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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做梦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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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雷温忽然这么嘀咕了一句,却马上就停顿了下来。

他根本不可能听到回答。

——自从在那个秋天的日子突然恢复意识、跟自己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妹妹的心就没有再清醒过来了。

古雷温一直都在恐惧着她再次狠瞪着自己发出咒骂声、说一些他根本不可能明白的话,把他当傻瓜一样取笑,摆出冷漠的态度,但是在另一方面……又时不时向他流露出入类的脆弱感和渴望得到爱的小孩子般的心声。

古雷温至今也无法忘记——在他的少年时代突然来到布洛瓦城石塔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客人。而且,父亲日夜都超脱常轨地沉迷于什么事情,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动物的可怕啼叫声……然后还有仿佛下定决心不作理会的。身为贵妇人的母亲的奇怪反应,都同样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没过多久,客人已经从石塔中消失,就只留下一个奇怪的异母妹妹——维多利加。

有一天,古雷温鼓起勇气登上了那座石塔。

结果他看到的,是一个身上穿着中世纪公主般的豪华荷叶边礼裙,在绿色眼瞳中闪烁着恶魔般的光芒,被堆积成山的无数难解书籍包围在中间的……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幼女。

那时候的古雷温还是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一头金色的波浪状头发垂在背后,穿着豪奢华美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居住在中世纪城堡里的王子一样。

古雷温的心一瞬间就被那个诡异的妹妹俘虏了。

但是那异母妹妹却向兄长放出了发光的老鼠,又嘲笑着害怕的古雷温,接着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书堆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出身奇特还是因为缺乏跟人接触,又或者是……毕竟是属于野兽的缘故,这个妹妹完全不具备人类的感情。在她空洞的心中就只存在着头脑和知识,还有像古代女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向人毫不留情地挥下利刃那样的……极端的残酷性。

古雷温本来很喜欢温柔的女性。即使是平时总是承受着来自父亲的重压、还有梦想着在社会中获得成功而吃尽苦头的古雷温,在看待异性的时候,他的眼神也还是会流露出温和的光辉。比起容貌和华丽感,他更喜欢开朗和善良。如果留在这种理想的女性身边的话,他的心就会变得安稳,同时也会感到非常快乐。他总是希望女性能像太阳一样留在自己的身边。

至于这个奇妙的、有如冰刃般冷酷的妹妹,古雷温自那以后对她就感到深恶痛绝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时不时会到石塔那里去。由于跟异母妹妹之间的一次秘密交易,他有一次被迫把头发弄成尖尖的外形,后来还不得不把那尖尖的头发弄成螺旋状。再到后来,就连他步入青年后开始用的烟斗——是他最喜欢的那个白瓷制的小烟斗——也被抢走了。接着,维多利加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吸起了烟斗。每次看到她那副模样,古雷温都气得满肚子火。

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古雷温已经长成大人,在苏瓦伦社交界也获得了相应的地位。正当他打算以父亲为后盾参与政府工作的时候,异母妹妹就要从布洛瓦城转移到别处了。转移到那个位于深山小村里的秘密机关——圣玛格丽特学园里。

接到布洛瓦侯爵的命令,古雷温必须作为监视员前往那条村子。

古雷温至今为止都从来没有违逆过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也几乎从来不会以率直的态度面对别人,也从来不会向自己喜欢的女人提出“请不要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的恳求。

古雷温在村子里获得了警官的职位。在监视异母妹妹的同时,他也展开了热心的搜查工作。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向苏瓦伦的警政署长争一口气。

于是……

没错,于是……

他就开始逐渐察觉到某个事实。

像冰一样冷漠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我的……妹妹啊……”

在石室之中,在近乎于恐怖的黑暗中,兄妹一直都两人独处。一九二五年的冬天——古雷温仿佛有所迷惘地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道:

“自从移送到学园之后,你看起来就好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多大的自觉……”

他从怀里掏出烟斗叼在嘴里。

“尽管你的头脑拥有足以被评为‘欧洲最后和最大的智慧’的强大机能,作为灵异兵器来说的确非常厉害,但是你的心却是稚弱得可怜,完全不明白别人的心思,真的非常过分。你首先用劈刀把兄长的心切开,然后再用铲子狠挖起来,最后还淋上汽油点着火烧掉……真的是一个无情到极点的小不点。”

他缓缓地吸着点上火的烟斗。

一缕缕白色的吸烟朝着天花板升起。

就跟去年之前,维多利加在学园的图书馆塔里吸着烟斗的那时候一样……

“为什么你会发生变化?维多利加,我的妹妹啊。”

