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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圣克莱门特症候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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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称之为圣克莱门特症候群。如今,圣克莱门特教堂就建立在过去受迫害的基督徒的避难所的所在地。罗马执政官革利免101的寓所在尼禄皇帝102统治期间被焚毁。废墟旁,一个巨大的、如洞穴般的拱顶地下室里,罗马人盖了一座地下异教徒神殿,来供奉“光明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神103,而在密特拉神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盖了一座教堂,来供奉另一位革利免,也就是教宗圣克莱门特104——这是不是巧合,还要再进一步发掘。教宗圣克莱门特的教堂上,后来又盖了一座教堂,这座教堂也被焚毁之后,如今,这里矗立着圣克莱门特教堂。再挖掘下去就没完没了。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一样,教堂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没有岩石地基,没有最初,也没有终结,只有层层废墟、秘密通道和环环相扣的房间,比如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有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不过,尼采也说了:吾友,在说故事之前,我已经先把道德寓意告诉了你。”

“阿尔弗雷多,亲爱的,拜托,长话短说。”

餐厅经理猜到我们还不打算离开,因此又给大家倒了格拉巴酒和森布卡酒。

“在我觉得自己快失去理智的那个温暖的夜,我坐在下榻的那家破旅馆的破酒吧里,除了戴着奇怪无边便帽的夜班职员之外,还有谁会坐在我旁边的桌子那里?下班了?我问。下班了,他回答。那你怎么不回家?我住这里。睡前喝一杯而已。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瞧。

“毫不耽搁,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拿起酒壶。我以为我打扰、冒犯到他了,他想独处,想换到离我远一点的桌子去,奇怪的是,他却往我这桌来,坐在我正对面。想试试这个吗?他问。当然,有何不可,我想,在罗马的时候,在泰国的时候……当然,我听过各种故事,所以或许眼下也有可疑和令人不快的地方,不过我们还是凑合凑合吧。

“他打了个响指,不由分说地替我点了一小杯。说到做到。

“喝一口。

“我不太想,我说。

“喝一口就是了。他替我倒了一点,也给自己倒了一点。

“那酒相当好喝。玻璃杯还没我祖母补袜子用的顶针大。

“再喝一口——再确定自己要不要喝。

“我也干了这杯。毫不费力。有点像格拉巴酒,只是比较烈,但没那么酸。同时,夜班职员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喜欢被别人这样用力地盯着看。他的那一瞥几乎让人受不了。我几乎察觉到有人要开始咯咯笑起来。

“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总算说出来。

“我知道。

“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靠向我这边的桌子说:因为我喜欢你。

“听着——我发话说。

“再来一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

“我这么说好了,我不是……可是他不让我说完。”

“所以更应该再喝一杯。”

“我心里边开始发出红色预警。他们把你灌醉,把你带向某地,将你洗劫一空,当你向没少接受窃贼行贿的警察申诉时,他们会对你做各种指控,而且还有照片佐证。另一层忧虑扫过我的心:如果点酒的人喝染色茶假装酒醉,那酒吧账单会是天文数字。最老套的诡计。我是怎么了?又不是无知小孩。

“我想我没什么兴趣。拜托,我们这就……

“再来一杯。他微笑。

“我正打算重复我那老套的说词拒绝,却听到他说‘再来一杯’。我几乎快要笑出来。

“他看我笑,不在乎我为什么笑,只在乎我笑了。这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着,朋友,希望你别误以为我会付这些酒的钱。作为小布尔乔亚的我,总算说出了口。我很清楚这种装模作样的周到,到头来总是要占外国人便宜。

“我没要你付酒钱。或者说,也不会要你付钱给我。

“讽刺的是,他不觉得被冒犯。他一定早料到这样,而且肯定做过上百万次——说不定这就是他的工作。

“来,再来一杯……敬友谊。

“友谊?

“你不必怕我。

“我可不会跟你上床。

“或许你不愿意,或许你愿意,夜还不深,我也还没放弃。

“这时,他摘掉帽子,放下头发,我无法理解,这么一大堆头发竟然能盘起来塞在这么小的无边便帽里。他是女的。

“失望吗?”

