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一辆巨大的红色运货汽车停在路旁一家小酒铺门前。立式的排气管噗噗地响着,从车尾冒出一股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这是一辆闪亮的红色新汽车,两旁漆着几个十二英寸见方的大字——“俄克拉何马城 (1) 运输公司”。汽车上的双轮胎是崭新的,后边大车门的搭扣上显眼地套着一把铜挂锁。那家装着铁纱门的酒铺里,有一架收音机奏着柔和的舞曲,声音已经照没有人听的时候那样拨小了。大门顶上的一个圆洞里,有一架换气的小风扇静静地转着,苍蝇在门窗外急躁地飞着,扑打着门上的铁纱。酒店里面只有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货车司机,他坐在一张圆凳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从咖啡杯上抬头望着那清瘦而又孤独的女招待。他跟她谈着一些得体的、无聊的闲话。“我在三个月以前看见过他。他动了一次手术。割掉了一点东西。割掉的是什么,我记不得了。”于是她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离现在好像还不到一个星期。那时候他看上去身体还很好。他只要不喝醉,倒是个很不错的家伙。”苍蝇不时地在铁纱门外嗡嗡地响。咖啡壶喷着蒸汽,女招待连看也不看,便伸手到背后,把它关掉了。
外边,一个沿着公路边上走路的男人穿过公路,向汽车走来。他慢腾腾地走到汽车前面,把手放在锃亮的挡泥板上,朝挡风玻璃上“不准搭车”的条子看了一眼。他刚想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走,但略一踌躇,终于在背着酒铺那一边的踏板上坐了下来。他还不出三十岁。他的两眼是深褐色的,略微带有几分棕黄色。他的颧骨又高又阔,一道道很深的皱纹顺着脸颊而下,在嘴边弯成了弧形。他的上唇很长,两瓣嘴唇为了要盖住他的龅牙,绷得很紧,因为他的嘴老是紧闭着。他的一双手很结实,长着粗大的指头和蛤壳似的又厚又拱的指甲。虎口上和手掌上都长着亮闪闪的老茧。
这人穿着一身新衣服——全是廉价而又崭新的。他那灰色的鸭舌帽很新,连帽舌都还是硬挺挺的,纽扣也没有掉,并不像作过一阵各种用途——如代替口袋、毛巾、手帕等等之后的便帽那样走了样子,变得胀鼓鼓的。他的衣服是廉价的灰色粗布做的,还新得很,裤子上还留着折痕。他那件蓝条纹布衬衫是有衬料的,又挺括又光滑。他的上装太大,裤子太短,因为他是个高个子。上装的托肩搭拉在他的胳膊上,尽管这样,袖子还是太短,上装的前襟还是松松地在他的肚子上摆荡。他穿着一双名叫“军用式”的棕黄色新皮鞋,鞋底钉满了平头钉,还有蹄铁似的两个半圆形的后掌保护鞋跟,免得磨损。这人坐在踏板上,脱下他的帽子来揩脸。揩好脸,他又把帽子戴上,帽舌拉了几次,已开始走样了。他的两脚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俯下身去,解松了鞋带,再也不把鞋带头系好。在他头上,柴油机的排气管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一股股青烟。
酒铺里的音乐停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广播,但是女招待却没有另换节目,因为她并不知道音乐已经停了。她的指头已在耳朵底下摸到了一个小疙瘩。她想要在柜台后面的镜子里照一照那疙瘩,但又不想让那货车司机看见,因此她就假装拢一绺头发。货车司机说:“在肖尼 (2) 举行了一个大舞会。我听说打死了一个人什么的。你听见什么消息吗?”“没听说,”女招待说着,用指头轻轻抚摸着耳朵底下那个小疙瘩。
外面,那个坐着的人站起来,从货车的车头上方向这边望了一望,仔细把酒店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在踏板上坐下,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袋烟草和一叠卷烟纸来。他慢慢地、熟练地搓好烟卷,仔细察看了一番,把它摩挲平。最后他把烟卷点着,把燃着的火柴插进脚下的尘土里。这时已近中午,太阳逐渐照入货车的阴影里了。
货车司机在酒店里付了账,把找回的两个镍币放进吃角子老虎机 (3) 里。转筒转了几下,他落了空。“他们耍了花招,你反正赢不到钱,”他向女招待说。
她回答道:“不到两个钟头前,有个家伙得了头彩。他得了三块八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他把铁纱门稍微推开了一点。“一个星期到十天,”他说。“得到塔尔萨去一趟,我回来总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快。”
她含怒说:“别把苍蝇放进来。要么就出去,要么就进来。”
“再见,”他说着,就推门出去了。铁纱门砰的一声在他背后关上了。他在阳光里站着,剥去一块口香糖的包皮纸。他是个粗壮的汉子,肩膀很宽,肚子很胖。他的脸色很红,一双蓝眼睛由于在强烈的阳光下经常眯缝着,已成了两条长长的细缝。他穿着军装裤和结带的高统靴。他把那块口香糖放到嘴边,隔着铁纱门喊道:“你可别干什么见不得我的事呀。”女招待已经转身向着后面墙上的一面镜子。她嘟嘟囔囔地回答了一声。货车司机慢慢地吃着那块口香糖,每咬一口,下巴带嘴唇都张得很大。他向那辆红色大货车走去,一路上嚼着口香糖,还把它卷在舌头底下。
那个想搭乘货车的徒步旅行者站起来,隔着车窗望着他。“能让我搭一段车吗,先生?”