古雷温继续自言自语道。

“就是那个少年来了之后发生的变化吧?那已经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因为发生了骑着摩托车的男人被切断头颅的诡异事件,他……来自东洋的留学生——久城一弥君就成了嫌疑犯。在那时候,你不知为什么运用你那欧洲最大的头脑挽救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异国少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的眼神总是会时不时展露出你的真心。”

从烟斗中飘出的烟在颤抖。

原来是古雷温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你过去是一个不知道爱为何物,高居在塔顶上的冰之公主。明明是这样,从那时候开始,在那个黑色死神的影响下,你就像被魔术注入了人心的冰冷人偶一般生硬地活动了起来。在你被关进〈别西卜的头骨〉的时候,久城君也去了立陶宛迎接你。在回程列车上发生的事件中,你和他也在互相帮助。那实在是一幕非常奇怪的光景。因为,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就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发生的啊……”

维多利加的眼瞳还是茫然地睁开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古雷温以看着诡异之物的眼神俯视着她——

“当你离开圣玛格丽特学园,被移送到这个监狱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在马车里交换的对话么,维多利加啊……”

小声地沉吟道。

“你还对我说起了久城君留下的第十五个谜吧。你当时说他把最大的一个谜团留下给你了,还说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油灯的火柔和地晃动了起来。

“那时候,我实在非常犹豫。我犹豫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当然是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我的妹妹啊。虽然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在对你重复着不知道这句话……同时我也以此为理由,一直对你这个存在怀恨在心,一直对你心存蔑视……”

滋滋——火苗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那就是爱啊——!”

维多利加的嘴唇稍微张开了一点,发出了既像歌声、也像是梦话般的声音。古雷温放下烟斗,然后稍有犹豫地把尖钻状的头发向左方倾斜。

“在那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才对呢?但是我当时却因为吃惊而陷入了沉默。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对是否该把这个本应由自己找出来的答案说出口产生了犹豫的缘故……然后我们就这样来到了监狱……你很快就被喂服了混有药物的水,从此失去了意识……”

古雷温很苦恼似的摇了摇头,又把烟斗拿了起来。

“不管你的头脑再怎么聪明,就算能洞悉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不具备人心的你说到底也只是一头野兽罢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如果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话……你毕竟是人类,也是跟我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妹妹。过去,在石塔上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个晚上。我本来有“爱你”和“讨厌你”这两条路可以选择。那天我所选择的,是憎恨你和否定你的道路。而如今,我就必须离开这条路了……”

“警官!侯爵大人到了!”

士兵向他大声喊道。

古雷温顿时吓得几乎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额头上也开始渗出了冷汗。接着,他又装出冷静的态度回答了一句“……知、知道了”。

他缓缓地坐起身子,仿佛很迷惘、很痛苦似的注视着维多利加的侧脸。

“啊啊,妹妹啊……”

他一边颤抖一边小声说道: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在通道的另一头,一个不祥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喂,古雷温!”

“是!”

“在大约一个小时后。”

“是……”

“国王就会来这里看她。没错,今晚正是为以后的特别日子拉开帷幕的时刻!”

“是的。”

“在那之前,你就好好给她服下我刚才准备的大量的水和食料。知道没有?”

“我明白了!”

——等布洛瓦侯爵一行人离开监狱之后,石室中又只剩下了维多利加和古雷温两人。

古雷温的手正在不停地发抖,脸颊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他俯视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恢复自我意识的异母妹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啊啊,妹妹啊,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违背过父亲的意向!”

冷汗继续渗透了他的全身。

“请你原谅我吧,父亲的命令是绝对的。”

他一边甩动着尖尖的金色头发一边说道:

“啊啊,我真怀念太阳。我……”

他拿起放在地上的碟子,把面包塞到了维多利加的嘴边。当她那机械式的嘴唇开始咀嚼的时候,他却突然把面包拿开,并且随手扔到了地上。

然后,他似乎有所犹豫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把水壶拿起来,递到了维多利加的嘴边。

维多利加张开嘴,开始老实地把水喝了下去。

古雷温的表情,就像一个感情被撕裂成两份的人一样。他连嘴唇也变得苍白无比,从额头上不停地流出冷汗——

(今天的水和食料都放进了大量的药物。虽然预测未来的能力应该会大幅提升……但要是全部喝下去的话,说不定她就再也无法回来了。我的妹妹会就这样死去……)

他看到维多利加已经喝下一半的水,就马上短短地大喊一声,突然拿开了那个水壶。

然后,他不知为什么把水壶拿到自己的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了几口。在喝水的途中,他的身体猛然晃了一晃,水壶也脱手掉落在地,就连他自己也浑身无力地把膝盖跪到了地上。

放满药物的水从落到地上的水壶中流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药物似乎已经开始生效了,古雷温迷迷糊糊地说道:

“喂,维多利加。说话刻薄、即可怕又冷酷、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对我极为蔑视的、可恨的异母妹妹啊……”

