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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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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让他们等候太久,很快有三个人从肃心道里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一位白衣秀士,高冠长髯,眉眼与张皇后有几分相似;然后一名民装女子搀扶着一个年轻人缓步走出。

那年轻人方脸宽额,脸膛黝黑,与陈列在太庙的永乐皇帝御影极为相似。只是他此时脚步虚浮,面色极差,右肩似乎还有包扎,唯有那一双眸子透射出凛凛锐光,如倚天巨阙,直直刺向司天台。

这一对叔侄四目正对,相顾无言,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寂静之中,似有千言万语在激烈碰撞,又似乎什么都不必再说。一时间,就连司天台附近的夜风都为之凝滞。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朱瞻域。他失态地抓住台边,冲下面大喊:“不可能的!我明明在通惠河上设了拦截的,明明在几个城门都安插了人手的,你怎么能进来?!”

张泉抬起头来,朗声笑道:“狻猊公子你不熟北直隶水文,不知漕河到了武清地界,有一条无定水。此水常年淤塞,不堪作漕路之用,但在五月暴雨之季,跑跑轻船是没问题的。沿此河向西,可直溯茨尾河而到良乡。”

“良乡?”

良乡位于京城西南方向的房山,朱瞻域迅速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舆图。很显然,这是一招极其绝妙的声东击西之计。太子逃离南京之后,走的一直都是漕路,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他一定会沿卫漕、白漕、通惠河一线,从东南方向入京。谁想到张泉竟虚晃一枪,绕到西南方向的良乡进京,彻底跳出了他布置的层层包围,怪不得青州旗军在运河边上走了几趟都找不到人。

“我的人一直跟着海落船!它可没变过航线!”

“船不变,不代表人不变,没听过祖茂换盔救孙坚的故事吗?”张泉面色轻松,戏谑了一句。

杨士奇看了一眼吕震,也站出来道:“幸亏张侯神机妙算。尔等追去东边的时候,我已接到报信,从西便门离开,去良乡接太子驾了。”

朱瞻域胸口一阵发闷,本以为占得先机,没想到却被张泉算得死死的。亏他还觉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便陷入误导。尤其是吴定缘抢棺拼死朝东便门跑,更强化了这个误导,让他压根没想过去堵京城西边的城门。

他恨恨看向被压倒在地的吴定缘,突然发觉,这家伙也是一脸惊讶,难道他们事先根本没商量过?难道吴定缘也一直以为太子会从东南边进城?原来你也不过是枚可悲的弃子!朱瞻域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再望向台下,却看到太子的神情颇为古怪。刚才朱瞻基还满怀仇恨地与父王瞪视,张泉说完那番话之后,他却把眼神挪开了,显得十分心虚。有古怪……朱瞻域心想。

这时站在一干重臣前面的于谦,又开始大喊起来:“汉王你不快束手就擒,难道还有胆气对抗皇威天军吗?难道还打算负隅顽抗吗?背负父命、戕杀兄侄、威逼寡嫂、谋夺家产,就算是寻常人家的逆子,犯了这几条也足以杀头了,何况你还是个亲王!窥视神器,罪不容赦,有悖人伦,恶不见宽!先皇天性仁慈,没有加以深责,没想到你怙恶不悛!天地君亲师,你对得起哪一个字?”

他的嗓门优势与才学,在这一刻发挥得酣畅淋漓。义正词严,滔滔不绝,如无数柄长枪大戈,朝着司天台上席卷而去。在于谦的斥责声中,禁军诸卫和京营的军队都纷纷集结过来,把高台团团围住。

他们先前与汉王取得的默契,是不参与宫中的争斗,毕竟汉王与两位藩王争夺皇位,胜负皆未可知。但当太子出现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朱瞻基的继承人身份无可争议,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这些人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站在这一边。

太子一现身,无论是武力还是法统,汉王都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吕震早早退到了人群后面,汉王如今手里唯一的力量,就只剩下几十个守在台阶上的青州旗军。汉王输了,他亲手编织出了无比宏大的两京之谋,一度无限接近龙椅,但终究还是输了,输得极为彻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藩王一定会发疯时,汉王却抬起手,像玩闹似的丢下一块石头来,于谦连忙朝旁边躲闪,不得不中断了讨伐檄文的喷发。

“瞻基吾侄啊,今天是几日?”汉王居高临下问道,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

“六月初二。”朱瞻基回答,这段时间他对日历更替极为敏感,记得格外清楚。

“六月初二啊……还真是巧。”汉王居然笑了,“整整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初二,你可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吗?”