“不,正好相反。”

“纤细的手腕,害羞的气质,天底下最柔软的肌肤,似乎要溢出眼眶的柔情,脸上没有那种老江湖会有的幸灾乐祸,而是发自内心地允诺着床笫之事的温柔和忠贞。我失望吗?或许吧——因为那一瞬间的刺激已经消散。

“她伸手碰我的脸颊,停在那里,好像是要抚去我的错愕与惊讶。好些了吗?

“我点头。

“你需要再来一杯。”

“你也是。我说,这次是我为她倒了一杯酒。

“我问她为什么故意误导大家,让人以为她是男的?我以为她会说‘这样工作比较安全’,或者更潇洒点,例如‘为了这样的时刻’。

“接着是一阵傻笑,这次是真的,仿佛她刚刚完成一个恶作剧,却对结果没有一丝不快或惊讶。但我是男人,她说。

“她点了点头,不理会我的讶异,仿佛点头本身就是恶作剧的一部分。

“你是男人?我问,失望的程度不亚于发现她是女人的时候。”

“恐怕是的。”

“他两肘撑着桌面,身体往前倾,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子,说道:‘我非常、非常喜欢你,阿尔弗雷多先生。你也非常、非常喜欢我——美妙的事情是,我们彼此都知道。’

“我盯着他(或‘她’,天晓得)打量。再来一杯吧,我说。”

“我正打算这么提议,我顽皮的朋友说。”

“你希望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她(他)问,仿佛我能够逆转一个人的性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说,‘我希望你只是一段插曲’。所以我说:‘我希望你都是,或介于两者之间。’

“他似乎大吃一惊。

“真调皮、真调皮,他说,仿佛那晚他第一次真的因为我的放荡被吓到了。

“当她站起来走进盥洗室时,我注意到她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我忍不住盯着她最美的脚踝上最美的肌肤一直看。

“她知道她已经再度俘获我,便开始发自内心地傻笑。

“帮我看着我的钱包好吗?她问。她一定察觉,如果不要求我替她看着东西,我可能就会买单离开酒吧。

“简而言之,这就是我所谓的圣克莱门特症候群。”

掌声响起,而且是充满深情的掌声。我们不仅喜欢这个故事,而且喜欢这个讲故事的人。

“evviva il sdroo di san clente105!”“真了不起女子”说。

“‘症候群’这个词不是阳性的,而是阴性的,应该用 sdro”坐在她旁边的人更正道。

“evviva sdro di san clente!”某个显然很想引人注目的人高呼着。他很晚才到,而且以标准的罗马方言对餐厅老板大喊借过,以此来跟同伴报到。大家早就开始用餐了。他说他在米尔维奥桥附近转错弯,接着就找不到餐厅了……结果他错过了前面两道菜。这时他坐在桌子的最末端,他和他从书店载来的那些人只吃到了店里仅剩的奶酪。此外,每个人还有两份水果馅饼,因为就只剩这些了。他用酒来弥补错过的食物。不过诗人关于圣克莱门特的演讲,他倒是大部分都听到了。

“我认为所有这些关于圣克莱门特的闲话,”他说,“都相当有魅力,我倾向于一种信念,那就是,生活有时足够仁慈,能够给予我们有效的隐喻来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渴望什么,又要去往何方。可是隐喻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或许,圣克莱门特并非真正的隐喻,而泰国才是——不过,或许是我错了,我喝太多了。”

“evviva106!”阿曼达打断他,向晚来者敬酒,拼命想让他闭嘴。

“evviva!”其他人也举杯庆祝。

“最好再写一本诗集——而且要快点。”“真了不起女子”说。

有人提议去离餐厅不远的一家冰激凌店。不要,不要冰激凌吧,我们去喝咖啡。我们都挤上车,沿着隆古特佛列堤防(ngotever),往万神殿去。

在车上,我非常开心。但我一直在想,圣克莱门特教堂与我们度过的这个夜晚多么相似:事件环环相扣,直至完全难以预料,就当你以为这个循环已经终结时,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之后,再有其他事发生,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回到,也就是古罗马中心,而事实上我们正前往那里。一天前,我们在月光下游泳。此刻我们却在这里。再过几天他就不在了。如果他一年后能回来多好。我悄悄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奥利弗,一边靠着阿达,睡着了。