他边说边爬到了维多利加的身边。

大概是药物的影响吧.维多利加已经闭上了眼睛无力地瘫软着四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古雷温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发出了悲伤和悔恨的咆哮,横着抱住了妹妹纤细瘦削的身体。

那是他至今从来没有碰过的、甚至连接近她也感到厌恶而极力回避的妹妹。

就像平时抱着他喜欢的瓷娃娃走路的时候那样,古雷温抱住了妹妹。身体一片冰凉的妹妹,就像真的是用瓷器做成的精巧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体温的事实,让古雷温变得更加慌张,忍不住恸哭了起来。大概是由于良心的自责吧,他感到悲伤无比,甚至还为此感到气愤:

“喂喂,快点醒来吧,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你难道就这样倒下了吗!快点变回那个每次登上布洛瓦城石塔时都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可怕小鬼吧!”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古雷温也因为药物的关系而变得浑身无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拜托了,不要死。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吗?求求你,再重新活过来一次吧!……维多利加!”

“……在吵什么啊。”

“有个奇怪的家伙在这里。”

“这家伙是谁啊?”

“而且好像还在哭啊。

在本来不应该存在其他人的石室里,突然响起了什么人的声音,古雷温顿时惊讶地抬起头来。

那突然现身的人影,是穿着蓝色礼裙的维多利加……不.就像维多利加变成了大人似的充满了静谧感的女人,眼眸中还绽放着有如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小剑般的光芒。

在她的背后,还可以看到两个男人的双脚。漆黑之中,三名来访者完全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和气息,简直就像幻觉一样虚无缥缈。

“嗯&039;这是亚伯特的长子,也就是小狼崽的异母兄长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哭啦,布莱恩。”

古雷温慌忙朝石室的外面看去,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守门卫兵已经不见了影踪……原本听到的风声也完全消失了,就像时间停了下来似的,化作了另一个空间。

古雷温刚打算开口说什么,但是却因为药效起作用的缘故……脑袋顿时无力地垂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男人们的诡异声音。

“那么,可以把他收拾掉吗?”

“毕竟很碍事嘛。”

“亚伯特·德·布洛瓦的儿子性命,对我们来说——”

“根本是无关重要的东西。对吧,柯蒂丽亚?”

古雷温察觉到自身的危机,身体立刻颤抖了起来。

“……等一下,多余的杀生只会损害我们野兽的尊严啊,布莱恩。”

柯蒂丽亚·盖洛的平静声音在石室内回响。

这三人——不,这三只灰狼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时已经支配了整个石室的空间。看到惊慌地抬头望着他们的古雷温嘴角被水沾湿的样子,柯蒂丽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向他伸出了纤细的手指。

她抽动着形状优美的小鼻子,在手指上轻轻嗅了几下。

然后,她又依次观察着落在地上的水壶和面包,以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小狼。

“是放入了药物的水吗。但是,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家伙的嘴边?而且面包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

“真搞不明白。”

“怎么都无所谓吧。”

“来,我们开始动手好了。”

“唔……”

柯蒂丽亚和两个布莱恩都互相对视了起来,三只灰狼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男人们主张“太麻烦了,干脆杀掉吧”,而柯蒂丽亚则主张把他也救下来。虽然古雷温也知道这种状况非常不妙,但却因为药物的关系而动弹不得。

“呜呜……”

古雷温的身体变得更加无力,瘫倒在维多利加的膝盖上。他可以感觉到,柯蒂丽亚正在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样子。

布莱恩们的低沉声音传进了耳中:

“知道了,我们就不杀吧……”

“但是,这很麻烦啊。”

“这个石室中绝对不能存在两个以上的人,否则就会被守卫发现石室中的变化。这里就只能留下柯蒂丽亚和我两个人啊。”

“必须把这奇怪的家伙也带出去外面。”

“布莱恩,我们三人来到这里,然后让我和其中一方的布莱恩留下来,另一方的布莱恩和维多利加、还有这个男人——也就是说,你们还是三个人一起出去吧。这样数量就刚刚好了。”

“嗯。”

“明白。”

两个男人的对话,听起来就像是二人合一似的有种怪怪的感觉,但是古雷温的意识已经逐渐变得薄弱。

耳边传来衣服的磨擦声,似乎有谁正在换衣服。然后还听到了柯蒂丽亚发出的“你替我转告那个孩子吧……”、“叫她‘向未来迈进’!”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布莱恩……”

“这样就真的要说再见了……”

有人把自己横着抱起,同时向前走了出去。古雷温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石室。

朝着太阳所在的地方。

有生以来第一次违逆了可怕父亲的意志。

前往外面的世界。

在感到全身摇晃的同时,他发现自己的金色头发也在大幅度地左右摆动。

走向外面。

走向外面……

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然而,古雷温的意识却已经逐渐远去了……

——在覆盖着沉重黑暗的石室内部和外面的通道上,都站满了王立骑士团的士兵。他们各自都手持武器,紧盯着人侵者的男女——柯蒂丽亚·盖洛和布莱恩·罗斯可。

“我们是不会做多余的杀生的。亚伯特,我们跟你不一样。”

柯蒂丽亚以静谧的声音说道。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在单眼镜深处闪出暗钝的光芒,默默地盯视着柯蒂丽亚:

“你就让儿子恢复自由吧。他以后要走的路,也同样是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哼!”

