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2)
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庄重恢宏的午门城楼。
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的广场。
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如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
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暑,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可这番景象,并不是最令吴定缘惊讶的。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广场上居然还有人!
准确地说,在广场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岛,孤岛上站着两堆人,和一具棺材。在午门广场的东测,是一个用竹竿与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宽台,只堪堪高过洪水一线而已。从宽台的杂乱结构来看,似乎是随着水势上涨不断加高的。
宽台之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卤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站着一位身披翟衣、头戴龙凤冠的年长女子,气质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张皇后。她身体站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像一只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惫母豹。
在她身旁,还紧紧依偎着两个少年,俱是身披斩衰。两个人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母亲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必是越王与襄宪王。
在两位藩王的身后,还有一排排身着素青丧袍的文臣勋贵们,或老或壮,都是长髯飘飘。吴定缘一个都不认得,但估计身份都不低。躲在罗伞下的他们彼此不断交换着眼神,偶尔还小声嘀咕两句。其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站得略开。
在午门广场西侧,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宽台,上头比这边的人数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别显眼。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须,外头虽然披着一件素黑长袍,内里衣襟却隐隐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颜色。吴定缘心中一动,这人莫非就是两京之谋的幕后之人,汉王朱高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朱高煦脸上虽也尽显疲色,可仿佛被一种力量强力支撑着,环目圆睁,双拳攥紧,死死盯住对面,如同饿虎。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便会猛然跃起将其撕碎。
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
这两处宽台一东一西,彼此隔水对峙。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朱高煦,都没有做进一步动作,两边全都紧绷着,似在彼此忌惮,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吴定缘观望片刻,才发现在两处宽台之间,也就是午门广场的正中央,还有第三处台子。这台子相较前两处要讲究得多,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立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
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
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的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东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没想到,京城里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门广场前如此诡异地聚齐了。
他们到底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午门前淹成这样子了,谁都不挪窝?就让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荡?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谦在场,一定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哪怕是昨叶何或阮安在,说不定也能辨认出几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本来他打的主意是,设法跟张皇后说上一句话。可眼下张皇后是整个午门前的焦点之一,根本没法偷偷接近。再者说,现在午门前一片汪洋,三个宽台各成孤岛,让他怎么靠过去?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过去吗?
吴定缘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把视野放得稍微远了点。他注意到,在这三处台子的外围,还有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这些士卒也分割开来,他可没那么容易能混进来。
趴在太庙顶上的吴定缘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俯瞰过去,午门前就像是一个险恶旋涡,内中暗流涌动,彼此冲撞出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有人没搞清状况就贸然踏进去,便会被骤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彻底撕碎……
这一局里的棋子,俱是参天大树,一只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
吴定缘在太庙顶上趴了许久,还是没理出头绪,下方的形势依旧没任何变化。他甚至开始佩服起午门前那些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居然能在大雨中坚持那么久,实在是不容易。皇权的吸引力,把他们个个都变成了超人。
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
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
吴定缘目光一闪,转身悄悄从太庙顶上爬下去。他避开守卫的视线,潜身来到太庙与午门之间的阙左门后。太庙是众殿之尊,所以这里的门槛比别处都高,恰好把洪水挡在外头,不致流入庙内。刚才送食的那条小舢板,就停泊在阙左门前。
两个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阶上喘气,有一个吊梢眼的老宦官跑过来骂道:“懒骨头!还不快再运点木板过去垫高,水都涨成什么样了!台上随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杀你们!”
两个小宦官叹息着,又跌跌撞撞朝外跑去。老宦官骂了几句,抹一把脸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搂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条胳膊从门后伸出来,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阙左门旁边的大柏树林后头。
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
“接下来,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胳膊突然勒紧几分,勒得老宦官双眼猛凸。
老宦官拼命点头,胳膊稍微松开了点。他颇识时务,也不趁机挣扎,反而低眉顺眼地问尊驾想知道什么。
“先说说看,你是谁?”
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如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
“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寿闻言苦笑道:“尊驾不知我御马监。我虽是少监,可负责的只是近侍杂务,跟朱老公这种实权差遣的提督太监可不一样。同僚可不敢称。”
吴定缘道:“这么说这几天宫里的事情,你都很清楚?”
海寿没有回答,反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可实在没见过这种局面。”
“说来听听。”
“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打听这些?”
“少啰嗦,快说!”
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
“就从天子昏迷开始吧,给我好好说说。”
于是,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海寿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
“前头的事儿,老奴就不详说了,就从五月十二日说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汉王送的续命奇方之后,呼吸也有了,脉搏也回来了,宫里头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却迟迟未醒,我们只能拿人参、龟鳖、鹿血一起熬出的鸡汤往嘴里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张皇后也罢,汉王也罢,那一班什么气运加身的重臣也罢,都没闲着,日夜祈醮。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还是溘然去世,到临死连句话儿都没留下。”
说到这里,海寿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天子驾崩,得赶紧把太子召回来哇,于是几位大学士一起拟了封诏书,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来。”
吴定缘心里冷笑。那会儿距离宝船爆炸都六天了,汉王还在这里乔张做致。
海寿继续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
“别废话,说重点!”
