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梦(1/1)
二〇〇〇年九月(克莱尔二十九岁)
克莱尔:我梦见自己走下楼梯,来到外婆的地下室。我左手边的墙壁上,依然残留着乌鸦飞进烟囱时留下的长长的炭灰痕迹;楼梯上、扶栏上积满了灰尘,我为了保持平衡,双手摸得黑乎乎的。我继续下楼,走进儿时一直令我恐惧万分的屋子。屋子里纵深的架子上,放着一排又一排的罐头,番茄、小黄瓜、碎玉米和甜菜根,看上去像是防腐液中的尸体。一只玻璃坛子里装着一只鸭子的胚胎。我小心地打开坛盖,把小鸭子连同里面的液体一起倒在手上,小鸭子喘息挣扎着,“你为什么丢下我?”当它能开口说话时,它就这么问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
我梦见我和妈妈在南黑文居民区一条安静的小道上散步。我抱着一个孩子,我们走着,孩子越来越重,后来我实在抱不动了,便向妈妈求助,对她说我没法再抱了,她却轻松地接过孩子,于是我们继续前行。我们来到一幢房子,穿过短小的走道,进入后院。院子里并排竖着两块屏幕,还有一台幻灯机。草地里,人们坐在椅子上,观看关于树的幻灯片。每次屏幕上都只有一半的树,一半在夏天,另一半在冬天。一样的树,不一样的季节。孩子笑了,高兴地大声喊叫。
我梦见自己站在塞奇威克地铁站的月台上,等待棕色线列车进站。我拎了两只购物袋,保安检查时发现,一只袋子里装着几盒椒盐饼干,还有一具幼小的红发死胎,被保鲜膜包裹着。
我梦见自己在家里,我以前的房间。夜已经深了,房间就着鱼缸里的灯管微微有些亮光,我突然惊恐地发现,有个小生物居然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我赶忙移开盖子,用网筛把它捞上来,是一只长着鳃的小沙鼠。“对不起,”我说,“我把你忘了。”小沙鼠满脸责怪地瞪着我。
我梦见我在草地云雀的楼梯上走。家具都搬完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光柱下漂浮的尘埃,在打过蜡的橡木地板上,仿佛一片金色的池塘。我走到长廊上,扫视一间间卧室,我来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有只木制的小摇篮独自兀立。没有声音,我害怕看摇篮里的东西。妈妈房间里的地板上铺着白床单。我脚下有一滴微小的血珠,它轻轻触到床单的一角,在我的注视下,把整个地面汪洋成一片血泊。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克莱尔二十九岁,亨利三十七岁)
克莱尔:我住在水下,一切都迟缓而遥远,我知道上面还有一个世界,阳光普照,时间像穿过沙漏的干砾。而这里,我所在的地方,空气、声音、时间、感觉都是浓稠而密集的。我和孩子在一座潜水钟里,我们两个都要在这陌生的空间里努力求生。我觉得孤单。喂,你在这里么?没有任何回答。他死了,我告诉爱密特。不,她忧虑地笑着说,不,克莱尔,快看,他还有心跳。我无法解释。亨利在我周围游来游去,他想喂我吃东西,想帮我按摩,想给我鼓励,而我却朝他厉声大吼。我穿过后院,来到自己的工作室。它像一座博物馆,一座陵墓,安静,没有一线生机,没有一丝呼吸,也没有一点灵感,只是那些摆设,控诉似的看着我。我对着那张空荡荡的画桌,对着干燥的木桶和模具,对着刚完成了一半的塑像,说,对不起。我看着塑像的骨架,想,死胎,印有蓝色鸢尾花的纸还包在外面,六月时它看上去曾是多么充满希望。我干净、柔软、粉色的双手,我憎恨它们。我憎恨空旷。我憎恨这个孩子。不,不,我不憎恨他,我只是找不到他。
我坐到画板旁,手握一支铅笔,面前有一张纸,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是一片红色。于是我挑了一管水彩颜料,深镉红的,拿起一支蓬松的大画笔,我往罐子里倒满水,然后开始把纸张涂红。画面闪着光,纸张因为湿润而变得柔软,水分蒸发后又会深沉起来。我看着它蒸发,闻上去有一股阿拉伯胶树的味道。在画纸中央,有一滴小小的、黑色的墨水,我把它画成一颗心脏。不是无聊的情人节礼物,而是解剖学上完完全全的脏器,小小的,像玩偶一样,接着是血管,像复杂的交通路线图一样的血管,向四周延伸到画纸的边缘,固定住小小的心脏,它就像一只陷入蜘蛛网的飞蝇。看,他还有心跳。
到了夜晚,我把罐子倒空,洗净画笔,锁上工作室的门,穿过院子,从后门走进了屋子。亨利正在煮意大利面酱。我进屋时他刚好抬起头来。
“好些了么?”他问。
“好些了。”我让他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九岁)
克莱尔:它躺在床上,有些血,但不多。它脸朝上,努力想要呼吸,小小的胸骨震颤着。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它开始抽搐,鲜血顺着心跳的节律从脐带处涌出来。我跪在床边,把它抱起,把他抱起,是他,我小小的儿子,像一条刚被捕捉上岸的小鱼,挣扎扭动着,即将被空气淹死。我轻柔地抱住他,可他却不知道我就在身边。他很滑,他的皮肤几乎像是虚拟出来的,他闭着双眼,我疯狂地想着人工呼吸,想着911,想着亨利。哦,请别走,让亨利来看看你,好不好?可是他吐起了液体和泡沫,就像海洋生物在水里呼吸,然后他张大嘴巴,我能一眼望穿他的身体,我的手中空空无物了,他消失了,消失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跪着,跪着,我祷告。亲爱的上帝,亲爱的上帝,亲爱的上帝。孩子还在我的子宫里。别动,嘘,躲好。
我在医院醒来,亨利在身边,孩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