布洛瓦侯爵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缓缓地张开淡色的嘴唇,露出了黄色的牙齿。

“那么,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能就这样全身而退吗?”

“……不。

柯蒂丽亚露出看破一切的静谧眼神,以像往常一样冰冷的眼眸默默地回望着他。

做梦者的翡翠绿色的眼睛,开始逐渐变得澄澈起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新绿色光芒——

“我走的道路,恐怕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

“过去,因为残留在这个旧大陆的古老诸神们的心血来潮,我在〈无名村〉——也就是赛伦王国出生了。然后年纪轻轻就作为罪人遭到放逐,最后只能孤身一人来到苏瓦尔的首都苏瓦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当时还非常年幼……在剧场〈phanto〉获得了舞女的工作,交上朋友,还遇到了布莱恩·罗斯可。但是却因为被恶魔的双眼盯上……被不可思议的命运之轮捉弄,我生下了一只足以左右大陆命运的小狼,成为了旧世界中最后和最大的黑暗圣母。在逃脱了恶魔的魔掌之后,我也一直在暗地里守望着小狼。在遭到第二次暴风雨摆布的现在,我把握住了最后的机会。亚伯特啊,我已经从你的手中抢回了小狼,把她送到了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而我的道路,就将在这里……!”

柯蒂丽亚的表情完全看不到任何恐惧和不安,反而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在遥远过去的那个晚上,我被赶出赛伦王国,无奈地仰望着吊桥被无情地向上抬起的情景。我被丢弃在阴森的森林里.浑身颤抖地向前迈步。要是一直留在村子里的话,就不会发生以后这么多的事情。那天晚上,在那一瞬间开始动起来的……我的因果之轮——如今就要迎来终结的时刻了!我根本没有恐惧的必要!”

“唔……!”

布洛瓦侯爵以充满残忍的眼神俯视着她。

身旁的布莱恩也向柯蒂丽亚凑近过去。

王立骑士团的士兵们都屏息静气,默默地等待着侯爵的命令。

这时候,布洛瓦侯爵的干涩嘴唇动了一下,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而他的右手,则为了发出信号而缓缓地朝着头顶移动……

4

仿佛要割裂黑暗一般,马车正不停地往前疾驰。

在这古旧的马车上,已经脱落了一部分的墙纸,也随着马车的震动轻轻摇曳。蜷缩在简陋的座位上,一头金色的头发就像古代生物不可思议的尾巴似的不停颤动,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在恸哭。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绿色的眼瞳——跟母狼现在绽放出春天的嫩绿色光辉的眼眸不一样——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中,仿佛充满了恐惧似的大大睁开。

就像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秘密湖畔一样,被染成了深绿色——

包裹在蓝色礼裙中的小小身体,也在不停地发着抖。

坐在旁边一脸不高兴地托着下巴的布莱恩·罗斯可,似乎觉得很厌烦地说道:

“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小不点。”

他这么说道。在他的声音中,仿佛隐含着刚才为止并不存在的温柔感觉。

“……我没有哭。”

听到她这句出乎意料的平静回答,布莱恩不禁讶异地皱起眉头看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在绿色眼瞳中绽放出悲伤的色彩,回望着布莱恩说道:

“喂,布莱恩啊。”

“……怎么啦,哼。”

布莱恩封印起温柔的声色,仿佛很没趣似的哼了哼鼻子。就好像要故意说些挖苦的话似的——

“你这微不足道的小鬼头!柯蒂丽亚的优雅作风、女性特质和坚强的性格……看来你果然是一样都没有继承下来。离淑女还远得很呢。真是的,就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野蛮孩子!”

“你也有过被撕裂成两种感情的经历吗?”

