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2/2)
“作死的东西,一会儿工夫,又啃起煤灰炉尘,狼心狗肺!吐出来!”女人捏起了小小孩子的下巴,她却沉默地咬紧了牙齿,血液在口腔中,染红了扶苏的身体。
女人大大的脚掌踩在了那还不曾学会说话的孩子的虎头鞋上,被干涸的血迹污了的脚趾再次印染出鲜血。小小的孩子抬起单纯的小脑袋,痛苦地朝后缩着脚挣扎,瞧着这女人,带着强烈的却还很懵懂的恨意。
“反了天了,谁准你这样瞧我的?”那女人伸出了尖利的指甲,阴冷道,“再看,拿烙铁烙了你的眼!”
孩子蜷缩成一团,咬紧牙,不停地朝前爬着。
再没有声响。
扶苏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缺少氧气,所有感官都被鲜血的味道淹没。当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却被一只冰冷的小手从口中取了出来。
又映上了那双稚气却凶残的眼睛。
他们到了一个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覆盖着丝绸锦缎的床—如同这孩子身上的衣物一般,破烂陈旧的丝绸锦缎。
孩子吐出了一口血。月光下,那双小手还捏着一块干瘪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啃食着,双眼依旧小心翼翼却凶残地盯着扶苏。
扶苏不知道一只蟋蟀会不会笑,但他的确是笑了,而且这笑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孩子掏出一块嚼过的馒头,放到了蟋蟀面前。
扶苏领悟了。她在以养一只猫儿的姿态养一只没了触角的蟋蟀。
他觉得孩子的目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瞧见过。
他埋头吃那一团粗糙的馒头,因为饥饿太痛苦。这是他还是人时的娘子带给他的最深刻的教训。怎样死都好,千万莫要饿死。
她看着他,直到困倦。而后,小孩子把小蟋蟀放在枕边,沉沉睡去。
扶苏找不到方向,在孩子的床上爬了许久,直至精疲力竭,所有的修养都变成了绝望之后的压抑。
阳光再次照到他的身躯上时,扶苏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破破烂烂的床榻之上。四周有一些硬硬的碴子,无处下脚。
“啊!啊!”他听到了那婴孩的叫声,风从扶苏的身旁掠过。许久,他才发现自己被那孩子放到了小脑袋上。
她带着她的新宠又回到了王国—那片干枯的小花园。她是小花园里的王,她征服了一切,包括这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虫子。
孩子凶残而骄傲,孩子君临天下。
她喜爱在枯树下不停地爬着圈圈,偶尔玩得开心兴奋时拿下头上的小蟋蟀,紧紧地攥着摇晃,扶苏几次觉得自己又要死了,她却又松了手,轻轻把他放回小小的脑袋上。
大部分时候,小国君并不开心。小国君不开心时便在满布花刺的牡丹和蔷薇残枝中穿梭,累了,就坐在枯萎的花丛中瞧着小花园外的大人。
扶苏极度困倦,他只是刚刚眯上眼,却从孩子光滑的小脑袋上滑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是因为那孩子垂下了头,几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国外的一男一女两个奴仆正在欢快戏谑地讨论着一个叫马陵的将军。
扶苏知道他。马陵是大昭建国之时一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将军,但据史书记载,同他的百战百胜齐名的,是他的残忍奇怪的嗜好。相传他当年降服于昭王的唯一条件就是,每年要开三次荤腥,而每一次荤腥要吃一个幼儿,不超过三龄的最好,皮滑肉嫩,是女孩子则更好,柔软而带着清香。
当然这只是几本史书这样相传,谁也未知真相如何。
“马将军今日来府中做客,殿下让我等倾力招待,可真为难。我们府中哪有他爱吃的那稀罕物呢?没化开的包皮死羔羊,这兵荒马乱,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少,可马将军嘴巴刁钻金贵,不吃死物!”
“怎么没有?奴手头就有一个!”扶苏认出了,这是之前打骂孩子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林娘子,别开玩笑了!你那个可是你奶大的姑娘,虽十分皮嫩,蒸煮着吃了正合适,可大人若是知道了,还不把你我给宰了!”
那被称作林娘子的女人显见得朝小花园的阴影处瞧了一眼,目光极度狠戾残忍,小小的孩子感知到,在树后全身发抖。她从地上抓起了小蟋蟀,这样的小玩伴、小宠物。扶苏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这样的年龄不该有的浓重的悲伤,而后,在那个女人再次说话之前,孩子又把扶苏塞入了口中。
扶苏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感受到了孩子的战栗。她的舌头发烫,牙齿在颤抖,可是嘴巴却紧紧闭着,试图把小蟋蟀扶苏保护在她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声音又传来,她提高了嗓音,大声地朝着花园的方向,“她是哪家的姑娘?丧门星!唤她声姑娘你问殿下认不认!殿下今日生辰,她死了,倒是宾主尽欢了!”
