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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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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算过,这一年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时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当时还是全世界的,各种租界犬牙交错,各色人种混居,各方势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盗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帮,日伪政权,地下组织,鱼龙混杂,打打杀杀,吃喝嫖赌,闹热热,香喷喷,乱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园路一带,三不管,四不辖,灯红酒绿,满大街茶肆酒楼,却是野地一样,英雄好汉,乌龟王八,妖魔鬼怪,贩夫走卒,嘈嘈杂杂,蛮死蛮活的,漫生漫长的,赶不尽,杀不绝。

不老的老保长由年轻的上校领着,走路,翻山,越岭,搭船,乘车,坐火车,两天两夜。第三天凌晨,由一辆黄包车拉着,在黎明的天光中,在淅淅沥沥的雨丝里,拖拖沓沓地出现在冷寞寂静的愚园路上,然后消失在一个巷口,像是被那口子一口吞掉。老保长初来乍到,看新鲜,发现巷子套弄堂,外弄套里弄,暗道一样,曲里拐弯,断头又接头;巷弄两边,有门有窗,却无音无影,死屋一样。天光本来弱,被左遮右蔽,挤在狭促里,不剩几丝。里弄尽头,大墙里伸出半棵黄山栾树,正是花开季节,在一夜雨线抽打下,落满一地花蕊子,粘鞋子。黄包车停在树底下,老保长从车上下来,看到一边屋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头是一个红“十”字,下面是四个黑字:私人诊所。老保长认得字,知道这是看毛病的地方。

老保长讲:“我要看女人,不要看毛病。”

上校解释:“先休息,女人晚上带你去看。”

上校留下一把零钱,告诉他哪里有食铺,哪里上厕所,什么时光来接他去看女人。一番交代,又上黄包车,一眨眼,不见了,只见一通空空的黑弄,像见不到底的黑洞。诊所里有张高脚病床,老保长吃了睡,睡了吃,几次做梦上校来接他。但过了约定钟点,上校迟迟不来,把他急焦得做噩梦。噩梦醒来,见上校从头到脚换一个相,头顶肉色毡帽,脚蹬黑色皮鞋,一身白西服;一只手,指头夹着一根粗壮的旱烟——其实是雪茄;一只手,拎着一只漆藤箱。打开箱盖,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两套行头。换上行头,老保长也换一个人,像上校,也是西装革履,戴帽系领。老保长看着脱下的衣裳,魂不守舍的样子,迈不动脚步,像魂灵藏在旧衣裳里,没附体。上校教着他走,走给他看,抬头,挺胸,提腹,收屁股,伸直腿,脚跟先着地,目光朝天看。

怎么学,老保长都不得要领,不是丢三就落四,看得上校又气又笑。最后,逼得上校用土话连叫他两声保长,点拨他:

“你就记牢自己是保长,这地方就是你的村子,你要去见的女人就是你的姘头,你说一她不敢二的。”

这样总算得到一些体会,身子挺起来,步子实起来,目光弹出来。上校看有些样子,便拉着他走,门口黄包车一直等着。天晴了,朗朗的月光照出黄山栾树一大片黑影子,像一摊水。

黄包车走原路,却不再是原样,前次死屋一样的门口窗里,亮灯点火,有人在门口生着炉子炒菜,有人在窗洞里嚷嚷、骂娘,人影人声交织杂乱,烟火味十足。越是往外头走,灯火越是旺,开店设铺,人来车往(黄包车),人影绰绰,烟火味越是足。穿出巷口,一路的霓虹彩灯喷薄出来,光光闪闪的,烁得人头晕,也兴奋。大街上人多车挤,铺一层潮汐一样的市声,稀里哗啦的,穿来梭去的,是乱的,又是不乱的;两边橱窗一律亮堂,从吃喝到穿戴、到日用,一应俱全,招摇得搔首弄姿的,像是等你去拿,又是碰不着的,因为有玻璃隔着。玻璃,这么多玻璃!灯光,这么多灯光!像是全世界的玻璃和灯光都被集合到这儿,老保长来不及看,眼前和心里是一团乱,是碎掉的感觉。

