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那么,你那次施过洗礼,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你的行为是不是改好了一些?”
乔德想了一想。“没——改——好,说不上觉得有什么好处。”
“那么,你受到了什么坏影响吗?仔细想想看。”
乔德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好处和坏处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他把酒瓶递给牧师。
他叹了一口气,喝了点酒,望了望瓶里剩得不多的威士忌,又喝了一小口。“那就好了,”他说,“我老在担心,我那么爱管闲事,也许对别人有害处呢。”
乔德朝他的上衣望过去,看见那只乌龟已经从衣服里钻出来,正向他发现它时它所爬的方向急急地爬去。乔德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又把它捉住,重新裹在上衣里。“我没什么东西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
“这玩意儿挺有趣,”牧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老汤姆·乔德呢。我想去看看他。我常常想,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现在老汤姆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的情况。我有四年没回家了。”
“他没写信给你吗?”
乔德有些难为情。“ ,爸不大会写字,想写也写不好。他签自己的名字倒是签得跟人家一样好,还爱舔舔铅笔尖。可是爸从来就不写信。他常说,他不能亲口向人家说的话,就不值得拿铅笔写出来。”
“你是出远门跑码头去了吗?”凯西问道。
乔德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在各种报纸上都登出过。”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回事?”他突然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靠着树坐低了一些。下午的时光迅速地过去了,太阳的色调逐渐深起来。
乔德愉快地说道,“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了却一桩心事吧。要是你还在传道,我就不肯说了,怕的是你又要为我祷告。”他喝光了瓶里剩下的酒,随手把瓶子甩掉,那棕色的扁瓶子就在尘土上轻轻地滑开了。“我在麦卡莱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西向他转过身来,眉毛皱得很紧,因此高高的额头显得更高了。“嘿,你不愿意谈这桩事情吧?你要是干了什么坏事,我并不会盘问你……”
“我干过的事,往后还要再干,”乔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揍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醉了酒。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铁锹,就把他打死了。把他的脑袋打成了肉酱。”
凯西的眉头又恢复了正常的位置。“你当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吗?”
“不,”乔德说,“我不难过。我只判了七年徒刑,因为他戳了我一刀。坐了四年牢就放出来了——假释。”
“那么,你有四年没得到家里人的消息吗?”
“啊,有过消息。两年前我妈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去年圣诞节我奶奶又给我寄了一张。嗐呀,同牢的那些伙伴都哈哈大笑了!那张明信片上印着一棵树和一些发亮的东西,好像是雪。那上面还有几行诗:
耶稣温和,耶稣慈祥,
祝你圣诞节快乐健康,
注意这棵圣诞树,
底下有我的礼物。
我猜奶奶根本就没有看一看。大概是从小贩那儿买来的;她选中了上面印着顶亮的东西这么一张。好家伙,我那排牢房里的伙伴们差点儿笑死了。从那以后,他们就把我叫做‘耶稣温和’。我奶奶并不是拿它开玩笑的;她不过是觉得这张画片很漂亮,也就懒得看看上面印的字。我去坐牢的那年,她把眼镜掉了。也许一直没找到吧。”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好不好?”凯西问道。
