泼了盆冰水,激得李志勇心里一哆嗦:林香茗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觉得林香茗的话荒谬极了、可笑极了,却又有着某种一针见血的尖锐,就像今晚见面前那突如其来的口琴声一般,足以让他在每个夜深难寐的时分辗转反侧、百思不解……
正在他想向林香茗问个明白时,林香茗却伸出手来与他告别了:“太晚了,早点儿回家歇着吧,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你了,将来我们还有的是一起工作和见面的机会呢。”
李志勇突然就难过起来,伸出一只手,使劲跟林香茗握了握,突然又心有不甘地问:“香茗……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可你就是不想说出来呢?”
林香茗愣了一愣,凝神思忖了片刻,突然望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问李志勇:“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李志勇望着那一长条罗列向上的台阶,刚刚下过雨,在蘑菇伞状的公园地灯的照射下,每条台阶都因为坑坑洼洼的积水而闪烁着不规则的光芒。
想了很久很久,他都想不出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林香茗却只是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林香茗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李志勇感到无论对林香茗、对周立平、对“西郊连环凶杀案”、对眼前这十五级台阶,心中都是一片迷惘,这种迷惘是如此强烈,一如他十年之后站在扫鼠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