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五个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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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的早晨,在一片宁静之中来临了。
来自东洋的小岛国的留学生久城一弥,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圣玛格丽特学园。但是,学园从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往常毫无区别。
法式庭园的各处都铺满了厚实的积雪,染成一片雪白。喷水池、凉亭和铁制的长椅也冷若坚冰,时不时还会有雪块从树枝上“啪沙”地掉落到地面上。
从上空俯视的话呈现为“コ”字形的巨大校舍,如今也是空无一人,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位于宽敞的学校用地一角的迷宫花坛,直到秋天为止也盛开着万紫千红的鲜花,然而如今却被覆盖上了一层纯白色的积雪……
隐藏在花坛深处的、一座小小软绵绵的糖果小屋。
在里面的寝室,盖着水蓝色羽绒被的柔软床铺上,一位少女正保持着仿佛要从此永眠似的诡异静寂感,默默地彷徨在早晨的睡海中。
她以趴在床上的睡姿,紧紧地握住了白皙的拳头。像樱桃般鲜亮的嘴唇也稍微张开了一点,还可以看见淡桃色的舌尖。
呼~呼~……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在紧闭着的眼睑上,覆盖着密集的金色睫毛。从两边眼角到脸颊的部分,都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泪痕。大概是因为身上穿着多重褶边的柔软睡衣的缘故吧,她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在水边休息的小天鹅似的,浑身一片雪白,实在非常可爱。
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在仿佛要持续上百年之久的熟睡中,忽然间轻轻地翻了一下身。
然后,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时间就像冰一样坚固,空气也丧失了艳丽的色彩。
一弥不在身边的漫长时间,在被冰雪封闭的寒冷世界中不断扩大,并且开始对维多利加展开了侵蚀。然后,她就想要拒绝这个世界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挂钟的指针发出“咔嚓”的声响,向前移动了一分钟。
听到这个声音,维多利加的身体猛然一震,肩膀也开始颤动起来。挂在脖子上的金币吊坠传来了轻微的碰撞音,跟主人同时发起抖来。
这时候,有一个人影正慢慢沿着学园内的道路向前走着。
顶端附有小圆球的毛线帽子,毛茸茸的茶色大衣,还有跟大衣配套的围巾;及肩的浅黑色头发,大大的圆框眼镜;像小狗一样低垂着眼角的大眼睛,今早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和紧张的关系,原本清澈的绿色也变得稍微有点红了。
人影——塞西尔老师明明浑身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却还像是很冷似的颤抖着双肩,一步步地朝着迷宫花坛走近。她踩着熟悉的步伐跨过花坛,然后又沿着迷宫转来转去,很快就来到了糖果小屋门前。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是还没等里面的人作出回应,就悄悄把门打开了。
暖炉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能看到一片塞冷的景象。猫足茶几和椅子、窗边的安乐椅、款式可爱的橱柜,现在也同样看不到任何人影,就像被冬季的早晨冻结成冰似的伫立在那里。
她又看了看寝室。
“维多利加、同学……”
被叫唤的主人,已经从附顶盖的大床上坐起身来。
那小小的身体还有一半都深陷在软绵绵的床上。有如散开的天鹅绒头巾般的头发,正反射着金光铺洒在床单之上。平时总是浮现着蔷薇色的娇小脸庞,此时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但正因为如此而更令人产生一种壮烈感。
明明身上没有穿着华丽的礼裙,但今早的维多利加的容貌,却洋溢着这两年来一直负责照料她的塞西尔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美感。大概是因为过分压抑着内心激烈感情的缘故吧,就像从灵魂内侧透出了蓝白色火焰似的,甚至还仿佛可以看到其深处缓缓晃动着的火柱。
“你……”
塞西尔老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已经起来了吗?”
