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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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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到一起,请吉普赛人首领接着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乌斯卡里斯夫人此前的真实经历,托莱多现在都已心知肚明。但在一段时间内,他爱恶作剧似的和她谈弗拉丝克塔·科纳德斯的事,就好像在讲另一位他有心结识的迷人女郎。按他的口气,这位女郎或许是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幸福的人,也是可以让他就此定性、不再见异思迁的人。不过,托莱多最终还是厌倦了男女间的私情,他和乌斯卡里斯夫人的关系也渐渐断了。

托莱多的家族一直沐浴朝廷的圣恩。马耳他骑士团在卡斯蒂利亚大区的负责人职务空缺后,朝廷有意栽培他上任,于是骑士赶紧起程去马耳他。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失去了保护人,而布斯克罗斯设下诡计想陷害我那个身为制墨高手的父亲,也就没人可以干预了。于是,我将整个阴谋都看在眼里,却无法出手阻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刚开始讲我的故事时就说过,每天早上,我父亲都会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接着,他又会来到朝向垂直小街的另一座阳台,等邻居面对着他出现后,问候一句“agour”。要是没能和人打声招呼,他是不肯回屋的。邻居也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于是纷纷抓紧时间露面,接受他的致意。但除此之外,他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日常来往。

这些善良的邻居后来搬了家,取而代之的是两位西米安托女士,她们是堂罗克·布斯克罗斯的远房亲戚。西米安托夫人是姑妈,四十岁上下,五官显得还很年轻,面相温和,但有点故作正经。西米安托小姐是侄女,身材颀长,长相出众,眼睛相当秀美,一双玉臂更是美得令人赞叹。

这所房子刚空下来,两位女士便搬了进去。第二天,我父亲来到朝向垂直小街的阳台上时,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有了两位新邻居。她们接受了他的致意,并带着极为优雅的神情向他回礼。这意外的一幕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他还是转身进了屋,两位女士也没有继续逗留。

他们保持这种方式,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个星期的招呼。到了这星期的最后一天,我父亲发现,西米安托小姐的房间里有一样让他感到无比好奇的东西。这是个小玻璃柜,柜子里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水晶瓶:其中一部分瓶子装满了色泽艳丽的颜料,看起来是用于染色的,另一部分瓶子装着金色、银色或青铜色的沙粒,最后还有一些瓶子装的是金色的清漆。玻璃柜就放在窗户旁边。西米安托小姐上身只穿着件简单的紧身胸衣,就开始忙来忙去,她一会儿取出这个小瓶子,一会儿又去找另一个。她到底用这些瓶子来干什么呢?我父亲猜不出来,也没有侧面打探消息的习惯——他遇到事情宁可不清不楚,糊里糊涂。

有一天,西米安托小姐紧靠在窗边写东西。她用的墨看起来太浓了,她于是往里面添了点水,但墨一下子又变得很淡,没办法再继续使用了。我父亲被她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仪态所打动,便装了瓶墨水,派女仆送给她。女仆回来时,除了转达对方一再的谢意外,还带了个纸盒,盒子里放了十二根西班牙蜡[1]做成的火漆蜡棒,每根颜色都不同,盒子上印着漂亮的图案,还配了些精彩至极的格言警句。西米安托小姐成日里在忙些什么,我父亲这下子全明白了:她忙的事和他本人的工作很接近,而且可以说是互为补充的。按照行家的看法,制蜡的工艺比制墨的工艺更考究、更完善。他怀着满心的仰慕之情折好一个信封,拿出笔,蘸上自己精美的墨水,写了个地址,然后用刚刚拿到的新蜡,小心翼翼地把印章盖上去。印章盖得可以说非常完美,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个不停。

当天晚上,他去了趟莫雷诺书店。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带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纸盒子,盒子里也放着十二根西班牙蜡做成的火漆蜡棒。他取出蜡棒现场试验了一下,所有人都连声赞许。这件事让我父亲犯了一晚上嘀咕,夜里做梦也梦到了西班牙蜡。

