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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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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没年轻过,谁没冲动挣扎过。那些年炽热、滚烫、无悔的一颗真心也曾拿出来献世。最后收场,却是他祝他年少有为。

沈南逸认为自己处在边缘,有时作家要站在边缘去审视世界,审视制度。而边缘以下或许是深渊,深渊太黑。那人走的时候,他也曾挽留。是否痛苦,应当还是有。

只是年代太久远,当时的场景、面容、前因后果已记不太清。唯有那种后劲绵长的悲伤,像插在根骨里的钢针,发了锈,抽走时血肉模糊。

经年以后一旦下雨,它便隐隐作痛。

魏北说得有点僭越,聪明人说话是有深意。我怕你对我有意思,那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意思。

说出口,甚至有一瞬后悔。如果时间能拨回,他会沉默,但没有如果。

沈南逸恍惚几秒,从记忆中拔出。他看了魏北一眼,很长、很深、很有含义。

“魏北,给你一个建议。明年你离开我,不要立即投入下家的怀里。”

“年轻人要去看看更广阔的东西,比如飞过峡谷,潜入深海。然后你会发现,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爱不爱的,一点也不重要。

魏北洗澡出去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打电话。语气不太好,应该是和编辑产生争执。

那头声音挺大,魏北上床,勉强听清。

“沈爷,我哥。我知道您才高八斗,视角新颖。写别人之不敢写,说些话都是要杀头的。反正你不怕,可我怕啊。上回有本审批没通过,说是哪些关键词有问题,这他妈直接扔进黑名单。南哥你改一下稿子,行不行。”

“上回我进局子喝过茶,下次再去喝,也无妨。”沈南逸说话懒洋洋的,见魏北靠过来,便抬手伸进他的睡衣。指尖带有薄茧,揉擦魏北细腻的后颈。像提着一只猫,弄着一只宠物。

“实在不能出版就算了,你给我发回来。”

“沈爷,您不要这个钱吃饭,我干这行的,我还有一家子需要养活。谁都知道你的书本本大火,销量也好,再版一茬接一茬。看这几年形势好,您能不能多留点传世之作?”

“别提什么钱不钱,庸俗,”沈南逸听得烦了,又说,“什么传世之作,狗屁。都他妈是些低俗读物,你别把我抬那么高,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伟光正的东西写不来,谁他妈要改谁去改。”

编辑陡然也拔高声音,“我他妈!沈南逸!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几年书号减少你是知道的吧!啊?能出版就不错了,全国那么多作家眼巴巴看着呢,今年出版严控,业界内都焦虑成什么样了?啊!”

“书号只给畅销书,你是不愁钱,比起那些不出名的作家,至少不怕风餐露宿,不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你是怎样?想搞地下出版物?又想在法律的边缘试探?”

沈南逸将手机远离耳朵一点,魏北才将要睡着,这动静闹得他微睁眼。

沈南逸低头看他,厚实的手掌覆盖在魏北额头上,“小声点,你吵到我宝贝了。”

魏北转过来,贴在沈南逸身边。他闭着眼,鼻音浓:“怎么又跟编辑吵架了,大半夜的,不要吵,好不好。”

软软的,有些糯。沈南逸莫名心颤一下。

编辑不晓得躺在他身边的是哪个宝贝,两人共事多年,沈南逸身边的小妖精多如牛毛,是他妈个滥情人。可能鉴于大半夜吵闹确实扰民,他降低声音,“现在写网文的都晓得要收敛了,网警入驻,红线一天比一天更低更紧,稍不注意就会碰到。什么题材能写,什么设定不能写,沈爷,你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沈南逸就笑了,真笑。

“老李,几年前你不这样的。有些话不能说?你这是在操谁妈呢,说什么蠢话。”

“没有能不能说的话,言论自由是天赋人权。几十年过去,高中学的知识都喂狗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换来的是什么,你被打过脸吧。”

“不是沉默,就能让所有人当做无事发生过。我只说我想说的,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魏北不太记得这通电话什么时候结束,他迷迷糊糊梦到沈南逸躺下,把他抱入怀中。

他问他,如果明晓得“事情”已经不对了,锤子让钉子闭嘴时,该怎么办。

魏北没有回答,不知是睡意太浓,还是没想好答案。

好几年前,那时的监管并没现在这样严苛。沈南逸确实出版过一些地下书籍,俗称不合法读物。没有书号,没有正规出版社过审。由作者交由其他人印刷制作,但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

那时的风浪不大,所有人都圈地自嗨。有些警醒的、真挚的、呐喊的句子,都从这些书本中流出。没有监管就没有束缚,所以许多暴力、艳情的读物也相继流传开来。

一朝东窗事发,国家严查此现象后,地下出版物如树倒猢狲散,逐渐消失匿迹。现今再加限制书号,众人所不能察觉的改变,实际早就开始温水煮青蛙。

沈南逸的问题,魏北不好说。他只是个演戏的,演着主流所不接受的剧本。他想宽慰沈南逸几句,不知从何下手。

时常他会觉得沈南逸太强,因为年长他十六岁,似巍巍高山伫立。偶尔他会觉得沈南逸也疲惫,真理是很尖锐的东西,沈南逸要去寻找、坚持,难免浑身是伤。

魏北在沈南逸身上,看到过一点所谓殉道的东西。

魏北糊里糊涂地,伸手抱着沈南逸。黑暗里,呼吸格外轻。沈南逸身上有好闻的烟味与香水味。他们的肌肤上,是同样的沐浴露气息。

他喜欢黑夜,有时黑夜会放大情绪,亦会掩盖情绪。他可以放肆地抚摸沈南逸,从他坚实宽阔的肩膀,到性感的尾椎骨。

魏北想说,如果锤子要让钉子闭嘴,那就去呐喊。

“真实”需要人去讲出,去揭露。人可以活得荒诞,但要有基本的责任、良知,与滚烫。当已察觉“事情”明显不对劲时,要去指出,要去高声呼喊。

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追求理性。

但魏北没说,他认为沈南逸知道的。

他不晓得沈南逸有没有真正睡着,只是闭着眼,将头靠着对方胸膛。他们的心跳再一次贴近,一呼一应。

像一首双钢。

魏北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不要跪着。就好。”

六个字,已概括全部。

他耳边是沈南逸轻微的呼吸声,或许有一瞬紧促,或许没有。两人交织的呼吸那般绵长,如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国境线。

良久,好似沈南逸在梦里回应了他。

“嗯。”

他们知道有些时刻非彼此莫属。他们感到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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