“我才刚刚起来,塞西尔。”
跟她的异样姿态相反,声音听起来却蕴含着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和率直的韵味,完全就像一个刚满十五岁的普通少女一样。
塞西尔老师尽管察觉到她有点不同寻常,但还是压抑着内心的不安说道:
“那个,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久城……他已经离开了吧。”
返回来的是一个极其平静的声音。
塞西尔老师不禁大吃一惊问道:
“……维多利加同学!你已经知道了吗!?”
维多利加静静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的智慧之泉是无所不能的啊,塞西尔。”
“那么,你昨天为什么不跟久城君说呢!”
仿佛觉得无法理解似的,塞西尔老师摇着头问道。
“那孩子连跟你说再见的时间也没有,就这样……”
“…………”
维多利加的视线就像注视着亡灵的小猫似的注视着虚空好一会儿,然后又像依靠机械构造活动的人偶般的生硬动作转眼向塞西尔看去。绿色的眼瞳中蕴含着犹如百岁老人般的大彻大悟,同时也混人了正热切渴望得到爱与理解的小孩子的孤独感,构成了极其复杂的表情。
塞西尔老师默默地呆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地注视着那复杂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同时也特别重要的女学生的眼眸。
维多利加就像机械人偶似的张开嘴巴说道:
“塞西尔,我昨晚已经向他作了道别,也表明了我的心意。那样就足够了。久城有他自己生存的国家和生活,没有必要为了我而跟这片逐渐沉没的旧大陆同归于尽。
“逐渐沉没的……旧大陆……?”
塞西尔老师充满疑惑地问道。
“塞西尔,现在我们的欧洲大陆已经开始发生倾斜,正朝着某个方向慢慢沉没,就像已经完成了使命的象棋棋子一样。而我则掌握着这场最后战斗的关键——我的父亲兼灵异部的重镇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维多利加一边说一边慢慢从床上走了下来。在作为成年女性也算是小个子类型的塞西尔老师面前,维多利加的身高也只能够到她的胸口位置,的确是非常娇小。
墙上挂钟的指针又发出“咔嚓”的声音向前推进了。
塞西尔老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说道:
“那个、久城君还把一封信托付了给我……”
“什么!”
维多利加的苍白脸颊上,在短短的一瞬间闪现出了蔷薇色的光彩。然后,仿佛要拼命压抑着内心让自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似的,她立刻用珍珠色的小门牙默默地咬住了像樱桃般鲜亮的嘴唇。
维多利加向塞西尔老师拿出来的画有蝴蝶图案和写有东洋岛国文字的纸条瞥了一眼——
“塞西尔,昨晚久城一定是在不允许写私信的状况下写下了这张纸条,然后叫别人交给班主任老师的吧。而且在那个时候,现场还有能读懂这种语言的人在……没错吧?”
“哎呀,的确是这样呀。你就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呢,维多利加同学。
塞西尔老师点头肯定道。
“然后,因为上面画着蝴蝶的图案,所以我就想这一定是写给维多利加同学的信了。记得在刚留学到这里的时候,久城君时不时都会在庭院里出神地看着金色的花和蝴蝶呢。有一次我就上前向他搭话,结果他就告诉我他喜欢的颜色是金色……”
“塞西尔,没有时间了。你尽快帮我把缝衣针和墨水拿过来。”
忽然间,维多利加以可怕的紧迫声音说道。
塞西尔老师尽管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马上从糖果小屋奔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到职员办公室,然后用双手分别拿着缝衣套装和墨水瓶,又走回到庭园那边。咻~……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塞西尔老师不禁缩起了脖子。
——新年的第一天。几乎看不见任何学生和教师的宁静早晨。厚厚的积雪。
但是实际上却并不单纯是这样。总觉得……好像明明有很多人在这里,但是所有人都在屏着呼吸不说话似的,是一种充满了紧迫感的寂静气氛。从刚才开始,她的心就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背后传来了钝重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辆漆黑坚固的马车正穿过学校正门驶了进来。
后面的货架上是一个铁制的笼子,那是用幌子半掩盖着的不祥之笼……以前我也曾经见过这辆马车啊!——塞西尔老师马上回忆了起来。记得那已经是两年前发生的事了,就是那位不可思议的女学生被“移送”到这里来的那一天……
塞西尔老师马上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她还忍不住跑了起来。
在通过校舍门前的时候,她透过理事长室的窗户,看到了在冬季休假期间本来应该不在学校的校长和理事长的面孔。就像是刚回到这里似的,他们两人的脖子上都卷着围巾,正以严肃的表情商量着什么事情。
塞西尔老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下,只见地上出现了两辆马车驶过后留下的新痕迹,就像在告诉她校长和理事长也是刚来到这里一样。
校长忽然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他一见到塞西尔老师,就像是很焦急似的向她招了几下手。表情还绷得紧紧的,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塞西尔老师慌忙装作没有看到,同时快步从校舍门前走了过去。在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和“塞西尔君,请等一下!”这个呼唤声的瞬间,塞西尔老师就像一个被鬼怪追赶的小孩子似的高高举起双手,飞跑逃掉了。
“维多利加同学~!”