第二天早上,他和往常一样来到阳台,与邻居打招呼。他甚至已经张开口准备多说几句了,但最后还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便默默地回到了房间。不过,他还是选了个最佳的位置,观察西米安托小姐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只见那位丽人举着个放大镜,细细察看女仆擦拭过的家具。她发现了一小撮灰尘,便马上把女仆找回来重擦。我父亲原本就注重自己房间里的整洁,现在看到自己可爱的女邻居也这么爱干净,对她的尊重不免又增添了许多。

我说过,我父亲每天主要干的事就是抽抽雪茄,点点行人的人数,或是算算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瓦片的数量,但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花几个小时做这些事了。几分钟不到,他就分了心,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他不断拉向那座朝向垂直小街的阳台。

最先注意到这一转变的人是布斯克罗斯,他好几次当着我的面言之凿凿地说,堂费利佩·德·阿瓦多罗很快将以自己的真名面对世人,那个“大墨坛”的外号就要离他而去了。尽管我不太懂法律方面的事情,但我能猜出来,我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对我来说肯定不会是件好事。我于是跑去找姨妈达拉诺萨,请她无论如何做点什么,以防止出现不幸的结局。我姨妈听了我告诉她的消息后,极为难过,赶紧去找自己的舅父桑特斯。可是,这位德亚底安修士答复说,婚姻是很神圣的圣事,他无权干涉。不过,他还是许诺,他会留意此事的进展,以确保我的利益不受任何损害。

托莱多骑士已经移居马耳他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因此,我只能无力地静观事态发展,甚至偶尔还会助推一下。布斯克罗斯从不去见他这两个亲戚,只与她们保持信件沟通,他委托送信的那个人往往就是我。

西米安托夫人既不上别人家,也不接受别人来自己家做客,而我父亲更是近似于足不出户。他并没有随便更改自己原先的起居安排,也没有随便放弃去戏院的老习惯,但只要天上出现一点点雾,他就可以拿来当不出门的借口。这段日子以来,他基本上片刻不离朝向垂直小街的那半边屋子,从早到晚地看西米安托小姐弄她的瓶子,或是西班牙蜡做成的火漆蜡棒。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秀美玉臂一直晃来晃去,让他浮想联翩,他已经完全无法再想别的事了。

对面出现的一个新玩意儿再度引发了他的好奇心:这是个形状和他的墨坛颇有几分相似的坛子,但体积要小得多,坛子放在一张铁制的三脚桌上,三脚桌下点着几盏灯,使温度始终保持在微热的区间。没过多久,旁边又多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坛子。第二天,我父亲上阳台说完“agour”之后,张开口,准备询问这些坛子的用途,但他实在没有说话的习惯,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屋里。

好奇心一直折磨着他,他决定派女仆再给西米安托小姐送一瓶墨。女仆回来时带了三个小水晶瓶,里面分别装着红墨、绿墨和蓝墨。

第二天,我父亲去了趟莫雷诺书店。他在那里见到一个在财政部任职的人,此人胳膊下夹着张财务状况表,上面有几条纵栏是用红墨水填的,项目名称用的是蓝墨水,线框用的是绿墨水。这位财政部职员说,这套墨是他一人独有的,他可以打赌,没人能拿得出和他一样的墨。

此时,来了个我父亲从没见过的人。他走到我父亲身边,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您是制作黑墨的大行家,不过,这些颜色的墨您做得了吗?”

我父亲不喜欢别人质问他,顿时显得无比难堪。他张开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也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径直回家找到他那三个瓶子又带来,瓶子里的东西让众人惊叹不已。财政部职员在征得我父亲许可后,各取了一点样品。赞美声让我父亲无比陶醉,他暗暗将这份荣耀归功于美丽的西米安托小姐,但直至此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一回到家,他就找出那本谈墨水制作法的书,经过仔细查阅,他发现有三处地方谈到制作绿墨,七处谈到红墨,两处谈到蓝墨,所有这些内容乱糟糟地全进了他的脑子。可是,只要他一想事,西米安托小姐的那双玉臂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身上某些沉睡良久的感觉又苏醒了,它们向他发出信号,要让他感应到它们的威力。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和两位美丽的女士打完招呼后,终于下定决心,要询问她们的姓名。但他张开口之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好回到自己的屋里。

