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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昭卷·判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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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孩儿瞧这阳靖关一时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进些食物。这一路行来,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儿带了几个宫中的庖厨,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汤食。”闻聆背着小皇叔在阳靖关外的树林中走动,闻爽许久未出步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先前一张紧绷着的脸却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闻聆笑了笑,却不作声。他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恐说些什么,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吗?”闻爽凝望着远方,阳靖关中炊烟不绝,却被大雨浇熄,那个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来,里面有数不清的粮食谷物、珠宝金币,还有数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闻着就芬芳。”

闻爽也笑了。饶是前方一片阴雨,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这双腿无知觉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神情却有些晦涩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几步,才轻声道:“皇叔,两日一夜了,睡一会儿吧,孩儿为您守着。饶是大昭明珠来了,也不怕。”

少年点了点头,伏在闻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风动了,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着的狐裘,帮他戴上了连衣帽,沉目望了望阳靖关。

这是东佾人世世代代的梦想,就像狼崽子生下来就会厮杀。

美梦成真之前,总是无尽的焦灼。

未入阳靖关,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正是失踪已久的黄四郎。

兄弟四人还在一起之时,三人知其脾性,下棋,做学问,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顿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钓誉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欲挥之不去者,四郎也。”

这样一个黄四郎,单枪匹马,跪在成觉面前,“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成觉笑了,下马,拍了拍他的肩,“干得好,云卿!一鸣惊人,不愧是云相之后,青城殿下提携之人!”

云简,福州人氏,古来贤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孙,云氏遵照云琅遗言,隐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简,恰巧是第四代。

章咸之愣了许久,才泪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处?”

云简一身白色铠甲,含笑瞧着章咸之不说话。

章咸之一身红衣女装,当他不认得自己,双手束起发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云简一路疾驰而来,眉眼结尘,却依旧秀美温润。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章戟环顾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慌忙问道:“敢问上卿,我章家十万兵马呢?”

云简缓缓一笑,温柔道:“什么章家十万兵马?简未曾见过。”

章戟慌了神,厉颜道:“上卿,昭、佾战事如此吃紧,莫要再开玩笑!若无兵马,你我众人,今日皆要命丧此处,恶名昭著百年了!”

云简掏出手帕,拂去脸上的尘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败,臭名昭著的是将军,死的也是将军,与简有何相干呢?”

成觉狐疑地看了云简一眼,他却转身,垂下眼,笑道:“殿下,陛下有旨,您给臣剿匪的十万兵马,依旧纳入禁卫军中去。至于大将军,若然守关不力,战死了,他再派兵马来助阵;倘使打了胜仗,自有加官进爵之日,殿下与章姑娘的旧约依旧不改!”

成觉胸口大闷,指着他,许久才道:“你!你怎么敢同陛下……”

穆王之臣,竟事两君。

云简浅浅一笑,轻道:“我许诺殿下的事做到了,许诺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与陛下结缘,全赖二位提携。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弃盟,不能忠心耿耿?”

他转眼望向章咸之,带着深深的情意,也带着深深的恨意,只是依旧温柔,依旧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试的题目泄露于我之时,把我引荐给陛下之时,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场?”

章咸之怔怔道:“你竟这样想我,竟这样想我!我当日给你试题,只为让你高中,何曾想过要你死?”

“你害我这辈子都要凄凉,都要寂寞,岂非生不如死?”少年弯起了眼,白皙的皮肤好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笑意这样冷,又这样僵硬。

他骑着马朝着她缓缓而来,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情意与恨意交织在一起,她瞧着他,心碎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相遇时,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那时冲破胸膛的是什么,是亲眼瞧着太阳挂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尘埃落定,她认定了命运的转变自他起始。

爱的人不同了,一切自是都不同的。

平国金乌水畔,长着一种叫“檀央”的草,长相普通,却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别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发茂密浓翠,深受恩泽,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舒展而浅淡,温柔而不见虎狼之势,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称其“九德具备”。

他便是这样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阳。太阳的爱意何其浓烈,却暖不热檀央的心。

章咸之很绝望,鼻子一酸,忍住泪,低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

云简把手帕递给章咸之,温声道:“我认识他,同认识你,一样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为贼人所劫,饿倒在章府门前,你命丫鬟赶我走,路过的殿下成觉却给我一餐饭,一袋馒头。”

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惧怕命运的到来,便本能地把他推开。这一推,竟推得这样远了。

一切,又都变了。她想起什么,尖叫道:“大哥呢?大哥与你一起失踪,你回来了,他人呢?”