面对冲进寝室的塞西尔老师,维多利加也只是毫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太慢了!”而已。
因为她的语调就像平时那样闷闷不乐,脸上也还是毫无表情,是一种像是对所有生物都没有兴趣的冷淡声音,所以塞西尔老师也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觉。
她无言地把缝衣套装和墨水瓶交给了维多利加。
然后就这样等着。
维多利加似乎很厌烦地盯着她说道:
“你啊,已经可以回去了。”
“咦?……但是,老师想留在这里呀。
她装出平静的神态微笑着说道。
自从跟维多利加产生了深厚关联以来,塞西尔已经习惯了故意装出迟钝的态度执意守在她身边这种做法了。正因为如此,塞西尔老师的笑容今天也显得非常自然。
维多利加向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以老妇人般的冰冷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哼,那么你就给我泡茶吧。就算你愣愣地呆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的好的,泡茶是吗。”
塞西尔老师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寝室。
她“啪噔”地关上门,然后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虽然只是假装而已。
塞西尔老师只是在原地蹬脚发出“噔噔噔”的响声,装成是越走越远的声音……
然后,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寝室的门扉上,弯着腰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见。
不……
沙、沙、沙……隐约传来了衣服的磨擦声。
(难、难道是在换衣服吗?)
她又听了一会儿。
寝室就这样变得鸦雀无声了。
就好像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一样……
感觉就像维多利加被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术带到异空间去了似的,塞西尔老师不禁陷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就马上握着门把,无言地把门打开了。
然后,下一瞬间——
察觉到寝室中发生的事情,塞西尔老师发出了不成声音的悲鸣。她用双手按着自己的脸颊,愣愣地呆站在那里。作为发出“好可怕”的自言自语的替代动作,她用手握着圆框眼镜想要把它摘下来。但是她又停住了手,缓缓地重新把眼镜戴好。
——维多利加就在眼前。
柔软蓬松的褶边睡衣,现在被放到了床单上。上半身只披洒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和戴着金币吊坠,犹如瓷器般纯白纤细的优美肌肤却完全暴露在外。肚脐以下的部分则依然穿着镶有蕾丝和蔷薇刺绣的美丽睡裤。维多利加并没有穿着如盛开鲜花般的华丽礼裙,看起来显得苍白而纤弱,就像被漂白过的冬季小树枝一样。
她的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其中一只手拿着锐利的缝针……
一弥写来的信纸,被摊开放在床边的迷你茶几上。
察觉到她正准备做什么之后,塞西尔老师忍不住“不,不要啊!”的大叫起来。
维多利加丝毫没有在意。
她正在用针不停地刺着自己雪白无瑕的肌肤,按照一弥写来的信中的东洋文字形状,一个一个地雕刻在自己的肌肤上……!被针刺过的部分马上浮现出较深的粉红色痕迹,同时还渗出血来。难道她不觉得痛吗?她的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给人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塞西尔老师摆出一副教师的姿态大步大步走过去,想要把她的针没收掉。但是维多利加却猛然跳起来,以狼的声音“咕噜噜噜……”地发出威吓。
