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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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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的总称,她们眼中流血,头发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2拉丁文:动量。

我并不是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即便对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们也能把她们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说个明白,但这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对她们不再钟情了,当见到她们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时候,我们的心不会再为这新的模样久久不能平静了。到那时,她们的模样将会固定下来,那是我们的一种诉诸理性判断的漠然态度的结果。然而,理性的判断亦未必更明确,因为在理性判定一个姑娘身上有某种缺点,而另一个姑娘身上很幸运地没有这种缺点之后,它又会发现与这个缺点同在的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优点,于是,从这种所谓理智的判断(它仅在我们对她们不再感兴趣时才会出现),只能看到年轻姑娘性格上一些恒定的特征;当我们的那些女友,以我们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晕的速度,每天、每星期变看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没法让它们在旋流中停下来。把它们分类、排序的时候,那些天天见着,但每回见着都让我们惊异的脸容固然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断也并不见得让我们知道得更多些。对于我们的感情而言,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得够多,无须再絮叨了,在很多情况下,爱情就不过是一位姑娘(对这位姑娘,我们要不是因为有着这么种感情,也许早就觉得不甚忍受了)的脸蛋加上我们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这种心跳总是跟无穷无尽的等待,跟这位小姐对我们爽约做“黄牛”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话,并不仅仅对那些在善变的姑娘面前想象力丰富的小伙子才适用。咱们的故事到这会儿,看来(不过我是过后才看出来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经对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机为了撺掇她跟莫雷尔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师说成个绝顶温柔体贴的人儿,这些话她听着正中下怀。与此同时,莫雷尔不停地向她诉苦,说德-夏吕斯先生待他就象个混世魔王,她听了就认定这位先生心眼很坏,根本没料到从中有层情爱的缘故。况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尔碰头,总有德-夏吕斯先生专横地插进一脚。而且她还听见社交圈子里的女客们谈论过男爵暴戾的坏脾气,这就更坐实了他的罪名。但是,近来她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她发现莫雷尔身上有着(不过她并不因此而不爱他)居心叵测的坏心眼,而且不讲信义,但又每每有一种柔情,一种真实的感情,抵偿了这些坏处,而德-夏吕斯先生则有着一副不容怀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怀,和她没有见到的那副铁石心肠并存在他身上。于是,她对提琴师以及对自己的保护人的判断,就不见得比我对我毕竟天天见到的安德烈以及对与我共同生活的阿尔贝蒂娜的判断更明确了。

有些晚上,阿尔贝蒂娜不想给我念书,便给我弹点琴或者和我玩几盘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无论哪种情形,都会因为我吻她而被打断。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单纯,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适。正因为她的生活很无聊,她对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热心而且百依百顺。在这个姑娘后面,正如在巴尔贝克从我屋里窗帘下面透进来的红彤彤的光影(其时乐师们吹奏正酣)后面,摇曳着大海蓝莹莹的波光。难道她(她在心里习惯了把我看作非常亲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妈以外,我也许就是她认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尔贝克初次遇见时那个戴着马球帽,眼睛含着执拗的笑意,倩影映衬在大海的背景上显得那么轻盈的陌生姑娘吗?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记忆里,每当我们想起它们时,总会为它们跟我们所认识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诧异;我们开始懂得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个人的形象。阿尔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里的壁炉边上,会让我看得那么心旌飘摇,是因为海滩上的那群心高气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间激起的欲念还在那儿荡漾,正象拉谢尔在圣卢眼里,即使在他让她离开舞台以后,永远保留着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样,在远离我带着她匆匆而别的巴尔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尔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滨生活的那种既兴奋又激动,与人交往显得慌乱不安的模样,依然可以觉到她那种永无餍足的虚荣心和变动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简出,有些个晚上我甚至都不让人去唤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我屋里,而当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对象,那回她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我跟在后面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没跟上她,就连开电梯的小伙子也没法帮我追上她,我心想这下子甭指望她能来了,可还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馆门前的那片灼热的海滩上走过,犹如一位大明星在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个相,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把这大自然的剧场中的常客们弄得神魂颠倒,就让其他的姑娘们显得相形见绌,凡她所到之处,总有妒羡的目光跟在后面;如今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给从舞台上弄了下来,关在家里,让那些徒然寻踪芳迹的家伙离得远远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描画镂纸,我有时不免要寻思,这个阿尔贝蒂娜,真就是那个阿尔贝蒂娜吗?