司机迅速地回头向酒店那边望了一下。“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的‘不准搭车’的条子吗?”
“当然看见了。可是好人总是好人,尽管有钱的杂种让他在车上贴了条子,他照样肯帮忙。”
司机慢腾腾地钻进卡车,心中琢磨着这句答话的内容。他要是当场拒绝,那么他就不但不是个好人,而且甘受压迫,因为在车上贴了条子而得不到人做伴。要是他让那个家伙搭了车,他自然成了好人,而且还不是哪个有钱的杂种所能任意摆布的。他知道他中了圈套,可是想不出应付的办法。他是要做一个好人的。他又向那酒店瞟了一眼。“在踏板上蹲下,到前面拐了弯再说,”他说。
搭车的人蹲下身子,紧攥着车门把。发动机隆隆地一阵响,排挡咔哒一声推了上去,大货车就开动了,头挡、二挡、三挡,然后在加快速度的呜呜声中推到了四挡。公路在那紧攥着车门的人脚下飞快地掠过,使他头昏眼花。朝第一个拐角走了一英里路,货车逐渐放慢了速度。搭车的人站起来,轻轻打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眯缝着眼睛,掉过头来望着他;他嚼口香糖的样子,就像是思想和印象都先经过他的嘴加以挑选和安排,然后才按着次序装进脑子去一般。他的眼光先落在那顶新帽子上,然后顺着新衣服移到新鞋上。搭车的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蠕动着背部,脱下帽子,拿它揩着流汗的额头和下巴。“谢谢你,伙计,”他说。“我这两只脚丫子跑累了。”
“新鞋,”司机说。他的声音也像他的眼睛一样,有点鬼鬼祟祟,像在探索什么似的。“大热天,你不该穿着新皮鞋走路。”
搭车的人低下头来,望着那双沾满尘土的黄皮鞋。“没有别的鞋了,”他说,“没有别的,就只好穿这一双。”
司机识时务地眯着眼向前望着,把汽车速度加快了一些。“出远门吗?”
“嗯——嗯!要不是我这两只脚累了,我倒是想走着去的。”
司机的问话都含有盘问的口吻。他好像用那些问话撒下网,设好圈套似的。“找工作吧?”他问。
“不,我老爹有块地,四十英亩。他是个分益佃农 (4) ,可是我们在那儿已经很久了。”
司机向大路两边的田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田里的玉米都横倒了,上面堆积着沙土。从尘沙覆盖的土壤里露出小块的燧石。司机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四十英亩地的佃农,他没被沙土赶走,也没被拖拉机赶走吗?”
“的确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搭车的人说。
“好久了吧,”司机说。一只蜜蜂飞进了驾驶台,在挡风玻璃后面嗡嗡地叫。司机伸手把那只蜜蜂小心地赶进一股气流,让它顺风吹出了窗外。“佃农离家出走的现在越来越多了,”他说,“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跑十家。现在到处都是拖拉机。它闯进来把佃农一个个撵跑。你家老头儿怎么还顶得住呢?”他的舌头和牙床又忙着嚼起那块已被遗忘的口香糖来,把它翻来覆去嚼了一阵。每次开口,都看得出他的舌尖在顶着口香糖翻身。
“噢,近来我没听到音信。我从来不写信,我老爹也一样。”他连忙补充一句:“可是只要我们肯写,倒是都能写信的。”
“一向干着活儿吧?”又是那种鬼鬼祟祟想打听什么却又装得漫不经心的口气。他望着外面的田野,望着闪着微光的空气,把口香糖送到腮的一边,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当然啦,”搭车的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看了你的手。准是使大镐、斧头或是大锤什么的。这样你的手上就会发亮。我留意这一类小事情。还因此觉得自豪呢。”
搭车的人定睛望着他。汽车的轮胎在公路上歌唱。“要不要知道些别的事情?我告诉你就是了。你用不着猜。”
“别冒火。我并没有意思要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没什么要隐瞒的。”
“别冒火。我不过喜欢留心一些小事情,消遣消遣。”
“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叫乔德,汤姆·乔德。老头儿就是老汤姆·乔德。”他的眼睛盯着司机出神。
“别冒火。我并没安坏心眼儿。”
“我也没安坏心眼儿,”乔德说,“我只求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他住了嘴,望着外面干旱的田野,望着骄阳肆虐的远处一丛丛不自在地垂着枝条的干旱的树。他从旁边的口袋里取出了烟草和卷纸。他在两膝之间把纸烟卷好,因为风吹不到那里。
司机像牛一样有节奏地、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在等待前面这段谈话所引起的不快全部消失并被忘掉。后来气氛仿佛缓和了,他才说道:“没当过司机的人不会知道干这一行的苦处。老板不准我们让人搭车。我们也就只好干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开着车,除非像我现在这样,为了你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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