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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博士站起来,拿了两张纸放在我面前,上面画着几十条横线,“上周说好的,我们把你的测试分析结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内向性’一项旁边画的线,长度表示程度。这两张纸,一张是你最近的测试结果,另一张是手术后第一次测试的结果,你对比一下看看。”
我双手各拿一张看了看,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并没呈现出大的差异,多少有点起伏,但并不明显。
“我们的测试能感知你内心潜在的部分。看测试结果,没发现你自己感觉的性格等方面的变化。这儿还有一个日本人的平均值数据。”他又递过来一页资料,“看这个就知道,你有着极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点偏内向,但这点个性不足为奇。怎么样?”
我摇着头把三页资料放在桌上:“光给我看这些数字,我完全不能理解。”
“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结果的。”
“前些日子确实说过,那时还只有一点点怀疑,但现在不同了,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状态属于正常。”
“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们的分析,精神上也会放松些。”
我靠在沙发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他是真的觉得我正常,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撒谎?我无法判断。
“对了,”博士说,“今天请光国教授来不为别的,其实是对你做点采访。”
“采访?”我拘谨地坐在博士旁边,看看那个猿猴似的男人。
矮个子男人说:“很简单,只是个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很想问问你。”
“若是心理测试之类的,若生助手已经做得够多了。”
“和心理测试稍有不同,但也不吓人。”
“总不至于吓人吧。”我交换了一下二郎腿,搓搓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两个学者看样子都很想做这个实验,于是我问光国教授:“您大概也听博士说了,我觉得自己的内部发生了异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吗?”
“我不能断言,相信会有用。”光国教授摇了好几下光光的脑袋,“不过,不知道会出来怎样的结果—究竟是确有异常,还是仅是你自己的感觉。”
一旁的堂元博士说:“在我看来,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
“妄想?”我能感觉到自己眼里满是怀疑。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态度,为什么总想息事宁人?难道是怕有损手术成功的声誉?不管怎样,这个猿猴般的家伙的提案听起来还不错。“明白了。我做。”
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点点头。博士扬扬头站了起来:“我离开更合适?”
教授说:“拜托了。”
被称为“采访”的测试在别的房间进行,说是最好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我还以为要戴上眼罩,却又不然。房间里放着一把长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正对着我的脸。不一会儿灯也关上了,但并没有漆黑一片,教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式电筒般的东西,摁下开关。那东西后面连着一根电线,像是连着包里的仪器,说明这不是普通的电筒。他坐在我的头部一侧,我看不见他。
“好了,现在开始。放松你的身体。”他说话的同时,亮光开始闪烁,房间里忽明忽暗。这真是奇妙的变化,光是看着就觉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
“静下心来,困了可以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在继续:“先从你的老家开始问吧,你出生在哪儿?”
我在回忆中说起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家周围的样子,连隔壁的盆栽店都说了。之前似乎已经遗忘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变成鲜明的画面复苏过来,但那些画面就像电影场景一样,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故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提问进入下一个阶段:请回想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面有你,你穿着什么,在干什么,等等。
“我一个人。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窗外。”
“这种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在意?”
“你担心的东西。放松一点,什么都可以说,你把脑子里浮现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慢慢地,世界远去了。耳边依稀传来教授的声音,他在奇妙地呼唤着什么。
声音一度小得听不见了,又慢慢变大。那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纯,阿纯……是谁在叫我呢?