一票人到达鹿角咖啡馆107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每个人都点了咖啡。我以为我理解大家为何在鹿角咖啡馆附近宣誓,或许我想要自以为自己理解了,可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那样。或许其他人也不喜欢,却觉得有义务从众,宣称自己不宣誓就活不下去。一大群喝咖啡的人在这家著名的咖啡馆附近站着或坐着。我很爱观察这些着装轻盈的人,他们离我那么近,而且有个共通点:爱这个夜晚,爱这座城市,爱这里的人,热切地渴望着同行——与谁都可以。爱任何事物,只要它能阻止一同来到这里的小群体解散。喝过咖啡之后,就在我们这群人考虑着散场时,有人说:“不行,我们还不能说再见。”有人提议到附近的一家酒吧,那儿有罗马最棒的啤酒。有何不可?所以我们穿过一条狭长的边巷,往鲜花广场走去。露西娅走在我和诗人中间。跟两姐妹聊天的奥利弗跟在我们后面。“福斯塔夫”跟“真了不起女子”交上了朋友,闲聊着圣克莱门特。“多么棒的人生隐喻啊!”“真了不起女子”说。“拜托!没必要太极端,把这个也克莱门特化,把那个也克莱门特化。那只是言语的象征,你也知道。”“福斯塔夫”说,他或许受够了他的教子今晚出尽风头。我注意到阿达独自走着,便往回走,去牵她的手。她一身白衣,晒黑的皮肤有一种光泽,让我想碰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们没说话。我听见她的高跟鞋轻敲石板路的声音。黑暗中,她看起来像幽灵。

我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这条安静荒凉的巷子很黑,巷子里古老的有凹痕的鹅卵石,在潮湿的空气里闪闪发亮,仿佛古代搬运工在启程回家之前,无意洒落了双耳细颈罐里黏稠的液体。所有人都离开了罗马。这座已历经沧桑的空城,现在只属于我们,属于这位用意象塑造罗马的诗人,即便只有今夜。今晚的闷热不会消散。我们原本可以绕着圈子走来走去,不过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介意。

我们漫步在灯火稀疏、恍若无人迷宫的街道上时,我很好奇所有关于圣克莱门特的闲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如何穿越时间,时间又如何穿越我们;我们如何改变,不断变化着,再回归原样。人会逐渐老去,却可能只学会了这一点。那是诗人的教训,我猜。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当我再度造访罗马,今晚与奥利弗共游此地的事却显得毫不真实,仿佛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我身上。那个三年前因为商店跑差提议带我去一家廉价电影院(那家电影院因里面所干的勾当出名)而萌生的愿望,在从今天开始的三个月之后,也变得如同三年前一样,未曾实现。他到来。他离去。其他什么都没改变。我没改变,世界没改变。但一切都将不同,剩下的只有梦和奇怪的回忆。

我们抵达时,酒吧就要打烊了。“我们两点打烊。”“ 嗯,我们还有时间喝几杯。”奥利弗想要一杯马提尼,美国的马提尼。多好的主意啊,诗人说。“我也要。”另一个人插话道。一台大型点唱机正在播一首我们听了一整个七月的夏季流行歌。一听到“马提尼”三个字,“福斯塔夫”和出版商也点了。“嘿,掌柜的!”“福斯塔夫”大喊。侍者说我们只能点葡萄酒或啤酒,调酒师今晚提早走了,他的母亲因为去了医院病重又被送进医院了。侍者说得颠三倒四,惹得大家都忍不住要笑。奥利弗问他马提尼的价钱。侍者朝收银小姐大声问,收银小姐告诉了他。“我们知道怎么调自己想要的酒。由我来调酒,你们照定价收费,如何?”

