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在黑暗中的人们>(2/2)
“不给。”
“啐……那就算了。还有,你去<杰丹>那么多次干吗?”
一瞬间一弥差点听漏。
倒抽口气看着街童的脸。街童被他的气势震慑,担心会被他打一顿,连忙以细细的双手护住蓬乱头发底下的脑袋,身体僵硬。
“我问你,我进去<杰丹>几次?”
街童从双手之间探视一弥认真的脸,以怀疑的眼神说:
“……你在说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不是的,我当然知道。”
“你……”
街童指着广场的钟塔。半眯着眼睛,张大嘴巴。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以怪异的抑扬顿挫与连珠炮的速度开口:
“十一点二十二分进入<杰丹>!四十六分冲出来,跳上马车!十二点九分回来!与发型怪异的贵族和两个巡警一起!然后在十二点三十分整出来!”
“……你还记得真清楚。”
不太相信的一弥喃喃说道。街童叹口气,朝着别的方向。
“……不过的确没错。我是来过<杰丹>,不会有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店员都说没看过我。就连马车车夫都说没载过我……”
街童绷紧脸颊,似乎是在笑。
“你真是个笨蛋。只要拿了钱,要说多少谎话都可以。我如果从<杰丹>他们手中拿到几张纸,也会说我没看过你。那个车夫一定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纸。”
一弥默默不语。然后又说道:
“可是……我第一次进去时看到的房间,内部装潢完全不同。墙壁、吊灯、地板都不一样……所以他们还说我是在做白日梦。”
“……给我纸。”
一弥虽然想要抱怨,但还是掏出钱包,递上一张纸币。街童张开嘴唇,迅速将纸币藏在身上某处。然后半睁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以怪异的口吻说道。
“十一点五十分!一群男人从后门进去!拿着许多东西!”
“……东西?”
“装油漆的白铁罐、刷子和……卷起来像是金色纸张的大东西!卷起的地毯!穿着沾满油漆的连身工作服!”
“……应该是油漆工人。”
“十二点四分出来!没有金色的纸和地毯!匆匆忙忙搭马车离开!”
“金色纸张……应该是壁纸。出来的时候不在手上,表示在<杰丹>里面用掉了。恐怕就是把那个房间的墙壁从棕色变成金色。”
街童睁开眼睛。话中混着呵欠——
“……说到十二点四分,就是你们回来的五分钟前。”
“嗯。一定是我一离开就匆匆忙忙重贴壁纸,铺上地毯吧?他们贩卖的商品里应该有很多吊灯……只不过……”
一弥耸耸肩。
“前题是你说的话是真的。你真的有办法记得这么清楚?”
一弥半信半疑看着街童,对方也睁开小眼睛瞪着一弥。似乎自尊受到伤害,脸颊发抖——
“我从不撒谎。我一直在路边看着,到现在为止也看过很多事,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就因为我这副模样……你也不相信吧?”
“不,我是……”
“我一直待在这里,注意到很多事情。所有进入<杰丹>的客人我全都记得。你看,那个一轻女人……”
街童指着抱着许多紫色纸袋出来的女性。
“她在两小时前进去,现在才出来。买了很多东西,抱着五个纸袋。还有现在走出来的老爷爷……”
接着指着快步走出的老人。
“只不过三分钟就出来了。我也知道他买了什么——拐杖。虽然没有包装,但是他进去时没有拿拐杖,所以我知道。一定是因为立刻就要使用,所以才没有包装,只是把标价拿掉。我……我每天都在这里看着<杰丹>的客人。”
“可是我,你……”
“每个月都会有两、三个没出来的客人。”
“我只是对于你的准确感到……咦?没出来是什么意思?”
街童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害怕地缩起身体:
“进去之后,没有从前门出来,也没有从后门出来。过了好几天都没出来。有些客人进入<杰丹>之后就消失了。全都是年轻女人。”
“……如果这是真的,应该去报警才对吧?”
街童露出发黄的牙齿,愤怒地说:
“我跟巡警说过,跟他说女人消失了。结果就是被打了一顿。他把我当成说谎的小孩。被狠狠揍过之后,还被警察赶走。巡警还说‘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你一定是说谎’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只是在这里看着。”
一弥盯着滔滔不绝说了一堆的街童。
一弥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进入<杰丹>、何时出来。他竟然说记得所有出入<杰丹>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是却觉得他说的话有奇妙的可信度。刚才那个老婆婆,也指着百货公司说:“我的女儿被它吃掉了!”搞不好那就是进入百货公司之后就再也没出来的意思。
还有一弥看到不知为何被装在箱里,发出叫声的少女……
(啊……!)
