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生海海 > 第一章

第一章(2/2)

目录

不管父亲跟上校怎么好,爷爷都不欢喜他进我们家。为什么?因为他是太监嘛,断子绝孙的。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作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爷爷不准晦气恶鬼进门,进来就要赶,不好意思直接赶,时常拐弯抹角赶:打狗,赶鸡,摔碗筷,踢板凳,对我发无名火。所以每次上校来我家,我家总是鸡飞狗跳,不安耽。为这个,父亲和爷爷吵过架。

父亲讲:“什么晦气,你是迷信,人家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爷爷讲:“再好也是太监,裤裆里少家伙。”

父亲吼:“你知道个屁!”

爷爷骂:“你连屁都不知道!有道是‘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知道吗?你整天跟一个断子绝孙的人搅在一起就不怕遭报应。”

父亲讲:“那又怎么啦,难道还会传染我?”

爷爷讲:“你怎么知道不会传染?”

父亲讲:“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啦,怎么传染?”

爷爷讲:“三个儿子怎么了,当初他可是我们村庄风头最旺的人,谁想到会有今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道要变的,如果你太得意,不注意。”

父亲和爷爷吵架,我总是希望爷爷赢,爷爷也总是赢。爷爷念过私塾,后来还在祠堂开过学堂,肚子里有一套一套的老理古训,包括各人的前世今生,包括上校的这个那个,他都能数落出来,归根到底来证明他讲得对。

爷爷告诉我,上校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从小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一样闪闪亮,什么事都比旁人学得快,做得好。比如学木匠,第一年,我父亲只会替师傅打打下手,锯锯木料,使个刨子凿子,他已经会独立做壁橱碗柜,刨子锯子斧头榔头钻子凿子,样样使得神气活现。第二年,已经会箍脚桶,做脸盆,出手的盆盆桶桶,大大小小,滴水不漏,一等的手艺不比师傅少一厘。第三年,蒋介石派来部队扎在我们县城,一次次向山里发兵,阻截共产党的部队向江西方向撤退,兵荒马乱,王木匠回了老家。爷爷以为这下木工房要散场,托关系安排父亲去县城做临工。想不到上校居然一个人照样开张做生意,既当师傅又当徒弟,生意比从前还好。父亲知情后从县城逃回来,做他帮手。

爷爷讲:“你爹就这出息,脱不开他,脱开了就不行。后来太监去当兵,他一个人根本开张不了生意,只好关掉木工房。做师傅靠手艺吃饭,你爹学了几年,手艺顶不上人家几个月,箍出来的脚桶脸盆,水漏得像筛子。”

上校当兵是民国廿四年,秋季的一天,十七岁的他和我父亲照例去镇上赶集市,既买东西也卖东西,买的东西有木料、洋钉、煤油、桐油、铁皮、砂纸、角铁等;卖的东西有洗脸盆、脚盆、米桶、水桶、桌椅、板凳等。到镇上,正好撞上国民党部队在招兵,一个大胡子营长看中上校,连东西带人都被他领走。部队在扩编,要人也要物,东西不挑选,有什么要什么,花钱买;人员挑三拣四,只挑年轻机灵、高大壮实的。营长一眼挑中上校,对同样年轻的父亲却视而不见。父亲想跟走,营长说下回吧,说到底是没看中,不要他。其实父亲后来也是壮实的,老虎嘛,矮壮壮的,沉实得很。但父亲发育晚,那时还没有发开,像团死面疙瘩,小不溜秋又老气横秋,看相实在差。

从此,两人隔开,天各一方。

爷爷讲:“为这个,你爹像只瘟猪,十几天吃喝了就困觉,不做事。直到有一日接到太监托人捎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有一双部队上发的袜子和一件衬衣,你爹的瘟病才好。”

上校在信里告诉父亲,他这十多天都在附近山里受训练,现在部队要出发去江西前线打仗,要求父亲务必管好木工房,守好摊子,等他打完仗回来再一起盘大生意。然而父亲虽有心管,却无力管好,木工房生意一日日败落,熬不到过年,已经关门收摊。与此同时,机灵的上校在部队上更加机灵,表现好,受器重,先给团长当警卫员,后来当班长、排长、连长,一路提拔,出息越来越大。

