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过去,邢运达总喜欢把自己整出点儿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剃平头,文个身,走到哪儿都揣把刀,公司聚餐时就听他各种吹,跟谁拜过把子、砍过多少人,其实他就是从小没爹妈照顾,缺少安全感,给自己壮胆呢。后来他听说周立平真的杀过人,而且是个‘连环杀手’,崇拜得不得了,非要拜周立平当师傅,你想周立平哪会理他,但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俩人关系就越走越近,邢运达平时见到他张口闭口都是‘周哥’——只是不知道,这回他知道是‘周哥’杀了他爸,会怎么想……”
“是啊,蚯蚓竟是一条恶龙,这个‘突变’肯定会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反应。”呼延云笑道,“所以邢运达得知周立平是‘连环杀手’会心生崇拜,而邢启圣在得知这一点后,却还敢跟他发生冲突,并且到你这里告他的状,恐怕导致他‘恼羞成怒’的,不是一般的小事吧。”
郑贵端起茶壶,给呼延云续杯,水流得且缓且慢:“呼延先生,人在茶满,人走茶凉,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我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过去做生意讲究的是拉关系、给面子。关系到位了,面子给足了,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如今你也知道,好多老关系都断了,新关系不带咱玩儿了,生意越来越难。老邢生前一喝多了就喜欢说一句话:‘这几年,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如今他不在了,活人的面子我要给,死人的面子我更要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水轮的转动声不绝于耳,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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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聊着天,李志勇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对郑贵说:“郑总,社保中心的电话,说我妈的大病医疗保险有点儿问题,他们五点下班,我得赶紧过去。”
“你去你去。”郑贵说。
呼延云也起身向郑贵告别,郑贵死活非要送他一盒健一保健品公司新出品的改良版五行阴阳镜,说是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就是为了推出这款新品,呼延云哭笑不得,拒了半天才拒掉了。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李志勇对呼延云说:“老郑不是啥坏人,就是个怵窝子,话说得很大,胆子却很小。不过你们俩的推手也都够水准,你是绕来绕去不离主题地攻,他是云山雾罩见招拆招地守。”
呼延云笑着问:“那么你觉得,谁更高一筹呢?”
“我觉得是老郑,因为你并没有套出你想要的……”李志勇说,“不过老郑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形势,他跟你套近乎,肯定是看多了你的那些小说,认为你和警方说得上话,能帮他撇清自己跟扫鼠岭那件案子——乃至跟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关系,可惜他并不知道,中国警方对私家侦探从来都不感冒。”
呼延云点了点头:“老郑确实是个琉璃做的,精光水滑,很多话只说了一半,但话里话外摆明了他知道全部。”
“生意人嘛,他得留下一半等合适的价钱呢。”李志勇说。
“在你看来,我探求的那个问题,真实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这时他们来到了停车场,李志勇一边用钥匙打开一辆灰色捷达的车门,一边说:“我到了名怡公关公司之后,俩眼就盯着周立平,对其他的事情没有很在意。老郑今天跟你说的很多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据我的推断,邢启圣跟周立平吵架,八成是因为周立平性骚扰甚至性侵了护育院的孩子,被邢启圣发现了,这也是后来周立平在扫鼠岭上杀人放火的根本原因——他要灭口嘛。”
呼延云慢慢地说:“大部分人——包括警方在内,都是这么看的。”
“当然了,因为周立平有前科啊!”李志勇说着,坐上了驾驶位。
呼延云坐上了副驾,车里面一股臭烘烘的味儿,他的脚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双脏球鞋,估计正是臭气的“策源地”。
“对不住啊!”李志勇说,脸上可是毫无愧疚的神情,“我这车里也很少搭别人,所以一直当半个垃圾箱用。”
“看得出来,就你这车况,符合单身汉的一切特征……话说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没找个女朋友吗?”