维多利加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窗外不断传来汽车的汽笛声和引擎音,同时还混入了马蹄的刺耳声音。透过从那块几乎要烂掉的廉价窗帘,月光正温柔地铺洒在两只灰狼的身上。

布莱恩扭曲了表情:

“当然有!我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是吗。”

“我们都渴望着能进一步接近我们最重要的柯蒂丽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是我却听到了阻止的声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伫立在这两种感情的正中央。”

“唔。”

“现在也是……我既觉得让给他就好了,同时也因为我无法留在柯蒂丽亚身边而后悔……”

布莱恩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

“既想着要按照约定好好保护这个小不点,但同时也想着干脆一口把你的喉咙咬断。既想着要向前迈进,又想干脆转头回去死掉算了……”

“我也一样啊,布莱恩。

维多利加把脊背靠在马车的壁板上,默默地注视着污迹斑斑的车顶。

耳边不断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月光诡异地洒落在两人的身上。

“现在既觉得必须往前走,同时也怀着同等的急切心情——不,应该是更强烈一点吧——想要马上赶回去。”

“唔。”

“我现在还想跟两个人见面。位于前方路上的,是那个少年……光是想着渴望跟他重逢,内心就感到极其苦闷的……久城一弥。但是当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的时候,在我的背后……却站着我心爱的妈妈。我很想回去站在妈妈的身边,就像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在道路的前方和后方,分别存在着两种冲动。至今为止我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人难道就要在如此痛苦的状况下生存下去吗?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生存下去就意味着背负着真正的痛苦,被迫和重要的人分开,还要承受着失去对方的恐怖。布莱恩……”

在以悲戚的口吻诉说着的维多利加旁边,布莱恩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仿佛有所犹豫地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向前迈进吧,小不点。因为在那条路上的后边,柯蒂丽亚所在的地点已经是过去了,而那个叫什么久城的家伙所在的道路前方就是你的未来吧。而柯蒂丽亚也给你留下了‘向未来迈进’这句遗言。”

说完,他又以灌注着憎恨的眼神盯向维多利加。

“也就是说叫你活下去吧。就算你边哭边跑回去她的身边,她也一定不会高兴的。正因为她相信着未来,才这样决定牺牲自己的啊。”

“但是,布莱恩……”

“已经差不多快到港口了。”

窗外,行驶在城里的汽笛声和人工式的照明光开始逐渐变得稀疏,周围变得一片昏暗,还能听到波涛的声响。

“我们也要跟苏瓦尔王国说再见了。喂,小不点。你还是不要再回去旧大陆比较好,知道没有?”

“究竟……要到哪里去……”

布莱恩不知为何扭曲着表情说道:

“美利坚合众国——也就是新大陆啦!那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是灵异部,还是一直都暗中支配着旧大陆、如今已经快要消失的古老诸神们都无法发现的地方。那里是物质至上的地方,既不存在任何不可思议的现象和奇迹,也不存在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是一种清晰明了的科学而庶民的崭新文化。

“唔……”

“对于身为古老诸神的最后末裔,同时也代表了我们新的可能性的你来说,那是最适合让你生存下去的土地了——这是我们三人经过详细商量得出的最后结论。”

布莱恩从胸口取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了维多利加的面前。

那是一片长方形的物体……

可是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维多利加却忍不住发出了短暂的恐惧叫声。

那长方形的物体——原来是一张船票。

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照片。姿态虽然跟维多利加非常相像,但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照片。就好像一个拥有在黑暗深处燃起灼热烈火般的眼神的战斗者,正在以静谧的表情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样。

仿佛还能听到她在跟自己说“快去吧”这句话似的。

也像是在对小狼发出“启程吧,绝对不要回头”这样的吼叫。

——在名字栏上,清晰地写着柯蒂丽亚·盖洛的名字。

那张照片上的容貌,从维多利加的心中夺走了最后一块冷静和理性的碎片。维多利加猛然甩动起四肢,对扑过来的恩发起了猛烈的反抗,不停地挣扎着。虽然她的动作在药影响下显得相当脆弱无力……“你给我冷静点,小不点!喂喂,可恶!别到这种时候才把我们的计划搞砸啊!”布莱恩大声叫道。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从驾车席那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接着,车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本来有着一头尖尖的金发、却因为刚才被布莱恩抱在腋下甩动的时候被弄散而变成一头像融化的雪糕一样乱七八糟的卷发的——古雷温·德·布洛瓦跑了进来,以粗暴的动作跟布莱恩合力压住了拼命挣扎反抗的异母妹妹。

“哇啊,好痛!别咬我啊!”

“为、为什么老哥你……”

“难道直到最后的最后你也不肯听兄长说的话吗!”

两个成年男子一起合力才终于把维多利加给压制住了。

那身穿蓝色礼裙的瘦削身体正在不停地发抖。在她那双茫然睁开的绿色眼眸中,就好像随时都会渗出雪粒般的泪珠似的。

“我想见妈妈,我真的想去见妈妈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什么的,我不要啊……!”

“别说这些像小孩子一样的话!你这小不点!”