“呃呃,好……大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就费思量了。”
“上个香、磕个头而已,有什么费劲的?”
“您这么觉得,张皇后也是,她点头同意了。汉王正趋身要拜,可谁知杨少傅却突然站出来,说这样绝对不行!”海寿觉出来了,胁迫自己的这位对朝廷并不熟悉,所以很贴心地加以解说,“这位杨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潜邸旧臣,叫杨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所以对礼仪极为敏感。他告诉张皇后,大殓致奠之礼,寓意上绍帝统,不可轻予非人。”
“听不懂,说明白点。”
“也就是说,大殓的时候,谁带头给大行皇帝致奠,谁就会被承认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海寿觉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颤,赶紧继续往下讲:“您也一定知道,汉王对那把龙椅是有点想法的。经杨士奇这么一提醒,张皇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汉王打算从丧仪这个角度来争位,差点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绝。
“可就算不是汉王,总得有一个人带头致奠才成啊。张皇后思来想去,既然太子未归,索性从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越王和襄宪王之中选一个。没想到汉王还没跳出来,那些朝廷重臣却分裂了。您想啊,致奠只能是一个人,可藩王却有两位。杨士奇说越王年长,应该选他,可没想到另外一位叫吕震的大臣说襄宪王聪颖早慧,应该选他。
“这个吕震啊,是永乐皇帝的老臣,资历上压过杨士奇一头,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所以礼法的事,他的意见特别重要,比别人都有发言权。他这时候跳出来唱反调,乃是因为一桩积年恩怨。”海寿跟瓦子里说书似的,居然带起腔调来,“当年,嗯,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爷刚一登基,丧袍穿了二十七天。吕公上书,说按古礼,请更换吉服。杨士奇却认为孝心未尽,应该多穿几日。最后洪熙皇帝听从了杨士奇的意见,大大落了吕震的脸面。而这两个人也因此结了深怨。没想到一年不到,两人居然又因为天子丧仪的事情吵起来了。”
“说正题。”吴定缘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们两位打起来不要紧,可苦了其他人。这时候选藩王,差不多相当于选天子了,谁敢轻易选边?结果几位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肯发表意见。本来呢,张皇后加上那几位重臣,完全可以压制汉王,可吕震一挑起这问题,这边人心登时不齐,汉王便压不住了。”
海寿重重一叹:“几方争起来不要紧,可天子遗体不能一直摆在那里呀。大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由张皇后带头致奠,汉王、越王、襄宪王并排施礼,这才算把大殓流程走完。”
“……有意思,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这样?”
“可不敢这么说。我大明礼仪,从无小事。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那张龙椅的归属,大有可争之处。这一闹,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于是从大殓那一天开始,没有人敢离开紫禁城,每个人都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局势便会大变。结果怎么样呢?一大堆人就耗在钦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监视掣肘。只可怜张皇后一介女流,为了不让奸人得逞,也只能咬牙硬扛着,可太让人心疼了。”
海寿擦了擦眼泪,不待吴定缘催促,又道:“古书有云:天子七日而殡。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这一干人等硬是在宫里头守到了六月初一,着实令人钦佩……可到了出殡的时候,又冒出麻烦来了。”
吴定缘的胳膊松弛了半分,他终于接近真相了。
“按照礼法规矩。在出殡当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亲自请梓宫升龙輴。哦,对了,这个龙輴啊,就是盛放天子尸身的灵车,前面在车辕上画两条龙,后头有一根粗大的哀绳。乃是老奴在御马监的得意之作……喀喀,别勒,我继续……最关键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从钦安殿一直把龙輴引出午门,行至端门前。然后百官劝慰,砍断绳索,以示止哀。嗣皇帝这才停止引车,去太庙行辞祖之礼。”
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殓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輴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
“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伪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发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莲妖人所为。”
讲到这段,海寿的声音开始发颤,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殿内登时哗然,张皇后几乎要昏倒过去。杨士奇站出来指责吕震胡说八道,吕震也不辩解,只说是家人传信。殿上诸公谁在南京没个眼线,都纷纷派人回府里,果然这几天都有类似的消息回报,只是消息都很暧昧,有说太子被当场炸死,有说太子被接进宫去,彼此抵悟,但宝船爆炸是确凿无疑的。
“你说咱们大明何曾出过这种倾天大案。原本张皇后只盼着太子返回,这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杨少傅站出来,坚持说太子生死还未可知,现在议嗣未免太早。可这时候洪熙皇帝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张皇后想故技重施,在两个儿子之间选一个代挽,可结果还是一样,吕震非要坚持选襄宪王,搅得始终没有定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吩咐我们御马监的中官,把盛放梓宫的龙輴到了午门前。
“从钦安殿到午门这一段,算是宫内,我们内官推送龙輴,勉强还能解释。可从午门到端门这一段,别看就几十步,但旁边就是太庙,非得嗣皇帝来挽绳导引不可。汉王跟张皇后,这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张皇后指斥他居心叵测,窥伺大宝,汉王则骂她……呃呃,老奴不敢复述,反正就是没照顾好先皇的意思。汉王还说,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幼儿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只是要替兄长监国,等幼儿长大再还政。嘿,这话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这帮大臣自然不干,纷纷反对。汉王又转过头去骂那些大臣,说如今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只有靠亲王训兵待命。哎呀,他这话一说,可真是把所有人给将住了。”
“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是太宗皇帝当年起兵靖难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天下皆知。这些大臣若指责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于连太宗皇帝也骂了。所以汉王这一句话,犹如护身符,一时间无人能反驳,也无人敢反驳。”
海寿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朝中迟迟议论不出结果,老天爷可忍不住了。这几日本来就阴雨连绵,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说几位贵人该暂去避雨,可龙輴装的是天子灵柩,出了午门,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龙輴不走,贵人们谁敢走?这可是定夺皇位的节骨眼呀,结果……结果就都留在了原地。
“开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出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
“那御马监的勇士营呢?二十二卫亲军呢?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又在做什么?”