李志勇开动了汽车:“女朋友?现在的女孩子找对象,条件是‘有车有房没有妈’,我就这么一辆二手的捷达,没有自己的房子,家里还有个病妈,谁跟我?”
“我看你们公司的女孩子就不少啊。”
李志勇笑了笑:“那些女孩子,说句不礼貌的话,大都是凑单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呼延云有些好奇:“凑单的——什么意思?”
“你上网买东西,总盼着多一些优惠吧,好,满一百减二十,购物车里的东西不到一百元,挑个鸡零狗碎的凑够一百元吧,不顶用,但也不能不要……公关公司,说难听点儿就是《茶馆》里那黄胖子,专业和事佬儿,吃的就是关系这碗饭,你用人家,人家也要用你。老郑一没背景二没靠山,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平日里对谁都得点头哈腰三分笑,不敢得罪谁,小心翼翼伺候着各路老爷,不知道哪天能求人家行个方便,人家要用钱,他得塞钱,人家孩子找工作,他得给安排岗位,哪怕这孩子屁都不会,你也得给安排,为的不就是能‘减免’些麻烦嘛。邢运达就是啊,一个天天装流氓的货色,能当上副总,凭啥?凭的还不就是他有个当院长的爸和当副会长的叔……你看我们公司那么大面积,那么多工位,真正每天来干活儿的,就那么个人,其他人八百年不露一回面,可老郑照样得给上保险、发工资……越是来得少的,工资越高,因为人家后台硬,所以谱儿才大啊。”
呼延云很吃惊:“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逻辑?公司要想活命就必须遵守的逻辑!”李志勇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爱心慈善基金会,这就不算什么了……”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
“有!”
李志勇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言语了。
车子一路向南,下午四点的辰光,说堵不堵,只是恰巧小学放学,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像泼洒了一地的水银珠子似的,在路上闪烁着、跳跃着、穿梭着,车速不得不忽疾忽缓,时不时还要顿挫一下,李志勇有些烦躁,嘴里咝咝着,等停到社保中心门口时,他忙不迭地跳下车,冲了进去。呼延云在车里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个人参加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信息登记表”,站在门口,神情茫然。
呼延云下了车:“怎么了?”
李志勇指着手里的表格说:“我前几天提交的,社保中心打回来了,说是不许参保人亲属代缴,必须参保人自缴。”
呼延云看了一下表格:“这里有参保人自缴和参保人亲属代缴两个选项的啊。”
“说是新规定。”李志勇叹了口气,“我跟他们说了,我妈得脑溢血偏瘫了,不能自己来缴,老太太也一直没有办银行卡,他们说让我自己想办法……”
呼延云一把抢过表格,推门进了社保中心,李志勇跟在他的身后。
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排工作人员坐在一个个玻璃隔断里无所事事地打着哈欠。
呼延云随便找了一个,拿着表格问:“既然表格上规定了,参保人员可以选择自己缴费或亲属代缴,为什么现在又不让亲属代缴了?”
“这是最新规定。”
“规定在哪里?请给我看一下。”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给你看规定?”那个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
瞬间,呼延云的口吻变得异常严厉:“我是公民,既然这件事情牵涉到公民的合法权益,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你们出示相关文件!”
空荡荡的大厅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有几个工作人员像受惊的蝌蚪一样,身体往这边倾斜,但又不敢离开工位。
对面的那个工作人员好像矮了半头,声音也低沉并柔和了几分:“其实,这个也不是硬性规定,主要是有些代缴的人忘了往卡里续费,结果保险就断了,影响到被代缴人。”
“啊?”李志勇很震惊也很气愤,“刚才你们不是说绝对不能代缴吗,这会儿怎么又说不是硬性规定了?”
呼延云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息事宁人的意思,然后转过头,继续对那个工作人员说:“那么这张表格是不是没有其他问题了?”
