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一看到作的那一瞬间,黑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之前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她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无言的凝视着作。和女儿们午饭后散步回来,看到自己的丈夫身边站着一个像是日本人的男子,一张没有印象的脸。
她牵起小的那个女儿的手,大概在三岁左右吧。另一边有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比妹妹大个两三岁。两个人穿着图案相同的连衣裙和同样的塑胶拖鞋。门就这么开着,外面的狗儿还在喧嚷地叫着。爱德华朝外探出头去,简短的呵斥了一声。狗儿立即收声,在门廊上伏下了身。女儿们也学着母亲,闭口直直的盯着作看去。
黑整体印象和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并无二致。只是少女时代那份珠圆玉润褪去了,只留下了率直而利齿的轮廓。强韧的性格一直以来就是她的特点,但如今那对毫无阴霾的眼眸里还给人以内省的印象。到此为止,那双眸子必定一路以来目击了诸多深埋心底的世事景象。她的嘴唇绷得很紧,额头和面颊都被晒成健康的颜色。一头乌黑厚实的黑发披散至肩膀,为了不让刘海挂在额头上用夹子夹了起来。乳房好像比以前还要增大了一些。她在素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奶油色的披巾shawl,鞋子是白色的网球鞋。
黑像是寻求解释般的转向了她的丈夫,但爱德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她再度看着做,然后轻咬着嘴唇。
此刻在作面前的,是一位走过了和他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她那健全的肉体。作不由分说的感受到了这份沉重。十六年的岁月到底有多少分量,在黑的面前,作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够理解了。这世上有一类事物只有通过女性的样子才能传达领会。
黑看着作,脸上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歪斜。嘴唇宛若涟漪一般颤抖起来,接着斜向了一方。右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但那算不上真正的酒窝,那是饱尝了欢快的苦涩的小坑。作对这个表情记忆犹新,每当要把讽刺人的话说出口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会浮现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并不是要开口讥讽,而是在单纯地引出某个假设。
“作?”终于她把假设说出了口。
作点了点头。
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们拉到自己身边来,简直像是被什么威胁了似得要去保护她们一样。女孩照旧抬头看着作同时把身体紧紧靠在母亲的腿上。大一些的那个站得稍远一些直直的盯着作。爱德华走到女儿身边,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那个孩子是一头浓密的金发,年纪小的那个是黑发。
五个人不言语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孩的头发,黑揽着黑发女孩的肩膀,桌子另一边是作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像是摆着这样构图的画的姿势一般。而构图的中心是黑,她、或是她的肉体是被画框所纳入的这一情景的核心。
最先是黑动了。她先放开了小女儿,拿下架在额头上的太阳镜,放到了桌上。接着拿过丈夫喝到一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余下的冷却了的咖啡。然后觉得很难喝似的皱了皱眉,像是不能理解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一般。
“我给你倒杯咖啡吧。”丈夫用日语问妻子。
“麻烦你了。”黑不朝丈夫方向看去说着。接着坐在了餐桌的椅子上。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那儿,启动了开关热了咖啡。两姐妹学着母亲,并排坐在窗边放着的木质长凳上。两人只盯着作看。
“真的是作么?”黑小声问道。
“是真人。”作说道。
她眯起眼睛直视着作的脸。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幽灵呢。”作说道。虽说是想当成笑话来讲,但自己听上去都不觉得像笑话。
“你样子变了很多啊。”黑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很久不见我的人都这么说。”
“瘦了很多,变得……很像个大人了。”
“大概是因为我成大人了吧。”作说道。
“也许吧。”黑说道。
“你基本没怎么变呢。”
她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都没说。
丈夫拿着咖啡过来,放在了桌子上。这个小号的马克杯好像就是她自己烤的东西。她放了一勺砂糖,用调羹搅拌了一下,小心地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带着孩子们去趟镇上。”爱德华用爽朗的声音说道。“差不多该买点食物,给汽车加个油了。”
黑朝他们点了点头。“说得对啊,拜托你了。”她说道。
“有什么要带的么?”