历来政争,无不是以武力为后盾。午门前居然演变成那么一番局面,周围禁军京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寿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涩:“他们也难哪。汉王从头到尾公开争的只是礼仪,没说要篡位,只说要监国。您也知道,汉王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只要不是公开造反,各位将领也不好介入。”讲到这里,他声音不由得压低,“再往深里说,皇后那边俩孩子都年幼,真要选个新皇上,为啥不选个熟悉的成人……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
可禁军这种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看来汉王没少下功夫。
吴定缘再次看向午门,这回他看得透彻多了。原来这一个难以言喻的诡局,竟是天灾、地势与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势。整个大明最聪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贵的一群人聚在一块,盘结成一大团错综复杂的绳结,密网纠葛,渊深如海。
老天爷就像是一个高明的丑角,随手拨弄几下,便向瓦子里的观众们抛出一个荒诞至极却真实无比的难题。
“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喽……”海寿哽咽起来,不停地用衣袖擦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要他在,汉王的一切举动,都将丧失正当性;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会首鼠两端;只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
“原来如此,啧,真是麻烦。”
海寿听到身后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他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抱怨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脖颈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
张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晃动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来自头顶凤冠的压力。
这顶凤冠层叠三重,前饰九条衔珠金龙,下分九羽点翠金凤,宝钿璎珞,兰叶博鬓,天下没有比这更华贵雍容的顶冠了。皇后只有在极重大的祭礼场合,才会戴上它出现在皇帝身边。
张皇后从来不知道,这九龙九凤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经戴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觉就像顶着一座泰山,肩颈酸疼到无以复加,令整个身躯摇摇欲坠。可她不敢摘下来哪怕一瞬。
按照规矩,她应该身着丧服,而不是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规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调彰显出皇后的身份,压制住对面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只有在被强敌激怒时,才会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过去的十多天里,简直如同噩梦一般。张皇后的心情从愤怒到惊慌,再一点一点滑入绝望的深渊。她已经精疲力尽,真想扑在丈夫或儿子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他们一个躺在梓宫里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在遥远的南京粉身碎骨。
隔着重重雨幕,汉王与汉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狰狞。他们向天子和太子下了毒手,他们买通了禁军与阁臣,他们已经筹划好了一切。只要一直这么对峙着,天平便会慢慢倾斜过去。
不知不觉,她的身躯朝前弯去。张皇后骤然警觉,脊背一挺,双手从两个儿子手里拔出来,去扶凤冠的两侧。现在她全凭这顶凤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若是它不小心坠地,张皇后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住。
扶好顶冠,张皇后垂下双臂,正要重新牵住两位藩王的手,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
吱呀,吱呀,吱呀。
这声音在雨幕中不甚响亮,可真切得很。张皇后的视线从汉王身上稍微挪开一点,注意到一个宦官正划着小船穿过浊水,朝着这边过来。这条运送吃食、资材的小船她已经见了很多次,只是这个宦官的身形有点陌生。不过这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太久了,宦官们轮替换班也不奇怪。
张皇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把全副心神继续放在对面。可吱呀吱呀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她又瞥了一眼,柳眉轻轻皱起。这条船怎么回事?往常它都是绕到宽台后头停泊,怎么这一次却大喇喇地越过子午中轴线,来到三座宽台与龙輴之间的水域,几乎处于最醒目的位置。
别说张皇后,就连群臣和汉王都注意到这个不和谐的小墨点,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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