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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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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我看了之后可吓得要命,怕他自杀,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当干脆面,以为捏得越碎吃起来越香呢。”朱老师苦笑道,“后来我慢慢放了心,因为周立平开始健身了。哑铃、双杠、打沙袋什么的。课间休息,外面下着雨,别的同学都在屋里待着,他一个人光着脊梁围着操场跑圈儿,回来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话,他也不说什么,闷着头擤鼻涕……这么跑了一年,别说顶着雨了,顶着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

“确实挺另类的。”郭小芬说,“听说,他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处分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件事啊,就是一个误会。”朱老师说,“有一回上课,有个跟周立平同一排、但隔着一位女生的男同学跟他借笔记抄,等抄完要还给他时,正好那个女生站起来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要坐下,借笔记的男同学犯坏,故意把笔记本扔在女生的椅子上,周立平去拿,女生往下一坐,屁股正好坐在周立平的手上……那女生是校领导的孩子,平时就跋扈,这下没完没了,最后给了周立平一个记过处分才算完事。”

“可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办过程中,这个处分可是证明警方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实有效的重要依据啊!”郭小芬瞪圆了眼睛,“难道当初给他处分的时候,他没有替自己辩解吗?”

“他分辩了两句,看没有用,就不再言语了。”朱老师说,“也许是心里积的苦、受的委屈太多了,周立平对给他的处罚什么的,表现得很麻木。我记得那个处分决定,是教导主任在大操场上拿着麦克风,对全校同学宣布的,众目睽睽之下,周立平完全没有表情。那个借他笔记又坑了他的同学,后来一直很怕遭到报复,但周立平完全没有,只是,他从此更少跟班里的同学说话了。”

“这样一个人……”郭小芬一声轻叹,“在班里,有喜欢他的女孩子吗?”

朱老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房玫算不算……”

“房玫?就是那个后来差点被他奸杀的女同学?”

“对,就是她。”朱老师说着指了指那张集体照上的一个女生:她坐在台阶上,很瘦,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手紧紧地抓着红色旅行包的挎带,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这孩子挺可怜的,父母离婚,她跟着爸爸过,胆子特别小,说话办事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被人欺负了,哭都不敢哭出声。高二的时候周立平跟她同桌,两个人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慢慢地好了起来,高三学习紧张,俩人还一起相互补课,有些调皮的同学满世界嚷嚷说他俩是一对儿,房玫怕得不行,跟周立平有些疏远,但没过多久又经常在一起了。我记得房玫很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她……说是借,跟白送也差不多。”

郭小芬突然问:“朱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周立平自己喜欢看什么书?”

朱老师想了想:“武侠小说他看了不少……跟别的同学比,他可能更偏爱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什么的。我还记得,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学校对学生进行摸底调查,看看他们的高考志愿,周立平表示要上警校,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看多了侦探小说,他摇摇头说:穿上警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听说一个杀人狂的高考志愿竟是当警察,马笑中和郭小芬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周立平报考警校的理由,竟是为了不受欺负。

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两个月,他就犯下那么大的案子。警察来找我了解周立平的在校情况时,我还坚决地表示周立平绝不可能是凶手呢。谁知他出来之后,又在扫鼠岭……可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的学生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郭小芬试探地问道:“我了解过那个案子,凶犯大多数作案时间都选择在晚上十点左右,您还记得那些日子周立平有什么反常吗?他不是经常在教室待到很晚吗?您能不能回忆起来,比如某个案件发生的时候,周立平可能并没有离开学校……”

“这个啊,当年警察来学校调查的时候,我就回答过,那几个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不知道周立平在做什么,高三学习任务紧,当班主任的就盯着成绩,其他真的无暇顾及……周立平的学习成绩一般,属于学校‘放弃’的目标,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当时温拿乐队来本市开演唱会,他做过几天黄牛,倒腾演出票什么的,因为没有把抽成及时交给黄牛头子,还挨了一顿暴打。我去派出所领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很生气,回来的路上问他‘就你这样还想考上警校吗’,他半天没言声,后来才慢吞吞地说,他知道自己的成绩,考不上警校了……”

“这种事儿,派出所通知领人的首选对象不应该是家属吗?他那个姨妈怎么没来?”马笑中有些不大懂。

朱老师苦笑道:“他那个姨妈,我给周立平当了三年班主任,只见过一次,家长会从来都不来,依我看周立平跟孤儿压根儿就没什么两样,被黄牛殴打那次,周立平直接给民警的就是我的手机号。后来我给他姨妈打电话想沟通一下这件事,他姨妈老不耐烦地说她不想管,高考完,打算把那间地下室出租出去,跟周立平就没什么关系了,然后唠唠叨叨自己在周立平身上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听起来就跟碰瓷儿的大妈说自己的伤情似的。”

郭小芬想了想,继续问道:“出狱之后,他来找过您吗?”