她沉默的摇了摇头。
爱德华八钱包放进口袋里,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车钥匙,用芬兰语朝女儿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变得很高兴,立马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作听到了“icecrea”这个单词,大概是答应她们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买冰淇淋给她们吃吧。
作和黑站在门廊下看着他们三人乘上雷诺的厢式货车。爱德华打开后边的车门吹了句口哨,狗儿兴奋的跑了过来轻轻一跃上了车。爱德华从驾驶座上伸出脑袋向他们挥手,接着白色的厢式货车便消失在了树木深处。他们看了一会儿货车消失后的那处地方。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么?”黑问道,接着指了指停在一边的藏青色小型车。
“是啊,从赫尔辛基开来的。”
“为什么跑到赫尔辛基来了呢?”
“是为了见你啊。”
黑颦起眉,像是辨认难以理解的图形一般盯着作的脸看。“为了见我,仅仅为此你特地跑到芬兰来了么?”
“没错就是这样。”
“在十六年音讯全无之后?”她像是惊呆了的说道。
“说实话,是我女朋友劝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去见你了吧。”
黑的嘴唇出现了那条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里也开始带有轻微的戏谑的味道。“原来如此啊。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来见我了。所以你才从成田乘了飞机跑大老远来了芬兰啊。既没有提前通知,也不确定实际是否见不见得到。”
作沉默了。
作沉默了。小船打在堤岸上的啪嗒声仍旧依稀可闻,尽管风是那么和煦,而湖上看上去也没起什么风浪。
“我以为要是事先通知了的话,你就不会见我了。”
“怎么会呢。”黑像是大为惊讶似的说道“我们不是朋友嘛。”
“曾经是朋友。但现在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她透过树丛的缝隙处望着湖水,一边叹了口无声的气。“他们从镇上回来要花两个小时。用这段时间好好聊聊吧。”
两人走进屋里,隔着桌子坐了下来。黑取下了夹在头发上的夹子,前刘海落在了额头上,就这样看上去更像以前的那个黑了。
“只有一件事要你答应。”黑说道。“别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就叫我惠理吧。也别叫柚木白了。可以的话我们都不想再听那种称呼了。”
“那个名字已经终结了么?”
她点了点头。
“我就还保持原样称呼为作么?”
“你一直是作啊。”说着惠理静静的笑了笑。“保持原样就行了。制作东西的作君,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君。”
“五月的时候我去了名古屋连着和青、红见了面。”作说道。“继续叫青、红可以么?”
“没关系。只要把我和柚木的称呼改为原来的就行了。”
“我和他们分别见了面,谈了谈,虽然没怎么长谈。”
“他们两个还好吧?”
“看上去都挺好的。”作说道。“工作上也顺风顺水的样子。”
“在那个让人怀念的名古屋镇上,青稳稳当当地卖着雷克萨斯,红顺顺利利地在栽培者企业战士。”
“就是那样。”
“那你呢?过得不错么?”
“总算还过得去。”作说道。“我在东京的电铁公司上班,做着建造车站的工作。”
“前段时间我听闻了,说多崎作君在东京勤勤恳恳地造着车站呢。”惠理说道。“还有一个聪慧的女朋友。”
“眼下是这样的。”
“就是说,还是单身?”
“是啊。”
“你一直按照自我的节奏活着的呢。”
作沉默了。
“在名古屋和他们见了面,都说了些什么?”惠理问道。
“聊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作说道。“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及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难道说,去和他们两个见面是因为你女朋友劝你这么做的么?”
作点了点头。“她说我有很多事必须去解决。要去追溯过去,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从中解放出来。”
“她觉得你内心掩埋着某种问题。”
“她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觉得这个问题会破坏你和她之间的关系。”
“也许。”作说道。
惠理用两掌心围住杯子,感受着那份温度。接着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几岁了?”