“ ,还不错。一天照常有饭吃,穿的衣服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有些地方倒是挺好。可惜没有女人,不免叫人难受。”他忽然大笑起来。“有个家伙假释出来了,”他说,“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犯了假释的规矩,回到监狱来了。有个家伙问他为什么要犯规。‘ ,见鬼,’他说,‘我老头儿那里没有新式设备。没有电灯,没有淋浴。又没有书,吃的东西也糟得很。’他说他回到监狱里来,还可以享受几样新式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他说他在外面老是要想想以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得很。所以他就偷了一辆车,又回到牢里来了。”乔德掏出烟叶来,从一叠棕色的卷烟纸上吹开一张,卷成了一支香烟。“这家伙倒是做得对,真的,”他说,“昨天晚上,我一想起往后要在什么地方睡觉,心里就发慌。我就想起我在监狱里睡的那张床,还想起牢里的一个发神经病的伙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和几个伙伴搞了一个弦乐队。演奏得挺好。有个家伙说,我们满可以给广播电台演奏一个节目。今天早上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还等着电铃响才起床呢。”
凯西格格地笑了。“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想得慌呢。”
空中弥漫着灰尘,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玉米秆也像是金黄色的。一群飞燕在头上掠过,向一个水坑飞去。乔德的上衣裹着的乌龟又开始企图逃跑。乔德把他的便帽的帽舌折了一下。现在它渐渐变成乌鸦的嘴那样一个向外伸出的长弧形了。“我看我该往前走了,”他说道,“我怕晒大太阳,可是现在太阳已经不算很毒了。”
凯西把精神振作起来。“我好久没见过老汤姆了,”他说道,“反正我得去看看他。我给你们一家人传过很久耶稣的福音,从来没收过钱,只吃过一点儿东西。”
“跟我一起走吧,”乔德说,“我爸会高兴见到你。他常常说你这张嘴太刻薄了,当牧师不大合适。”他拿起上衣裹着的东西,把他那双皮鞋和那只乌龟仔细卷紧了一下。
凯西拾起他的胶底帆布鞋,把他那双赤脚塞了进去。“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他说,“我老害怕土里有铁丝和玻璃碴儿。我最怕的是划破了脚趾头。”
他们在树荫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那黄色的阳光里,好像两个泅水的人急于要洑到岸上一般。他们赶快走了几步之后,就把脚步缓下来,从从容容地走着,一面想着心思。现在玉米秆的旁边投射出灰色的阴影了,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刺鼻的气味。玉米地完了,接着是一片深绿色的棉花地,深绿色的叶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沙;棉桃正在成长。这片棉花长得不整齐,有水的低洼地上长得很密,高地上却是光秃秃的。这些植物抵抗着阳光,顽强地生长着。靠近天边的远方是一片隐隐约约的黄褐色。那一条土路在他们前面起伏不平地伸展着。一条小溪旁的柳树在西岸排列着,西北方有一片休耕地渐渐长出稀疏的小树丛来了。但是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的气味,空气是干燥的,因此鼻子里的黏液结成了一层硬壳,眼睛里老是淌出泪水来,不让眼珠发干。
凯西说:“你瞧,没有风沙的时候,这儿的玉米长得多好。那才真是呱呱叫的庄稼呢。”
“每年都是一样,”乔德说,“我还记得我们每年的庄稼起初都长得挺好,可就是到了收割的时候就不行了。我爷爷说起初种的那五次,地里还有野草,收成倒是挺好。”那条路顺着一座小山下去,又爬上了另一座隆起的小山。
凯西说:“老汤姆的家离这儿顶多不过一英里了。是不是在那第三个山头那一边?”
“对了,”乔德说,“除非有人把它偷走了,就像我爸当初把它偷过来那样。”
“你爸偷来的?”
“是呀,从这儿的东边一英里半的地方搬过来的。那儿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后来他们搬走了。爷爷、爸爸和我哥哥诺亚本想把整所房子都搬过来,可是没能搬完。他们只搬了一半。这所房子有一头样子挺古怪,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把它劈成了两半,用十二匹马和两头骡子搬过来的。他们打算再去搬另外那一半,把它搭在一起,可是他们还没赶到那儿,温克·曼利就带着他几个儿子把另外那一半偷走了。爸和爷爷有点生气,可是后来过了不久,他们就和温克在一起喝醉了,大家谈起这桩事情,还笑得不可开交呢。温克说他的房子可以做种马,我们要是把我们的房子搬过去,繁殖一下,也许还可以生一窝小房子出来呢。温克喝醉了的时候,真是爽快得很。从那以后,他跟爸和爷爷就交成朋友了。一有机会,就在一起喝得烂醉。”