现在想起来,阿尔贝蒂娜头一回待在巴尔贝克的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环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渐渐在趋近(当我住在埃尔斯蒂尔家时),尔后,随着我和她先在巴尔贝克,后在巴黎,然后又在巴尔贝克的关系的日渐亲密,两人的生活环境就一致起来了。另外,我前后两次去巴尔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这些海滨小城的图景,虽然都是由同样的大海,同样的海滨别墅,同样的从别墅去海滩的姑娘们构成的。但这前后两幅图景之间,差别是何等的明显啊!第二次去巴尔贝克时,我对阿尔贝蒂娜周围的那些姑娘已经非常熟悉,她们的优缺点就象写在脸上似的让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当初,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当她们笑着嚷着冲进那座瑞士山区木屋式样的别墅,在过道里把柽柳碰得簌簌作响的时候,我的心总会砰然而动,难道我第二次在那儿时,还能从这些姑娘身上,辨认出那些少女吗?她们那一双双圆圆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样明亮了,一则当然是因为她们不再是孩子了,二则也许是因为那些可爱的陌生少女,那些当年充满浪漫情调的演员(从那以后我就不曾中断过对她们情况的调查了解),对我已不复有任何神秘之处了。她们对我的任性已经很迁就,她们在我眼里就不过是些花儿似的少女,我为自己能从中采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颇有些感到骄傲。

在这两幕迥然不同的巴尔贝克场景中间,有着一段地点在巴黎、时间长达数年的间隔,其间点缀着阿尔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来访。我是在一生中的两个不同的时期,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生中两个不同的阶段,见到阿尔贝蒂娜的,因而我感觉到,那些见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长的时间,实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这位玫瑰似的人儿,在时间的透明背景上塑造着她那带着神秘影子的、立体感很强的形象。这种立体感,不仅是由阿尔贝蒂娜在我脑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灵上的众多优点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点,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这些优缺点,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尔贝蒂娜把它们作为一种胚芽,一种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种肉质丰厚的深暗色株体,加进一个先前几乎并不存在,如今却已深不可测的个性中去的。因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们梦萦魂绕,在我们眼中有如画中的人儿,有如本诺佐-戈佐里1画在深绿色背景上的人儿那样,对她们,我们一心以为只要自己待着不动,保持相同的距离,只要光线不变,她们就永远是这个样儿的,其实一旦她们和我们的关系起了变化,她们本身也就变了;从前仅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个倩影,现在变得丰满、结实,形体也变大了——

1戈佐里(1420-1497),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画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尔贝蒂娜联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时分的大海,有时,那是在皎洁月光下梦幻般地流连在沙滩上的大海。可不是吗,有时候我起身到父亲的书房里去找本书,阿尔贝蒂娜便要我让她趁这会儿躺一下;她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实在是累了,虽说我离开才一会儿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这时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从头到脚舒展开来,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势真是浑然天成,任哪个画家都想象不出来的,我觉得她就象是一株绽着蓓蕾的修长的树苗,让谁给摆在了那儿;事情也确实如此:那种只有她不在时我才会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边的这一瞬间,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变成了一株植物。这样,她的睡眠在某种程度上使恋爱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独自一人时,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没有占有她;有她在场时,我跟她说着话儿,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无几,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着的时候,我用不着说话,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层上了。

合上眼睛,意识朦胧之际,阿尔贝蒂娜一层又一层地蜕去了人类性洛的外衣,这些性格,从我跟她认识之时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树木的无意识生命,这是一种跟我的生命大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却是更实在地属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时那样,随时通过隐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隐藏、封闭、凝聚在肉体之中。当我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她的生命已经交付给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轻盈的气息呢。