“不行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除了这样做之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做出回答的维多利加,声音却显得相当平静。自从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之后,维多利加开始逐渐发生变化的人类特性、还有偶尔表现出来的可爱之处,此刻似乎也随着一弥的离开而永远丧失了。今早的维多利加,几乎就跟最初见到她的那天完全一样,根本不具备名为感情的要素,只是表露出一副无比冰冷的容貌。就像一头不习惯与人相处的野兽似的。
“这样不行,你把针还给我!”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所以,这就是最适当的处理方式。”
“你究竟在做什么?难道是疯了吗?维多利加同学,求求你快冷静下来吧。因为你只要小心把这封信带过去就行了啊。”
“哼,我怎么可能拿着信走出这个门口啊,塞西尔。
完全没有起伏的声音。接着,维多利加又发出了“咕噜噜噜噜……”的低沉呻吟声。
这时候,糖果小屋外面传来了一阵钝重的脚步声。那似乎是男人的……而且是多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间来这里……?至今为止都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塞西尔老师悄悄打开寝室的门扉,透过客厅的窗户确认了一下究竟是谁正在向这里走来。男人们那不祥的漆黑影子一下子就从窗外掠过……
塞西尔老师轻轻关上门,重新把正面转向自己的学生。在头脑一片混乱的状况下,她小声说道:
“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多利加以静静的声音说道:
“也就是说,我命中注定又要再从这里被移送到别处去了。
“咦……?”
“然后,就像我在两年前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时候一样,我还是只能什么都不带就这样离开这里。无论是书籍,裙子,还是糖果……只有残留在我头脑中的知识和回忆,是不拥有任何东西一直活到今天的我唯一能带走的无形行李。”
“维多利加同学,刚才外面……有很多男人……”
塞西尔老师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的,已经没有时间了。塞西尔,我不能带着这封信离开学园。但是,要把异国文字记忆起来也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我也无法保证以后自己是否能维持正常的头脑……不知道能否一直把这封信的存在记忆在脑海中。既然这样,就只有在肌肤上……”
大概是因为忍耐着剧烈的痛楚吧,维多利加尽管还是面无表情,但是脸色却变得苍白无比。
“就只有雕刻在肌肤上了。那样的话,我将来也许还有一天可以跟我的黑色死神重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即使是一点点痕迹也好,即使只是一个梦想也无所谓。我不愿意在毫无希望的状况下离开这里。我这只野兽已经目睹了过于耀眼的光明,实在无法就这样回到那满是绝望的牢狱之中……”
在她人偶般的表情上,隐隐掠过了一丝笑意。
咚咚咚!玄关那边传来了敲门声。
塞西尔老师只能茫然呆站在原地,然后才恍然大悟地倒吸了一口气。她慌忙在半裸的维多利加身上盖上水蓝色的床单,然后走出寝室,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从外面传来的是校长、理事长和官员打扮的男人们互相争吵的声音。看来他们是苏瓦尔王国的政府官员。
男人们一边踩着清脆的脚步声一边说道:
“不,不需要收拾行李。只要本人在就足够了。所以,今天早上不需要教师在这里……”
“但是,现在是女性在换衣服耶,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你们稍微等一会儿。”
走进寝室的官员们看到只披着一张床单的维多利加的姿态,也马上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人似乎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道:
“给你五分钟——不,三分钟的时间。你快给她随便换一套衣服!什么都无所谓!”
“真是的,男士们请快点出去,人家刚起床连头也还没来得及梳嘛。讨厌啦,真是的。好啦好啦,校长你也是!”