“比我大两岁。”
惠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的确,也许和比你年纪大的女性在一起会更顺利呢。”
“也许吧。”作说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大家也身怀各式各样的问题地活着。”不久惠理说道。“一件事牵连着其他几件,就算决心要去解决其中一个了,但其他的怎么都会紧跟而来。大概不能这么轻易的就从中解放出来。你的情况是这样,而我的也是。”
“当然是没法轻易解放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就这么把问题敷衍过去算数也许也不是好事。”作说道。“给记忆盖上盖子是可以的。但我们无法隐去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话。”
惠理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抬起窗子打了开来。接着又走回桌旁。风吹来摆起窗帘,又不时传来了小船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她用手拨了拨刘海,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作的脸,接着说道。“也许有一种盖子,被关的死死的,变得打不开了。”
“不必勉强去打开它,没有希望你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盖子。”
惠理看着桌上自己的双手。它们比作记忆中的要大得多而更厚实。手指很长,指甲很短。作想象着这手指在陶器旋转台上旋转的样子。
“你说了我的样子看上去变了很多,对吧。”作说道。“其实自己也觉得真的变了。十六年前,被团体驱除出去之后,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我虽然活着,但脑中只考虑了死这一件事。是真正的认真地只想着死。其他的事基本没怎么想过。我也不想说的那么严重,但我是真的走到了生死之间的那一步,在那极限的边缘之处,我向内窥探着,便不可自拔的移不开目光了。但好歹算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中来。那个时候就算真的死了也是毫不奇怪的。现在想来,大概是脑子不太对劲了吧。是神经症呢还是忧郁症呢,病的名字我不太懂。但那个时候的我头脑是不正常的。这是确认了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混乱不堪丧失理性了的。脑子里的某个地方还是清醒着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那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作一边凝视着惠理那双安静的双手,一边继续说着。
“那五个月过去以后,我的脸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体型也变化很大,到了原来的衣服都没法穿了的地步。照镜子的话,会感觉自己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替换了一般。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恰好遇上了人生中成长的阶段而已。也许正好是在我脑子不正常的时候,人的相貌样子也自然会发生很大变化。但论其导火索,就是我被团体抛弃这一事实。这个遭遇把我重新变了一个人。”
惠理什么都没说只听着作的话。
作继续道:“怎么形容好呢?就好比深夜,在一艘远航的船上,自己人在甲板上忽然被扔到了海里的感觉。”
这么说着作想到了之前红所说的那个表达。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是被人推下去的呢,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这其中的是就不知道了。但总之船继续向前行驶着,而我就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遥望着甲板上的亮光一点点离自己远去。船上的所有人乘客也好,船员也好,都不知道我坠海这个事情。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那时内心的恐惧之心还留在那里。不意中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毫无预料的一个人被人抛在了深夜的海中,对此的那份恐惧。”
大概就是因此我就变得不愿与人深交了,和别人一直会隔上一定的距离。”
他在桌上把两手向左右伸展开,比了大概30的长度。
”当然,这也许是我天生的性格造就的。本能地去和别人之间设置一块缓冲的空间——也许我的身上本来就有这种倾向。但在高中时代,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都没去想过那种空间什么的。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虽然已经是分外久远的事情了。”
惠理把双手的手心贴到脸颊上,像是洗脸一般的慢慢摩挲着。”你想知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想知道全部的事实真相。”
”我想知道。”作说道。”但首先想说清楚的是,我对白,就是对柚木她,从未做过任何不应该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她说道。接着不再抚摸脸了。”你怎么可能会去强暴柚木呢,这是不用说的事情。”
”但你一开始相信了她所说的话了。红和青也一样。”
惠理摇了摇头。”不是的,那种事从一开始我就不信,红和青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相信。是这样的吧,你根本做不出那种事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辩护,为什么我听信了柚木的说词,把你从团体里驱逐出去,你是想问这个么?”
作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我必须去保护柚木啊。”惠理说道。”为此不得不要和你断绝关系。现实中一边保护你那一方,一边要去保护柚木,这是不可能的啊。我只能选择百分之百的支持一个,而百分之百地抛弃另一个。”
”柚木在精神上有那么严重的问题,是这个意思么?”
”没错,她在精神上有着那么严重的问题。说得明了一些,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把她彻底守护起来,而这个人也只有我了。”
”你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就可以了啊。”
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那个时候说实话,实在没有空来向你解释。”作啊,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姑且当做自己强暴了柚木啊。现在必须要这么做。柚木人也变得有些不对劲了,必须要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收场啊。之后我会好好处理问题的,现在你就忍一忍吧。恩,大概要两年吧。”这种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虽然对不起你,但也只能让你孤身一人了。就是这种勉强的情况啊。而且另外一点,柚木被强暴了也不是骗人。”
作震惊的看着惠理的脸。”被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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