“你这娘子忒狠心,论理还当叫你一声乳娘!好歹奶了半年,总该有些不一样的。”
“生下来刚学会喊一声娘,便把她那下贱的娘给克死了!奶她半年,我到今日霉星还在脑门上罩着,我的夫君便是因她充了军!她若哪日再开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炖了她,倒还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张嘴说得轻巧,到底是条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成什么模样!”那人啧啧道。
“生她的贱人没了,不在了,死透了!她没有娘,没有人哭她!一块块剁了,拿那叉肉的叉子叉住了,扔进滚沸的锅中,才叫痛快!她被一块块吃了,在阴曹地府也见不着她的亲娘,又能向谁告状?”林娘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瞪着树后。
蟋蟀扶苏看到了亮光,小小的孩子张开了嘴。
他朝着光明跳了出去,转过黑黢黢的身躯,一抬头,那孩子正双手攥着枯草,靠在树后,满头大汗,颤抖着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痛哭着。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小脸上,瞧着那么脏那么小的孩子,扶苏却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孩子,难过起来。
他跳上了孩子的脸颊,那不断汹涌喷薄的眼泪润湿了他的身体。眼泪的咸涩,比血的腥味还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扶苏又跳回了枯草中,抬起了眼。那个孩子的眼睛,他确定他一定见过,曾经在哪里,无意中却非常频繁地见到过。
这个孩子从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树和蔷薇枝之间。她就趴在树后,偷偷地瞧着园子外的一切。从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无数盏藕色的宫灯一盏盏被侍女提脚点起,人流穿梭,无数梳着双髻的少女引来达官贵客。一派欢笑热闹,人间又现仙境,是扶苏曾经日日相见日日厌烦的那些场景。
那个孩子偷偷看着这一切,直到传说中的将军马陵到来。这是个年过三旬的壮年大汉。腿腹肌肉十分发达,被长靴紧紧裹着,脚步十分有力,眼睛狭长凶狠,隆准唇凸,络腮满面。
他极高,比引路的婢女、侍卫高出不少。为人有些粗野无礼,但行动举止敏捷,与史书所述无异。扶苏大概知道自己在何处了。他来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个战国。此时诸王混乱,他的先祖昭王五十岁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时在昭国,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华国长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寿宴,估算时光,这场盛会正是《昭传》中最闻名的一幕,四杀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孙,七岁的乔郡君,同手握二十万精锐之师的将军马陵。(郡君:本系女子封号,始于西汉,沿用至清。本文称男子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乔植以特殊称谓。)
马陵拥兵自重,为人凶狠有谋略,虽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请镇守西郡,实则是欲脱离昭王控制,借助西方诸侯之力,顺势而起。昭王坐卧不宁,不能忍,设下三计,预备借公主寿宴剿杀马陵。马陵称病不去,昭王无奈,只得借口此宴亦是为他行之宴,望去接旨。
此中三计,第一着,便是侍女手中的八角宫灯。灯中烛火是匠师精制,蜡尾含毒,遇火则蒸出剧毒。按这一路行程严苛计算,到设宴的大殿之前,侍女和马陵都会被毒死。
可惜……
马陵停下了脚步。树后的小蟋蟀和小孩儿都屏住了呼吸。他声音洪亮,不耐地问道:“这园子种了什么花?香气甚是厌人!”
他随即粗鲁地用手扇风,而后,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宫灯。
灯灭了。
马陵外表鲁莽,实则内里十分聪敏细致。他早已察觉这盏宫灯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颤抖道:“将军恕罪。此园原是先夫人所爱,荒废已久,并未种什么。”
马陵哈哈大笑,对身后的侍从道:“说起来,咱们的司徒大人,倒还有个情深义重的糟糠,可惜粗俗不识礼。”
前方一行宫灯,从反向迎来。
“何人在此喧哗?打扰先母九泉清净。”十分稚嫩却清冷的声音。
“禀郡君,奴婢瞧着像马将军。”尖细嗓音传来,是个太监。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奶?”马陵有些轻蔑地朝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瞧着眼前一身素衣、佩着暖玉的孩童,拊掌,笑得乐不可支,好似这老成的孩子本身便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八盏宫灯高高提起,素衣孩童,郡君乔荷抬起头,瞧了马陵一眼,又低下头,轻缓吩咐左右道:“传令下去,将军马陵对我不敬,笞二十。”语毕,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身素衣,清淡离去。
马陵愣了,随即几乎气疯了,怒骂道:“黄口小儿,滔天之胆,敢如此对我说话!”