云简闭上了眼,笑了笑,苦涩道:“自是,从君所愿。一袋馒头,谁给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贱命,他身为百国太子,福泽深厚,命为何也这样贱?”

从君所愿。

章咸之打了个激灵,许久,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却逐渐绝望起来,“你杀了他,你真杀了大哥!”

她狠狠捶着他,双目赤红,泣不成声,“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为何没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头望着黑夜,这天灰蒙蒙的,“若群星有灵,我何至于还能活到今日任你再骂上这遭。”

天极星空曾起约,同为手足永不害,哪个若是违前盟,阎罗殿前不能容。

章咸之魂不守舍,哽咽道:“我夜夜都梦见你们回来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说他不当皇帝了,一辈子就做姬谷,做我们的大哥。可是,说完这样的话,却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我追过去,大哥却已经被海浪淹没,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么黏稠腥涩,无论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说:“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飞冲天,步入青云,谁知酿下弥天大祸,险些害了诸位师兄性命。”

白衣少年轻笑道:“三哥,你几时与他们那样情深?你只是怕他们死了,回来找你报仇,正如你对大哥,不,是对太子扶苏那样廉价而动摇的情感。你不知道扶苏对你情根深种吗?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饭便抱着书坐在窗前,等你经过,只是为了多看你一眼吗?他每次瞧见你,欢喜得眼珠都发亮,就那样沉默地瞧着你,却从不肯多与你说句什么,只唯恐你心生烦恼。已做了聪明人,又何必再装傻?”

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残忍道:“你把考卷给我时,如何叮嘱于我?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书院中的每一个人。扶苏与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后株连入狱,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那便是扶苏!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草除根!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你为陛下所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借刀杀人。你虽算漏了什么,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干,他却去了。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烧纸钱,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说他没有感情,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情来得这样茫然汹涌,让他不知所措。你说,若不是你,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他眼睛弯弯的,声音几许温柔,“不是我,也有别人。”

红花落到红衣上,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掷地有声,说服了自己,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是你杀死了姬谷,是你杀了他,我终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做!”

云简躬下身,双马并行,这一团白云怅然地抱住那一团红日,他叹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赏花,他带了一提五花肉。他与我,皆过得那样不如意,都是难忍饥饿之人。越姬山上雾气浓,束离花比山下开得早。我同他说,是我与你合谋设计了他,我同他说,我们都想要他死。他问,倘使他死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若杀了他,便能还了世子恩情,你若杀了他,便能心神安宁。我们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离花丛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长剑一剑穿破胸脏。他临死的时候,明明身体还在抽搐,可是却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泪,不知是为你而流,还是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还要哭,便挖出他的双眼,放在盒子中,呈给了世子。”

他与她这样拥抱着,目光却天各一方。他眼中的泪水几番奔涌,却终究含笑吞下,“倘使当日是你施舍给了我一顿食物,那结果会是怎么样呢?我会为你卖命,我会为你痴狂,我喜欢你,你喜欢大哥,我便不用弑兄杀弟。”

在瞧不见彼此的对面,一个几乎发狂,一个险些成执。

她逃过了命,以这样的方式。

她终于放声大哭,云简却温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说你喜欢黄四郎,你强迫自己喜欢黄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吗?”

闻聆、闻爽养足了全副的精神等着大昭明珠,可是,明珠未到,却等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阳靖关本来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这一步之遥,竟因那人的到来,显得举步维艰起来。

说起来,这本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如何强壮英勇的将军,可是,便那样,一身布衣,满面磊落地站在东佾十万兵马之前。

单人匹马,手握钢鞭。

他说:“谁若想进关,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十万兵士都发出震天的笑声。

请不要怀疑,他们都在蔑视,蔑视眼前这瘦弱得连头都似乎拖不起来的男人。

“关下何人?”闻聆笑得如见到一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蚂蚁。

那人声音不那么洪亮,语气却如此强硬。他说:“在下昭人。”

“你与总兵傅瑜是何关系?”