一弥突然想起。
刚遇到这个街童时,不知为何低声呢喃:“……95”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一弥钱包里的零钱掉在地上的瞬间……
(不会吧……)
一弥悄悄掏出钱包,开始数起里面的零钱。在那之后,付给街童和马车车夫的钱都是纸币。硬币的合计金额……
正好是957。
(……太厉害了!)
一弥再次看向街童。脑筋好得惊人的街童,却皱着污黑的脸,双手护头深怕被打。
“你……”一弥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想要唤住街童。就在这时……
“把女儿还给我!”
老婆婆不知何时又逮住一弥,肮脏脸上闪闪发亮有如动物的漆黑眸子瞪着一弥。以惊人的力量抓住衣襟,用异国腔调哀号:“帮我把女儿找回来!”
“呃、那个……请放开我!”
听到一弥大叫,老婆婆连忙往后退,害怕地抬头看着一弥。眼眶开始积起眼泪:
“跟我一起找回女儿……!”
低下头,声音突然变细,然后又抬头看着一弥的老婆婆,脸上出现拨云见日的表情。先前的疯狂已不复见,冷静与理性重回眼眸。
“她是四年前在这里消失的。我和女儿是观光客,两人一起进入百货公司。可是、可是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没有出来……?”
“女儿想要买洋装,我说我要买给她。她带着洋装一个人走进试衣室,可是我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出来,打开门才发现她不在里面……里面没有任何人!”
老婆婆开始啜泣。
一弥突然想起从同班同学艾薇儿那里听到的怪谈,里面确实有类似的故事……在百货公司试衣室里失踪的贵妇……老婆婆的故事,确实与那本收集苏瓦伦传闻的书中描述相当类似。
还有布洛瓦警官说过的<消失在黑暗中的人们>事件……
难不成真的常有客人在<杰丹>消失,但是却没有被揭发,只有在人们之间流传,成为怪异的传闻……
老婆婆满是皱纹的脸,黑色的污渍在泪水下变得极为吓人。带有几条皱纹的眼皮垂落在眼珠上。褴褛衣衫中不知道放着什么,大大鼓起。
一弥再度想起艾薇儿说过的另一个怪谈。穿着流浪汉服装的杀人魔,旧衣服里面吊着许多小孩的尸体……
老婆婆像是要打断一弥的思绪,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百货公司的店员都很奇怪,竟然说没看过我女儿。就连介绍洋装的店员……都说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包括门房、所有的人……他们都说从来没看过我女儿。分明就是他拿着洋装在我女儿身上比弄,还在旁边说很好看,说服我女儿到试衣室……!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我女儿消失了……就这样……已经过了四年。一定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一弥想起自己第二次进入<杰丹>的情况。所有人都宣称没看过一弥,就连进去过的房间,内部装潢也完全改变。而且一弥看到在箱子里求救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
一弥烦恼了好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用力握着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绑着红缎带的纸包。一到苏瓦伦就在烟斗店买下的鞋子造形的可爱烟斗架——要给维多利加的礼物。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
(我绝对不是在做白日梦。如果维多利加在这里,一定可以立刻解开谜团,还会打着呵欠,抱怨她又要无聊了。没错。维多利加,如果你在……)
粗哑的声音在脑海里苏醒。
(告诉你,那是欲望啊……!)
一点希望重回一弥的眼眸。
位于图书馆最上层的静谧植物园——谈论怪谈流行的朋友,娇小、怪异却思绪清楚的脸蛋浮现在眼前。还有仿佛老婆婆的粗哑声音说的话……
(人们的欲望——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东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里寻求,因为没有人看过神;有人到爱情里追寻。因为没有人看过爱。于是有些人便到怪谈里去追寻。)
她一面冷笑,一面对斩钉截铁说着自己不相信灵异现象的一弥说道:
(尤其是说出这种话的人,遇到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时,特别脆弱。)
一弥用力点头。不由地浮起一个安心的笑容。
(维多利加……说话粗鲁、个性阴晴不定又自大,每次都惹人生气的维多利加……如果是你,一定会相信而且仔细听我说话,当然也有愤怒与恶言恶语,但一定会试着找出真相。至今发生的事情,当然不是白日梦,全部都是碎片。对我来说虽然是头痛的谜团,对维多利加来说只是混沌的碎片——她一定会试着重新拼凑,而且对于无聊得要死的“被囚禁的公主”来说,这只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况且维多利加昨天才向我耍赖……!)