黄包车一往直前,碎掉的感觉也是一路跟着。开始老保长是新奇的、兴奋的,后来无端地悲凉起来,是孤单的感觉,被抛弃的感觉,好像要被拉去枪毙,是束手待毙的悲凉。车夫恰似体会到他心思,将车子一个慢下来,然后一个转向,弯进巷子里,那些灯火和穿心的乱便倏地消失了。巷子是新式的,样相比刚才出来的巷子要宽大些,也阔绰些,两边多的是高围墙,有的爬满密麻麻的爬墙虎,有的探出一蓬黑森森的夹竹桃,有的甚至架着刺啦啦的铁丝网,总之是一个字:静。开在墙上的院门,多的是大铁门,关死,闭紧,闭声;有的带岗立哨,等于是更加关紧——得用枪才能打开。就是讲,墙和门是勾结的,加到一起,便是静到芯子里,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路上行人稀少,黄包车又添上速度,老保长听到速度的声音,呼呼的,刮刮的。呼呼的是风声,刮刮的是车篷迎风飘的声音,同时老保长心头冒出一串嘀咕声:这是看女人的地方吗?这是关禁闭的地方还差不多,里头的人被钱财和权势关着,守着,罩着,呵着,宠物一样的。好在两天来,一路上,他同上校已达成谅解,两人交了心,结了盟,上校给了他分量足足的信任和服气,否则他真想回头。巷子这么深,这么阔气,这么森严,他总之是觉得古怪、吊诡,鬼知道前面是什么,反正去看女人的样相是越来越不像了,倒像去看女鬼,吸血鬼,对准你脖颈咬一口,血淋漓地被一根温软的舌头吮出、舔光——据说这是很痛快的,他以前听人讲过。

老保长对爷爷讲:“你是知道的,我那时当着伪保长,虽不直接同鬼子打交道,但鬼子的事总归比你们听的多。据讲鬼子有些女佬是专门干这烂事的,男人死在战场上,给她们留下一大堆钱财和地位,她们整天吃香喝辣,吃喝玩乐,最想玩的当然是男人。哈哈,好吃不如茶泡饭,好玩不如人玩人。老巫头,这个你是没体验的,我有,我闯去上海就是奔着这个去的,最后也是体验足的。但那种玩法,咬脖颈,吮血,这个从没玩过,不敢。谁敢?只有鬼子!为什么叫他们鬼子,因为不是人,是鬼嘛。自古以来,你听见过有像鬼子那么糟蹋女人的?从六七岁的小女孩一直糟蹋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大白天,大街上,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都糟蹋,畜生都不如。我在县城亲眼见过,真是不要脸的,也是没有脸的,鬼就是没有脸的嘛。那么女鬼呢?更可怕!我刚才讲过,有的女鬼子就专干那事,咬脖颈,吮血吃,哪天厌了,就把你血吮光为止,真正可怕啊。”

这么想着,魑魅魍魉都追着黄包车来,车子跑得快,它们追得快,比黑风快;巷子钻得深,它们潜得深,比阴沟深。甚至遍地都是,墙头,屋角,树枝间,花丛里,阴沟里,随处都伸着根猩红的舌头,随时都可能从背后扑上来,恶狼一样的,对准你脖颈一口咬。这么想着,老保长也开始不大信任上校,甚至想到,他裤裆里空了,所以只能让女鬼咬脖颈。这么想着,老保长越发不信任上校,也是越发地怕了。

“怕到什么地步?”老保长对爷爷讲,“当车子停在一个院门前,下车时我发现腿是软的,踏在地上像踏在棉花上。更吓人的是,我发现自己裤裆里也空了,两个卵蛋不见了,那东西像乌龟头一样缩进去,只有半个拇指大,隔着裤子几乎摸不着。这你该知道,那东西是最胆小的,你受到惊吓时,它总是首先被吓倒的。”

五四

围墙和周边几乎是同样高的,院门大小也是差不多,双开门,又高壮又宽大,只是并非铁门,是木门:厚实的梓木,漆成大红色,门襟嵌着两盘黑色狮子头门环,像煞两只洞悉人世的大黑乌珠。月色毕竟是月色,上校并不觉察到老保长慌张的神色,付掉车钱即掉头去敲门,用衔环敲狮子头,咔咔两下,停一停,又一下,暗号一样的,门就从里面稀开一个人头宽,并探出一个光头。见是上校,门立即开大,放两人进去。光头对上校点头哈腰,像老保长在县城见到鬼子。