洪武三十五年其实是建文四年,只不过永乐皇帝登基之后,抹去了这段尴尬的时间,把洪武年号延长了四年。这段典故在场君臣人人皆知,只是不知汉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难道是气疯了?

朱瞻基目不转晴地盯着他,向于谦做了个不要插嘴的手势。

“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军进至浦子口。当时我军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渡过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与徐辉祖还在顽抗,他们在浦子口设下伏击,竟困住了先皇的中军。那一场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终不能脱困,几乎要答应议和北归。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到了六月初二,本王和靳荣带着一千番骑赶到,死死顶住了南军的攻势。”

汉王讲起这些事来,变得神采奕奕。

“先皇得知我赶到之后,大为喜悦。他说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我儿子还可以继续打下去。我正要率众厮杀,先皇拿起节钺,敲了敲我的背,又说了一句话:勉之,世子多疾!”讲到这里,汉王的调门突然升高,像是发泄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

这件皇室秘辛,之前没人知道。诸多大臣、军将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朱瞻基的面色都为之变了变。

“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体不太好。”

众人都是朝堂混出头的,都听得出来,永乐皇帝这句话的意思,可真是太深了。

“当时我非常振奋,打起仗来如同添加了无穷的力量,一口气击破了南军的防守,打开了局面。靖难之役最终功成,都是我的功劳!那是父皇给我的奖励,是我应得的。”汉王的情绪亢奋起来,“这是一句多么危险,又多么有诱惑力的劝勉啊。若没有这句话,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过此生。可父皇偏偏要这么说,他解开了我心中的锁链,放出了猛虎!”

汉王回过头去,用手指弹了弹那具棺材:“从那以后,每一次见到兄长,我脑海里都在盘旋着这一番话,无法驱除,无法忘掉。从世子多疾,等到了太子多疾,从太子多疾,等到了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没什么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话,却不肯轻易消失。这二十三年来,它每晚都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简直如魔怔一般,让我夜不成寐。

“你们这些大臣,都弹劾过我,说我暴戾恣睢,说我横行霸道。可你们有谁去深究过,到底是谁把我折磨成这样的?”汉王近乎咆哮地捶着棺材盖,“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爷爷!他既无改嗣之心,为何又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希望,为何又要将其断绝!他放出了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却不喂食,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迟早会被这句话折磨疯掉。我能怎么办?猛虎无人喂食,就只能自行下山,择人而噬!”

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刚才那一瞬间,汉王的眼神绿油油的,真的就像一头噬人的饿虎。

“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今天也是六月初二,这个折磨,也该到头了。”

于谦忍不住叫道:“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得到宽宥吗?”

汉王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教导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朱瞻基望着自己这位叔父,百感交集。从确认了汉王是幕后主使开始,他便怀着滔天的恨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该如何杀死这个奸贼。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所笼罩。汉王说完这些,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侧过身子,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面前,亲切地抚了抚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这二十几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原来一直压制着你,就是怕一句话说错,让你跟我一样受煎熬。看来我错了,早该放你争上一争,也许今日局面未必如此。”

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慈爱。

“虽然已经迟了,但本王还是得说,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世子人选。请你原谅为父出于私心,没能早点告诉你。”

一声低沉的呜咽,从浑身颤抖的朱瞻域口中传出,他抱住汉王的大腿,号陶大哭起来。汉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桩团圆。”

“不!我们还有机会!”