我倾听着这神秘而轻柔的声音,温馨如海上的和风,缥缈如月光的清辉——那就是她朦胧的睡意。只要这睡意还在持续,我就可以在心里尽情地想她,同时凝视着她,而当这睡意变得愈来愈深沉时,我就抚摸她、吻她。我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纯洁的、超物质的、神秘的爱,一如我面对的是体现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造物。其实,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边缘,怀着一种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这种快感我永远也不会厌倦,但愿能无穷无尽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对我来说是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边留下了一些那么宁静悠远,那么肉感怡人的东西,就象巴尔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时树枝几乎停止了摇曳,仰卧在沙滩上时时可以听见落潮碎成点点浪花的声音。

我回屋时,先是站在门口,生怕弄出半点响声,屏息静听着均匀连绵地从嘴唇间呼出的气息,它很象海边的落潮,但更安谧,更柔和。聆听着这美妙的声息,我觉得眼前躺着的这个可爱的女囚,她整个儿的人,整个儿的生命,都凝聚在这声息中了。街上来往的车辆传来嘈杂的声响,但她的前额依然是这般舒展,这般纯净,她的呼吸依然是这般轻柔,仿佛轻柔到了只存一丝脉息。然后,我看到自己并不会打扰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过不少美好的夜晚,但从没哪个夜晚,有象我瞧着她睡觉这般温馨可爱的。她在聊天、玩牌时纵有演员模仿不象的洒脱自然的神气,但总不如在睡梦中那种更为深沉的、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洒脱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长长的秀发沿娇艳的脸庞垂下,洒在床上,不时有一绺头发直直地竖在那儿,看上去使人想起埃尔斯蒂尔那些拉斐尔风格的油画,那些画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胧月光下的纤细苍白的小树。虽然阿尔贝蒂娜闭着嘴,但她的眼睑,从我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没有合拢,我几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着了。不过,下垂的眼睑已经给这张脸定下了一个和谐的基调,即使眼睛没合拢,也不致破坏这种和谐的完美。有些人的脸,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敛,就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丰美和威仪。

我细细端详着躺在我脚跟前的阿尔贝蒂娜。不时,她会突如其来地轻轻动弹一下,就象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拂过林梢,一时间把树叶吹得簌簌地颤动起来。她伸手掠了掠头发,然后,由于没能称自己的心意理好头发,又一次伸起手来,动作那么连贯而从容,我心想她这是要醒了。其实不然;她睡意正浓,又安静下来不动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没再动弹。她那只手搁在胸前,胳臂孩子气地垂在肋间,瞧着这模样,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一本正经的、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气,是我们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见到的。

我在一个阿尔贝蒂娜身上可以同时看到好几个阿尔贝蒂娜,所以此时仿佛觉得看到其他那些阿尔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这眉毛弯弯的样子,我却似乎从没见过,只见这两条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睑围在中间,看上去象两只柔软的翠鸟窝。她的脸庞上,留下了种族和返祖性的印记,也留下了行为不检的痕迹。她每回把头移动一下位置,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往往颇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觉着自己占有的不是这么一个,而是许许多多个年轻姑娘。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节奏地起伏着,交叉搁在胸前的双手和那串珍珠项链,也随着这同一节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动着,宛如在波涛漂卷拍击下晃动着的小船和缆绳。这会儿,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会碰在此刻淹没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识的暗礁上,于是放开胆子悄没声儿地爬上床去,挨着她躺下,一手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脸和心口,然后又吻遍全身的每个地方,空着的那只手跟那串珍珠一样,随着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着她那均匀的节奏轻轻地晃动:我的小舟颠簸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上。