工作人员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把表格收走了。
呼延云和李志勇走出了社保中心,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午倏然变成了傍晚,寒云如老,夕阳无光,街上来来往往的每辆车的车顶都覆着一层浅浅的黄色,欲暖还凉。
上了车以后,李志勇很不好意思地对呼延云说:“哥们儿,谢了。”
呼延云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曾经是公家的人,怎么连这种事儿都能被他们唬住?国家的政策本来是为老百姓考虑,可下面这些部门私下里多设一道槛。”
“当刑警拼的是真刀真枪,有什么麻烦事儿,单位也帮忙解决了,不让咱们有后顾之忧。离开队伍后才发现,好多事儿真的很难。”李志勇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儿?”
呼延云往副驾座位上一靠:“走,去你家,看看阿姨去。”
李志勇一愣,随即发动了汽车。
汽车停下的时候,眼前是一栋带电梯的高层,蓝灰色的楼体上,处处可见墙面脱落形成的斑驳,呼延云问道:“你家怎么搬到西郊这边来了?”
“前几年城里雾霾重,我妈一咳嗽就是一冬天,我跟她商量了一下,把老房子卖了,在这边换了个大一点儿的,带电梯,老太太散步、买菜啥的也不用爬上爬下的了……她这一中风偏瘫,可也不用上下楼了。”
呼延云往西北方向望了望,隐约可见一道兽脊般的绿色起伏:“那道山岭,是不是就是扫鼠岭啊?”
“对。”李志勇说,“这里离扫鼠岭很近,跑快一点儿,六七分钟就能到。”
呼延云点了点头,跟李志勇一起坐电梯上了楼,进了他的家里。看上去,这间屋子并不比他过去住的那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楼宽裕多少,甚至像是把那间旧屋整体搬移了过来,只是多了一股子偏瘫老人因各种不便必然会散发出的溲臭气味儿。
望着高低柜上的那几个相框,呼延云想起了十年前和林香茗一起把喝醉酒的李志勇送回家的情景。其中有个相框,嵌着一张短发、瘦小、相貌普通的女孩的照片,笑得很可爱……呼延云记得这是十年前没有的。
李志勇走到里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招呼呼延云进来。呼延云进去一看,老太太坐在一张双人床上,佝偻的上半身好像被火烧卷了的一张纸,当年头发花白的她,而今头发不仅已经全白,而且稀少了许多,她腰以下掖在一个花布面的小薄被里,令人心酸的是被子几乎是平平地贴在床上,仿佛里面是空的。不过,虽然老太太长期卧病在床,但身上的衣服乃至被单、床单、枕头面都非常干净,显然是李志勇给老妈勤于换洗的缘故。
呼延云跟老太太打了招呼,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和她聊了起来,老太太愈后恢复得不错,说话虽然有些含糊,意识却很清楚。她记不起这个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但既然是儿子的朋友,就热情地和他拉起了家常。呼延云注意到,当李志勇在这屋子里时,她就显得精气神儿十足,而李志勇一出房间,她就像提着一口气必须放下歇歇似的,神情黯然了下来。
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很快,抽油烟机的风扇声、炝锅的爆裂声、翻勺炒菜的哗哗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阿姨,贴墙这一溜是怎么回事啊?”呼延云指着贴墙边摆放的一长溜板凳问。这些板凳一直延伸到客厅,仿佛是给整个屋子的底部镶嵌上了一层内框。
“这些啊,是志勇摆的,他怕他不在家的时候,我遇到什么急事儿要出屋子,就贴墙摆了这些凳子,我这身子直不起腰,拄不了拐,但是扶着凳子却一步一步往前捱,累了还可以就地坐在板凳上歇歇……难为这孩子,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我却只能拖累他。”说着说着,老太太的眼眶里盈起了泪水。
“您也别太难过,您得这么想:老天爷给您找这个病,是逼着志勇回归家庭,过去他拿枪,现在他拿锅铲,过去他天天抓坏蛋,现在他天天练家务,您觉得哪个让您更舒坦?哪个更有利于他将来找媳妇过日子?”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她不禁破涕为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下午志勇跟我一起给您办大病医疗保险去了,有这么孝顺的儿子,您怎么能浪费他的一番心血——不过这个大病医疗保险怎么现在才给您上啊?我记得男性年满六十岁、女性年满五十岁之后,都要上的啊?”
