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2)
一直沉默的沈南逸忽然发话,他眼神微暗,定定地看着魏北,说了今天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马上闭嘴。”
从没有如此憋屈。哪怕是被客人泼酒水,被别的导演指着鼻子骂,被经纪人说当不了婊子还想吃这碗饭,魏北也从没感到憋屈。
这是第一次。沈南逸仅仅用四个字,就让魏北心头涌起如潮的酸楚。一层又一层,阵势浩大。一口气堵在胸口,发闷,简直闷得慌。又堵在喉头,真叫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魏北直直看着沈南逸。他不敢说委屈,也不再反驳洪赋。
沈南逸让他马上闭嘴。
果真就不再开口。
洪赋却笑得更轻蔑,他眼里辛博欧才应该拿下这个角色。而魏北不过是傍了个不错的金主,恰巧与这部电影沾上边。诸如此类,圈里子实在不要太多。吃年轻饭的,以色侍人。
这类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叫嚣,洪赋偏要打击魏北的傲。
老头子垂眼喝茶,想,傲什么傲。有演技么。傲个屁。
王克奇倒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哎呀呀地一阵子。眼珠转了转,不讲话。这你妈护犊子护得真及时,魏北再跟洪赋刚下去,定要言多必失。
沈南逸冷脸,收回目光。
辛博欧正要接上王克奇刚才的话题。
谁知洪赋今天是卯足劲儿,硬要跟魏北过不去。古人言:老小孩老顽固,还真他妈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你和博欧竞争男主角,又因各种关系,比其他面试的演员多了与克奇见面的机会。我今天还就要考考你俩的演技。”
洪赋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指着包厢内一块空地,继续说,“题目是跪着挣扎的人生。内容你俩随意发挥,规定动作是下跪。”
“来吧,这个题目不难。比各大专业学院的面试容易,谁先来。”
无理取闹。在座之人都晓得。这就是要他魏北跪一个。什么演技不演技,什么考试,都他妈是糊弄人。
洪赋看到了魏北身后那根傲骨,极刺眼,极不主流,极不与世俗合污的傲。他知道这出有点过分,但他执意要打压。
性子是把双刃剑,不分场合地用,那是傻逼。
王克奇瞥一眼沈南逸,对方坐得端正,从头到尾不参合。似也要看一出戏,看看魏北和辛博欧的演技谁更好。
看看今日,魏北到底能不能跪下去。
气氛有一瞬僵硬。辛博欧特有眼力见儿,推开椅子走过去。
“我先来。”他说。
年轻人笑得特阳光,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好看得要命。
主题是“跪着挣扎的人生”,辛博欧几乎没考虑,直直地,就跪下去了。他面露痛苦,模仿《哈姆雷特》经典剧段,反复拷问自己的灵魂。
魏北第一次直面辛博欧的演技,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努力敬业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情绪投入,辛博欧做到了精准切换。他眼含泪花,仿佛就置身镜头前,置身在舞台上,置身于电影里。
辛博欧能精准地解析每个神色表达的情绪,每句台词透露的含义。他更像为表演而生的机器,不会犯错,帧帧完美。
“我不曾见到阳光,不曾感受温暖。我在泥泞里挣扎,在灰暗里蹒跚。我以为,以为会有人来拯救我。我等着,等着。却从未有人吝啬一眼”
台词自由发挥,辛博欧临时编的。他的台词为了剧情和情绪而服务,不是推着剧情走,而是此时“他”该这样说,就只是这样说。没有丁点可解读性,仅仅是看着美。
王克奇努力让自己看进去,两分钟后,眉头拧得似麻绳。他瞥一眼洪老师,后者面色不怎么好看。
老实说辛博欧的演技没问题。该眼含泪水,眼睛就发红。该展示台词功底,一点也没含糊。该跪的时候,噗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
可是没有“神”。没有真情在里边。
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得顺风顺水的人,你让他怎么去体会“跪着挣扎”,怎么去体现“跪着”,还要“挣扎”。
辛博欧从没挣扎过。他只能演,不能表现。这是不同的。
等辛博欧结束,洪赋带头鼓了个掌,算以示鼓励。于是众人目光再次落于魏北身上,沉重的,像一座山。硬要压下他的根骨。
沈南逸在等。王克奇在等。洪赋在等。
辛博欧有点等不了:“魏北,你去呀!”