有时候,我也从中品味到一种不如这么清纯的乐趣。这在我真是举腿之劳,我把一条腿轻轻搁在她的腿上,就象听任一支船桨浮荡在水面上,不时感觉到从它传来轻微的晃动,宛如天际飞过一行恍如入睡的鸟儿,停停歇歇地拍打着翅膀。我选了这个角度来观察她,看到的这张脸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极了。我想有件事还是不难理解的,就是同一个人写给你的信总是大致相仿的,它们勾勒出一个跟你认识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让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个女人居然会——如同罗西达和多迪加1那样——和另一个女人(她的另一种美暗示着另一种个性)如此弥合无间地连结在一起,为了看清其中的这一位,你得从侧面去看,对另一位就得从正面去看,这可有多奇怪啊。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变得更重了,听上去使人觉得象是快乐达到高xdx潮时气喘吁吁的声响,当我的呼吸也变得愈来愈短促时,我抱她吻她都没有弄醒她。我觉得,在这一时刻我终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东西。我并不在意她有时在睡梦中喊出声来的那些话,因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况,就算那是在喊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当她的手时而掠过一阵微颤,下意识地搐动时,不还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脸颊上吗。我怀着一种超然、恬静的爱,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她的睡眠,犹如久久流连在海边倾听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1暹罗一对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员。

也许我们是得要让别人给自己吃那么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脱之时,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给予的那种怡然恬淡的宁静。此刻我无须象在交谈时那样去答话,在交谈中即便她说话时我可以不开口,但在听她说话的同时,我毕竟没法这么深入地看到她的内心里去。我继续不时地谛听、收受着那缕若有若无的微风似的呼吸声,一个全然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命,从她那纯洁的气息中呈现在我面前,那是属于我的;就象当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连几个钟头仰卧在海滩上一样,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有时人家告诉我,海面起浪了,海湾的风预兆着大海的风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边,倾听着它隆隆作响的鼾声。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觉得很热,在快要入睡时脱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着了,我在心里盘算,她的信敢情都在这件睡袍的内袋里放着呢,因为她常把信放在那儿。一个信末的签名,一张幽会的字条,就足以让我揭穿她的谎话或是消释我的疑团。我觉着阿尔贝蒂娜已经睡熟了,就从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这么半天的床脚跟溜下地来,满怀热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觉得扶手椅上有一个生命正可怜兮兮地、全无半点反抗能力地听凭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这么走开,或许也因为老是一动不动地瞧她睡觉,终究感到累乏了。于是,我轻轻地朝扶手椅走去,边走还边回头看她有没有醒来,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视着那件睡衣,仿佛这就是在久久地凝视着阿尔贝蒂娜。可是(也许我这是错了)我到底没有去碰它,没有去摸里面的口袋,更没有去看那些信。临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决心了,就蹑手蹑脚地走回阿尔贝蒂娜跟前,重又端详起睡梦中的她来——尽管她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而那张扶手椅上的睡袍兴许倒是会告诉我好些事情的。

正象那些就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鲜空气,心甘情愿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尔贝克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的人一样,我觉得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花费更多的钱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脸颊上,能在微微张开跟她的双唇相对、感觉得到她的生命流经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温馨的气息。

看她睡觉所尝到的乐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动一般甜美,然而它会被另一种乐趣打断、取代,那就是看她醒来的乐趣。那是在一种更深刻、更神秘的意义上的乐趣——意识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乐趣。诚然,当她在下午走下马车,朝我的屋子走进来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温馨和甜美。但当她在睡乡中登上梦的最后几级阶梯,终于在我房里醒来,一时弄不明白“我这是在哪儿?”而在环顾四周的摆设,瞅见柔和地照着她惺忪的睡眼的台灯以后,这才明白这是在我家里醒来,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对自己说,哦,她是在自己家里呢,这时候的我会加倍地感受到这种温馨甜美的况味。在她睡意未消的这个最初的美妙时刻,我觉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占有了她,因为她外出归来时,不是回到她的房间,而是回到我的房间,而且当她醒来认出这个行将把她囿禁在内的房间时,眼睛里并无半点不安的神情,就象没睡过这一觉那样地安然自若。从她的缄默不语流露出来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里是全然不见流露的。

她终于能开口了,她称呼我“我的——”或“我亲爱的——”,后面是我的教名,我让叙述者取了个跟本书作者一样的名字,所以这称呼是“我的马塞尔”或“我亲爱的马塞尔”。从此以后,我不许家里别人也叫我“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口里说出来的这几个可爱的字眼,是不该让旁人给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说出这几个字以后,经常就势给我一个吻。