那声音终于变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个姓蒲生的男孩,他的个头在整个五年级里最大,做什么事都要领头。蒲生在叫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我喜欢哪支球队,我说是巨人队,他喝道,有你这种呆瓜支持,巨人会倒霉,支持别的球队去。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呀。他打我的脸,说,你还敢还嘴,又说,好,我给你定了,从今天开始你支持大洋队去。当时大洋排名最后。他说,别的队要是掉到最后了,你就去当那个队的球迷。要是那个队输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队输给排名最后的球队,为了泄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一说就会被父亲训斥。父亲在气头上经常会口不择言:真不觉得你这样的胆小鬼是我儿子。听他这么说我很难过。
父亲总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个不知喘息的人。我总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变得又黑又大,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变成了高二时同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校篮球队主力,经常逃课去咖啡店抽烟。那家伙对我说,喂,成濑,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吃惊地问,我们俩吗?他说,别冒傻气,叫上高泽征子。
想起高泽征子,我心头一热。我俩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爱慕的对象。她对我也很好,谈起书和画,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回过神来,我们三个正站在电影院前,我们约好在那儿会合。进电影院前,篮球队主力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离我俩远点坐,看完电影后你就说自己有事先回去,听明白了没有?我想顶他几句,却说不出口。
我照他说的,坐得离他俩远远的看电影。银幕上出现厂长打电话的镜头,他正给高功率电源厂家打电话。这回订货要从几家供货商的投标中选定,而厂长把其他竞标者的标底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某一家—所谓关系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处。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人,等厂长挂上电话,他递过一份报告,上面指出最近产品问题的原因在于某厂家的电源—正是和厂长关系密切的那家。厂长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拿红笔划去不满意的部分。几乎报告的所有内容都不合他意,纸张变成了红色。我抱着一堆成了废物的纸。
那纸又变成了报纸,上面一篇报道写着女高中生自杀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泽征子,自杀原因不明。但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开,说是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她被那个篮球队主力强暴了。征子不会跟别人说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后再没来上学,转到了别的学校。自从在电影院撇下不安的她离去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我把报纸扔进焚烧炉。火苗飞舞。我看见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老鼠。老鼠变成了篮球队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厂长的脖子,把他们扔进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烧成灰烬。
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我:成濑,成濑……
我猛地睁开眼,灯光太刺眼又闭上了,听见有人说:“这样不行,把灯光调暗一点。”再睁开眼,光国教授的小脸就在眼前,他身后还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感觉如何?”教授问。
我用指尖摁摁眼角:“有点发木,没事。”
“睡着了?”
“嗯,像是睡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是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用勉强,今天就先到这儿。”教授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旁边放着奇怪的笔式电筒和胶带。
胶带?记得刚才这儿没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内心潜藏着什么,您弄清楚了吗?”
“还不能说弄清楚了,实验才刚开始。抱歉,现在过多解释恐怕会令你产生不良想象。”
“您的意思是再继续做实验?”
“那样最好,我也征得了堂元老师的允许,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我很累了,头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后说:“你还是休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学,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些什么。那个心理学家究竟做了什么?他真能帮我解开奇怪症状的谜团吗?
电车里很空。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这时我发现双手不对劲,手腕红了一块,像是使劲摩擦过,摸了摸,有点黏。
怎么回事?
我观察了一会儿,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卷起裤脚,果然,脚踝上也有黏糊糊的东西。
是胶带。一定是用胶带绑住了我的手脚。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当时我处在非绑住不可的状态。
我查看周身是否还有别的证据。左胳膊肘内侧有个小小的划痕—去大学之前根本没有。
什么一切正常?—我阴郁地自语。
【堂元笔记】
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国教授阐述了他的见解:一种共鸣效果。这和我的观点一致。
成濑纯一从自由联想进入睡眠状态,顺着我们的引导,讲述了他的一些记忆,它们都以憎恶自己的胆小、软弱、卑劣这种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时代的记忆在他心里投下了阴影,这从他催眠状态下的突然爆发就可以推测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在若生的帮助下摁住了他,发作大约持续了十分钟。
在此之前,他的这些记忆被自身的修养和善良完全遮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表面化。可现在这些潜意识在成形,为什么?
我们必须考虑有什么东西在诱发,根源只能是移植脑片。pet的印象测试结果表明,移植脑片的活动已经大大超出想象。
令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捐赠者的精神类型正在支配成濑纯一。这种类型点燃了他的潜意识,进一步扩大影响,产生了“共鸣效果”。
必须继续讨论对策。委员会中主张再次手术的声音居多,但一提到具体方案他们就沉默了。此外,脑移植手术的这种弊端要是表面化了会非常棘手,这也是事实。
某个委员摇着头说:“我怎么也不信捐赠者的意识会传播。”也许该让他看看今天进行的乐感测试结果。如同我和电脑的预料,成濑纯一的乐感水平和三个月前相比有了判若两人的提高,这一事实有力地说明了捐赠者的影响。
小橘报告说,他开始怀疑捐赠者。
要高度重视,并向委员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