“一开始没有,我知道他出来了,等着他来看我,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吧,那我就去找他去,到了居委会打听到他住哪里,爬上楼一敲门,他不在家……等我回到自己家,晚上他来看我了,个头儿比八年前长高了,黑瘦黑瘦的,但显得更壮实了,表情也更冷漠了,结果倒是我先掉了眼泪,我就忍不住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做那么坏的事,害那么多的人。他一看我哭了,脸上抽搐着,眼眶子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不是坏人,那些人并不都是我杀的’,我说你讲的还是人话吗,你杀一个人也不对啊!”讲到这里,朱老师摘下眼镜,使劲地擦拭着眼角。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一些尘埃像被撩起的往事,在半空中飘荡。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帮助,他说不需要……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也许是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吧,可我总还是惦记着他,想起他就难受得不行……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教出的学生有特别优秀的,大多数都是平平凡凡一辈子,挺好,只有这个学生,只有这么一个,让我想起来就又恨又心疼。”说着说着,朱老师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今年八月底他们那一届同学聚会,庆祝毕业十周年,喊我去,我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周立平,害得班长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跟我说,同学们都不希望周立平参加,因为他给学校、给班级、给所有的同学抹了黑……”

郭小芬问:“您跟房玫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情况咋样?”

“咋没联系呢?她爸爸死后,学校派出好几个老师照顾她,包括我在内,轮流给她补课,最后她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现在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当上hr了。今年春天结的婚,婚礼在四季酒店办的,我还去参加了。”

“那么,周立平出狱后没有找过房玫吗?”

听到这个问题,朱老师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含混地说:“没有……我不大清楚。”

郭小芬和马笑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也许朱老师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很明显,从她这里是打不开这道口子的。

临别时,朱老师把他们送出门,在昏暗的楼道里,她突然问马笑中:“马警官,这一次是不是周立平难逃一死了?”

“如果扫鼠岭案件真的是他做的话……”马笑中停了一停问道,“您还会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朱老师没有回答,绝望的神情好像一位拿到儿子病危通知书的母亲。

5

就在马笑中和郭小芬敲开朱老师家门的时候,呼延云和李志勇来到了燕兆宾馆,准备找会展部经理孙静华打探她帮助周立平找工作的原因。

燕兆宾馆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座苏式建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以前只承接官方的会议和活动,后来出于搞活经济的需要,也对那些财力雄厚的私营或外资企业打开了大门,在这里开完会后印到宣传册上,往往显得更有“权威感”,所以特别受到那些保健品贩子和养老保险推销商的青睐……走进院落的大门,沿着散碎落叶的林荫小道向前,很远就能看见高耸的尖顶、灰色的楼体和宽大而古板的窗户。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泽最煎熬的时节,绿到苍绿、红到苍红,半绿半红的笼着一层灰,细细看时,阳台上那些纹理不清的砖雕间竟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一切都仿佛把时间浇筑在了水泥之中,僵化、保守、固执而又带着那么一点儿自嘲,以至于从门厅入口处的高大塔柱下走过时,竟有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很可惜,会展部的一个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对呼延云和李志勇说:“孙经理今天不在,外出办事去了。”

两人的脸上露出白跑一趟的失望神色,那位工作人员说:“你们找她什么事?是要预约会展大厅吗?”说着从办公桌上的浅蓝色文件屉上拿出一个登记本来。李志勇赶紧说:“我们不是预约会展大厅的。”

工作人员面色一沉:“那你们找孙经理干吗?”