她刚才那会儿睡着得有多快,这会儿醒得就有多快。

阿尔贝蒂娜体态的丰腴、个性的发展,都并不比时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变化,也不比我在灯光下瞧着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姑娘,而这灯光跟姑娘当初沿着海滩漫步时照在她身上的阳光颇为不同的这个事实,更能成为我现在看她和起初在巴尔贝克那会儿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这两个形象之间,哪怕相隔的年岁更久远些,也未必会产生如此完全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我得知阿尔贝蒂娜几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带大的消息的霎那间,从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说过去我常为从阿尔贝蒂娜眼里看出秘密而欣喜,那么现在只有当我从这双眼睛里,乃至从跟这双眼睛同样传情,这会儿还那么温柔,一转眼却会满是愠色的脸颊上,都能看出没有什么秘密的时候,才会感到高兴。我所寻觅的那个形象,那个使我感到恬适,使我愿意傍着她死去的形象,并不是有着一段陌生经历的那个阿尔贝蒂娜,而是一个尽可能让我感到熟悉的阿尔贝蒂娜(正因如此,这爱情势必只能跟不幸联系在一起了,因为它从本质上不满足神秘的这一条要求),一个并不是作为某个远处世界的表征,而是——确实也有过一些时候,情况好象就是这样——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样,再也不要任何东西的阿尔贝蒂娜,一个作为确确实实属于我的东西的体现,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尔贝蒂娜。

如果爱情就是这样在一个女人让你感到忧心如焚的时刻,在你担心能不能留住她别让她跑掉的心理状态下萌生的,这种爱情就会带上使它得以诞生的骚乱的印记,就会难以使我们回想起在这以前每当想到这个女人时我们心里所见到的影象。在海滨初次见到阿尔贝蒂娜时的印象,在我对她的爱情中或许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说实在的,这些往日的印象在这样一种爱情中只能占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论是在我们卷进激情的漩涡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时候,还是在这爱情感到需要温情,需要向那些宁静温馨的回忆,那些可以让我们沉浸其中,不去过问我们所爱的这个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们应该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忆去寻求庇护的时候,它们都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们保存着那些往昔的印象,这种爱情却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构成的!

有时候,我在她进屋以前就把灯熄了。她在黑暗中,凭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过来挨着我躺下。我的眼睛,那双常常生怕看见她又变模样的眼睛,看不见她的身形,但我的双手和脸颊能感到她的存在。托这种盲目的爱情的福,她或许觉着自己承受的爱抚比平日温柔得多呢。

我脱下外衣躺在床上,阿尔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俩继续刚才让接吻打断的下棋或聊天;而当我们处在唯一能使我们对另一个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兴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性格总会充分地表现出来(即使我们已经相继抛弃了好些曾经爱过的不同对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尔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时,在镜子里瞧见自己脸上那种忧郁而激动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怀的希尔贝特,或者将来有一天吻另一个姑娘时——如果我早晚得把阿尔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样,它使我想到,我这是超然于个人的考虑之上(本能总是让我们把眼前的对象看作唯一真实的对象),在一种作为祭礼奉献给青春和女性美的、热诚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职责。然而,在我想就此让阿尔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边的初心中,给青春以“exvoto1”荣耀的愿望,以及关于巴尔贝克的回忆,都搀杂着一种对我来说很新鲜的感觉,一种即使不能说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也至少是我在爱情生活中不曾品尝过的感觉。那是一种心灵得到抚慰的感觉,自从母亲在贡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遥远的夜晚以来,我从未再领略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在那会儿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并不是那么纯洁无邪,甚至说我会去剥夺别人的幸福,我准会十分惊讶。那时候的我,看来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为我这不让阿尔贝蒂娜离开我的乐趣,实在算不得怎样正大光明,那其实是把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从那个人人都能亲近的世界里拽出来,让她即便不能给我以许多欢乐,至少也不能去给别人。野心和成功,使我变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觉。然而在我,肉欲意义上的爱情,毕竟意味着品尝击败众多竞争对手的欢乐,对它我永远不会嫌多,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镇静剂——