塞西尔老师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把男人们统统赶了出去。
然后,她随手“啪噔”地把门关上。
一关上门,她就马上换了另一副表情,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随着沙的衣服摩擦音响起,水蓝色的床单落到了地板上。
以半裸的姿态站在那里的维多利加,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少女维纳斯一样。
塞西尔老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面对默默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维多利加,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到维多利加以眼神发出“你过来吧”的暗示,塞西尔老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双手和双脚都在不停地发抖,看样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一边抬了抬下滑的眼镜,以便在维多利加面前弯起双膝,就这样坐在地上。
维多利加把针递给她。
塞西尔以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维多利加自己雕刻的文字,从胸口下方开始到腹部下方为止的肌肤上斜着绕了个圈。
而从腋下到脊背这一段自己的手无法够着的部分就由塞西尔老师代她刻上去了。
像雪一样白的肌肤。
上面不存在一丁一点的伤痕,同时也非常精细纤薄,实在是完美无瑕的肌肤。就像是旧大陆的古老众神们创造的精巧人偶般的姿态……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世界上竟然有此等完美存在的惊人美貌。然而,现在却要用从自己的缝衣工具中拿出来的一根小针去玷污这样的肌肤,这实在让她感到非常恐惧,感觉就好像是在神的面前犯下禁忌一样可怕。
即使如此,塞西尔老师还是以颤抖的双手把一弥留下的文字刻了上去。
“你,不觉得痛吗?”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骗、骗人的吧!维多利加同学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怕痛的学生,这一点老师是非常清楚的!”
“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维多利加以小孩子般的口吻小声说道。
从隔着薄薄门板的外侧,传来了官员们焦躁不已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可以听到他们围绕着现在时刻、移动路线和预计到达时间等问题进行商量的低沉声音。
维多利加睁开了绿色的眼眸,展现出仿佛根本就具备人心和情感似的冰冷表情,注视着印有粉色花朵图案的墙壁。
她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塞西尔,我的身体至今为止都一直受着粗暴的对待。并非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把我关在塔里面,长年以来都用一条锁链把我锁住。还有负责照顾我的女仆和男仆也是这样……一直以来,我的身体都在自己无法控制的状况下,而且是被我自己本身折磨至今。我丝毫没有对此产生疑问,只是一边沉溺在书籍的海洋中,毫无目的地活着。但是,就只有他……”
就像在回忆着什么似的,维多利加眯起了眼睛。仿佛被不在场的某个人拥抱着一般,她缓缓地蜷缩起身体。然后,她又轻轻地歪起脑袋——
“只有那个不可思议的黑色死神……”
“是久城君,对吧。”
“把这样的我,当成宝物看待。”
“嗯,这个老师也知道哦。”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维多利加就像在重新回味着什么似的说道。
“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啊……久城……竟然对这样的我……”
说到这里,她就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
让两人邂逅的那个春天的日子。塞西尔老师想起自己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命令那位来自东洋的留学生少年带着打印资料前往图书馆塔的情景。尽管有一种几乎想哭出来的感觉,但还是觉得非常令人怀念。她眯起了绿色大眼睛,露出了微笑。
“所以啊……塞西尔。”
“嗯。”
“这点程度的痛楚,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现在的我,并不需要一尘不染的虚无,而是想得到污浊之海对岸怀着一丝希望的追求者。而那个希望……”
维多利加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是那个少年的身影。”
这时候,门外面的官员们——
“喂,还没行吗。换个衣服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啊!”