李志勇拉了拉呼延云的袖子,两个人赶紧溜出了会展部的办公室。

“怎么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呼延云嘀咕道,“就连小学生在补习班上课,都是用电脑预约了啊……”

他们只好改变计划,先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路上,李志勇一边开车一边叮嘱呼延云:“我跟那里的人说熟也不算太熟,毕竟人家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个顶个都觉得我们的饭碗是他们赐的,一向对我们拿腔作调的。你去了别瞎说话,露馅儿可就麻烦了。”

荷风大酒店跟燕兆宾馆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假如把后者比喻成一位牢骚满腹的遗老,前者就是藏在深闺却又风情万种的熟妇,虽然外面的高墙是用西山特产的虎皮石砌成,看上去威风凛凛,但走进一看,除了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主体高楼之外,枕荷花池而憩、倚假山石而栖、卧万花丛而眠的,却是一座座建筑风格各异、至多不过四五层的小洋楼,好像把青岛八大关的别墅拓宽加高之后,重新散落到庭院的各种景致之中。

相较之下,e座隐藏得最深。先要穿过白色的月洞门,然后走过一段迤逦折转、披挂藤萝的长廊,才见到一座白色的小楼,门口的保安见到李志勇,点了点头就放他们进去了。从楼门口到楼道深处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楼里也静悄悄的,仿佛被坚实的墙壁、深棕色的木门和黯然的壁灯搞乱了时差似的。

在电梯口,他们撞上了一个脑袋很大、身体细弱的男人,长得很像颗豆芽菜,而令呼延云忍俊不禁的是,李志勇这样介绍道:“这位姓窦,是咱们这儿的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内部——具体说就是这座楼里的各种事务。”姓氏和身材如此相宜,却也难得。

窦主任看上去身体不大好,愁眉苦脸的,不停地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擤鼻涕:“志勇,你今天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周立平的事儿!”按照事先策划好的,李志勇笑着说,“他在扫鼠岭犯了那么大的案子,公安局一天恨不得来我们名怡公司八趟,搞得郑总头大三圈,生怕有什么事情说漏了被警察抓住小辫子,所以派我和这位新来公司的小张(他指了指呼延云)一起,问一问这两天警方有没有来这边调查什么新的问题,咱们这边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好统一口径。”

窦主任想了想:“案子刚出来那几天,警察倒是来得比较勤,都是老翟接待的,我也没怎么管,后来邢副会长给上面打了招呼,所以这两天警察就来得少了……”

“打啥招呼了?”李志勇问。

“还能打啥招呼?”窦主任擤着鼻涕,“打招呼就是打招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还是邢副会长厉害。”李志勇笑道,“对了,陶会长回来了没?”

“没有,应该还在法国吧,没联系上……”窦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志勇,你这两天看见张春阳没有?”

李志勇摇了摇头:“没瞅见——陶会长没带他一起去法国?”

“没有,他也配?!”

“咋了?他跟陶会长又闹别扭了?”

“他敢!”窦主任一瞪眼,可能是瞪眼的力气太大,抻得鼻子发酸,掏出卫生纸来又是一顿好擤,“那小子就是一吃软饭的,会长拿他当个玩具,他自己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看会长结婚后,他保不齐得披个麻袋片子到地铁上卖唱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有些话说出了格,赶紧遮掩道,“我还有点儿事,先出去一趟,今天陶老要来,邢副会长和崔院长都去机场迎接了,我得安排一下食宿什么的。”说着忙不迭地走掉了。

“这么说陶秉来了?”李志勇自言自语道,他见呼延云不大了解这里面的人事关系,便低声说,“陶秉退休前是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爱心慈善基金会’就是他创办的,会长陶灼夭是他的女儿。陶灼夭滞留法国不归,她爹倒急匆匆地赶来本市,看来父女俩都明白这回的事儿不小。”

“窦主任不是说给上面‘打了招呼’吗,他们还担心什么?”

李志勇讳莫如深地一笑:“走,咱们上三楼找老廖去,那个人还能说上几句正经话。”

走进电梯,呼延云问:“张春阳是什么人啊?”

“过去是个健身教练,后来跟陶灼夭好上了。那小子长得不错,但很阴损,心黑手辣,鬼点子和坏主意特别多,他跟邢启圣走得比较近。”

电梯在三楼停下,打开,他们一起去往老廖的办公室。老廖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大高个儿,以前是军人,复员转业来到基金会工作。李志勇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打纸牌,见到李志勇很高兴,让他和呼延云落座,又倒水又递烟。

李志勇把刚才跟窦主任说明的来意又重复了一遍,老廖笑呵呵地说:“这几天警察来得确实少了,咱这是特殊机构,各种关系硬得很,不怕啥!”