朱瞻域突然抬起头来,一抹泪水,一下子把汉王的随身短匕从腰间抽出来。趁汉王一怔的空当,他冲到吴定缘旁边,揪着头发将他拖至高台边缘,匕首在咽喉上一横:“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离开,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面前!”

朱瞻域的这个举动,让台下“轰”地议论开来。汉王皱着眉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一个捕快而已,又能威胁得了谁?”朱瞻域紧抓匕首,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么知道!”

台下的众人先是一惊,旋即都放下心来。用谁胁迫不好,选了这么一个小人物,跟一位犯了谋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看来汉王一党真是穷途末路了。

可大臣和军将们慢慢发现,气氛不太对。太子一直没有吭声,就连那个慷慨激昂的于谦,也突然哑火了,原地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震见机最快,凑上前来劝道:“太子殿下,还请尽快下令进剿!臣愿亲冒矢石,为主分忧!”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扔出一句:“滚开!”吕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脸色急速变化,先是涨红,又变铁青,与惨白交替闪现。

斥退了吕震,朱瞻基斜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苏荆溪。淡淡道:“苏大夫,你把头簪拔下来了?”苏荆溪“嗯”了一声,仍旧搀着他的手臂。

“万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来进攻。你是不是打算用这簪子顶到我脖子上,胁迫朝廷退兵?”

“嗯。”

朱瞻基有点生气,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颈:“那你抓紧时间,本王随时会后悔。”

苏荆溪握着头簪还没有动,于谦却跑到太子面前。他二话不说,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请罪。”

“你又怎么了?”

“臣见小我而忘大局,顾私谊而忘公义。本该赴社稷之危,舍己讨贼,却妄生错念……”

“别说废话!”

于谦涨红了脸,极其艰难地开口道:“臣恳请殿下,保下吴定缘一命。若于国事有所妨碍,臣愿一力承担罪责!”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香炉,轻轻搁在地上。

朱瞻基看看于谦,又看看苏荆溪,气恼得笑起来:“你们两个王八蛋,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马上就是皇帝了。这时候放篡位的逆贼离开,天下人会怎么想?”

于谦满脸羞惭,知道事不可为。苏荆溪正要有所动作,朱瞻基俯身捡起那残破的香炉,轻轻叹了一声:“你们当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捕快而废了国家大事。可那家伙从来没真把我当是太子,我听得出来,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殿下……”

“他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回应了。”

朱瞻基甩开苏荆溪,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他这一路上,肩上箭伤反复发作,再加上最后一段进城的路程赶得极为匆忙,到现在已是强撑而已,感觉随时会倒地。可是此时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决绝的威严,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朱瞻基径直走到高台底下,抬起头来:“叔父,瞻域,你们把吴定缘放了。本王答应今日放你们出城。咱们朱家自己的账,回头再算。”他说得平淡,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反显得格外响亮,在司天台周围久久回荡着。

这一句话掀起了轩然大波。包括杨士奇和张泉在内,无不大急。折腾了这么久,眼看可以彻底铲除奸贼,怎么能放虎归山呢?可太子丝毫不为所动,挺直了身躯,等待着回应。就连汉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太子居然为了这么个小人物,愿意放自己离开?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朱瞻域,后者把短匕稍稍放松了一些:“儿臣说过了,这家伙绝非一般人。”

朱瞻域试图看穿对方,但吴定缘一直面无表情,就连听到太子为了他而放弃追杀汉王,都殊无喜色。但朱瞻域恍惚看到他的嘴唇带动了一下,似乎滑出三个字:“大萝卜……”

“大萝卜?”

朱瞻域不是南京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是好词。以他的经验,似乎只有自家几个兄弟年幼时一起玩耍,才会如此嘲笑对方。这时汉王已经喊道:“你敢对着洪武爷的神主牌位和你父亲的棺材起誓吗?”