侍者和收银小姐有些迟疑。老板早就离开了。收银小姐说:“为什么不呢?如果你知道怎么调的话,faia pure108”

一阵掌声为奥利弗响起,他从容地走到吧台后,一会儿工夫,往杜松子酒和少许苦艾酒里加入冰块之后,他开始用力摇晃调酒瓶。吧台旁的小冰箱里没有橄榄。收银小姐走过来看看,拿出一碗。“喏!”她直视奥利弗的脸说,意思好像是:就在你眼前啊——你找过吗?还要什么?“或许我能怂恿你喝一杯我调制的马提尼。多疯狂的一夜啊。再多喝一杯也无妨。调一小杯吧。”“要我教你吗?”

接着他开始解释不加冰块的干马提尼的复杂细微之处。他不介意在酒吧伙计的协助之下担任调酒师。

“你在哪里学的?”我问。

“鸡尾酒入门。多亏哈佛。大学期间,每个周末我都靠当调酒师来赚钱。接着我当上了主厨,然后开始承接筵席业务。只有扑克牌是摆脱不了的习惯。”

他的大学时代——每次他提及——就会拥有万众瞩目、闪闪发亮的魔力,仿佛那些都属于另一段人生,已成过往,而我无缘参与。关于其存在的证据正慢慢流淌,像现在这样,流淌在他的调酒能力中,或品尝出鲜为人知的格拉巴酒的能力中,或在对所有女人的交谈中,或从世界各地寄到我家来署名给他的神秘信封中。

我从未嫉妒他拥有过去,也未因此感受到威胁。他人生的这些面向拥有神秘的特质,我出生前很久,在我父亲的生命里也出现过,至今仍回响不已。我不嫉妒先于我而存在的生命,也不渴望回到他正当我这个年纪的时光。

我们现在至少有十五个人,大伙儿占据其中一张乡村风格的大粗木桌。侍者又一次通知打烊。十分钟不到,其他客人就都离开了。侍者把金属门往下拉,因为已经到了打烊时间。点唱机插头立刻被拔掉。如果大家继续聊天,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到天亮。

“我吓着你了吗?”诗人问。

“我?”我问,不确定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在桌边,他却偏偏问我。

露西娅盯着我们看。“阿尔弗雷多,我恐怕他比你更了解堕落的年轻人。而且是完全放荡的那一种。”她摸着我的脸颊(至此这已是她惯有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

“这首诗关于一件事,而且只关于一件事。”“真了不起女子”说。

“《圣克莱门特》其实谈到四件事——至少、至少!”诗人反驳道。

第三次通知打烊。

书店老板制止侍者:“听我说……何不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结束后我们会送这位小姐去坐出租车。而且我们会付钱。再让我们喝一轮马提尼?”

“随你们便,”侍者脱下围裙,他对我们绝望了,“我要回家了。”

奥利弗走向我,要我弹几首曲子。

“你想听什么?”我问。

“什么都好。”

这将是我对此生最美好的一夜表达感谢的方式。我啜了一口我的第二杯马提尼,感觉就像爵士乐钢琴师一样颓废——嗑烟、酗酒,像电影结局那样被发现死在排水沟里。

我本来想弹勃拉姆斯,但直觉告诉我该弹点安静而让人沉思的曲子。所以我弹了一段能让我安静、沉思的哥德堡变奏曲。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我感到欣慰,因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这不可思议的一夜。

有人要我弹点别的,我提议弹勃拉姆斯的随想曲。他们都同意这是个好主意,直到我着了魔,弹了起始的几个小节之后,突然弹起意大利小歌谣 。其中的对比让他们很惊讶,大家唱了起来,尽管声音并不和谐,因为每个人唱的都是他们各自所了解的意大利小歌谣。到了副歌部分,我们约好一起唱同样的歌词,那是傍晚时我和奥利弗听那个扮演但丁的街头艺人吟诵过的。人人浑然忘我,有人要我再弹一首,我就又弹了一首。罗马的意大利小歌谣109通常是言语粗俗、抑扬顿挫的歌谣,而不是那不勒斯那种撕心裂肺的曲调。弹完第三首之后,我看了看奥利弗,说我想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怎么了?他不舒服吗?”诗人问奥利弗。