“可是,毕竟受害者和行凶者都是咱们基金会下属单位的人啊。”呼延云望着他说,“舆论压力还是有点儿大,所以郑总才特别发愁呢。”

老廖又笑了:“郑总的公司就是帮咱们对付舆论的嘛,再说了,舆论那就是个空包弹,听着挺响,屁用没有——你们郑总就是胆子太小!”

“话说回来——”李志勇摆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听说扫鼠岭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这楼里值夜班,到底你都看见啥了?”

“值啥夜班啊,就是跟这办公室里待着,刷刷微信,打打电脑,谁也不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不过,快八点吧,我到主楼的小卖部去买啤酒,看见邢启圣坐在大堂酒吧那儿吃东西来着。”

呼延云还没开口,李志勇抢先一步发问了:“就他一个人?都吃了什么?”

“就他一个人,离得太远,他又坐得挺靠里的,没看清他吃什么。”

“那天你看见周立平了吗?”

“没有。”

“警队里的哥们儿跟我说,那天晚上,陶会长九点半左右突然订票去巴黎,她那天在这楼里住吗?”

老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大准,一般来说,陶会长晚上肯定要回四层她的私人套房里住的,但也保不齐她去别的酒店了,这个具体得问一下客房部负责给陶会长打扫房间的小胡。”

“我看楼下有保安站岗啊。”呼延云说,“晚上除了您值班,这楼门口没有保安吗?”

老廖眯起眼睛:“老弟,你是不是关心得有点儿多了?”

李志勇连忙打圆场:“小张是新来我们公司的,不大懂事儿,他也是好心,想全面了解情况,现在风声不大对,有些人可能想把事儿往陶会长那边引,所以要弄清楚陶会长出事当晚的动向,万一污水泼到她身上,我们才能帮她撇清。”

老廖一愣,看了一眼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邢启贤、崔文涛和老窦?”

“你心里有数就行。”李志勇不清不楚地回答了一句。

“妈的,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老廖气愤地骂道,“自打陶老退休那天开始,邢启贤就想把灼夭挤出基金会,自己当会长,这次他哥哥一死,他这个受害人家属更可以漫天开价了。我说老翟怎么最近老阴沉着个脸呢,保不齐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让老窦顶替老翟当办公室主任。”

这里面的人事纠纷,呼延云完全不懂,只好闭口不言。老廖又骂了几句才说:“咱们这楼有个后门,直通步行梯,当然离电梯间也很近,只是钥匙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另外,由于咱们这儿一楼到三楼是办公区,而四楼是陶会长的住宿区,所以步行梯到四楼楼梯口有一扇防盗门,电梯一般人只能坐到三楼,要凭卡才能升到四楼,防盗门的钥匙和卡也都是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

“廖主任。”呼延云突然说,“您能否带我们去四楼看一下陶会长的房间?”

老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要是被陶会长知道了——”

呼延云盯住他的双眼:“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也许老窦已经趁您不知道,带人上去过了,保不齐还在里面放上点儿什么能证明陶会长和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老廖张着嘴巴半天没说话,突然站起身说:“走,我带你们上一趟四楼!”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四层装修的奢华程度还是让呼延云吃了一惊:且不说玫瑰浮雕壁纸装饰得宛如仙路的楼道,也不说象牙白欧式书柜打造的一体式书房,亦不说陈设着乌金木真皮沙发的私人影院,仅仅那个衣帽间就比呼延云家的客厅还大,而隔壁单独一间鞋房里的各种名牌女鞋,在开放式橡木鞋柜上一直整齐地堆砌到天花板,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正中间那个布艺试鞋墩,四只黑描银的支脚好像四条裹着黑丝的小腿,实在是曼妙和性感极了。

呼延云问老廖道:“陶会长的卧室在哪里?”