“老汤姆是个了不起的人,”凯西跟着说。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脚下扬起尘沙,走到峡谷底下,然后放慢脚步,再爬上另一个山冈。凯西用袖子揩一揩额头,又把他那顶瘪了的帽子戴上。“真的,”他重复着说道,“老汤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以不信教的人而论,他是了不起的。我在做礼拜的时候,有时也会看见他,他只要稍微感受到一点点圣灵,就高兴得跳起来。我给你说吧,老汤姆只要受了一点圣灵的感召,你就得赶快躲开,免得让他撞倒。他简直像马棚里的种马似的乱蹦乱跳。”
他们又登上了一个山冈顶上,前面的路在一条山洪冲成的干水沟里,那是一条怪模怪样、凹凸不平的路,两旁都有流到这条沟里的大水冲刷的痕迹。交汇的地方有几块石头。乔德光着脚用小步子一颠一颠地走过去。“你谈到爸了,”他说,“从前他们在波克的庄子上给约翰伯伯施洗礼,叫他入教的时候,你也许没看见他吧。 ,他连蹦带跳,真热闹呢。他跳过了一个像钢琴那么大的小树丛。他跳过去,又跳过来,还像有月亮的夜里的公狼那么大叫。爸看见了,爸觉得自己是这带地方为耶稣跳得最出色的人。他就挑了一个小树丛,比约翰伯伯那个大一倍,他像一只母猪躺在一堆碎玻璃瓶上似的,大叫一声,就朝那个树丛跑过去,猛一跳,把右腿摔断了。这么一来,就把爸身上的圣灵赶跑了。牧师要用祷告来给他接骨,可是爸说,哎呀,那可不行;他一心要找个大夫来治。碰巧那时候没有大夫,只有一个走方牙医,给他把摔断了的腿接上了。可是牧师好歹还是替他祷告了一通。”
他们又拖着沉重的步子,登上了水沟对面那个山冈。现在太阳西落了,已经失去了几分威力;空气虽然还是热辣辣的,那炙人的光线却微弱一些了。路边还是有绷在弯曲的桩子上的铁丝篱笆。右边有一道铁丝篱笆从棉田中间穿过去,两边那些蒙着尘沙的绿色棉秆都是一样,叶子发干,颜色深绿。
乔德指着那划界的篱笆。“那就是我们的地界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什么篱笆,可是我们还是装了铁丝网,爸很喜欢那样。他说一是一,二是二,这样他才放心。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约翰伯伯驾着小车带了六大圈铁丝来的话,这道篱笆是不会有的。他把铁丝给了爸,换了一只小猪。我们不知道这铁丝他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他们放慢了脚步,走上那个山冈,一脚一脚地踏进厚厚的细沙,触到了底下的土。乔德眯着眼睛,回想从前的事情。他仿佛是在心里暗笑。“约翰伯伯真是个疯头疯脑的家伙,”他说,“像他吃那只小猪那样,就很古怪。”他咯咯地笑着,向前走去。
吉姆·凯西等得不耐烦了。这故事没有继续说下去。凯西白等了好些时,最后有些生气似的追问道:“那么,他是怎么吃那只小猪的呢?”
“嗯?啊,你问这个呀,他当场宰了那只小猪,叫妈把炉子生起来。他把肋条肉剁下来,放在锅里,把排骨和一只腿放到烤箱里去烤。他吃完肋条肉,排骨就烤好了,吃完排骨,腿子又烤好了。接着他又撕开那条猪腿,切下大块的肉,送进嘴去。我们这些孩子站在周围直淌口水,他给我们吃了些,可就是一点也不肯给爸吃。后来他吃得太饱了,便呕吐了一阵,睡觉去了。他睡着了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和爸便把那条腿吃光了。第二天早上,约翰伯伯醒过来,他把另外一条腿放到烤箱里去烤。爸说:‘约翰,你要把整只猪统统吃掉吗?’他说:‘我打算吃掉它,汤姆。我想吃猪肉,想得厉害,只怕吃不完就要坏掉一些。你最好拿一盘去,还我两圈铁丝吧,’嗐,先生,爸可不是傻瓜。他让约翰伯伯再吃,等到他吃腻了,驾着马车走了之后,那只猪还剩下一半呢。爸说:‘你怎么不拿盐来把它腌上呢?’可是约翰伯伯却不那么办;他一想到要吃猪肉,就要吃整只的猪,吃够了,就不再转猪肉的念头。因此他就走了,爸便把剩下的猪肉用盐腌起来。”
凯西说道:“我要是还在布道的话,我就会把这件事编出一番大道理来讲给你听,可是现在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你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我不知道,”乔德说,“他无非是嘴馋,想吃猪肉罢了。这使我一想起来,也馋得很。我在四年里只吃过四块烤猪肉——每年圣诞节吃一块。”
凯西煞费苦心地暗示了一下:“也许老汤姆会像《圣经》里所说的,给回头的浪子杀一头肥牛呢。”
乔德轻蔑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爸的脾气。爸要是杀一只小鸡,叫得厉害的是他,而不是小鸡。他是得不够教训的。他老是要把猪养到圣诞节才杀,哪知道猪在九月里就害瘟病死了,使他吃不成。约翰伯伯呢,他没活儿干的时候,就想吃猪肉。他也就真的吃成了。”
他们走过弧形的山顶,便看见了下面乔德家的田庄。乔德站住了脚。“改样了,”他说,“你看那房子。出过什么事了。那儿没人。”两人站在那里,定睛望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