维多利加狠狠地回望着布莱恩说道:

“因为我就是小孩子。我还只是十五岁……我可不是一百一十五岁,只不过是十五岁的……妈妈……”

“小不点。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去。”

布莱恩以低沉的声音说完,就粗暴地用手掌在维多利加那圆润的脸颊上“啪”地扇了一下。古雷温见状也举起手想模仿布莱恩的做法,但是一旦跟维多利加的可怕眼神对上,他就马上泄了气,只得无奈地低着头,慢慢放下了手掌。

布莱恩忽然像是深深受伤似的说道:

“你这样真的算是柯蒂丽亚·盖洛的女儿吗?她走的路可比你要痛苦和曲折多了。但她还是坚决跟痛苦的命运作斗争,一直活到今天。

“布、布莱恩……”

“凭你那引以为豪的了不起的头脑,是无法在未来的路上生存下来的。你就展现一下不屈不挠的勇气吧!”

“不屈不挠的……勇气……”

维多利加以小孩子般的口吻重复了那一句话。

她在马车中缓缓地坐起身子,然后又抬头眺望着远方。窗外漂浮着傍晚时分的月光,散发着淡淡的蓝白色光芒。

“这个,就是那个少年拥有的东西。

“唔?”

“虽然是一个半吊子的秀才、脑袋装草的家伙,就跟木头人一样无药可救的死神,但是他却凭着这种力量一次又一次地保护着我。”

“哼……的确没错。”

布莱恩也缓缓地点头说道。

“那家伙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时钟塔跟我较量过,在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跟布洛瓦侯爵较量过,然后在剧场〈phan-to〉中还跟丘比特·罗杰较量过。那都是为了保护你而采取的行动。那家伙也的确是个相当不知死活的小鬼啊。”

“那个少年——久城,如今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第二场暴风雨的来临,同时也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现在明明是面临着最大冒险的时刻啊……”

布莱恩和古雷温分别以烈火般的红发和金色头发互相抵着对方,同时观察着维多利加的表情。

维多利加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那样的话,就让我自己变成久城好了。我必须锻炼自己总是对未来感到恐惧的脆弱身心,磨练出像他那样的不屈不挠的勇气。”

“这是当然了,小不点。

布莱恩点了点头。

“你要活下去……变成像傻瓜一样率直勇敢的久城一弥,变成坚强而美丽的柯蒂丽亚·盖洛……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到这里,布莱恩却仿佛感到犹豫似的停顿了下来。

某处传来了响亮的汽笛声。

但是,我究竟能不能像母狼那样看破一切,像一弥那样拥有坚强的勇气呢?维多利加为此感到一丝不安,同时紧紧握住了小小的拳头,浑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在石室之中。

布洛瓦侯爵的手逐渐向上抬起。

最后的瞬间已经临近了。

这时候,柯蒂丽亚的绿色眼眸闪烁出诡异的光彩,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正在尽自己的全力嘲笑着布洛瓦侯爵。

“亚伯特啊,现在就让我以灰狼的尊严,来给你传达一个预言吧。”

“什么?”

“你的灵魂一定永远都无法获得安宁。你这个为灵异和权力而变得疯狂、对爱一无所知而日渐衰老的可悲灵魂,绝对不会迎来终结的日子,就算死去也只能在大地上空虚地四处彷徨。”

“可恶……”

即使在昏暗的石室中也能明确感觉到,布洛瓦侯爵的脸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让我们灰狼的灵魂真正屈服的。就算你夺走我们的自由、夺走我们的意志、甚至在最后夺走我们的性命也一样。那只小狼也同样如此……”

“你这家伙!”

“今天晚上,就让我们结束那场从十六年前的那天夜里开始的漫长战斗吧,亚伯特!”

“……可恶!”

“——僵局!”

“把他们收拾掉——!”

布洛瓦侯爵发出了命令。

瞬间,无数刺刀.一下子朝着柯蒂丽亚和布莱恩蹲坐的地面上挥落。

与此同时,步枪也喷出了火舌。刺耳的枪声和完全遮盖视野的灰色烟雾,顿时令整个石室都看不见任何东西。

无论是女人的悲鸣……还是男人的悲鸣……都没有听到。

枪声又再次响了一遍。

黑暗之中,就只有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干涩笑声在四周低沉地回响,切裂了石室中腐败不堪的空气……

“……布莱恩,刚才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维多利加小声嘀咕道。

——港口里挤满了身穿旅行装束的人们。一艘艘旅船停泊在港口,先是让旅客们走下港口,然后又让新的客人乘上船去。

为了藏起自己的红色头发,布莱恩用帽子深深盖在头顶上,而维多利加则把整头金发团起来收进一顶深红褐色的帽子里。

“柯蒂丽亚的声音?啊啊,我也听到了。”

“啊啊……”

两只灰狼就这样没有再说话了。

这时候,一个甩动着金色头发、身着华丽服装的秀丽青年——古雷温从远处跑了回来。维多利加泰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没经过我的许可就把钻子头发型放了下来,难道是叛逆期吗?”