“他为官,吾为民。他重伤已死,而吾未死。”

闻聆笑了,对着身后的朱红步辇道:“皇叔,大昭爱国的良民来了。”

闻爽也微微笑了,残忍道:“既愿报国,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得令!”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声势洪浩,直达苍天。

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他缓缓拔出钢鞭,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却在雨水击中那鞭,明铁之上,溅出水花的瞬间,一挥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众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将取这昭狗首级!”一个小将骑马横戈而来,他手中的银枪对准了那个孱弱的身躯。

寒光闪烁,兵鞭互抵,一个回合,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进,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晃荡似是禁不住,须臾,直直坠入马下水中。

成觉、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却更大了。雨水结成溪,溪水自西向东,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

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吹一口气,城墙如纸,便塌了碎了,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

“来者何人?”副总兵的脸被雨水侵蚀,他瞧不清雨中的军队。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们眼中找不到丝毫敬意和欣慰。那一双双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几十年,便等着在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们的大将军。可是,两万百姓被活埋的时候,他不在。门外那单枪匹马的羸弱少年未着战甲,以一敌万的时候,他不在。

那少年说:“千万不要打开城门,千万,不要送出大昭。”

他们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我哥哥不在,我得为他守住家。”

“开启城门。”副总兵声音疲惫沙哑,咬紧牙,挥了挥在雨中湿透了的令旗。

他耳中一直听着厮杀攻城的声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变成沉默。那代表,那个本不该成为希望的少年,在他们的希望中终于彻底死去。

随后,便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重响,只会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早已为大昭的天子献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战争面前是最无耻的表现,但屈服他们的不是敌人,而是迟迟不到的皇恩浩荡。

一万兵马缓缓走出了这座城池。护卫古城的清河现在一片污浊。

“二哥!”章咸之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不成言。

那个昭民布衣,那个一身黑色纱衫的少年有些迟钝地转了转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长长的箭,手中紧紧握着的钢鞭上,挑着的是一颗头颅,上面有一双处于极度的惊恐中不肯瞑目的双眼。

章咸之对上了那双眼。鲜血从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残尸的双目之上。他面孔阴沉而带着些与人世的疏离,静静地拿着挑着头颅的钢鞭对准了章咸之和她身旁面上惨白无血色的云简。他说:“不许喊我二哥。”

他迟缓而痛楚地放下了钢鞭,咬紧牙关,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随着淙淙的鲜血拔出。那张脸望着他们,带着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块血肉一般的痛楚,混着泥水和鲜血的手握住了长箭,在黑色长衫的下摆重重一划,那块原本与长衫是一体,针针相连,线线相依的布,直直坠入了泥水中。

“晏与尔等,从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热气,眼中热泪滚落,却嘴唇发白。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

云简喉头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问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着他和章咸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痛,一丝一毫也不痛。”

“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云简微笑问他,眼眶湿润。

嬴晏听闻此语,却含着泪,笑了,“你问我?”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万大军,雾色中瞧不清楚面庞的敌人,“君亲自砍断了我的手足,骨节俱断。今日之痛,伤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脏,何足道哉!”

“你知道?”云简愣了。

嬴晏却不答他,又转向战场,拾起钢鞭,勉力咬牙道:“闻氏匹夫,还有何能,尽可使出!”

雨下得更大了,站在雨中的人却连接了天和地。

八皇子闻聆望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近千名东佾兵士,心中却存了惜才之心。他问道:“小将军,你所求为何物?大昭予尔多少,东佾十倍百倍奉上!”

嬴晏的黑发黏在了脸上,他想了想,才干涩道:“晏……晏所求不多。”

“那是何物?”闻聆心中一喜。

嬴晏笑了,环望着四周道:“我哥哥用他的命换了我一命,我得帮我哥哥守住大昭,守住他的疆土子民,不然,若是这样便到了黄泉路上,可怎么有脸相见。”

他的眉目那么凄凉酸涩,射入腿骨中的箭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他拖着残足,稳稳立在天地之间,为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一个“义”字。

义是什么?姬谷曾为了他每日[花-霏-雪-整理]熬药,在他撑不过时背着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离魂时,因害怕他再也醒不来,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浅眠。他活不下去的时候,姬谷若还有一口气息,便也要分给自己半分生机。

义不是活着时一处活着,而是,死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血是不能选择的亲人,义是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得认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没有人行了义之后,想要他哥哥这样的结局。