“以前我就上的,后来不是搬家了吗,住址跨区了,就得重新办,赶上志勇丢了工作,接着我又病了,这个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这样啊。”呼延云点了点头。
在李志勇家蹭了一顿晚饭,呼延云帮忙刷完了碗,向老太太告辞,李志勇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瓶药放在母亲床边的床头柜上:“我去送送呼延,您半小时后记得吃药啊。”老太太拿起药瓶晃了晃:“这里面又没有几粒啦。”李志勇说:“没事儿,代购的药很快会到,不会给您断了顿儿。”
电梯下行的时候,呼延云问李志勇:“阿姨吃的什么药啊,怎么还要代购?”
“一种外国产的溶栓药,每天吃一粒,对中风患者的康复特别有效。我一直网上找人帮我代购呢。”
“为什么不一次多买些囤着?”
“代购药有限量的,一次买不了太多,否则过不了海关……况且,不能给患有慢性病的老人囤太多药放在家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怕他们总觉得自己对孩子是个拖累……”
呼延云明白了:“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我已经活得很失败了。”李志勇把后背靠在电梯的扶杆上,苦笑道,“不能连妈都丢了吧。”
电梯一顿,停下了,电梯门打开的一刻,一股夜风从楼门口豁开的玻璃窗里吹了过来。两个人肩并肩走到外面,呼延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清凉的感觉沁入肺腑:“志勇,扫鼠岭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提问来得猝不及防,李志勇愣了愣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十点四十左右吧,我接到了周立平打来的电话,他约我十一点到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清清事儿’,然后我就开车去了——”
“我问的是,十点四十之前,你在哪里?”呼延云打断他道。
李志勇有点儿糊涂,他望着呼延云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双眸,突然看懂了他的目光:“你怀疑扫鼠岭案件是我干的?”
“为什么不能怀疑你?”呼延云说,“你家高低柜上的那张女孩子的照片是高小燕吧?十年过去了,你依然忘不了她,你也依然没有放下对周立平的满腔仇恨,何况他又很可能是袭击你并盗走你枪支、导致你离开警队的罪魁祸首,所以你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不管用什么手段;你对邢启圣也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和他的儿子都是社会的蛀虫,你离开公职后,看上去西服革履,实际上连办个保险都会阻碍重重,内心充满了沮丧、茫然和绝望,这些原因都可以让你形成扭曲变态的反社会人格……出事那天晚上,假如你跟邢启圣约好,让周立平开车送他到扫鼠岭,被红绿灯上的监控视频拍照留证,然后等邢启圣单独上山时将他杀害,并抛尸、焚尸,这一切不是也都能解释得通吗?”
“你疯了!”李志勇张大了嘴巴,“我为什么要杀害那些孩子?!”
“也许孩子是邢启圣杀害的,而你和他私下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互不来往,他知道你是警察,具备反侦查经验,所以重金买通你帮他想办法脱罪,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掉后,和那些孩子的尸体一起扔进隧道风亭焚烧……反正你最终的目标是嫁祸给周立平。”
“可是邢启圣是十点半之后遇害的啊,我怎么才能在半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呢?”
呼延云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灰色捷达:“我相信你为了防止被监控视频拍到,没有开自己的车去扫鼠岭,但是你也说了,跑快一点儿,只要六七分钟就能从扫鼠岭赶回家,同样是你自己说的,从你家楼下再开车去杏雨路,用不了十五分钟,这样十一点肯定能够赶到。”
李志勇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接到周立平的电话,不去杏雨路不是更好吗,何必要多一道程序——”
“这道程序未必多余。”呼延云说,“首先,周立平打电话约你,也许是白天受到你的某种暗示,‘应邀’打给你;其次,你这一去,虽然挨了顿打,但怎么看都像是周立平刻意制造的不在场证明,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李志勇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空口无凭!”