老廖带着他和李志勇来到了楼道把头的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通往楼道只有一扇门,进去先是一个会客厅,摆着沙发、电视、办公桌什么的,里面是一间卧室,一个深褐色的推拉门将其与会客厅隔断,那个推拉门的门板是实木的,相当厚实,想必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而呼延云发现,卧室的玻璃窗也是双层的……从卧室内粉红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的整面圆镜和几幅极具挑逗性的裸女油画来看,设置这些隔音效果显然不是为了专心学习。

就在这时,刚刚打了一个电话的老廖走上前说:“我让客房部的小胡马上过来,还真得让她看看,灼夭去巴黎后,这屋子有什么变动没有。”

呼延云伏在窗口往楼下望去,正是e座的后院,这后院与楼的后门相连,院子很是僻静,停着几辆车。他收回视线,在套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所有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洗手间的牙刷牙缸摆放整齐,驼色地毯显然用吸尘器清洁过,没有一粒碎屑,新铺的床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儿,电视遥控器笔直地躺在茶几上,他还特地查看了办公桌上的便签本,似乎只是个摆设,雪白的纸张上并没有写过字的痕迹。

“小张。”老廖皱起眉头问,“你该不会是个警察吧。”

呼延云极有自信地说:“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不是!”

李志勇用胳膊杵了老廖一把:“咋地,看不起我?真要勘查现场,我这个原来当警察的还要找人替一把?”

老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看小张挺专业的嘛!”

“不瞒你说,小张确实上过警校,学的是物证检验,所以他看一看,便能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不利于陶会长的东西。”李志勇说。

老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浅灰色保洁员制服,脸有点儿长的女人走了进来,老廖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给陶会长居住的整个四层打扫的小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你们可以问她。”

呼延云问老廖:“您不是说步行梯四楼楼口的防盗门钥匙和电梯卡只有四个人有么?小胡是怎么上来的?”

“哎呀,你还挺敏锐的。”老廖拍了拍后脑勺,“忘了告诉你,客房部还有一套钥匙和卡,小胡个人佩戴在身上,方便她上来打扫。”

呼延云点了点头,转身问小胡:“这个套间,你最后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

小胡想了想说:“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

“都打扫哪些地方了?”

“还不都是那些老地方。”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儿。”

“就这屋子呗,还能怎么具体……”

呼延云看出这个小胡也许自恃是陶灼夭的“私人保洁员”,所以有些骄横,正在琢磨怎么办才好,旁边的李志勇把西服扣子一解,一向憨憨的脸孔突然变得严厉:“小胡,我知道你能来这屋子打扫卫生,多半是因为跟陶会长攀个远房亲戚之类的,但是现在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有人想趁陶会长出国,在背后开她的黑枪!我们找你了解情况,就是为了给她挡枪,你别不知好歹,你琢磨琢磨,她要是倒了,别说这e座的四层了,e座的楼门你还能不能进?”

小胡顿时浮现出惊惶的神色:“我……你们想问啥尽管问吧。”

“很好。”呼延云问她,“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你来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间屋子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晚上陶会长住过没有?”

“住过。”

“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的?”

“两个人住的……”

“可是陶会长不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就坐上飞机出国了吗……”呼延云说,“你清扫的时候,还记得牙膏和牙刷是什么样子吗?”

“牙膏和牙刷?”小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当晚有没有使用过?”

小胡想了想:“好像没有用过。”

“能否确认?”

小胡又一思忖,点了点头:“肯定没有用过。”

“好的。”呼延云说,“你再想想,你清扫衣帽间和鞋房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比平时乱一些?”

“确实有点儿乱。”小胡说,“陶姐喜欢干净,从前挑衣服和鞋子,挑完把不穿的都归置好,但那天晚上似乎翻了个乱七八糟就没再管……”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盯住小胡的眼睛问:“小胡,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跟陶会长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老廖想拦,反倒被李志勇拦住了。

小胡摇了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以陶会长的身份和地位,总不至于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往这儿领吧?”呼延云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胡说,“以前张春阳总来,最近一阵子陶姐不是准备跟那个姜磊结婚了吗,偶尔也把他往这儿带,张春阳就来得少了,而且过去我早晨收拾屋子,总能在卧室或洗手间的垃圾筐里发现卫生纸裹着的那个……套子,但那天早晨我收拾的时候,只看到床铺特别的乱,却没有看到用过的套子……”

“难道那天晚上跟陶会长滚床单的是个女人?”李志勇眨巴着小眼睛问。

“不会!”老廖马上说,“没听说灼夭新添了这嗜好,保不齐用完了就直接扔马桶里冲了。”