寒风吹过,八盏宫灯摇摇晃晃,暖黄的宫灯之中,七岁郡君缓缓回过头,发上的素色束带飞到了他的脸颊上,“传本君令,将军马陵唤本君黄口小儿,大不敬,念其从军有功,从轻发落,笞一百。”
他的目光扫过小花园,小蟋蟀瞧着他的面庞,竟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小孩儿瞧见乔郡君,却几乎缩成一个不大饱满的小球,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可是乔荷却瞧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他身后的太监拨开了蔷薇丛,小孩儿缩得更厉害,瘦小的背几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乔荷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孩儿扑腾着小手挣扎着,可还是被大力气的侍卫捏起了下巴。这孩子缺乏营养,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双眼睛,瞧着有灵气一些,可惜下午哭肿了,益发丑。
“照亮。”乔荷如是下令,七八盏灯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脸上。她畏缩着,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苏塞进嘴里了。
可惜扶苏瞧清楚了她的意图,钻进了黑暗之中的枯草丛,远远望着乔荷和她。
“甚丑。”乔荷端详这婴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众高贵离去,这一簇卑贱却并未被命运眷顾。小孩儿还是滚泥巴、养蟋蟀的小孩儿,小花园凶残的国君,被大人只言片语吓得惊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哑巴。
果然,那一夜马陵成功遭陷。扶苏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这是第二着。可惜马陵十分谨慎,只肯喝自己带来的酒。
第三着,舞姬助兴,长公主抚琴,众臣行酒令,由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饮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费了心思。但马陵岂肯受骗?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过酒杯,这一次亦是失败。
公主愁眉难欢,昭王酒过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监送来两卷恩旨:第一卷庆贺独女生辰并赐外孙封地,第二卷则是放马陵去西郡驻守的圣旨。
马陵果真喜不自胜,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乔荷却打断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亲祝了寿诞,之后,瞧见马陵,便哭闹道马陵对自己不敬,不肯领刑。
马陵暗恨,众臣皆瞧着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将一切忍下,陈情自己对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终于能接旨了,乔荷却变得极快,竟向马陵庆贺,弯眼一笑,伸出手讨礼沾喜。
马陵无奈,从袖口摸出一块平时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双手恭谨地递给了乔荷。乔荷喜不自胜,反复摩挲,竟像是十分喜爱。他瞧见貔貅肚腹中有一点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却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声疾呼三次“马将军毒害本君”,随即竟昏死过去。
马陵还未接到旨,便以谋害皇室嫡裔的名声入了牢狱。马陵部将不服,说昭王陷害,竟寻来西方、北方几位德高望重的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诸侯共审。孰料,竟查出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来马陵包藏祸心,藏毒本就设计寻机毒害长公主,最后因与郡君结怨,才转而谋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会挥发,寻常之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小郡君当时哈一哈气,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无意触水身亡了,那马陵自然能逃脱干系了。此人用心当真十分狡诈狠毒!理应枭首!
如此大恶之人,昭人民风淳朴,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将领迫于世论,如一盘散沙,对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难成气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几乎淹死这一世的将军。马陵临死之前,对着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声,道:“枉做小人者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计此心腹在,何须陵谋反?!”
他说此话之时,那染了毒的小郡君还在病榻之上昏迷,醒来之时,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苏越来越虚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当身为人之时,因有名利羁绊,死之时格外不肯甘心,可是变成一只小蟋蟀,这样短暂的性命,却日日觉得十分开心无忧。
他平生不言喜爱二字,对万事万物有些兴趣已经顶顶撑死了,心中却对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孩儿有些亲切至极的喜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他视她如子如后,总觉得这样顽强可怜的生命这样活着,是对卑微荒唐的扶苏生命的延续和祭奠。
他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可是当花园小君主日日把他顶在脑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险便把他含到口中时,当他为她用怪腔怪调唱出一首又一首《诗经》中的歌,没有触角寻不到方向时便只能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时,方才觉得,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欢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属于扶苏。那是他永远无法从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个人身上寻到的东西。
他寻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猜想,或许这只小蟋蟀便是他无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过冬日。他快要死去,却要留下这苟活的孩子继续孤苦。但是,可惧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婴孩的生离死别,可惧的是,他并不知未来,不知她活到几岁他们便会再相聚。他太过清楚,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会被这样的命运作践夭折,而这个日子,距离他的死亡甚至不会太远。
他不愿她这样死去,正如他曾经那样痛苦地挽留过母亲的生命,可还是失败了一般。
花园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几乎快要腐烂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过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儿白日去厨房拾取些残羹冷炙,他随她而去,在厨房中艰辛地搬出一点点烧过的炭末。攒了许久许久,那炭末才够。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齿啃凿竹片,直到一排坚硬的牙齿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数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儿看到小蟋蟀艰难拖来的竹片十分开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觉时也攥着。
郡君乔荷终于醒来。他体内余毒无法全部清除,长公主爱儿心切,日日以泪洗面,遍寻名医,却终无所获。当日为毒死马陵,用的是无解的剧毒,乔荷绝顶聪慧,只哈气,沾了些许,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时之气侵袭,身体终究有了阴损。
这一年冬日,乔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龙烧得十分热,书房寝殿中皆摆了七八个火盆,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气。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儿却只寻到一身薄薄的夹袄。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手缝制,在她一岁生辰时套到她身上的。来年三月,小孩儿就要满三龄了,这夹袄显然已经太小,她只能敞着怀勉强穿着。
她冻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却也不再到处乱爬,只缩在树下和屋中,把扶苏握在手心中,替他哈着暖气。
她知道小蟋蟀变得全身僵硬起来,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两只黑眼珠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乔荷起了身,咳了一阵,嘴唇发白。他的床头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触角很短,似乎曾经被截断过,又重新长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唤来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长着短短触角的小蟋蟀又出现在了乔荷的书桌之旁。这清秀异常,气色却极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间系着的暖玉在氤氲的炉香中逐渐沾染了雾气。
