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 时机成熟,比企谷八幡终于开口(2/2)
「因为我想得出我们共同的结论。」
雪之下闻言,稍微讶异了一下,随后垂下视线,反刍自己听到的字眼。
「我们的……结论?」
「对。」
我看向由比滨,她同样默默地看着这里,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纵使我们的做法各不相同,整个社团还是该达成共同的结论。尤其是学生会选举这种仅此一次的委托。」
学生会选举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仅存在当下,容不得我们反覆尝试错误。因此,大家达成共识才是最好不过。
「你们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吗?」
尽管心里很清楚她们会如何回答,姑且确认最后一次。
雪之下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没有一丝和缓的迹象。她想也不想,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我不会改变做法。这是最妥善的方式。」
这句话有如锐利的冰柱,狠狠地刺入我的身体。
在她不由分说的魄力下,我一时说不出话。社办内顿时陷入寂静。
另一个小归小,但是充满渗透力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会改变。」
由比滨盯着桌面,说什么也不肯看向我们。雪之下感受到她相当认真,紧咬住嘴唇。
「由比滨同学,你没有参选的必要……」
「我会参选,而且一定要赢。」
由比滨同样铁了心不打算退让。她始终低垂着脸,使我无法窥见表情。雪之下看着由比滨的侧脸,嘶哑地轻声询问。她凄切的表情难掩心中的痛,眯细的双眼也显得悲伤。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做……」
「……因为小雪乃你不在的话,这里一定会消失……我不要这个样子。」
由比滨的声音在颤抖。雪之下缓缓吐露一字一句安抚她。
「之前我不是说过,这里不会消失吗?所以,不需要连你也参选。」
「可是——」
由比滨抬起头要反驳,但是一看见雪之下的脸,话语便消失在口中。
于是,由我接下去。
「事实上,你没有参选的必要……雪之下也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雪之下眯细眼睛,锐利地看过来。
「我应该已经否决过你的做法。」
没错。我之前的提议被她评得体无完肤。以为光靠个人的力量总有办法解决问题,完全是我太看得起自己。叶山也点醒我不论自己怎么想,其他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将意见强加到我身上——虽然同时也有人让我发现,或许不是如此而已。
「……没错。我不是要提那个……我已经放弃那么做了。」
这次的方法不同于过去。我多费了不少功夫以避免风险,并且达成要求的条件。
「……」
雪之下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没开口说什么。她似乎对我干脆地撤回提案感到意外。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用参选?」
由比滨战战兢兢地问道,一副害怕听到回答的样子。不过,我的回答非常普通,没什么好害怕。
「一色终于愿意担任学生会长,所以委托本身已经不存在。」
她们两人听了皆惊讶得说不出话。后来是雪之下先开口。
「怎么突然……」
「事情不是突然改变。我们一开始便搞错前提。」
我们通通选错解决问题的方向。
为没有意愿的人制造台阶,让她安然下台是一种方法。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方法——让没有意愿的人产生意愿。如此一来,问题本身便跟着消失。
「一色并非不想当学生会长,而是担心过不了信任投票。她不喜欢参加这种一定当选的选举,这会让她的学生会长当得很没面子。」
有些人不听其他人的意见,选择自己创造成功经验。而且若不照自己的剧本走,便无法心安理得。
相同的道理,也有人确实创造属于自己的角色,并且努力维持该角色。
一色纯粹是不愿降低自身价值,所以只要排除担任学生会长的缺点,明确告诉她有哪些优点即可。
「达成这个条件后,一色自然愿意当学生会长。」
由比滨听到这里,仍然存有疑虑。
「但我们不参选的话,不是又变成信任投票?」
「对,会变成信任投票。不过,只要信任投票有其价值便没问题。不损及一色品牌形象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
她们依然不太理解,用视线要求我说明。
这种时候与其继续浪费唇舌,直接拿出具体例子会更有效果。我拿起自己的书包,从中取出资料夹。
「于是,我让她明白自己的价值。」
装在资料夹里的正是稍早给一色看过的纸张。上面记载着转推过后援会帐号推文的使用者一览。
「这是什么?」
由比滨抽出其中一张纸问道。
「我在推特上发现一色的后援会帐号。不过除了一色之外,其他人好像也有后援会。」
所有后援会的帐号都是我建立的,现在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连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不过,我说的话没有任何一句是谎言。