“没有,只是需要透透气。请你们先别走。”

收银小姐弯下腰来,单手抬起卷帘门。我从收拢一半的卷帘门下钻出去,霎时感觉到无人小巷吹来一阵清新的风。“我们走走好吗?”我问奥利弗。

我们顺着暗巷散步,正如但丁作品里的两个游魂,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天气依旧炎热,我看见街灯的光芒照在奥利弗额头上。我们往鸦雀无声的小巷深处走,然后进入另一条,仿佛是被拽入了虚幻又闷热的精灵巷弄,这些巷弄似乎引领着你在恍惚又惊讶的状态下进入一个别样的地下王国。我只能听见小巷里的猫叫和附近流水飞溅的声音。可能是大理石喷泉,或罗马多到数不清、随处可见的市设fontanelle110“水……”我气喘吁吁地说,“马提尼不适合我,我醉得很厉害。”

“你根本不该喝。你喝了威士忌,接着是葡萄酒、格拉巴酒,现在又喝了杜松子酒。”

“完全够培养今晚的‘性’致了。”

他窃笑说:“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我好像快吐了。”

“最好的解药就是吐出来。”

“怎么做?”

“弯腰,然后把手往嘴巴里伸。”

我摇摇头。绝对不干。

我们在人行道上找到一个垃圾箱。“吐在里面。”

我通常都会抗拒呕吐这件事。现在却是因为太丢脸,所以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举动。在他面前吐也令我不自在。我甚至不确定阿曼达有没有跟来。

“来,弯腰,我会扶住你的头。”

我拒绝。“很快就好。真的。”

“张开你的嘴。”

我张开嘴。他一碰到我的小舌,我还搞不清状况就吐了。

但有人扶着我的头,多么令人感到安慰啊。在别人吐的时候扶着他的头,又是多么无私的勇气。我能够为他做同样的事吗?

“我想我吐完了。”我说。

“我们看还有没有。”

果然,又吐了一次,吐出更多今晚的食物和饮料。

“你豌豆都不嚼的吗?”他笑着问我。

我多么喜欢他这样取笑我啊。

“只希望我没弄脏你的鞋。”我说。

“这不是鞋,是凉鞋。”

我们俩差点大笑出来。

我看看四周,发现我吐的地方紧邻帕斯奎诺雕像111。在罗马最受尊敬的讽刺作家正前方呕吐,多像我的作风。

“我发誓,里面有连咬都没咬过,原本可以拿去给印度小孩吃的豌豆喔。”

笑得更大声了。我用喷泉里的水洗脸、漱口。

我们看到扮演但丁的街头艺人再次出现在我们正前方。他摘了帽子,黑色的长发散开来。穿着那身服装,他肯定已经汗流浃背了吧。这时他正和扮演纳芙蒂蒂王后112的人吵架,纳芙蒂蒂也摘下面具,头发因为汗水而缠在一起。“今晚我会去拿我的东西,晚安,离开你真是可喜可贺。”“彼此彼此,vaffanculo113!”“e poi t’culo!”114“纳芙蒂蒂”边说边朝但丁丢了一把硬币,他躲开,不过还是有一枚打中了他的脸。“哎哟!”他尖声叫道。我一度以为他们会打起来。

我们沿着另一条同样黑暗、荒凉却闪着光的小巷回去,接着走到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我们的上方是一盏微亮的嵌于街角古旧小屋墙壁上的街灯。从前,那里装的可能是煤气灯。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竟然吐了。”他没在听。他把我按到墙上,开始吻我,胯部顶着我,双臂向上,几乎让我离开地面。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曾经为了察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而停止吻我。我不想看。让他去担心吧。接着我们再度接吻。然后,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确实听到两个人的声音,是老人家,他们愤愤不平地咕哝着,说要仔细看看这两个家伙,惊叹着从前哪会看到这一幕场景。但我不理他们。我不担心。如果他不担心,我也不担心。就让我这样度过余生:跟他一起,在夜晚,在罗马,紧闭双眼,一条腿环绕着他。我考虑几星期或几个月后再度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天地。