维多利加在图书馆最上方的植物园,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挥舞细小的手脚,这么说道:
<你要在明天之前卷入怪异事件当中,烦恼到快要死掉!>
<不用担心——>
<只要我高兴,立刻可以帮你解决。>
……至于她高不高兴,实在有那么一点,不、应该说是相当不安,但一弥还是尽量不要去想。只见他往<杰丹>对面的咖啡座走去。
怪异的街童跟在他身后。
面向石板路的露天开放式咖啡座,中午时分显得相当拥挤。一弥询问店员是否可以借用电话,很爽快地得到使用店内电话的许可。
一弥拿起听筒,请接线生接通圣玛格丽特学园,先找到塞西尔老师。
‘久城同学,买到<蓝蔷薇>了吗?’
听到塞西尔老师无忧无虑的声音。一弥急忙说:
“现在没空说那个,老师。请帮我接维多利加!”
‘想听她的声音?’
“……请别说那种恶心的话。不是的,我有急事……”
‘是、是,急事是吧。那我就告诉她,久城同学以急事做为藉口,为了听到维多利加的声音,特地从苏瓦伦打电话回来啰……”
“才不是这样!喂、塞西尔老师?请不要多管闲事!”
不理会一弥的叫声,塞西尔老师笑着切换电话。一弥抱着头,心中烦恼如果塞西尔老师不是开玩笑,真的这样告诉维多利加的话该怎么办。不管怎么想,都无法想像维多利加也因为一弥远行而感到寂寞,想要听听他的声音。甚至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一弥不在学校里。即使一弥一周、一个月不在学校,维多利加也不会注意,只是待在那个植物园,埋在书堆里抽烟斗,对着某天出现的一弥,和平常一样——
<原来是你啊——>
以麻烦的表情看了一眼,顶多只是这样吧。
(……啐!)
这么一想,一弥突然感到寂寞。不知为何竟然生起气来。维多利加的缺点一一浮现在脑海,然后又消失,就这么反复不停。
(爱逞强又爱摆架子的维多利加……!小不隆咚、怕痛、被囚禁的维多利加……)
一弥不知为何垂下头。
——维多利加始终没有来接电话。
初夏炫目的目光照进咖啡座。反射在人行道的白色石板……
寝室 bedroo 3
那里是阴暗、狭窄、满是小小的维多利加呼出的空气,闷热不舒服的地方。也因为不断上升的体温,维多利加几乎快要晕倒了。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呼、呼……”吐出灼热的气息。小手紧握羽毛被一角,缓缓睁开绿色眼眸,口中不住呻吟。眼眸带着减弱却依然倔强的闪亮光芒。
维多利加念念有词:
“我绝对不出去……!”
或许是听到这声音,黑暗之外传来困扰的叹息声。
——塞西尔老师穿越迷宫花坛,来到维多利加的寝室。
“那个、维多利加,有电话……唉呀,医生。”
进入寝室的西尔老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房间的一角,有个身穿白外套的矮小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来。迷你桌上还有一个打开的四方形皮包。老人一手拿着半透明的大针筒,眼睛盯着塞西尔老师。
塞西尔老师看看床铺。
没有维多利加的身影。鼓起的羽毛被微微颤抖。塞西尔老师在脑中想像被子里的东西,差点就笑出声来。
“唉呀、这……”
“塞西尔。我才说要打针,就变成这样。”
穿着白色外套的老人是村里的医生,以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看着塞西尔老师。鼓起的羽毛被里传出奄奄一息的粗哑声音:
“会痛的绝对不要!哈啾——!”
“就是痛才有效啊,维多利加。”
“骗人!”
“……我没有骗人。”
“…………”
“维多利加!”