能死在敌人手中,而非兄弟剑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闻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给?”他大声问着那十万兵马的首领,可是,鼻子中不断涌动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团模糊。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渐渐听不到对方的回复。

他要的,没人能给。因为,那个能给他的人,死了。长长久久,或者,是天长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终于坚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听到,眼睛却那样睁着。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积累的功德,会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苏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见了。

嬴晏从未觉得自己此生这样酸楚过,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跨越过生死的东西还需他费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战旗猎猎,寒风又送,关山多远,一张纸鸢,他方到。

纸鸢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动了动。

纸鸢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活生生的人。

瞎子两眼空荡荡的,抱着少年,无声地掉着眼泪。少年直直地睁眼瞧着他,瞧见他面容陌生,许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过之后,又是失望。

那人从胸口掏出一层薄薄的东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张脸,路过千万遍都要忘记。他说:“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晏二却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诉你,不可……离开……金乌,你为何……为何不听?”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少年,带着痛楚和不甘。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死亡之前的幻觉,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太迟了。他压抑着痛哭,苍白带血的面庞上满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树下,我知道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坏人,我不能求你信谁,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嬴晏,活着又该有多难过,多孤独呢?”

扶苏紧紧搂住他,哑声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几年?”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泪,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见……昭人……都有家的时候。”

他歪头,似是沉沉睡去,扶苏却发出痛苦的悲鸣,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敌,又悲愤难过得不能死去。云简静静地看着他,章咸之却下了马,唤了军医过来,扶苏抬头,极防备地护住悄无声息的晏二,咸之心头一酸,轻声道:“我不会害二哥,你放心。”

她迟疑着,要拍拍扶苏的手,却被他避开。

成觉阴恻恻一笑,望着云简,“云卿,你负我两回了。”

云简却似不曾听见,一直静静地看着扶苏,那人似是有些感应,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许久,才沙哑道:“东佾主帅何人?”

“你是何人?”东佾八皇子在马背上弯了弯腰,眯眼瞧着这随军冒出来的古怪少年。

“扶苏。”少年抬起了脸,“我叫扶苏,是方才那人的兄长。”

“你们家人都爱半路蹿出来当英雄?”闻聆一笑。

“非吾弟爱当出头鸟,奈何世人都爱指望别人。”扶苏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殿下行个方便,就此去了吧。”

闻聆啼笑皆非,“咄,小儿,我不与你说!教大昭明珠出来应战!”

成觉扬眉,笑了笑,手握金弓,无一语。

“小儿,你说你叫什么?”朱红帘中的少年一直沉默着,却忽然开了口,目光从帘中透出,审视着貌不出众的少年。

扶苏,公子扶苏,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杀了吗?

“上九殿下。”扶苏道,“你我幼时,曾有一面之缘。”

齐明三年,大昭秦将军大败东佾,逼得当时的东佾上皇不得不进贡岁拜,当时,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闻爽当年虽然亦是不大年纪,但是对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儿的印象,近十年依旧无法褪色。

他捧着一盒珍宝,对着那比他还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却一直未说话,直到他跪倒在他脚下,那孩子才问道:“九殿下,东佾在东海之上?”

他点头称是,那孩子却道:“你可曾见过夜叉?我听闻东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却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声,父皇的脸几乎被气得发紫,他心中觉得屈辱,抬起头,那孩子正透过额上的珠帘,眼珠黑黑地俯视着他,高贵而冷淡。

那时他的腿还是一双好腿。

朱红色的皮套渐渐缩紧,闻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痒痛难耐,最后,却压住沸腾,开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时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开了帘,亦是个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荡荡的眼眶,闻爽便忽而笑了,“啊,这样瞧起来,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扶苏缓缓道:“时运不济,晦气连连也是有的。只是,我这太子过得都这样潦倒,大昭还有何可图谋的呢?”

闻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许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恶气,“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贼,自此伤了双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杀进大昭太平都,宁可自裁于东海。”

扶苏苦笑,“殿下伤了双腿,便要杀我昭人两万。我昭人枉死两万,又该回报东佾多少呢?”

闻爽眉眼带了杀气,寒气逼人,伸出双臂大笑道:“公子扶苏若有能,杀尽我东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锤,冷笑道:“无能太子,睁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惨死殆尽!”