“每个行为都有动机,但每个动机并不一定都合理,所以怀疑一个人犯罪并不需要凭证,证明一个人犯罪才需要凭证。”呼延云慢慢地说,“当然,你并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李志勇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哟,你怎么又放我一马了?”
“因为我觉得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
“人可以掩饰一时的行为,但很难隐蔽长久的习惯。”呼延云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照顾生病的母亲已经是一种习惯,这也是你在屡战屡败的人生中唯一获得成就感的事情。假如你犯下那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考虑到一旦被捕,母亲怎么办?一向在照顾母亲上心细如发的你,一没有找女朋友,二没有找保姆,甚至连阿姨每天要吃的溶栓药都没有囤积,你怎么能放得下心去杀人放火。”
“真他妈奇怪!”李志勇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你居然是从这个角度解除我的嫌疑的……难道你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是个好人?”
“你别忘了,我曾经有一位朋友,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完美的好人,却犯下最邪恶、最可怕的罪行。”
李志勇一时间哑口无言。
“好啦,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你在接到周立平电话之前都做什么了吗?”
“我要是告诉你,我伺候我妈睡着觉,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玩儿‘跳一跳’,你信吗?”
呼延云一笑:“我信。”
“那好,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上我的?”
“从见面你说很多警察夸我帮他们破案子开始,我对任何刻意讨好我的行为都抱有警惕,当然,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告诉郑贵,你正在给阿姨办大病医疗保险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什么早不办晚不办,非要现在才办,难道是在‘做准备’吗?”
李志勇气得一跺脚,转身回楼里面去了。
呼延云扬起头,望着西北方向,夜幕下那道起伏的兽脊,在寒风中颤抖着轮廓,时而模糊得妖冶混沌,时而清晰得令人发指,噩噩如厉,蠢蠢欲动。
他走下台阶,来到李志勇那辆灰色捷达前,打开手机的电筒,绕了一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停在了车屁股后面,蹲下身,向后备厢的钥匙孔望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吼——
“不许动,警察!”
接着他就被人拎着脖子拽了起来,“砰”一声狠狠地摔在后车盖上!
5
“马笑中你个浑蛋想干吗?!”呼延云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
正在从上衣到脚踝展开搜索的警察听到这话,手停了下来,放声大笑:“姓呼的,居然被你听出来了。”
“不是呼,是呼延,复姓。”呼延云站直了腰,一边纠正着一边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在矮胖子的身后不远处,站着郭小芬。
“小郭,好久不见。”他尴尬地跟她打着招呼。
郭小芬冷笑了一下。
“姓呼的,好好接受警察问讯,不许中途把妹!”马笑中瞪起了眼睛。
“怪事,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职务可以停,为人民服务的心不能停!”马笑中嘴硬,“老实交代,你跟李志勇那厮混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你俩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就你这张嘴,绑飞机上往下喷,全国农田都不用施化肥了!”呼延云说,“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啥?凭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小郭一个离职记者,你一个停职警员,能执行什么公务?”
“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是你们家刘思缈私人安排的公务。”
照理说,“私人安排”和“公务”明显存在着矛盾,但“刘思缈”三个字确实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令呼延云吃了一惊,他稍一思忖就有所醒悟:“我听说思缈离开专案组了,这么说她还想继续调查扫鼠岭案件?”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有多大,就不告诉你。”
“行!”呼延云拔腿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马笑中岂能放过他,把他拖到小区外面,塞进自己那辆新能源汽车后排,郭小芬也进了来,坐在副驾上。呼延云免不了一番连踢带打,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赶紧告诉警察叔叔,你到底因为啥找李志勇啊?”