1拉丁文:还愿的奉献物。

尽管在阿尔贝蒂娜回家以前我对她疑虑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但一等到她穿着浴衣跟我相对而坐,或者更经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脚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会怀着信徒祈祷时的虔诚,把满脸疑团和盘托出,只指望她帮我卸下这些精神上的负担,消释这些刚在脑海里冒头的疑窦。她整个晚上淘气地蜷缩在我床上,象只胖乎乎的大猫似的跟我耍着玩;卖弄风情的眼神,给她添上了一种在有些小胖子的脸上常能见到的狡狯神气,粉红小巧的鼻子,似乎也显得更加玲珑了,而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张脸显得顽皮而倔犟;她有时微微闭起眼睛,松弛地垂下双臂,听凭一绺长长的黑发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样仿佛在对我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晚上临走前,她凑过脸来跟我吻别,这种庶几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温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结实的颈脖两侧吻了又吻,这时我只觉得这颈脖晒得还不够黑,日光斑晒得还不够多,仿佛这些可靠的标记是跟阿尔贝蒂娜身上某种忠诚的美德维系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我的大坏蛋?”临分手时她问我。“你们上哪儿呀?”“那得看天气好坏,还得看您高兴呐。不过,您今天有没有写点东西出来哪,小乖乖?没有?哦,那还是别去的好。对啦,我问您句话,我进屋那会儿,您听见我的脚步声,马上就猜到是我了吗?”“那还用说。难道我还会弄错吗?哪怕有一千只小山鹬,难道我还会听不出我那只小家伙蹦达的声音?我只想她允许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给她脱下鞋子,这会使我感到不胜荣幸。这些雪白的花边把您衬托得有多可爱、多娇艳啊。”

我就是这么回答她的;在这些带有肉欲意味的话语之间,您或许又能嗅出些我母亲和外祖母的气味。因为,我渐渐变得愈来愈象我所有的那些亲人,象我的父亲——不过他大概还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为旧事即便重现,也是变着样儿来的——那样对天气百般关心、而且跟莱奥妮姨妈也愈来愈象。要不然,我早该把阿尔贝蒂娜当作我出门的理由了,那不就是为的别让她单独一人,脱离我的控制么。我耽于种种乐趣,莱奥妮姨妈却信仰诚笃,从来不会享乐,整天只知道数念珠做祈祷,我一心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老为这在折磨自己,莱奥妮姨妈却是家族中绝无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书并非打发时间和“消遣”,结果弄得复活节那一阵,星期天虽说不许干正经事儿以便专心致志做祷告,却是允许看书的,我和这样一位姨妈之间,从外表看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甚至会发誓说我跟她绝无半点共同之处。然而,虽说我每天都能找出个理由说哪儿不舒服,但我老这么呆在床上,却还是为了一个人的缘故,这人不是阿尔贝蒂娜,也不是一个我所爱的人,而是一个比我所爱的人更强悍的人,这人的专横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满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亲自去证实这些猜疑有无根据,这人就是莱奥妮姨妈。我对天气的关心,比起父亲来可以说是有过之无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却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听莱奥妮姨妈的话乖乖地呆着看天气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间里,甚至呆在床上看,这难道还不算有过之无不及吗?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就象当年在贡布雷还是孩子的那会儿跟母亲说话,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说话一样。我们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孩童的灵魂,以及我们经由他们而来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灵魂,都会把它们的财富和厄运一古脑儿地给予我们,要求和我们所体验到的新的感觉交汇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些感觉中抹去他们旧日的影象,为他们重铸一个全新的形象。于是,童年时代遥远的往事,乃至亲人们的陈年往事,都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算不得纯洁的爱情中沁入了一种既是儿子对母亲的,又是母亲对儿子的温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个时刻,我们就得准备迎接所有这些从遥远的地方团聚到我们身边的亲人了。