小蟋蟀猛地扑向了乔荷的手,乔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着这卷书,迅速地瞧着,乔荷却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断了一只脚。它再次爬到乔荷身旁时,小郡君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折了腿的蟋蟀艰难地爬上了书桌,它从他刻着的书中,从一个字艰难地跳向另一个字。它咬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着极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乔荷冰冷地瞧着,如白玉一般的小手从一个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个上。那是四个字:“植乔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剧痛,僵硬地躺在了书册之上。它本以为还需要费些气力,在书房中找出有这些字的书引乔荷去看,可是……
合该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着乔荷一身素衫,披着白色貂衣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来虽然极其丑,但此时才明白,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情绪。好奇,天真,快乐,善良,那是冰冷无法掩盖的。
扶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儿柔软的小脸和那双十分凶残又深藏怯懦的双眼,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会有谁值得他付出这样竭尽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艰难地用一只手一只脚爬到他的小女孩儿身边。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不必交流,他们又时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树下。老树上高高的地方吊着几只裂了皮的几乎失却水分的石榴。没有人撷取,没有人肯为它剪枝。这是一棵石榴树,是小孩儿的母亲所种。
小孩儿面朝着冬日阳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树,对着仿似笑着一般的果子睡着了。她张着小嘴,小小软软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扶苏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来。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送给她的竹片。
乔郡君找不到植乔。他找了许久,无人叫植乔。乔树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无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残余诸侯终于随着马陵的死亡相继归顺大昭。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个角落的小花园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一身破烂褴褛的小孩儿,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脑袋撞着石榴树。她那样痛苦,那样哭着,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变凉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却救不了他。
无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该天意。乔郡君这一日又走回这个小花园。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她极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体从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泪全都落到了那禁锢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儿的下巴,问道:“你唤什么?”
小孩儿一直哭。
那双红肿的小手一直捶打着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国。
入侵者瞧见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来。
那是两个刻得极其端正费力的小篆。
郡君乔荷冰冷地瞧着这孩子,许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养你。”
小孩儿瞧着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小蟋蟀,许久,在乔荷的臂弯中,垂下头,落下泪。那滴眼泪滚烫,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迹。
“二哥。”小孩儿声音嘶哑,白雪一片,眼珠中没有焦点,许久才张开口。她把母亲克死,即使学会如何说话,却不肯再开口。
乔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脏,双手圈住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他袍中钻。夫子心念一动,笑道:“你们瞧,四郎倒入了画。若谁画得好,今日午餐,便让师母赏你等二两烧肉一壶酒。”
扶苏和晏二对望了一眼,电光石火间,竟一个低头泼墨,另一个咳着白描起来。这些小书生们来书院两年,个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长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语也不好形容。春风沁人心脾,孙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动,此次闭山专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没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结局竟是素来大老粗的少年章赢了众生。扶苏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筹,可他们眼中,黄四弟倒是一张无赖的脸,怎么画都不讨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宾夺主。
画送到后院,小丫头恒春有些迷糊道:“瞧着章师兄是对四郎爱得紧了,才把他画得这样温柔喜人呢。”
孙夫子与孙师娘对望,沉默许久,夫子才冷道:“可见章三十分拎不清,还不清楚陛下为何下旨令他在此处读书。”
孙师娘折了一枝桃花,轻轻簪在恒春鬓角,笑道:“人是会变的,相公。自由时节,年少时,都敢向天偷几日。咱们本不必不宽容。”
章三得了二两烧肉一壶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馋。温柔黄四一边吃一边埋怨:“这肉怎的做得淡而无味?”
他素来有个毛病,约莫是小时候家境未败落时,养刁了舌头,吃什么都无味。
少年章不插话,素来也是吃独食吃惯了的,不大让人,最后一块肉也吞了。黄四眉毛跳了几下,柔声道:“三哥,出卖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还香甜?”
晏二肃着脸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却坐卧无相,言语狂悖,日日偷懒,幸而夫子宽宏随性,否则还有你今日酒肉?”
黄四微笑,“二哥,来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给嫂夫人挣十里红妆。”
这娃的嘴死贱死贱的。
扶苏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气爽,黄四转目却真挚道:“当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这等贤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攒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节的时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来慰问山上的学子,每人都发了几只米粽和一条腊肉。远方清恒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时亦通过奚山君寄信而来,皆是些琐碎闲语,什么到了阴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隐隐作痛了,什么他爹郑王到现在还在四处贴头像通缉他,日子没法过了,诸如此类。扶苏许久未见自己这堂弟,他递给自己那一条腊肉时,却依旧一身华服金冠,手中摇着山河扇,边摇边笑。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间觉得身份地位算什么,娘靠谱算什么,爹靠谱才是真靠谱。
阿九没有认出他来。瞧他嘴角笑的那个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众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苏接过腊肉的时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神传达的东西特别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见了,就一个感觉—哟,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会错意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且很有效地推动了剧情发展。
世子发完粽子和肉,又讲了讲话,代表平王表达了自己对学子的亲切慰问,展望了一下士子将来的大好前途,期冀学子们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脚踢郑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扬平国威。
算起来,科举之日也不过不到两年了。最重要的是,马上要举行郡试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讲,说得众人倒是热血沸腾。他含笑而立,玉树临风,少了几分纨绔气,文雅可亲了许多。
忽而,他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殿隐约仿佛听说,孙师娘收了一个女学生?”