突然大叫了起来。
维多利加睁开了眼睛,同时用手拿起了墨水瓶。就像是要喝下毒药的王妃似的,她高高把墨水瓶举到头上,准备向纯白色的肌肤倒下去。
塞西尔老师连忙拢起她的金色头发,替她举到了头顶上。
墨水沿着白皙的肌肤往下流动,最后滴落在地板上。原本是水蓝色的床单也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尽管确实存在于世上、但是维多利加直到现在也没有接触过的某种污浊,外面世界的强烈杂音,还有笼罩着炽红烈焰的可怕未来……就像在预示着这些因素即将以暴力的方式入侵作为秘密乐园的维多利加的心和身体一般,不祥的墨水在维多利加的身上流淌,逐渐包裹住了她的小小身体……
就像刺青一样,纯白色的肌肤上浮现出了刻印在上面的一圈圈黑色的纤细文字。
浑身都因为剧痛而颤抖,珍珠色的小牙齿也在不停地打着哆嗦,维多利加一脸茫然地呆站了好一会儿。就像到这个时候才对自己身体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变化感到无比震惊似的。
塞西尔老师用床单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净了身上的墨水。
“维多利加同学,要、要、要穿什么衣服呢?”
塞西尔老师的牙齿似乎有点不听使唤,小个子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维多利加回头看着塞西尔说道:
“这个嘛,塞西尔……那么就穿你以前为我准备好的、但是却一次都没有穿过的那套衣服吧。虽然现在才穿的话实在有点讽刺。”
“咦?”
塞西尔老师一下子愣住了。
“大约在两年前,我作为一个不明来历的小野兽被移送到圣玛格丽特学园。但是在今天早上,我就不以野兽的身份,而是作为你的学生——作为一个懂得向教师表达敬意的学生离开这里吧。”
“啊……!”
维多利加以闪烁着光芒的绿色眼眸默默地注视着班主任教师的容貌。那是比月光还要冷漠的光芒。在智慧、倦怠、觉悟和孤独的阴影中,流露出了一丝不苟寻求着爱的眼神。
“塞西尔·拉菲特,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在我这只灰狼的短暂生涯中,你就是最好的教师了。”
塞西尔老师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丧失和永恒、恐怖和爱怜这些相反的感情巨浪面前,她一下子就被吞没了……
她只有大大张开双臂,闭着眼睛,默默地紧紧拥抱着眼前这个可爱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怎么这么慢啊!……噢!?”
寝室的门扉缓缓打开。
看到一脸平静地从里面走出来的灰狼,官员们都不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在后面满怀恐惧地等待着的校长和理事长,看到她的这副打扮,也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维多利加的身上,正穿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校服。
以藏青色为基调的外套和百褶裙,蝴蝶结的领带,还有白袜子和简素的皮鞋。绽放出华丽光辉的金色头发,被束成了两条蓬松的辫子悬垂在左右两侧。至今为止都没有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纤细而白皙的小腿上的细腻肌肤,在寒气中显得非常纤弱,同时也无比耀眼。
然而,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就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似的。
跟这种女学生打扮不相称的是,她用一只手拿着陶瓷制的白色烟斗,正在那里吞云吐雾。每当她缓缓地向前走出一步,身体都会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猛颤一下。系在腰后的藏青色蝴蝶结也随之轻轻飘动起来。
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身校服下隐藏着的纤细身体上被刻印着异国的黑色文字呢?
果然,对方还是不允许她带走任何东西。官员们以对待物件般的粗鲁动作对她的身体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认她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然后又粗暴地推着她的后背,就这样把维多利加押出了糖果小屋。塞西尔老师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跟在后面。
在迷宫花坛中,就像背着十字架登上山丘的男人一样,维多利加踩着虚浮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走出花坛后,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巨大马车正在前面等着。就像眼前耸立着一座诡异的城堡似的,那辆黑马车有着压倒性的存在感。也许是对此产生了恐惧吧,维多利加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的法式庭园,笼罩着一片异样的静寂。听不到鸟儿的啼叫声,也听不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就连风也嘎然而止了——就好像连时间也在屏着呼吸观望着他们的样子一般。
在马车的旁边,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今天并没有摆出威风的姿势,而是半带忧郁地靠着马车,默默地站在那里。今早他还是穿着骑马用的纯白色大衣和长靴,衣袖上的银色百合形纽扣也依然在闪闪发光。
面对以校服打扮出现的妹妹,还有那比实际年龄更让人忧心的柔弱女学生的氛围,布洛瓦警官也同样吃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时候,维多利加以不愉快的低沉声音说道:
“一大早就要见到老哥的蠢脸么!”