我们回到酒吧,却发现大家都离开了。当时应该已是凌晨三点,甚至更晚。除了极少的车辆经过之外,市区一片死寂。后来我们不小心走到位于万神殿旁、一向人潮拥挤的罗通达广场(piazza rotonda),那里此刻也是异乎寻常的空荡荡,只有几个拖着巨大背包的旅人、醉汉和平常就有的毒贩。奥利弗拦下街头小贩,替我买了一杯柠檬苏打。苦苦的柠檬味很清爽,让我觉得舒服多了。他还买了一杯苦橙汁和一块西瓜。他要分我吃一口,可是我吃不下。多美妙啊,在这样湿热的夜晚,拿着柠檬苏打,有人搂着我,微醺地走在罗马闪闪发亮的鹅卵石路上。我们向左转,往菲波广场(piazza febo)走,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吉他声。我们走近,发觉那人唱的不是摇滚乐,而是很老、很老的那不勒斯歌谣《明亮的窗户》。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接着我想起来了。

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马法尔达教过我这首歌。这是她的摇篮曲。我对那不勒斯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马法尔达夫妇说过的事,以及随父母去过几次之外,我从来没接触过那不勒斯人。但这首悲歌的片段,激起我对逝去的爱、对我生命中以及我祖辈生命中丢失之物浓浓的怀旧之情,这情感让我回忆起像马法尔达的祖先那样单纯的老百姓,他们贫穷、忧郁的世界,在老那不勒斯的vili115里苦恼匆忙地生活。此刻我想一字一句地与奥利弗分享他们的记忆,仿佛他也像马法尔达、曼弗雷迪、安喀斯和我一样,都是我在异乡港市遇见的南方同乡,能够立刻明白何以这首古老的歌谣,如同以几乎失去生命的语言为死者做的古老祷词,让那些一个音节也听不懂的人都会热泪盈眶。

这首歌让他想起以色列国歌,他说,或许是受到了《莫尔道河》116的启发?想了想,也可能出自贝里尼歌剧《梦游女》117中的咏叹调。温暖,但还是不对,我说,虽然这首歌常被归为贝里尼的作品。我们正在克莱门特化,他说。

我把歌词从那不勒斯语译成标准的意大利语,再译成英语。这首歌讲述了一个年轻人经过爱人窗前,却听到她的姐姐说,爱人娜娜已经死了。曾经鲜花盛放的嘴里,只有虫儿探出头来。再会,窗户,因为我的娜娜再也无法往外看了。

当晚一个似乎落单且醉意颇浓的德国游客,听到我把歌翻译成英文,便往我们这边走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我,能不能好心把歌词也译成德语。回旅馆的路上,我教奥利弗和那个德国人怎么唱副歌,我们三个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声音在狭窄潮湿的罗马巷弄里回荡。

我们都各自胡乱唱着属于自己的那不勒斯语。最后,我们在纳沃纳广场向那个德国人道别。回旅馆的路上,奥利弗和我又开始轻声唱起副歌:

&

chiagneva sepe ca durva ,

nata118

&

如今已过多年,我依然觉得自己的耳畔回响着,两个年轻人在即将破晓的时候,用那不勒斯语唱这些字句的声音。他们在古罗马昏暗的巷子里相拥,一次一次吻着彼此,不知道那是他们能够做爱的最后一夜。

“明天我们去圣克莱门特吧。”我说。

“已经是明天了。”他回答。

&

81 意大利语,“他连声道歉也没有”。

82 意大利语,“没必要抄这么多近路吧”。

83 意大利语,“我们等你”。

84 圣母升天节(ferragosto):于每年八月十五日庆祝的意大利节日,原本是庆祝盛夏与农忙结束的日子,后来罗马天主教采用这一天当作圣母升天节。通常在这个节日前后会放约两周到一个月的长假,意大利人利用这段时间去度假,所以是罗马一年中人烟最稀少的时候。