院子不大,当中开路,铺的是青石,两边是修剪整齐的冬青;路尽头是一个花坛,花坛后边是一棵阔叶广玉兰树;树两侧是各一栋西式洋楼,一大一小,大的三层,小的两层。树高过三层楼,枝繁叶茂,挤满天空,也被月光铺满院子,院子因此嫌小,满负荷的。两栋楼都亮着灯,大的窗多,显得更亮。上校领着老保长,熟门熟路的,绕过花坛,径直往大的三层楼走去。

像得到通报,两人走到楼前,刚准备上台阶,一门灯光,水一样扑出来,铺满台阶,同时传出一个银亮的声音:

“啊哟哟,你去哪里了,十几天了,都以为你跳黄浦江了。”

声音比朗的月光亮。她是这儿的主人家,一屋子烟花柳女的总管,俗称老鸨,这里人都叫她小妈,涂一脸桃红和白粉。年纪是看不出的,皮肉却随便看,穿的衣裳那个少,衣裳料子的那个薄啊,灯光都照进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线,也是一身胆量和欲望。走进门,客堂里,沙发上,楼梯上,茶桌前,有站有坐有躺有簇的,散着八九十来个女子,个个是小妈的翻版,穿得少,涂得浓,妖得艳,见了上校,叫得响,像见了亲爹——她们确实也叫他爹:小爹,跟小妈配合的。

小爹也是像足爹,一进门,手上已捏着一沓钞票,啪啪地拍在另一只手掌里,最后拍在茶桌上,转着头,冲四周的人嚷:

“人手一份,不多不少。”

惹得八九十来个女子一齐尖着声又叫又嚷,嘻嘻哈哈,屋子像被火点着似的。

老保长啊啊地发感叹:“啊那个派头啊,啊那个威风啊,你想不到的,也想不通的。这哪是你我认得的那个小木匠!这也不是营长团长的阵势,营长团长只配给他当勤务兵!啊那个夜里啊,我经历了一生世,没见过的钱,没见过的女人,没见过的生死,都活脱脱经历了,一切都像在梦里的梦里。”

上校拍了钱,径直把小妈和老保长领进隔壁一间小屋里。小屋是小妈的私人待客室,弥漫着酒气、香气、胭脂粉、烟味、药水味,混乱得乌烟瘴气,梳妆台上的镜子闪烁出妖气的反光。上校在沙发上坐下,一把将小妈拉在怀里,又一把将那只被老保长掷弃的金元宝嵌入她肥厚的胸沟里。

小妈用手勾住小爹脖颈,嗲着声问:“这什么意思?”一边的薄丝短袖子缩到肩膀上,露出臂膀上绣的一朵牡丹,白肉红花,分外诱人。

上校天花乱坠,把老保长描成自己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对小妈吩咐:这是恩人的嫖资!

小妈咯咯咯笑,笑弯了腰,两只肥奶从蕾丝花边里放荡出来,一口吴侬软语腔调的北方话嗲声嗲气钻出来:你这是要他命呢,我看他年岁也不轻壮了,哪消受得了这宝贝疙瘩?上校讲这你不管,你只管给他消受,享受,是我欠他的。几番来回,小妈正式行使职权,从茶几隔层抽出一本相册,啪啪翻着,对老保长讲:货都在这儿,编了号的,一到十九号,没有四号、十三号、十四号,总共有十六人,除掉九号,其他十五个号,任你在一个月内随便享受;中途也可能送来鲜货,你照样有权享受,只要她们有空档,你有力气,只怕你消受不了。

上校问:“为什么要排掉九号?”