孙师娘说确有此事,她思揣恒春年纪还很小,便命恒春穿着一身书生服来谢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肩头栖息着一只紫色小鸟,那小鸟却发出鹰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着,山河扇收拢了,把鸟捏到手中,漫不经心道:“这鸟不错。恒春姑娘,过年时,太守夫人似乎带你一起进宫,拜见过母妃。那时,这小鸟还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记性。这鸟儿是今年得来的。只是……只是,谁家小姐进宫敢造次到带鸟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鸟还给了她,便率众离去了。
扶苏黑黑的眼珠子却又默默移向了紫莺,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鸟,书上还未写过。可是,这一戳,不得了了,那鸟儿竟炸了毛,转身狠狠地啄了扶苏一口。一旁略带心虚的章甘一直遮着脸,生怕被小书呆恒春看出。可惜,恒春抱着鸟,向众师兄见过礼,便垂着头回后院了。她临行前,转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弯着眼睛讨好一笑,鞠躬,充满谢意,再转身,却同鸟儿一同撞到了树干上。
众位所谓师兄笑得死去活来,小书呆揉了揉鼻子,转身,又含泪朝众位师兄行了一礼,这才拎着鸟儿一同离去。
恒春今年约莫十一二岁,是个标准的小姑娘,却有礼得像个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学,说谁谁像个儒士绝不是夸奖之词。可是,矛盾就在这儿了,官家提倡道学,道学却不能作为科举考核官员的标准,难道要翻译《道德经》,顺带研究庄子变成的蝴蝶究竟是什么品种吗?典籍太少太浪漫,能注释成治国之道走出一条道学主义大昭化太困难。治国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纣、周幽之类的大傻子!所以,儒家虽被认为过于古板拘礼,但诸多当世注解,作为科举考核的科目,众生还是要研究吃透的。这个过程中,吃透并且喜欢上儒学,终生进入儒门的学者官员倒也不在少数。眼下朝廷除了党羽之争,诸国权力平衡之外,最大的争辩点便在儒、道之间。
说起结拜的这四人,姬谷读书太杂,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样非道非儒,因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黄四,是显而易见的儒派,他行动举止一贯以孔圣为模子。而晏二,他十几岁便莫名其妙做了阴间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个正宗的道学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见恒春如此,却也觉得有趣,阴沉的面庞倒泛出几分笑意。
天渐渐变热了。书院每日下了学,孙夫子钻回后院之后,学子们便不大顾忌形象了。平地有个习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学子总是血盆大口,细致啃完红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脸,扔了皮,扑通一声,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热又去尘,教旁的国的学子看了一头雾水。人与人之间总有些从众效应,虽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着礼仪封牌的老爷子和夫人不在,谁还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着拿西瓜皮蹭脸,蹭完再洗澡,扑腾得可欢了。
可是,这茬子为难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与众人同一时间沐浴。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总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张天仙化人似的脸黑得像他时常帮黄四倒的炉渣。众人关切,问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语,最后却一拳捶在了方采买的西瓜上,拾起开裂的一大块一边啃着,明亮的半月眼儿一边狠狠地瞪着众人。最后,众人见这师弟表情实在诡异,摸摸鼻子,俱散了,只余下黄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飞快地捡西瓜吃。二子见到吃的便觉十分亲切,如见家中爷娘,欢欣雀跃。
少年章在学中诸事也都颇是不顺心,益发郁躁。十月本是这一届的郡试之日,可因为与先后丧期冲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孙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东郡与金乌交界之处,却被划入东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学子们就要准备完毕,提前结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亲许她女扮男装已是勉强,他可是借着章家的名头进的学,若被父亲发现一众学子中竟有自己的“儿子”,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呢。
可思来想去又没有好的推托之辞,大家来孙夫子之处无一不是为了谋取功名,他若说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后一次的骑射课程上,这厮出了个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马场现今提供的马匹俱是成年马匹,弓箭的距离也变远了一倍,靶标则变成了线拉控制。可这本难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军营长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学子们在树后轮换着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黄四,看他俊秀温柔,没……舍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气喘,没……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学业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结拜了,有难需得同当,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装作没看清靶,却一箭射向了树后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间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喷溅出来。众生围了过去。章三公子先是窃喜,再是跳马,一脸惊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扑了过来——“大哥,弟对不起你!”
姬谷简直飞来横祸,肩膀剧痛,额头上的汗一瞬间全出来了。章三抱着他,边哭边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好闻清香。姬谷脸色苍白,推开了她,虚弱淡道:“三弟,你瞄准了!”
章三哭得涕泪横流,“大哥,你杀了我吧。耽误兄长科考之期,弟一死难以谢罪!”