“什么!你、你这……你这个可恨的妹妹……!”

古雷温握着颤抖的拳头反驳道。

“我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着那种发型在耳目众多的港口转来转去嘛。不管怎么看,就算光是从远处看到,也会一下子就被政府相关者看出我是布罗瓦家的帅气长子了啊!”

“你可以把头发放下来了,古雷温。

“……咦?”

“因为我已经快看厌了嘛。”

“可恶!你这、家伙……”

“喂喂,现在可不是兄妹吵架的时候吧。怎么了,笨蛋老哥?”

听了布莱恩的声音——

“连你也这么说!我先告诉你们,都是多亏了我的协助,你们才能毫无困难地到达这个地方啊。苏瓦伦街道全是检阅的关卡,而拥有政府通行证的我还亲切地为你们操纵马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呢。有劳你了。”

“有劳你了。”

布莱恩和维多利加都以极其相似的、既傲慢又稍带恶作剧口吻的声音回答道。古雷温忍不住扭动着身体说道:

“所以我就是讨厌灰狼啊。果然是讨厌死了,可恶……!”

“即使这样你还是救了我啊,古雷温。”

听到维多利加以半无奈的声音这么说道,古雷温只是哼了哼鼻子就把脸扭过一边。

“你做的事还真是奇怪。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于是,古雷温就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狠盯着异母妹妹说道:

“我先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做的。我还是受不了你。哼!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哼,那当然了!”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因为我心中的小小神明在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你死掉……也就是道德心命令我这样做的。”

“什么,没想到亚伯特的儿子竟然也会有道德心。”

“就算是我,也是不同于父亲的另一个人啊。维多利加,这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兄长和妹妹互相狠狠地盯住了对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挪开视线,一直盯着对方不放。

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布莱恩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维多利加把脸扭过一边——

“……哼,看来的确是这样。”

“那么,终于要跟你道别了,维多利加。被古老力量所诅咒的、我的小妹妹,住在塔上的诡异妖精,奇怪的荷叶边少女啊……”

古雷温这么说完,就缓缓地从维多利加身上移开了视线。

然后,他又看向布莱恩,指着船那边说道:

“去往新大陆的船都安排有极其严格的警备。灵异部已经预测到你们的动向,派出官员在这里把关。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靠你擅长的魔术制造障眼法成功坐上船去,但是今天要赌运气的话恐怕还是有点危险吧?”

“原来如此。”

“如果是去往同盟国的船只的话,就可以相对自由地去。我认为最好是避开大国,选择那些令人出乎意料的小国作为目的地会比较合适。要前往新大陆的话,只要在到达另一个国家之后再折返过去就可以了。你觉得如何?”

“真不愧是政府相关者,这就是我的感想了。”

“哼。”

古雷温伸手指出了一艘船。虽然体积不如其他船只那么大,但是构造也相当结实华丽,像一堵黑墙似的耸立在眼前。

看到那艘船的姿态,维多利加不禁浑身一震。

她想起了刚才一直在做的那个不祥的梦——也就是来到夹缝之海、将死者灵魂运送到永恒之国的那艘死神之船。

维多利加环视了一下四周。

每一艘船都有着同等的大小,看起来显得相当诡异,就好像觉得每一艘船都是载着她前往黄泉之国的可怕东西似的。维多利加竭力调动自己的头脑,企图以知识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但是,看不见的恐惧心却瞬间就把维多利加包裹在黑暗之中。脆弱而娇小的少女只有拼命忍着眼泪,紧紧咬住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

(你要振作起来啊,维多利加——)

忽然间,她听到了本来不可能在这里的少年的声音。

(你啊,其实应该是一个更坚强的孩子吧?在那个时候……你尽管知道杀人犯就在自己身边,尽管感到无比害怕,你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意,反而还说出许多骂人的话,故意惹我生气……挽救了我的性命吧?我说,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呢?)

维多利加抬头仰望着眼前的旅船。

声音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凝神一看,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少年正站在甲板上握着栏杆、俯视着自己向着边不停挥手的幻影。一头漆黑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动,黑色的眼瞳也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不管是在幽灵船〈eenberry号〉上的时候,还是在豪华列车〈oldaserade号〉上的时候,你都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呢。你还故意发出可怕的声音,让我远离危险人物的身边。而且,在〈无名村〉被烧毁的那天晚上,你也竭尽全力救下了几乎掉下悬崖的我啊。)

“久城……久城!”