他们本来就是相熟的好友,一向都把打打闹闹当寒暄的,于是呼延云把下午跟李志勇在一起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俩是一直跟踪我来着,现在交换一下情报吧,思缈委托你们什么公务了?”
“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不是我们跟踪你,而是我们想去找李志勇了解一些情况,发现你捷足先登了。”郭小芬冷冷地说,然后把上午刘思缈约谈她和马笑中的经过也说了一遍,并无丝毫隐瞒。
呼延云听完,沉思了片刻道:“看来思缈请你们协助调查,并非眼下这个案件另有内情,反倒是因为十年前的那桩案子另有内情。”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小芬顿有醍醐灌顶之感!虽然上午刘思缈谈的主要是扫鼠岭案件的办案情况,并没有太多提及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但是百转千回之后,却让他们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周立平“是怎样成为一个罪犯”上面,并且调查方案也是一直回溯到房玫,说白了不就是因为周立平犯罪的那个“”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吗?
马笑中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我说呢,明明应该擦掉马赛克的事儿,思缈却让我们开启怀旧模式,原来‘梦里寻她搜百度,那人却在大栅栏住’。”
这句话说得真可谓荤素搭配,不伦不类,呼延云和郭小芬听是听懂了,却不禁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马笑中全无害臊:“呼延,照你看,扫鼠岭这案子是不是就算坐实了周立平是真凶,没有反转的可能了?”
这个问题也是郭小芬最关心的,她盯住呼延云,却见呼延云皱了很久的眉头,才慢慢地说:“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你是说,周立平有可能是完全无辜的,真凶另有其人?”马笑中惊讶地问。
“从目前警方掌握的来看,除了青石口东里红绿灯拍摄到的那段视频,并无其他可以指控周立平的证据,而周立平解释自己没有犯罪时间的借口,虽然听起来像是耍赖,但正因为太像耍赖了,所以反而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想坐实周立平是真凶,眼下必须找到他不到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方法。”
“你找到了吗?”郭小芬问。
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住的那栋楼:“我找到了一种办法,但也仅仅是一种可能……”
“呼延,别怪我没提醒你,话说半句,搁侦探小说里可死得快。”马笑中说。
郭小芬知道这时候呼延云是不会把话说完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样好不好,咱们兵分两路:你们继续按照跟刘思缈商量的方案,回溯周立平这十年经历过的人和事,一直找到他犯罪的和根源;我则调查扫鼠岭案件,发现任何新的情况,随时交流和沟通。”
“可是……”郭小芬犹豫了一下说,“你要知道,思缈委托我们做的这个事情,说到底就是一个正常的新闻调查,而你要做的可不一样,法律规定得明确,没有刑事侦查权的人,不得介入司法调查。而且……你连思缈的私下授权都没有,出了事她都不能保你的。”
“哎呀,这么多年了,小郭你怎么还不明白!”马笑中不耐烦地说,“呼延就是看见思缈受气不能忍,枪林弹雨也要往上冲,你就甭替他操心了。”
呼延云望着郭小芬,口吻沉重地说:“我跟李志勇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扫鼠岭这个案子,牵涉到我的两位好友、十年人生。十年,多少物是人非,早已被定性的事,突然有一天以另一种面目浮现出来,证明着我们的青春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误判……对此,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郭小芬慢慢地转过身,坐正,把视线重新投到车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呼延云下了车,马笑中换到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他摇下车窗对呼延云说:“别说哥们儿不讲义气,扫鼠岭这案子太大了,以往你怎么过侦探瘾我不管,现在可必须得知法守法,没有警方的许可,你就是不能擅自展开调查。我给你支一招,要么你找个负责此案的警察,给人家暂时拎包,要么你找个曾经做过警察的当搭档,这样遇到什么事儿至少能挡一挡,毕竟和尚不亲帽儿亲,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警队多少会给老兄弟一点儿薄面。”
呼延云眼睛一亮,嘴角绽开了微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明白!多谢马所长指点。”
望着马笑中开车远去,呼延云在黑暗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