85 贝阿特丽丝·波提纳利(beatrice portari,&1266—1290):意大利佛罗伦萨人。但丁九岁在宴会上遇到她便深受吸引,虽无缘结为连理,但对她的爱却持续一生。她是但丁创作《新生》( vita nuova)的主要灵感来源,也出现在《神曲》的最后一部《天堂篇》(paradise)里,担任但丁的向导。

86 意大利语,“吉多,我愿强大的魔法带领/拉波以及你、我,登上/一艘神奇的船舰。其魔法的帆/将风比翼,追随我们的思想而去。”

87 意大利语,“就在他触碰我的时候,我再也无法移开/我的目光,只能凝视着他烤焦枯萎的容颜,/直到受伤的面具之下/记忆中的轮廓浮现。/我的手伸向他的脸,/并回答:‘布鲁涅托先生,您在这儿吗?’”

88 布鲁涅托·拉提尼(bruto ti,1220—1294):意大利哲学家、学者、政治家。

89 意大利语,“我们哪里在乎,我们何须在意,/如果掌柜的在我们的酒里掺水,/我们只会告诉他,我们只会说:/‘你掺了水,/我们不付钱。’”

90 意大利语,“进来,进来”。

91 意大利语,“真正的书迷啊”。

92&见前文第107页注释1。

93 意大利语,“你太放荡了”。

94 《哀怨》(tristia):奥维德遭流放后,于公元八年完成的诗作,也名为《哀怨》。

95 意大利语,“厉害”。

96 意大利语,“真厉害”。

97 意大利语,“真了不起”。

98 约翰·福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笔下的喜剧人物,体态臃肿、步履蹒跚,出现在《亨利四世》(henry iv)及《温莎的风流娘们》(the rry wives of dr)等剧中。

99 意大利语,“玩笑”。

100 阿尔巴诺湖(ke albano):位于罗马东南方的火口湖。

101 革利免(tit fvi clens,150—约215):基督教神学家、基督教早期教父,亚历山大学派代表人物。为了区分同名的教宗圣克莱门特一世,常被称作“亚历山大的革利免”,后者则被称作“罗马的革利免”。

102 尼禄(nero,37—68):罗马暴君,即位时未满十七岁,早年实施仁政,后来实施一连串暴政,以焚烧罗马城、迫害基督徒而恶名昭彰。

103 密特拉神(ithras):原为印度、伊朗古代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后经波斯传到希腊世界。到三四世纪,对密特拉的崇拜得到罗马军人的传播与支持,成为发展中的新宗教基督教的主要对手。

104 教宗圣克莱门特(pope stclent):指教宗克莱门特一世,于88—99年间任教宗,罗马天主教的传统一般认为他是第四任教宗,也是基督教早期的使徒教父之一。

105 意大利语,“圣·克莱门特症候群万岁”。

106 意大利语,“万岁”。

107 鹿角咖啡馆(caffè sant’etachio):位于万神殿附近,因其斜对面的教堂顶端有鹿角而得名。——编注

108 意大利语,“请便”。

109 意大利小歌谣(stornello):流行于市井的结构简单的意大利民歌。

110 意大利语,“饮水泉”。

111 帕斯奎诺雕像(paso):这尊雕像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纪,十六世纪时开始被贴讽刺诗文以批评教宗或政府,后成风俗,故被称为罗马第一座“会说话的雕像”。目前安置在纳沃纳广场附近。——编注

112 纳芙蒂蒂王后(een nefertiti,公元前1370—公元前1330):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阿肯纳顿(ikhnaton,?—bc1336/bc1334)的王后。

113 意大利语,“我操”。

114 意大利语,“操你自己吧”。

115 意大利语,“小巷弄”。

116 《莫尔道河》(oldau):斯美塔那所作交响诗《我的祖国》(á vst)中最有名的一段。

117 《梦游女》(nnabu):由贝里尼谱曲的两幕歌剧,于1831年在米兰首次公演。

118 意大利语,“她总因独眠而哭泣,/此刻她与亡者同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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