维多利加以脆弱的声音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一个懂得努力的人。我们一定要再见,求求你了,维多利加……我的维多利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再跟我……!)

“久城,久城!我的少年啊……!”

一阵强风吹过,幻影也慢慢地随之消失不见了。

维多利加低下了头。

在她的眼瞳中,隐约燃起了跟柯蒂丽亚很相像的、某种不屈不挠的强烈光芒。那是直到刚才为止都不存在于这位脆弱纤瘦的少女的眼神中的光辉。

“勇气,我要鼓起勇气。鼓起不屈的勇气……!直到最后的瞬间为止,都不能放弃生存和未来的希望,我们必须继续活下去——!”

“就是该这样啊,小不点!”

布莱恩以决不会在柯蒂丽亚面前表现出来的毫不客气的轻松态度,轻而易举地扛起维多利加,然后向前迈出了脚步。

朝着船的方向迈出脚步。

他仿佛有所踌躇地好几次停住脚步,然后又仿佛重新下定决心似的继续向前走。

维多利加就像小孩子一样拼命挣扎着双腿。

她轻轻回头一看。

让一头金色头发悬垂到胸口位置、就像中世纪城堡里的俊美王子般的秀气青年——兄长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正在向她挥手道别。脸上依然像是吃了黄连似的愁眉苦脸,看样子就好像在说“我最讨厌你这个妹妹了”、“简直让我作呕”之类的话。维多利加也不甘示弱,把自己的脸挤成皱巴巴的样子,还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时候,古雷温就好像很不服气似的咬着牙关,还在那里拼命跺脚。

维多利加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放松了四肢的力量。

但是她的这副姿态却并不是因为不具备人的心,而是把某种火热的感情隐藏起来,故意把外表装成一个冰冷的瓷娃娃一样。这个异母妹妹果然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古雷温事到如今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颤抖,心里产生了“幸好没有在不知不觉间犯下罪孽”、“能把维多利加救出来真是太好了”这样的想法。

“你……虽然是狼,但同时也是人类呢。”

他自言自语道。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啊,维多利加……”

然后,他又缓缓地抬头仰望着那艘旅船。

避开前往新大陆的船只,选择了开往在苏瓦尔王国的同盟国中也属于小国的……东洋小岛国的船只。

当然,就算她能平安无事地到达那边,久城一弥也应该不在那里了吧。那个国家也早就开始动员学生参军,就连十多岁的少年们,也都被派往欧洲和俄国以及新大陆的可怕战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他们年轻的生命——古雷温非常清楚这个事实。

先到达东洋的小国,然后换乘另一艘船前往新大陆……对维多利加来说,这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美丽的小妖精啊。

我是不是不能再活着跟你见面了呢。

继承了跟我相同的血脉、却拥有极其难以理解的灵魂……我独一无二的妹妹维多利加啊。你马上去解开那第十五个谜吧。越过海洋,前往遥远的世界,在那片新的土地上……找到你最重要的东西吧。

古雷温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凝神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异母妹妹。

维多利加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盯了他一眼……然后又再次向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古雷温终于热不住发火了:

“至少你也该感谢我一下吧……啊啊,不……”

他用自己的手指摆弄着随风飘动的金色头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即使是那样子,她也是在感谢我的吧。而且,那一定是最大限度的感谢。”

解开了长年诅咒的金发,在反射出耀眼金光的同时轻轻摆动起来。

“虽然直到最后也是一副可恶的态度,完全没有半点可爱的表现,当然也没有任何对兄长的敬意,真的是一个可恨的、像恶魔一样的小鬼头……呜呜。”

古雷温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异母妹妹那娇小的脸庞。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就连她的表情也无法看清楚了

“我能亲自帮你做的事,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就好好地活到未来吧。态度嚣张的、像妖怪一样奇怪的、我独一无二的妹妹啊——!”

古雷温眯起了眼睛。

接着,他就像在生气似的低下头,转身背对着那艘船,快步向前走了起来。然后他又慢慢地回过头来,再次抬头仰望着那艘旅船。

这时候,汽笛就像要吓他一跳似的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响声,古雷温不禁吓得整个人跳起,还“哇”地大叫了一声。但是,他马上又眯起眼睛,以一副难以形容的寂寞表情注视着那艘船。

日落时分的大海上。

橙色的夕阳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辉照耀着海面。从已经有一半陷入海平线之下的太阳到港口之间,形成了一条光的通道。船就沿着这条光道缓缓地出港了。

汽笛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在港口送别的人们和前来迎接的人们,还有刚从船上走下来的人……港口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潮。现在刚好有两只古老的生物乘船逃离了这片旧大陆——这个事实,他们当然是不得而知了。静静地、静静地……船在海面上滑行而去,很快就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远远离开了苏瓦尔的港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广阔的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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