“…………”
即便放声大喊,戴着圆眼镜的塞西尔老师还是令人联想到胖嘟嘟的小狗,实在是一点魄力也没有。被窝依然一动也不动。
医生耸耸肩:
“要是硬把被子掀起来,恐怕会响起无法想像的凄惨叫声吧……塞西尔,这个小不点是你的学生,想想办法吧。”
“要我想办法……”
伤脑筋的塞西尔老师开始思考。
整个寝室只剩寂静。
除了被窝里不时传来打喷嚏声,没有其他的声音。风吹动法式落地窗,发出细微声响。树叶反射初夏阳光,闪闪发光。
“……啊!”
塞西尔老师拍打自己的手掌,指着隔壁房间:
“我都忘记自己为什么过来了。维多利加,你的朋友打电话给你……”
“……骗人!”
“为、为什么?”
“我才没有朋友。”
维多利加以微微带着寂寞的声音喃喃自语。塞西尔老师接着说:
“那,久城同学算什么?”
——羽毛被微微动了一下。
蠕动、蠕动、蠕动……不一会儿又停止。
塞西尔老师偷偷向医生使个眼色。
“……久城?”
维多利加拉高声音,好像有点高兴。
“他从苏瓦伦打电话过来。好像有什么急事。”
“唔……”
塞西尔老师像是在说只差一步,握紧拳头。
“一直大喊着很急、很急呢……要是不快一点,只怕电话会断掉喔。”
“唔……”
羽毛被抖着抖着动了起来。
“臭久城……还是那么迟钝。反正、咳咳……一定是在苏瓦伦一脸蠢样做了愚蠢的事被卷入愚蠢的事件里……咳咳!”
维多利加的声音显得有点高兴,坐起身来。
塞西尔老师和医生惊讶地看着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就这么盖着被子,有如棉被怪物开始移动。缓缓下床、横越房间、前往隔壁的房间。
塞西尔老师和老医生面面相觑。塞西尔老师点点头,偷偷伸出一只脚。
维多利加被塞西尔老师的脚绊倒,倒在地上。
就在跌倒的瞬间,不停“哈啾哈啾——!”打起喷嚏。
塞西尔老师大叫:
“就趁现在!”
维多利加探出棉被的小脸蛋出现痛苦的表情。绿色眼眸睁得大大的,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慢慢回头。
跌倒时滑出棉被的纤细手臂不知被谁抓住。手臂另一头是笑容满面,一脸得意的医生。针筒已经扎上手臂。维多利加的脸皱成一团,眼尾“滴答滴答”地溢出珍珠泪珠。
“呜……?”
用力吸气之后,维多利加发出完全无法想像的凄惨叫声。
“给我记住。可恶的塞西尔、可恶的医生。什么打了针就会退烧。好痛、好痛啊……”
维多利加哭得花容失色,不时还打几个喷嚏,依然缓步走向隔壁房间。医生得意洋洋地提着皮包打道回府,上课时间已到的塞西尔老师也笑着离开。维多利加一个人摸着因为打针而刺痛的手臂往前走。
总算到达隔壁房间,站在电话前面。维多利加像个小孩似地边哭边用手背不断擦拭眼泪,抽咽着伸手拿起听筒。
颤抖的小手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马上听到一弥慌慌张张不知在喊叫什么的声音。
‘维多利加?你接了吗?维多利加!那个、不得了了。我会冷静描述,你要听我说啊。喂?听得到吗?维多利加!’
“…………笨蛋!”
维多利加把气出在他的身上。一弥顿时哑口无言,然后开始气冲冲地抗议……
接着是风吹过的轰隆声响,听到听筒撞上什么的声音。陌生的孩子说了一声:
‘十二点……’
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然后是一弥的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
——喀!
电话在怪叫声之后突然断掉。
维多利加狠狠瞪着听筒,最后鼓起脸颊……生气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久城!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牺牲才来到这里吗!都是因为你,害我被打针、痛得要死,可是还是来这里接你的电话!呜……”
维多利加落寞地垂下肩膀,摇摇晃晃走回寝室。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羽毛被,以搬运重物的样子使劲抱起轻飘飘的被子,好不容易总算放回床上,不停喘气……
脸比刚才更红,“呼、呼”喘着热气,颓然倒卧床上。
维多利加痛苦的呼吸声终于变成平稳规律的打呼声。
寝室再度充满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