在阿尔贝蒂娜答应我为她脱鞋以前,我已经解开了她衬衣的扣子。她那两只耸得高高的小小的rx房,那种圆鼓鼓的样子,看上去不象身体的一个部分,倒象两只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换在男人身上便很丑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铁钩子插在走下壁龛的塑佛身上似的),在与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尽余晖时的地平线那般宁静,那般恬适,那般幽邃的一条曲线的两个弯瓣。她脱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喔,想想创世纪时那对身上还带着粘土的潮气,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寻求结合的男女的模样吧,造物主用一团泥巴分成了他俩,夏娃在亚当身边醒来时,惊愕而顺从,正象他还是茕独一人的那会儿,在创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样。阿尔贝蒂娜伸起两条胳臂枕在黑色的秀发下面,髋部鼓起,腿的线条有如天鹅的颈项一般柔软地弯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线的。当她完全侧身而睡时,她的脸(正面是那么和蔼,那么秀美的脸)却有一种神态使我心里发怵,莱奥纳尔某些漫画里的那种鹰钩鼻,透着邪恶、贪婪和间谍的狡诈,在家里瞥见这张脸,令我恐怖,它这么侧过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赶紧双手捧住阿尔贝蒂娜的脸,把她转过来。

“您可得听话,答应我明天要是不出门,在家里得好好写,”阿尔贝蒂娜边说边穿衬衣。“行,不过您先别穿晨衣哪。”有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睡着了。房间变得冷起来,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墙上摸,想找到拉铃的杆子,但没找到,摸来摸去都是些别的铜杆,看到阿尔贝蒂娜因为怕让弗朗索瓦丝瞧见我俩并排躺在床上,要紧从床上起身,我就对她说:

“别忙,再睡会儿,我找不到铃。”

看上去,这是些温馨、欣悦、纯洁的时刻,但其中已经蕴含着灾难的可能性:这灾难将使我们的爱情生活充满危险,在最欢乐的时刻过后会有硫磺和熔浆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袭来,随后,我们由于没有勇气从灾难中吸取教训,马上又在只能喷发出灾难的火山口边上重新安顿下来。我就象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幸福会天长地久的人一样地掉以轻心。正因为这种温馨对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后还会不时来抚慰缓解这种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嘘一个女人对他有怎么怎么好的时候,他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都可能是诚恳的,不过总的来说,他和情人的关系中间,始终潜伏着一股令人痛苦的焦虑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流动着,不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过一些问题的探询无意中稍有流露。然而,这种焦虑不安必定又以温馨甜蜜作为前奏;即使在这股暗流形成以后,为了让痛苦变得可以忍受,为了避免破裂,不时也需要有些温馨甜蜜的时刻点缀其间;把自己跟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与人言的痛苦隐藏起来,甚至把这种关系说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这表明了一种真实的观点,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系,一种使痛苦的产物变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尔贝蒂娜就在我家里,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监护下出去,这在我已经毫无值得惊奇之处了。这种格局,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轮廓线,除阿尔贝蒂娜之外谁也无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晓的未来的生活图景上,犹如在建筑师为很久以后才能耸立起来的大厦画的蓝图上)远远的还有好些与之平行、幅度更宽的线条,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间描划了未来爱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单调的程式;而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巴尔贝克的那个晚上画下的,那个晚上阿尔贝蒂娜在小火车上向我吐露了她从小由谁带大的真情,我听后就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某些影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在以后几天离开我的身边。光阴荏苒,这种生活模式成了习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历史学家企图从古代仪式中找出微言大义一样,我可以(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问我这种甚至不再涉足剧院的隐居生活有何意义的人说,它的起源乃是某个晚上的忧虑以及在这以后感到的一种需要,也就是说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证明,我业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这个女人,即使她自己愿意,也不会再有受到同样的诱惑的可能性了。对这种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虑,但它毕竟还影影绰绰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毁它——或者说尽力在摧毁它——这大概正是我在吻这并不比许多别的姑娘更娇嫩的脸颊时,心里会格外感到乐滋滋的缘故;凡在达到相当程度的肉欲的诱惑背后,必定潜伏着某种贯串始终的危险。