出门后第四年,他第一次返乡,已是堂堂大营长。爷爷讲当时全村人像看洋人一样去看他,那样子可真神气,腰里别着乌黑的苏联大手枪,腕上箍着银亮的南洋小手表,头上戴着金边硬壳帽,背脊骨立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像大姑娘一样。他回来是奔丧的,爹死了。他爹五十岁不到,正值壮年,一身肌肉,一把蛮力,可以掼倒一头牛。一天他从自家菜地里挖到一个日本佬丢的炮弹壳,比牛脖子粗,沉得重。他力大如牛,用肩膀扛回家,存放在猪圈里,准备到冬天卖给铁匠。当时是夏天,铁匠还在老家做农活。

我们这边木匠都是东阳人,铁匠都是永康人,平时他们在家做农活,冬天没事做,出来做家具,打农具,挣外快。一般一个大村庄总搭配一个木匠和一个铁匠,候鸟一样,贴着季节来去。木匠就是王木匠,铁匠姓张,脸上有一道从额角斜插到耳根的刀疤,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刀佬”。一到冬天,刀佬扛着铺盖到村里,先是挨家挨户收购废铜烂铁,然后升炉打铁,用废铜烂铁打造出一样样簇新的农具刀器,四方八乡卖。刀佬打出来的菜刀,刀背厚实,刀刃青亮,可以砍骨削铁,像军刀,卖得俏。

那炮弹壳一直躺在猪圈的乱稻草堆里,像个小尸体,立起来有半个大人高,称斤两少说七八十斤,卖给刀佬,至少可以买齐一年的农具。上校的爹盼着冬天刀佬来收购,却没等到秋天,连人带两头猪、一只羊、几只鸡,都死精光。老保长从镇上找人来检查,结论是炮弹壳有毒,什么肉碰到它都要烂,把命烂掉为止。上校爹就这么烂死的,死相难看,半边身子没一片囫囵肉,烂成一个大蜂窝,千刀万剐一样。

葬掉父亲,理当日早归队,部队在打仗,身为一营之长,几百号的人性命系在身上,哪有工夫休假?但上门提亲的媒婆接踵而来,拖住他后腿。那年他廿一岁,还没对象,惹得姑娘们流口水,都想嫁给他。我小姑比他小三岁,也想嫁给他,连夜给他织了一双毛线袜。他一天见两三个,四五天没相中一个。

爷爷讲,这是对的,父亲刚死,头七没过,哪合适相亲?大概他也是忌惮这个才没有相中人,因此大家都讲太监不愧是聪明人,好像要做傻事,实际上是在打圆场,阴人阳人——老子和媒婆——都不得罪。

当然,那时他还不叫太监或上校,老保长也不老,但爷爷讲起来一律叫他们太监和老保长。

是太监归队前那天夜里,老保长在家中秘密设筵给他饯行。这倒是老保长的聪明,他当的是伪保长,吃的是汉奸饭,按理要把太监押去县里交差。但老保长一向不做汉奸事,他只吃汉奸饭不做汉奸事,甚至秘密帮国民党、共产党做事。这是上下公认的,所以后来他汉奸的罪名是一点也没有,有的都是功劳,并领到一块奖牌,表扬他抗战有功,伪装工作做得出色。他听说太监在部队上杀过鬼子立过功,心里敬佩,顶着风险,偷偷给他设筵送行。

筵席设在老保长一个手下家里,因为老保长当时有个姘头,家里白眼对斜眼,冷锅冷灶的,待不了客。待客总要吃酒,吃酒总要多叫些人。老保长叫来几个牌桌上的老搭子和姘头陪太监吃酒,吃了酒打牌是例行的。太监第二天要归队,无心打牌,先走,却没有回家。他母亲在家里等不到人,着急,怕他吃醉酒,耽误第二天上路,便上门来寻人。老保长和牌友听了都奇怪,因为筵席早就散场,他们亲自送他出门,没回家又会去哪里?老保长想起酒桌上他姘头的有些表情做派,一下乱了心思,起了疑心,悄悄往姘头开的小店摸去。