黄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声道:“大哥,你忍一忍,不会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讲明。”
姬谷还未点头,这厮已十分快速淡然地把箭拔了出来,血溅了这温柔少年一脸,黄四却面不改色。
姬谷觉得心脏都停了,痛得面无表情。
晏二撕下衣衫一角,把伤药倒在伤口上,瞟了章三、黄四一眼,“瞧准了,大哥是你们的杀父仇人!”
黄四十分讶异委屈,温柔的眼神默默无声地指责着二哥,章三却心虚地顿了一下,旋即又拉住姬谷的手,大声哭了起来,“大哥,弟会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你的,直到你伤势痊愈。倘使无法参加这次郡试,兄长也不要灰心,有弟陪着你!”
呵呵,目的达到。
“大哥,你手不痛吗?莫要看书了。”少年章匪夷所思地瞧着姬谷右手握着的书,他手臂白帛缠绕的地方已隐隐渗出了血。
姬谷抬头,望了章三一眼,轻缓地放下右手,淡声道:“这便好了,你自行去了吧。”
“那可不成。我章甘岂是那等不负责任的小人?今日是我害得兄长如此,定然要看顾你到痊愈。”章三双目弯成两轮新月,他皮肤白皙,毫无瑕疵,这样坦率笑起来,十分可爱。
扶苏淡淡看他一眼,瞧不见深处的墨色眸子含着些微不知名的放松,他揉揉眉心,说道:“明日师兄们便俱要起程了,你何不一同前往?本是无心之失,何必这样介怀,反倒显得迂腐。”
章三公子头摇得像新年随风而起的纸鸢,左右不停。他大义凛然,“我岂是那等贪慕虚荣而不顾手足的小人?兄长这样劝我,是教弟以死谢罪吗?”
屋中一角一直摆着棋局,默不作声的温柔黄四忽然抬头,轻声道:“大哥本不必忧心。横竖,三哥去了也考不上。弟说得可对,三哥?”
章三又气又羞,咬住贝齿,粗声愤道:“对!”
他反过来,有些低声地对黄四道:“四弟虽面貌温柔慈蔼,却素来油盐不进,倘使让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听说东郡多美人,娶一个成家立业倒也不失为美事,四弟以为呢?”
黄四细长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东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则已,若成,必万人之上。况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寻她?不若娶家财万贯,落得衣食无忧。”
章三脸青了。黄四对面执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虚弱道:“杀。四弟,你又死了。若为官,你定是这世间最奸佞、最贪婪的。”
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说:“世人崇尚贤德清明之官,可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种臣子。为佞者又焉知不长寿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鱼,易遭鹰鸟折损。”
黄四拾起白子,温和笑道:“不知弟为官之时,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遥遥想起自己夜间权柄所握《人间录》,一语双关,不咸不淡笑道:“你将来的造化又岂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黄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许久,才笑得意味深长,“你又……知道了,二哥。”
诸位师兄连同晏二、黄四都整装离去了,山中瞬间空了起来。自他们都去了,章三待姬谷反倒不如之前尽心了。这少年时常打鸟猎兔,玩耍得得意忘形,不亦乐乎了。
扶苏倒也并未以此为意,他在藏书楼一寸土地,便能寻到十万方圆,世俗之事何足挂齿。
转眼十月已至,平都金乌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据闻孙夫子一听,便气得摔了好大一个周时的泥窑古瓶。
这桩事,却是与一贯温柔不惹事的黄四公子有关。黄四素来考前爱猜题,因昭立国三百余年,王道渐衰,黄四闲来无事,破了一个典故,说是“礼崩乐坏之始,夏亡商灭之终”应如何论。他同众人一番好讲,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几乎把人听迷了。谁知今年郡中出题便是这样邪门,竟一字不差,出了这样一道策论。诸人脑中便是黄四一番文采飞扬,论点论据都借鉴了黄四的说法,到最后,九国卿共同会审,竟成了平自立国以来最荒唐的一桩群体舞弊案,始作俑者便是黄四。眼下,一大批学子便要在年前择日处决了,孙夫子的弟子占了三分之二。
有道是怀璧其罪,有未入罪的学子写信回来,叙了前因后果,怜悯一众待斩师兄弟,把信笺都哭花了。
孙夫子气得直哆嗦,登时写信给朝中弟子,可大多却推辞不应,说是此案牵连甚广,况且此前听闻此事已然多方奔走,只是眼下各国司法自治,平国之事由世子一手把持,连朝廷也难以插手。言外之意就是,恩师之恩虽不能忘,同门之谊亦不能负,但此事,爱莫能助。
章三听闻此事,几日内几乎哭瞎了眼,抽噎不止。他们这些兄弟相处了近两年,各自情谊不浅,眼下落了这等罪名,旁人虽瞧他反应过激了些,但尚可谅解,只觉他情深义重。
扶苏一贯沉静冰冷,瞧着黄四与晏二临行时未下完的一盘棋局,磨砺完黑子,又揉搓白子,夜深时吹灭了烛光,直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晨光熹微之时,扶苏歪了一会儿,却在梦中瞧见了晏二。黑暗之中,他戴着面具,一副判官模样,见着扶苏,便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鬼面狰狞,却略带着些沙哑伤感道:“大哥不必费心,晏此生注定有此一劫,大限之期心中自有论数,本是贪恋人间兄弟情谊,才迟迟不肯走。此一时,便借机了了尘缘,去了吧。只是四弟之事,你万万莫要插手,他寿元绝非如此,切记切记!”