长袖在风中阵阵作响,闻爽举起了令旗,十万兵士齐齐震天呼喊起来。

扶苏手握成拳,惨然笑了,“我闻阳关有笳乐,又闻东海有夜叉,笳乐似如山间雪,皑皑不闻人间怨,奈何夜叉出东海,张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闻聆大手一捞,银球捶向扶苏。那少年垂着头,左手却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来到此处,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岂肯自认扶苏,断了自己这一点生机!”

闻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还能接他一锤。他朝前再挥,却使不上力,低头瞧左臂,却一阵剧痛,额上登时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手中的锤也咣当一声,落入黄泥水中。

而后,扶苏松开了手。

闻爽却怒道:“杀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级者,赏金千两,晋三级!”

闻聆痛呼一声,成觉却忽而朗声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肃圣德明远皇太子,我军将士凡取这冒认者首级者,赏珠万粒,晋五级,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个字,思念愈增,封号愈多也愈美。而这样多的封号,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复活,还是,让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苏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云简握紧了双手,忽而从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气,在雨中磕头三呼道:“臣云简向太子请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身红衣的章咸之在雨帘中瞧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终于哽咽,从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岁,德馨万年!”

三军皆寂,好似这世间本就这样寂寞。

扶苏却没有转身,许久,才涩然道:“众卿同安。”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丑娃娃,丑娃娃的发上别着一支通体透润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竖立在手心。

缓缓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餍足的婴儿,不停地贪婪地吸噬着鲜血,一截一截发亮起来,变成了血玉之艳色。

章咸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许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启殿下,敢问殿下,臣女随身之簪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乌云瞬间汇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雾萦绕在天边,风卷起了泥土。

扶苏用手摩挲着通体血红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亲的遗物。姑娘只是代为保管,何来疑问?”

暴雨不过是一瞬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毫无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远方的泥土震动起来。

每一寸黄色的泥土如同龙背上的鳞片一般,裂开了。

章戟的手背在颤抖。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开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争先涌出的春笋一般,黑雾环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战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个人都闭着双目,面无表情。可是双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枪剑戟,却指向了东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万之众。

“阴兵,是阴兵!”章戟的嗓音几乎变了。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阴兵。三十年前的他,不过十八岁,却亲眼瞧着这二十万人如何撕碎敌人的铁喉长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吓破了胆,可是,大昭的军士经此一役,也几乎全军解甲,永不入军门。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鲜血、杀戮、屠城、死亡,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将战争诠释得如同“阴兵”二字这样清晰。“阴兵”便足够了。

适用于任何一场战争。

在场所有的人瞧着这密密麻麻的阴兵,虽茫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但腿脚终究发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们都安静了。无论是昭人还是东佾人。

帐内人咬牙切齿,“昭太子,好手段!”

扶苏冷道:“我要尔等承诺,有生之年,绝不犯昭!”

闻爽握紧了皮套,脸气得发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无眼,垂头平淡道:“那便俱投东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额戴明珠,一身枣色铠甲的殿下成觉却忽而拊掌,笑了起来,“佑吾太子华盖天下,运道无双,天助也!”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劳。

“孤无天助,倘使此簪归尔,不过废物。”

没用的,没有人能得到这个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着秦家血的扶苏才能驱使秦门祖辈相传的阴兵。每一代秦家人与鬼王订下盟誓,死后不入地府,不慕轮回,但成阴兵,魂碎沙场,忠君报国。

扶苏抚摸着簪,低头问道:“大昭主帅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哑声道:“罪臣在。”

“传孤旨意,修书东佾上皇,若不赔我大昭枉死两万余人性命,安顿三关百姓损耗,十万佾人同两位殿下,俱填东海。”

“是。”

“传孤旨意,将军章戟私欲熏心,迟不发兵,贻误战机,祸害苍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犹有可姑息之处。孤命尔为枉死军民修万民祠,跪六十年两万日,谢罪万民,此生寿尽便下一世偿还,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苏摸索着,把红得发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发髻,随后,沉默良久,才道:“传孤旨意,行军阴符者,先后秦族遗。孤及冠娶妻,令符为聘。”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这刽子手啊。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他却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厉箭,遥遥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来吧。”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轻轻一招,成觉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黄衣少年从中掏出两粒眼珠,双手冰凉,缓缓放入了扶苏空荡荡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扶苏睁开眼,少年一手抹面,已变成了那痨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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