魏北却似黏在凳子上,站不起身。辛博欧见他不动,急促地再催几声。
快去呀!快点!老师和王导等着呢!
多年后,魏北再回想今日。他依然能很清晰地记起当时心情。他那时恍然明白,考演技、出题目,根本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洪赋见了他的傲气,所以要打压他,教育他罢了。
相比起来,过往沈南逸真真是对他手下留情。
气氛僵硬得要命。魏北晓得,他再拖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跪。就在今天。
魏北或许还存了点侥幸,他居然朝沈南逸看去,可对方只是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魏北。”
这是最后一次。
鼻子有点发酸。魏北感觉心尖那口气更沉了。他缓慢起身,推开座椅。脚下如灌铅,重得走不动。他转身时,眼睛又涨又痛。不敢去揉,生怕掉眼泪。
空气是沉默的。所有人沉默。
呼吸声是沉重的。魏北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空地处,再转身面向他们。这一桌人,有对手,有导演,有金主,有前辈。可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阻止他。
他们要看他跪。就在今天。
魏北忽地想起下午去见奶奶,奶奶跟他说:人生啊,要换个方式去思考。不要认为,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去想,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
魏北要这个机会。这最后一个机会。
他咬牙,咬得牙根生疼。眼睛蓦地就红了。
人生。什么是人生。这狗屁操蛋的人生。从记事以来,魏北就在泥泞里,真正的暗处,离幸福、阳光,有千仗远。他没见过妈妈,又有个混账父亲。唯一的妹妹如今守不住了,他要将她拱手让人。
从出生,他就开始挣扎。挣扎着不要坠落下去,不要跌到深渊,不要失去向上的希望。魏北唯一一次想要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是在认识沈南逸之后。
他曾跟那个人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他今天就要跪了。膝盖着地。跪下去。
魏北轻轻抬起眼皮,不明白自己的目光到底包含什么,他看向沈南逸,似期待似祈求,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要他讲点什么。
而沈南逸仅仅是,仅仅是轻飘飘地撇开眼。不再看他。
就那撇开的一瞬。魏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红了眼,再传递视线。希望落空,再绝望地垂下眼皮。他紧捏着双拳,双肩颤抖,然后浑身开始颤抖。
心底轰隆一声。
魏北屈了膝盖。
他不似辛博欧跪得那般干脆,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先是单膝着地,悄无声息。
再是双膝着地,悄无声息。
可旁人都看傻了。明明跪地无声,却似在他们心里落下“咚”、“咚”两声重鼓!
魏北跪也跪得笔直。他抬首,看着桌前四人。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台词——
“有生以来二十三年今天我跪下了。”
没有辛博欧的声嘶力竭,没有怨气的挣扎。魏北只是红着眼,轻轻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跪下了。
然后,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跪得无声。哭得也无声。
王克奇完完全全看入迷,他差点要起身大吼:你真他妈的灵!男主角真他妈的非你莫属!
辛博欧震惊,震惊在这场“表演”里。他心揪得不可言说,他知道自己输了。洪赋却在沉默,久久地,久久地沉默。
他们谁也分不清,魏北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跪着挣扎人生”。
良久,是沈南逸的爆吼惊醒众人。
他说:“够了!”
沈南逸忽地上前拉起魏北,几近粗鲁地把他推回椅子上。眼泪没来得及收回去,魏北瞪大了双眼盯着沈南逸。
很快,桌上响起掌声。王克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一个人将手掌拍得发红。似要拍烂。
很多年后,王克奇问过沈南逸,那天你是不是心软了。还是舍不得。
沈南逸没有说话,他只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就像今天,就像此时此刻。
他的思绪飘到去年冬天,怀里的年轻人抱起来很柔软。那人跟他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这个年轻人,今天却不得不跪了。
魏北终于学会那些他曾想交给他的东西,沈南逸却无法高兴。
他想起凌晨写过的那篇新稿,想起那句——
膝盖是僵硬的,也是软弱的。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与过去的高傲一刀两断。他将换个方式存活下去,他感到生的力量在血液里翻涌,他感到自由。
沈南逸想,魏北从此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