朱瞻基毫不迟疑,把那小香炉搁在身前,一手抚膺,一手高抬:“我朱瞻基对天、对祖宗和先皇发誓,今日放汉王一众离开,敕归乐安州就藩,如有违背,天打雷轰。”

这不是赦免,只是宽限他归藩待罪而已。汉王也不指望这种罪过得到赦免,只要能顺利回去就好。

待朱瞻基发完誓之后,汉王总算放下心来。他环顾四周,对残存下来的青州旗军说道:“你们辛苦一场,都快快散去吧。投降也成,脱甲也好,莫耽误了自家性命。”这班士兵扔下武器,齐齐跪倒:“我等性命,早已交给靳将军。甘愿跟随殿下回山东,虽死不退。”

汉王有些感动:“好,好,我会设法把靳将军也送去乐安州。咱们当年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现在死在一块,也不枉同袍一场。”

他讲起这话来,全无避讳。杨士奇和张泉远远听去,互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本来全胜的局面,居然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又有了起伏。这下子除了汉王,最死硬的一批战士也跑去乐安州了。他日就算去进剿,又要多费一番手脚。

可太子已经起誓,君无戏言,两人只好发出命令,让禁军与京营都散开,让出一条离京的路来。无论如何,这一场围绕着皇位的离奇纷争,总算能够告一段落了。青州旗军陆陆续续沿着台阶走了下去,汉王把洪武皇帝的牌位摆在兄长棺材的上头,跪倒在地郑重一拜,然后也准备朝台下走去。

朱瞻域见禁军没有动手的意思,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短匕,对吴定缘道:“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吴定缘睁开眼睛,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定缘淡淡道:“我是铁铉的儿子。”

听到这个回答,朱瞻域一双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种种疑问,飞速在他的脑海里接续、相连,几乎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像。

“竟然是你……”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黑影猛然冲了过来,双手在朱瞻域背后狠狠一推。朱瞻域全无防备,直直从高台边缘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试图要去拽吴定缘,却连带后者也失去平衡,两个人双双从高台摔下去。

台下的朱瞻基、苏荆溪和于谦同时“啊”了一声,一起上前。这司天台高七丈有余,肉身从上面摔下去,就是梁兴甫也必死无疑。

可是下落之势何其迅捷,他们刚刚挪动脚步,就听到“嘭”“嘭”两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朱瞻基离得最近,他一瞬间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两条腿登时抖得走不动了。幸亏于谦从身后扶了他一把,否则真可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苏荆溪看也不看太子,飞快地冲到那两个人坠落之处。她见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头颅摔裂两半,两只眼睛朝着相反方向斜去,鲜血淋漓下极为可怖。吴定缘因为坠落稍迟,一半身子压在了朱瞻域的身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苏荆溪轻轻拿起他右腕去探脉搏,可手抖得太厉害了,无论如何都掐不准。她毫不犹豫,用头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溅。剧痛暂时冲散了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

在高台之上,一阵狂乱的吼叫声传下来,竟是世子朱瞻坦的声音。

“我才是世子!听见没有!我才是!”

随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和汉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亲的耳光,也无法抑制他的狂躁:“你不是想把我的头衔给他吗?你现在给啊!给啊!看看死人怎么跟我抢!哈哈哈。”

汉王气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着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这个戕杀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了!”一听这话,汉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他颓然放下手掌。

“也罢,也罢。”

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下司天台。那背影一瞬间竟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俨然如晚秋枯叶一般。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疲惫的吟诵声在夜空中响起,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汉王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缭绕在司天台周围。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台旁的几棵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嘎嘎地叫着。洪熙皇帝当年教他的《常棣》全篇,原来汉王一直都背得出来。至于他此时是吟给谁听,却没人知道了。

“兄弟阋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阋于墙……兄弟阋于墙……”

随着汉王的离去,吟诵声也逐渐消失。那七丈有余的青森高墩,依旧漠然地矗立于黑夜中,百单犀宁。

无论是台基下那具破裂的尸身、钉在台墩上的硕大躯体还是台顶那具棺材里开始腐烂的遗体,无论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轻人还是手舞足蹈的疯子,都不能让它有分毫改变。它的使命,是观剥星辰运转、预测人间福祸,所以绝不为两者所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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