话语刚毕,扶苏却蓦地醒来,心中知晓这是二弟前来托梦。他从幼时便从未尝过几分兄弟情谊,思及一贯冷硬的晏二梦中也有了温软之语,低头瞧见未完的棋局,一时鼻酸难抑,如玉一般的手托住了额,许久,才睁开眼。
他不懂尘缘为何物,一贯除了方正书中所言,便从未有多余的眼光眷顾旁的人和物,可自从前世遇见了他的小女孩儿,心便自此不干净了,像是从仙界云端坠入了尘世,有了牵挂,便让人日日思量,在迷雾中挣扎。
书上说知己者难求,书上说唯情字缠绵伤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谊竟也一时似是悟了,苦涩与热忱在心中交替,扰不胜扰,痛不自禁。
他推开窗,章三却用着他的小女孩儿的那双眼痴痴地掉着泪,在诸位待处斩的师兄门前皆放了个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着纸钱,像是着了魔。
扶苏见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恸。
他收拾了几件衣衫,便向孙夫子告辞了。孙夫子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苦笑着,却比哭还难看,“连你也要明哲保身吗?谷儿。去吧,去吧,一日之祸,万念皆休,人心叵测,怀璧大罪!老夫毕生心血全废,从今之后,再不收徒!若有违誓,形同此砚!”孙夫子衣冠邋遢,纹理不修,抓起手边几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砚,朝着墙壁上挂着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图》砸了过去,一时轰然,图毁砚碎。他握紧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泪却瞬间满面。
扶苏面色清冷如故,跪了下来,依礼磕了如入师礼一般的三个响头,而后,孑然一身,如来时一般,孤单离去。
平国国都金乌依旧如平素一般热闹。这里是个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从不会因什么学子的集体舞弊案有什么改变。若是穆地,文礼之国,想必动静便要大得多了。
扶苏击了登闻鼓,王殿前诉冤。
按昭礼法,击登闻鼓者,入殿前需三滚钉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饱餍足开审之时,只瞧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头散发,勉强抬起头时,眼珠却异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击鼓,速速报来!若有不实之言,即刻处斩!”
扶苏声音沙哑,握紧双手,这是唯一一块还好着的皮肉。他淡淡开口,讽刺道:“九儿,你好大的威风。”
平王世子哈欠没打完,从王座上跌了下来。
三日之后,平王世子亲审舞弊案。九卿说不必再审,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对众人一通臭骂,说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点,事关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结案?
平国廷尉觉得自己快委屈死了。当时呈案时,世子正醉卧美人膝,连看都懒得看,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给撵走了,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他们的罪过?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点着廷尉的脑袋,气急了却笑了出来,“狗仗了人势行的些混账勾当,淫威平时没耍够,这回倒耍到本殿头上。成,你们既然让他不舒坦,来日他若让我不舒坦,你们一个个也甭想舒坦!”
九儿,阿九,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贵的堂兄,再无人这样唤他。
平王世子头快痛死了,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祸避到了他这小国之中,还牵扯进了这样一桩大案。他心中也颇是埋怨,这素来与他亲厚的堂兄来了此处,竟不设法通知他一番,否则又何至于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赠肉粽之时,扶苏眼神里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样曲解。
最后,让众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复审了三日,最后以冤案放人告终了,什么猜中题目虽百年难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么大家写得一样反而证明没作弊,因为若换成是你,你有那么蠢吗?一番义正词严,说得众臣的脸灰蒙蒙的,却不敢驳了这小祖宗的面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余人择日设考,世子亲自监察。
扶苏伤口略好些,便在考场外候着,等到黄四诸人走出之时,才缓缓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来的,他在考场发了高热,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见扶苏,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唤了句“大哥,莫要离开”,便沉沉睡去。
黄四瞧着扶苏,衣衫虽在狱中脏了些,可衣冠、发带依旧整齐如故。扶苏淡淡笑了笑,道:“四弟这些日子,一贯可好?”