布洛瓦警官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就以跟往常无异的声音说道:
“……终于要来接你了,我的妹妹啊。
维多利加以冰冷的口吻问道:
“那么,我是不是要重新被带回布洛瓦城里去?……不,我看不是吧。如果下一场暴风雨来临的话……也就是世界面临着大规模战争的话,战局时刻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考虑到这一点,我恐怕要被带到苏瓦伦的某个地方……我说的没错吧?”
“当然了,目的地就是苏瓦伦!”
布洛瓦警官背过脸去,以唾弃般的口吻说道。他的侧脸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僵硬。
然后,他大喊一声“——坐上去!”,同时指了一下马车后面的笼子。
维多利加向那个笼子瞥了一眼,然后苦闷地吐了一口气。
铁笼上盖着厚厚的幌子,身材相当魁梧的车夫正手持着一条黑色的鞭子。
马匹长嘶一声,就在雪道上飞驰起来。
维多利加在笼子里转过身体,然后趴在地上,隔着铁栏伸出手指,稍微把幌子抬起了一点。
这时候,她看到了站在冰雪覆盖的法式庭园里,一边奔跑一边拼命向这边挥动着双手的塞希尔老师。虽然脸上满是眼泪,但还是勉强向维多利加露出笑容。也许她是打算把笑容作为自己在这个学园里的最后记忆吧。
站在那里的虽然只有塞西尔老师,但是在维多利加的眼中看来,就好像久城一弥、艾薇儿·布莱德利、舍监苏菲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近在眼前,正向自己微笑着挥手——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幸福的场景。
幻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一边哭一边笑的塞西尔老师的身影,也很快变得像豆子一般细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维多利加仿佛觉得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抬头望了一下远方。
映入眼帘的是被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脉那巨大而雄伟的英姿,那是一幅令人感受到光凭一个小小人类的手根本无法抵敌的、来自自然与时间这巨大力量所雕刻的可怕风景。
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跟阿尔卑斯山脉相比起来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人类建造的东西却可以用华丽来形容的、广阔的法式庭园。
在庭园的深处,耸立着一座庄严的石造巨塔。传说从中世纪就已经存在的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凝聚了全欧洲的知识、魔术和历史的壮大知识殿堂。几乎被维多利加完全读遍了的无数古今中外难解书籍的老窝,如今正默默的俯视着逐渐远去的金色主人。
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已经穿过了正门。
马车一驶到村道上,庭园和图书馆塔也立即从视野中消失了。冬天的道路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在新年首日的早晨——
道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影。取而代之的是,每家每户的窗帘都是对外敞开的,时不时都可以看到村民们一家老少围在暖炉周围的情景。他们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每一张脸都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其中也有人发现了这辆以超高速度驶过村道的不祥的漆黑马车,都纷纷皱着眉头向这边看来。
马车很快就驶出村子,进入了森林。
时间明明是早上,森林却是一片昏暗。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在叶子已经落光的现在,可以看到的只是一幅只由黑色和白色构成的无边无际的单调景色。而且也感觉不到任何生物的气息,只呈现出一派冰冷的景象。
“……你在那里做什么?”
布洛瓦警官从座位上以责备的口吻问道。
坐在笼子一角的维多利加,一边注视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小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布洛瓦警官似乎没有听到,马上发出“喂,什么啊!”的反问。然后,维多利加又低声说道:
“我正在收集追忆的材料啊,钻子头。
“啊?”
“我……”
维多利加缓缓地把正面转向布洛瓦警官。脸颊依然是一片苍白,仿佛在强忍着痛楚和悲伤似的颤抖着嘴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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