“姜磊是什么人?”呼延云问。

老廖说了个国企的名字:“姜磊是董事长的独生子,原来一直在国外,半年前回国之后,就跟灼夭好上的,这不最近准备谈婚论嫁了……小张你这快赶上查户口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咱就抓紧撤吧。”

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将要出屋的时候,呼延云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那间卧室,又重新折回,抬着头在四壁上寻找着什么,很久都一无所获,可是他不甘心,还是找着。李志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着哐哐哐地敲着脑壳,似乎是敲通了什么,走出卧室,站在会客厅,哗啦啦地把那扇深褐色的实木推拉门关上了。

会客厅里的光线陡然暗淡了几分,呼延云搬着一把凳子,放在推拉门前,跳了上去,仔细地查找着——

找到了!

犹如荧光表的表盘,半明半暗时看不分明的,却会在一切光线被彻底遮蔽后真相大白!

呼延云望着那个只有在推拉门彻底打开后,才会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洞现的、食指指肚那么大的透孔,微微一笑。

6

“那个洞孔,是不是谁挖来偷窥用的?”跟呼延云走出e座后,李志勇忍不住问道。

“差不多,不过并不是。”呼延云说得有些含糊。

李志勇知道他们这号人不到彻底搞清楚真相,从来说话都是这么个囫囵样儿:“现在咱们去哪儿?”

“老廖不是说那天晚上看见邢启圣在主楼的大堂酒吧吃东西吗?咱们去调查一下,最好能调出当晚的视频来。”

“成,这事儿交给我。”李志勇说。

荷风大酒店的物业主要分成两种:一种是类似e座那样的小楼或别墅,主要提供给长期包房的客人;另外一种就是给短租的散客提供的客房,集中在主楼。呼延云和李志勇走进主楼的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大堂里没有什么人,袅袅的轻音乐回荡在耳际,像游泳池的水面一样有着柔靡的浮力,令人昏昏欲睡。

李志勇走到位于大堂西侧的酒吧,径直走到经理面前,一扬下巴:“你是负责的?”

经理一看他那气质和做派,以为他是公门里的人,赶紧说:“您好,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李志勇说了个时间,就是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有人报案,说当晚八点左右在你们这儿吃饭时丢了一块价值五十多万元的劳力士,你把监控视频调出来我看看。”

经理立刻将他们带到位于主楼地下一层的安保部,调出了当晚大堂酒吧的监控视频,可以看出,那天在酒吧吃饭的客人不少,端着盘子的侍应生们在穿梭不停。

“哪个是邢启圣?”呼延云低声问李志勇。

李志勇找了一下,指了指把边靠里的一个座位,视频局部放大后可以看出:一个满面油光、谢顶严重的矮胖男人正在用叉子把一大块烟熏三文鱼往嘴里塞,他视线很警觉地望着大堂,似乎是不大想让人发现他,不时地看看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给他打电话。用快进的方式放了一遍,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八点十分左右,他接到一个电话,从接听的速度来看,这个电话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接完之后,他匆匆结账走人了。

酒吧经理忍不住说:“怎么你们要查看的也是这个人啊?”

“少管闲事!”李志勇瞪了他一眼,然后伏在呼延云耳边说:“案发之后,警方肯定也调出过这段视频。”言外之意是没有看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呼延云没理他,对那位经理说:“这个人当晚用餐的小票,你们的收银机里应该还有记录吧,能否调出来给我看一下?”

经理没办法,只好又带他们回到大堂酒吧,调出了当晚邢启圣结账时的小票,上面写着他喝了一碗奶油蘑菇汤,吃了一份澳洲小牛肉沙拉、煎鹅肝和烟熏三文鱼,主食吃的是松露烩饭——这和法医解剖尸体后分析他的胃容物结论是一样的。

“这家伙还真是个饭桶。”李志勇嘟囔了一句,发现呼延云神色凝重,不禁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这脸还跟挂了铅似的?”

呼延云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没有,才越发古怪呢。”

说完他就往外面走去,李志勇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绕过主楼正前方的汉白玉莲花群雕,正要走出荷风大酒店的大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李志勇的名字,定睛一看竟是柴永进。

李志勇和柴永进有日子没见了,上前跟他握手寒暄,柴永进却用眼角不停地瞟着呼延云,突然问道:“勇子,你跑这儿干吗来了?”