黄四亦是一笑,温和道:“好,狱中伙食亦有几片肥肉。”
扶苏想起之前他亦常抢他碗中肉,有些年岁倒转之感,嘴角浅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后一众师兄衣衫褴褛,十分狼狈,皆拥着扶苏,沉痛哭泣起来。
扶苏担心晏二病情,便要去医馆亲自顾看,平王世子仪仗出了郡院,众人跪倒,这少年目光一扫,瞧了他堂兄一眼,却不敢声张,只火烧眉毛一般说了句“免礼”,便远去了。
黄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贯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只是疲劳过度,加之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众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栈,洗了尘倦,倒头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时,姬谷、黄四二人却莫名失踪了,像是从人间蒸发,行李衣物皆在,人却不见了。
扶苏失踪之事颇有一番因缘诡异,暂且不提。此时却说穆地,王子成觉接了天子一道旨,打点了三千兵马,一身铠甲戎装,便从咸宁府出发了。且说闲话,这少年今年方满十七岁,姿容皮色却日益大盛,因貌美还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传闻赵国郡主到访穆地,从未见过他这堂兄,行至青州境内,恰巧遇到成觉率众秋围,一见他风姿,竟魂飞魄散。成觉一行离去,小郡主却得了相思之疾,一路缠绵哀思,眼见距赵国日远,只得强打起精神,到穆国都再寻名医。世子恰巧奉王命,在左白门接堂妹,赵国郡主方下鸾轿,却见到那日林中之人,喜不自禁,病瞬时好了大半,可是转眼却见身后众位臣仆跪地拜倒,请穆王世子安,心中一时骤痛,大喜大悲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昏厥过去了。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之后却闹出了春秋时的“文姜诸儿”之乱,一桩探亲琐事平添了七八分绯色。赵国郡主待在穆国不肯走,穆王世子一贯又是于女色无所收敛,二人之事在穆国都传得沸沸扬扬,赵王几次三番写信给郡主,郡主却避重就轻,时时与堂兄腻在一起,据闻她还处置了成觉几个美姬,俨然醋海生了波涛,把自己当成了世子的妻房。赵王被气得一病不起,命赵国司徒直接带王旨到穆国,扔到了郡主脸上,强行把她带走,后来草草将她嫁给了赵国一个没落的世家子,才算把此事掀过了。
成觉虽俊美,德行却实在不足以让人信服。但与成觉的美貌齐名的可不是他的无德,而是他的军事天赋。年初,南蛮小国又起兵举事,挑衅穆国,世子率五千人,以雷霆之势带兵奇袭,三日之内,灭了七族一邦三万余人,南蛮跪地求和,愿年年纳币,俯首称臣。成觉一战成名,名震大昭内外。各国诸侯暗自嫉妒恼恨穆王生了这样一个好公子,可又不得不巴结穆王世子,趁机献了多名美姬,只盼能让英雄落了美人怀,成联姻顺道联国之美事。可惜穆王妃治家极严,这些女子也未生出波澜。只是,在太后面前献礼说好话的日益多了起来,只因众人皆知,穆王世子的婚姻把持在太后手中。但老太后总是笑眯眯地,说世子还小,不急不急,心底却暗自蹙眉,这世上似是无人能配得上她的明珠儿的。可转念想起若是凤凰儿还活着,此刻和明珠儿站到一起,又不知是哪般风姿,谁又压了谁一筹,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悲戚起来。
此是前事,点到为止。便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少年,此刻却奉天子旨意,带了足足三千兵马,朝东而去。沿路各国诸侯宴请成觉,送了许多奇珍异甲,仍旧寻不到他此次行动的一丝端倪。成觉此一路也未铺张,只着一身枣红铠甲,可在众兵士之中,他眼睛太过明亮高傲,显得格外扎眼。
这个冬日尤其寒冷。成觉骑着白如山间之雪的骏马殊云,背着金箭,在山道之间疾驰。他身后的三千军马扬起了寒气和飞烟。殊云之美,仿佛已踏过尘世之埃,奔越飞起,带着冠着红缨白珠的少年将军,驰骋在天边。
路上渐渐弥漫起大雾,翻过越姬山,马上就要到平国境内了。
越姬相传是战国时越国夫人,姿容秀美,越国国灭,夫人战死,化身为山,生生世世保卫越国子民,此山因此便命名为越姬山。越姬山长年大雾,仿佛是这石头夫人的衣衫缦带,平添了几分旖旎美色。
此一日,天又着实阴沉,到了辰时,太阳才慢腾腾地冒出山尖。雾气渐渐散去,青山此时虽枯零了,但映着朝阳,却别有一番疏朗气韵。
成觉快马疾驰,他治军极严,这一路,身后兵将竟无一人开口闲聊,灌了风尘寒霜,士气依旧高昂。
可是,越姬山脚一个奇怪的男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男子戴着草帽,脚上一双布鞋,瞧不清楚面容。
成觉一看到他,反而笑了,挥手命众人停下。
“云卿来了。”
男人也笑了,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的盒子,单膝跪下,温柔道:“殿下已至,敢不亲迎?此为薄礼,望吾君笑纳。”
成觉伸出修长的手,男人缓缓将盒子递上。成觉打开盒子,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腥甜,眼睛眯着,眉毛却舒展开来。
天上乌云瞬间汇聚,雷声轰鸣。
男人摘下草帽,温柔道:“殿下,要下雨了,容小臣避一避。”
成觉俯身望他,似乎未听明白他说些什么,却被男人一瞬间圈住了脖子,只在这枣衣少年耳畔轻轻笑着,喷出微微的热气,“殿下气运旺,替小臣挡一挡,也不枉费臣这般艰辛。”
不过一瞬间,惊雷忽起,劈到了那一身铠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