小妈答:“我确定她染上病了。”

上校讲:“那得叫她走,留着害人呢。”

小妈讲:“我就要留她专门用来害人。”

当天夜里,老保长吃了两份夜宵,叫了五个号。清早走时,小妈把他叫去隔壁两层楼吃早饭,一边问他许多事:同上校结交的来历、行业、收入、老家、住的酒店,等等。老保长都照上校事先规定的讲,全是瞎话,不透露一丝真相。两人往来的声音一律小,做贼骨头似的。老保长预感楼上房间里睡着她男人,兴许正是上校。

分手时,小妈对老保长讲,以他这个年岁,一夜能叫五个号,不是饿鬼就是煞佬。如果他能这样坚持三日,说明真是煞佬,那她也是他的,照样也是免费用。

老保长笑道:“这是个大骚货,专挑能干的,那些号都是她的试验田。”

爷爷不高兴:“你同我讲这些做啥?我不要听,快讲事实吧。”

老保长训道:“冤有头,债有主,壳得一层层剥,话得一句句讲,你不听这些哪听得懂事实。你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有多稀奇,我要不经历也理解不了的。”

我连这些都已经理解不了,叫了五个号,什么意思?试验田什么意思?如果不排四号和十四号,是因为“四”“死”音近,不吉利,那为什么不排十三号?还有,九号得的什么病?一定是传染病吧——我想应该是肺病。可肺病是要传染身边所有人的,怎么可以专门用来害人?我理解不了,完全理解不了。当然最不能理解的是上校,他不是在当军统特务嘛,上有上级,下有下级,有组织和使命任务的——专门除鬼杀奸,怎么搞得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跟个大流氓似的?

五五

这一个月——老保长继续讲——我白天就待在他诊所里无所事事,夜里就去那里吃喝玩乐。我可以随便叫吃叫喝,也可以随便叫号,这日子过得真叫舒坦,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不大见得到他人,我是讲太监,他似乎是躲着我,也似乎真是忙,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的,提了箱子就走——手术箱。他的诊所开得怪,通常不开门,却又是名声在外,时不时有人寻上门,要不就把他接走。这些人,寻来的也好,接走的也好,都有来头的,不是大富大贵,就是藏枪带刀的,都有名堂。有些人他不许我见,就临时把我支开,有些可以见的,我就当他配手的角色,负责端茶倒水,迎来送往。这些人多半是非富即贵,出手阔绰,给我小费都是大钞票。

刚才讲了,我晚上都在那儿吃喝玩乐,玩乐什么?就是嫖和赌。嫖赌是一家,有嫖必有赌,我就是在那儿迷上赌博的。怪得很,头些年我都赢的,后来有些小输,最后你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记得清爽,这是抗战最后一年五月里的事,我把祖传的台门屋典给当铺,准备最后一赌,赢了钱去买个县长当,输了就跳黄浦江。最后输个精光又不敢跳江,就回来认&14238;了,猪狗一样活着。世上事就是这么怪,我骨头里是讨厌鬼子的,但命相里鬼子好似是旺我的,他兴我兴,他败我败,赌桌上都是这样的。

爷爷又驳他:“讲这些做啥,我都清爽的。”

是的,这些你都清爽——老保长回头讲——那个月里,头半个月,我把那里的每个号都叫了个几遍,后半个月我只叫一个号——七号,其他人厌了,只对七号好,她也对我好。人就是这样,你好我好,合配的,对上的。就是这七号,把我拉到赌桌上,天天赌,输了我全认,赢了对半分。她赢了很多钱,因此对我愈加好,后来我反复去也是念着她的好去的,这就是我的命,要被她害惨痛。

好了,现在可以讲你要的事实了,就是这个七号,后来对我透露了不少太监的事。先前那半个月,我叫遍每个号,也问遍每个号,想打探太监一些事,没一个号敢对我吐一个字,显明是那个大婊子(小妈)下过死规矩,不准她们讲。后来七号对我好,信我服我,也是被我催着,诱着,慢慢开始对我透露一些事。许多事也是以后一年年长出来的,我就总着给你讲吧,全是稀奇事。

原来太监名义上在开诊所,实质上是军统特务,诊所是掩护身份用的。他的顶头上司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亲信,一个漂亮到每根眼睫毛、凶狠到每根汗毛的女特务,据讲也是戴笠的姘头。一次她在南京受伤,连夜送出城,送到太监手上,太监不但救了她的大命,还意外送她一条小命,给她当了一回接生婆。这故事太监自己公开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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