李志勇笑道:“名怡公关公司不是一直挂靠着爱心慈善基金会嘛,扫鼠岭出了案子以后,我们领导焦头烂额,让我三天两头过来一趟跟上级单位汇报情况——”

柴永进打断了他:“汇报情况?汇报情况你带着呼延云做什么?”

李志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柴永进的话锋却越发的不客气:“勇子,刑侦工作不能由非公安人员介入,这个规矩,你知道的,你是老兄弟,又当过刑警,是吧,你要是想了解这桩案子,我可以在不违反组织纪律的前提下给你讲讲,但是其他人要是想玩儿侦探游戏,最好还是去密室逃脱游戏屋去!”

接着他把脸转向呼延云,冷冷地说:“呼延先生,要不是十年前你那位好友力保周立平,现如今扫鼠岭也不会躺下那么多具尸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周立平的手上要是沾满血污,林香茗就是给他递刀的。我要是你,就乖乖回家反省交友不慎,别出来招摇现眼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写小说的都不提‘四大推理社团’了,您还充的哪门子名侦探柯南啊?!”

李志勇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呼延云却毫不生气,望着柴永进,慢慢地说:“老柴,我不否认刑侦工作需要专业化和精英化,但随着互联网普及和智能技术的发展,人类必将步入一个信息获取更加便利、专业界限更加模糊、犯罪模式更加多样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社会工种不断细分,犯罪动机日益复杂,公安人员在办案过程中也需要更加广谱、多元的支援,这些支援有些来自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也有些像我这样的,可以从一些独特的角度提供特殊的思维方式,帮助公安人员及时认清办案过程中的盲点、校正刑侦工作中的误区——近年来,上级领导多次要求公安工作必须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你为什么不能把接纳和包容编外人士提供的线索和建议,也理解成一种践行群众路线的方式呢?”

一番话说得柴永进目瞪口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好,呼延先生说得好,说得我哑口无言!那么现在我手上就有一件头疼的事儿,需要您从独特的角度提供点儿特殊的思维方式,您看您这个热心群众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李志勇赶紧对着呼延云挤眼睛,意思是千万别接柴永进的茬儿,呼延云只当没看见,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直说了。”柴永进道,“大概你也听说了,案发当天,周立平是驾驶着一辆黑色斯派上的扫鼠岭,按照他所说,他半路下了车,让邢启圣自己一个人开车上岭去了……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警方把扫鼠岭地区以及周立平一切可能藏车的地点地毯式地排查了个溜够,就是没有找到那辆车,这辆车是重要的物证,里面很可能依然保存着什么犯罪信息,所以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帮我把它找回来好不好。一天,只要你能把车找回来,我给上级打报告,申请聘任你为扫鼠岭案件的协查顾问,你看怎么样?”

李志勇急了:“老柴,你们那么多人搜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那辆车,现在让呼延一天就找出来,这不是难为人么——”

“这事儿你别管!”柴永进粗暴地打断了他,“呼延先生想给我们支援,我不赶紧递个牛皮过去,他拿什么吹啊?怎么样,呼延先生,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给个痛快话儿!”

呼延云一头雾水:“那辆车不是在你们手里吗?我帮你们找什么?”

“废话!”柴永进没好气儿说,“要是在我们手里,我还让你找个狗屁?!”

呼延云有点儿着急,举起手来,做了个把玩具火车的轨道拼接在一起的姿势:“那个,可能是咱俩说话没说到一条道儿上去……我的意思是,我看过扫鼠岭的地图,通往那个苗圃的小巷很窄,案发当晚,警车、消防车、救护车赶到扫鼠岭之前,为了便于它们停车,交通队肯定拖走了小巷里的违章停车吧……”

仿佛雷击一般,柴永进的脸僵住了。

李志勇狠狠一拍巴掌:“老柴,你赶紧的,打个电话,让交通队查一下这几天有没有无人认领的违章停车啊。”

柴永进的脸部抽搐着,浮现出一种欲哭无泪的表情:“这个,这个……”

呼延云拉着李志勇就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老柴,你赶紧让人封了e座,把案发当晚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保存好,里面可能有非常重要的发现。”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很远,柴永进还在原地杵着,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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