我答应阿尔贝蒂娜,要是不出门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这屋子趁我睡熟时,奇迹般地飘浮了开去,我一觉醒来,天气变了,时令也不对头了。一个人在出于无奈的情况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国土,这时他是不会有心思着手工作的。然而每个新的一天,对我都是一个新的国度。就说我的懒散吧,它一旦换了新的花样,你说叫我怎么还认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说天气糟透了,逢到这种时候,静静地待在家里,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雨声,才能体会航行在海上的那种平静滑行的况味,感受到那种宁谧的乐趣;有时天空响晴,这时候一动不动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绕着自己慢慢地转过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树的影子在转动。也有时候,邻近的修道院刚敲响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祷的信徒的头遍钟声,半天里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在熏风吹拂下溶化、飘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见透出亮色,但我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一天是会风雨交加,还是变幻不定,抑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顶被骤雨打湿过后,阵阵和风拂过,缕缕阳光照临,它就又在收干,只听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这屋顶是趁风儿重新刮起之前,让自己尽情地承受不时从云层探出脸来的太阳的抚爱,青灰色的石板瓦闪耀着美丽的虹彩;这样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一天里充满着天气、氛围的变化,懒人因此倒也自得其乐,不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因为他正兴味盎然地关注着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围的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代他作出的种种表现;这样的日子好比那些发生动乱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对于不再去上学的小学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他在司法大厦四周转悠或是念着报纸的时候,虽说他没做自己的功课,他却会觉着从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发现了一种对他确有教益,同时也使他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心安理得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还好比我们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关头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向来无所事事的人会这么想,只要这个难关能顺利地渡过,他就会从此养成勤勉的习惯:比如说,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门去赴一场条件特别苛刻的决斗的时候;于是,在这个生命也许行将逝去的当口,他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生命的价值,这生命他本来是可以用来做一番事业,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乐趣的,而他却什么也没干。“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马上坐下来工作,还要玩个痛快!”原来,生活突然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珍贵了,因为他看到的已经是他以为生活所能给予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日复一日从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点可怜的东西。他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据生活经验所能告诉他的模样,也就是说那种平庸无聊的模样,来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满着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这一切,他对自己说,都将随着这场决斗的悲惨结局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其实早在有这场决斗以前,由于那种即便没有决斗也会长此以往的坏习惯,它们就已经是这样了。他安然无恙地从决斗场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觉得阻碍重重,没法去玩儿,去兜风,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认为可能将被死亡剥夺的事情;单单生活本身,就已经足以剥夺这些可能了。至于工作——特殊的环境会在一个人身上激发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发出勤勉,在懒散的人身上激发出懒散——他给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这人一样,自从下决心从事写作以来始终依然故我,下这决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过去,仿佛它们并不曾存在过似的。上面提到的这一天,我也是这么给打发掉的,我无所事事地瞧着它风疏雨骤,瞧着它雨过天晴,心想明天再开始工作吧。可是当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的时候,我已不复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钟金光灿灿的音色里,不仅象蜂蜜一样有着光亮,而且有这光亮的感觉(还有果酱的味道,因为在贡布雷时,这钟声经常在我们刚吃好饭要吃甜食的当口,象只胡蜂似的姗姗来迟)。在这么个阳光耀眼的日子里,整天都那么闭上眼睛躺着,真可以说是桩可以允许的、已成习惯的、有益于健康的、合乎时令特点的赏心乐事,这就跟放下百页窗挡住强烈的阳光是一个道理。我第二回去巴尔贝克时,头几天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听见乐队的提琴声伴着涨潮时蓝盈盈的海水飘卷而来的。然而今天,我是多么完全地占有了阿尔贝蒂娜啊!那些日子里,有时教堂报时的钟声,会让那不断扩散的声波面捎来具体入微潮湿或明亮的感觉,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阳光转译成盲人的语言,或者不如说,转译成音乐的语言。这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说,瞧,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一个仅靠听觉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个世界同样地丰富多采的。日复一日,仿佛乘着一叶小舟缓缓地溯流而上,但见眼前闪过一幅幅不停变换着的欢乐往事的图景,这些图景不是由我挑选的,片刻之前它们都还是无法看见的,现在它们接二连三地、不容我选择地呈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在这片匀和的空间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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