老保长一辈子轧过十几个姘头,当时的姘头是个戏子,好像叫春什么,记不清。因为没人叫,都叫她狐狸精。狐狸精的来历大家是明清的,两年前老保长刚当保长时,请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庆祝,她是戏班里的小角色,一台戏下来只有几句唱词,下了戏台什么事都做,扫地擦桌,端茶递水。午间歇场,老保长去戏班里看望演员,她给老保长端茶,眼光亮亮地放任自由。老保长暗暗捏她手,她递上笑脸。老保长一下胆大,摸她屁股。她吃吃笑,小声道这是夜里的事情。当天夜里她脱光身子让老保长摸个遍,就这么相好上。后来她退出戏班子,投靠老保长,来村里开一爿小店,公开做他姘头,直到多年后,老保长去上海赌博败完家业才散伙。

爷爷讲:“戏子就是戏子,骨头轻,管不住身子。”

老保长去小店里看,果然跟他猜疑的一样,太监在他姘头床上!那个时候太监年轻,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裤裆里的家伙比枪杆子还要硬。战争年代保长也是有枪的,一把英式毛瑟驳壳枪。你小子找死敢睡我女人!当时的老保长也不老,一声怒吼,拔出驳壳枪。但哪有经过几年沙场的太监手脚利索,不等他按下枪栓,后者的苏式托卡列夫手枪已经栓开膛满对准他。两管乌黑的枪口像斗鸡眼一样对上,一触即发,吓得月光都抖。真的抖,瑟瑟的,像在发冷。

太监看到月光在对方枪管上抖,心沉下来,先承认错误,是吃醉酒,求原谅,劝他放下枪,有话好好讲。老保长哪里肯,骂爹日娘,咆哮如雷,一边把另只手也搭上,握紧手枪不让它抖。

看样子敬酒吃不成,太监开始上罚酒,威胁老保长:“我数到三你放下枪,我明天就离开村庄,女人还是你的,否则你死定,女人就是我的,我带走。”

老保长骂:“该死的是你!”

太监露出一口大白牙,发出丝丝冷笑:“笑话,你开过几回枪,你摸过的子弹还没有我杀的人多,我是军队上有名的神枪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不信你试试看。”然后开始数数:“一,二……”

没数到三,老保长已经放下枪。

第二天,太监按时归队,小店照常开门,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爷爷讲:“怎么可能没事?老子尸骨未寒就跟人通奸,必遭天杀。当时村里所有老人都这么讲,”那时爷爷还不是老人,“现在我老了,照样这么讲,这是大逆不道,老天不会饶他的。”

老天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站在老人一边,这年冬天,全村人都听闻,太监裤裆里的家伙出了问题,成了绿头阉鸡一只。至于是怎么被阉的,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讲法,一种是老保长讲的,讲他色胆包天,睡了他们师长女人,被师长现场活捉。师长放出两条路叫他挑:一是饮弹自尽,一了百了;二是挥刀自宫,死皮赖活。小子贪生怕死,选了后一条路,是个认&14238;认罚的软壳蛋。另一种正好相反,讲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跟鬼子肉搏,不慎被鬼子的大洋刀刺中裆部,伤到根子,即便这样他还是忍痛割了鬼子的命。这显然是英雄好汉的形象,跟老保长讲的有云泥之别。

但不管哪一种讲法,他裤裆里的宝贝家伙笃定出了问题。

爷爷讲:“这就是报应,老子刚入土,头七还没过,他就不好好尽孝,放肆裤裆里的东西,偷鸡摸狗,老天爷怎么可能饶他?”

爷爷讲:“做人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他挑错了时间睡错了女人,结果一辈子都睡不了女人,这就是报应。”

爷爷讲:“世间海大,但都在老天爷眼里,如来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果。”比如张三李四,比如王二麻子。

每到夏天,在萤火虫漫天飞的夜晚,在臭气熏天的天井或弄堂里,爷爷总是吃着烟,扇着篾扇,跟我和表哥讲这些那个。讲起这些那个,爷爷像老天爷,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间的理,世间的道,什么都知道,讲不完。讲着看着,月亮升起来了,村子安静下来,蛐蛐在石头缝里&13847;&13847;叫,水牛在栏里噗噗喷气,壁虎在墙壁上画画,老鼠在谷仓里唱歌,猫头鹰在后山竹林里哭泣。爷爷讲,它们前世都是人,作了孽才伏了法,转世做不成人,做了蛇虫百兽。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