接着,他又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那座阳台。他发现,街上来了位衣着较为考究的男子,男子的手上提着个黑色的瓶子。他明白,此人肯定是来向他求墨的,他于是把坛子里的墨好好地搅拌了一遍,以保证接出来的墨在质量上没有瑕疵。坛子的开关阀现在是安在坛身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这样可以确保永远不会出现大块的墨渣。那个陌生人进了屋,我父亲替他把瓶子倒满。但这个人并没有走,他把墨瓶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坐下来,问我父亲他可不可以抽根雪茄。我父亲本想回答他,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陌生人便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就着桌子上的一盏灯把烟给点着了。

这个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无情的布斯克罗斯。“阿瓦多罗大人,”他对我父亲说道,“您在这里造的,是一种给世间带来过诸多罪恶的液体。借助它,人们设计过多少阴谋,筹划过多少背叛,玩弄过多少骗人的把戏,又出版过多少糟糕的书!所有这些罪恶,全是在墨的流动间完成的。更何况,人们还能用墨来传情,于是破坏夫妻间幸福、损害夫妻间名誉的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全和墨有牵连。对我这个观点,您做何感想,阿瓦多罗大人?您一句话也不说。当然,通常情况下,您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的。这也没什么,我就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吧,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啊,过来吧,阿瓦多罗先生,请您坐在这把椅子上,我会把我的想法说给您听的。我敢说,从我这个墨瓶里,将来会出来……”

布斯克罗斯一边说,一边猛地将墨瓶推了一把,墨全泼到了我父亲的膝盖上,他赶紧擦拭一番,然后换了条裤子。再回来时,他发现布斯克罗斯正举着帽子等他,看起来是要向他告辞。我父亲见他要走,心里很高兴,便去为他开门。布斯克罗斯确实出了门,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对了,”他对我父亲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我们都忘了,我的瓶子现在是空的了。不过,您就别费这个事了,我自己来操作吧。”

布斯克罗斯取了只漏斗套在瓶口,然后打开开关阀。瓶子装满,我父亲再次去开门,布斯克罗斯跟着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我父亲突然发现,开关一直是开着的,墨已经漫进房间。我父亲赶紧跑去关开关,但就在此时,布斯克罗斯又回来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这里弄成了一锅粥。他再次把墨瓶摆到桌上,然后在原先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他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就着桌子上的灯把烟给点着了。

“对了,阿瓦多罗大人,”他对我父亲说道,“我听别人说,您儿子曾经摔进过这个坛子。我敢担保,假如他会游泳,就肯定不会有事。不过,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个坛子的?我觉得产地应该是埃尔托沃索吧。土质真是出类拔萃啊,那里的人一般用这种土坛炼硝石。这土的硬度和石头差不多。请允许我用这根杵来测试一下。”

我父亲想阻止他的测试,但布斯克罗斯已经举起杵朝坛子猛敲了一下,坛子应声裂开,墨像瀑布一样喷涌而出,将我父亲从上到下浇了个遍,也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浇了个遍,布斯克罗斯同样不能幸免,被浇得全身都是墨渍。

我父亲平日里是极少极少开口的,但这一次他终于拼尽全力放声高叫。两个女邻居闻声而出,在自家的阳台上探头张望。

“啊,女士们!”布斯克罗斯叫道,“刚才这里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事件,大坛子碎了,房间被墨淹了,大墨坛大人再也无法忍受了。女士们,请你们展现基督徒的爱德,来做做善事,把他接到你们的房间去吧。”

女士们欣然接受了提议。我父亲尽管非常慌乱,但得知自己有机会接近那位美丽的女士时,心中还是有几分暗喜。他感觉,西米安托小姐已伸出那双秀美的玉臂远远地迎候他,并向他露出了最亲切的笑容。

布斯克罗斯扔了件外套搭在我父亲肩头,让他去两位西米安托女士的家。他前脚刚进她们的家门,后脚便跟来一条坏消息:他家楼下是一位布料商的店铺,店主人上来对他说,墨渗进店铺,自己已派人找司法人员来核算损失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人上来向他传话,房东也无法忍受他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就这样,我父亲被逐出了自己的住所。他全身上下都是墨渍,那副模样说是天底下最凄惨的样子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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