雪之下看着资料,不解地低语。
「竟然在网路上搜集连署……」
「不只如此。在多名参选人后援会的推文中,被转推最多次的就是一色。」
「换句话说,这等于正式投票的前哨战……」
我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虚拟的网路平台不足以构成障碍,这项事实仍然会成为对其他人的负面流言。即使其他人有意参选,也可能受到这份等同正式投票前哨战的资料影响,而打消念头。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也没关系,只要一色从这里得到自尊,产生动力便相当足够。
雪之下迅速看过一张又一张的资料,然后长叹一口气。
「原来网路上有这种事……难怪提到连署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不是很热络。」
她找的人应该不至于刚好是在网路上转推过文章的人。只不过,那一连串推特连署帐号确实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间。
可以选择的项目数量大于一时,自然会产生犹豫。
每个人犹豫的时间固然短暂,一旦这股气氛蔓延开来,累积的损失时间也相当可观。路上之所以会塞车,正是出于一辆车的短暂煞车。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啪沙——
雪之下把资料凑过来,指着上面的内容问我:
「……这是不是你做的?」
纸张被她捏出皱痕。
「某一群有志之士吧。至于是哪些人我也不知道。」
「……这样吗。」
雪之下没继续深究。
她大概也明白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所以然。我不可能主动承认,而且即使真要追查,资料内的帐号内容也不足以查出是哪个人。
「好多人连署喔。」
由比滨愣愣地低喃。
「是啊,确实不少。差不多有四百人。」
我也看向那份一色伊吕波后援会的转推名单。
这几天共有叶山、三浦、海老名、一色、户冢、相模、户部,以及后来新增的叶山第二后援会帐号定时推文,八个帐号累积超过四百次转推,其中以叶山后援会的转推占压倒性多数。若把所有转推数平均下去,一次推文的转推数可能连二十都不到,在多个帐号同时运作下,才累积到这个数量。
没错,「四百」是这八个帐号加起来的转推数,而非一色后援会的帐号单独达成。
再怎么说,总武高中内的推特使用者非常有限,一色不可能真的得到那么多人支持。
所以,我在此设了唯一的骗局。
虽然推特的帐号在注册后便固定下来,但前面的使用者名称可以随时更改。
昨天夜里,八个后援会的使用者名称皆变成「一色伊吕波后援会」,头像也全部被更换。
动手脚的正是在背后操作这些神秘帐号的人。
仔细观察的话,不难发现帐号部分不太一样。但这些帐号通通由「kaicyou」、「ouen」(注36 两者分别为「会长(会长)」、「后援(応援)」之罗马拼音。)之类的字组成,难以跟特定人物联想在一起,所以这个部分还可以勉强辩解。
雪之下跟由比滨看着这些名单。
老实说,若真一一检查,其中有不少重复和匿名的帐号。
这些资料只是唬人用的。
只要能撑过今天,撑过现在这段时间,即算顺利达成任务。
由比滨突然放下资料,准备拿起手机。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流下冷汗。她该不会打算上网确认?
好在她思考一会儿后决定作罢,将手机放回原处。
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使用者名称跟头像都还没改回去。真要查的话,也只会看到跟这份资料一模一样的内容。
在有跟随者的情况下变更名称,是非常冒险的手段。
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我方不在推特上发文,跟随者的河道便不会出现新的内容。
今天一天下来,我跟材木座都没发布推文,跟随者发现使用者名称跟头像改变的风险随之降低。此外,跟随者不是只跟随后援会帐号,他们的河道会持续涌出其他帐号的推文,让后援会的推文不断被往下洗,终至淹没。
当然,我也无法排除已经有人发现后援会帐号改变的可能。
这倒没有关系。只要撑过今天这一天,我将关闭帐号,让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后援会帐号基于两个理由而存在。
其一,做为说服一色伊吕波担任学生会长的资料。
其二,牵制雪之下的行动,延缓她搜集到足够连署人数的时间,并展示一色当选会长的可能性。一旦雪之下放弃参选,由比滨也将失去参选的理由。
「嗯,超过四百人连署……」
雪之下看完资料,如此低语。
全校共计一千两百名学生,假设有三个人参选学生会长,简单计算一下,不难算出当选所需的最低票数为四百零一票。
这四百多人的名单正是一色可望当选的证明。
解释到这里应该已经够详细,我收回资料,整理好之后放回自己的书包。
「妨碍一色成为会长的问题都已解除,所以——」
我看着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们没有参选学生会长的必要。」
这句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却花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出口。这就是我的结论。没有人会受到伤害,没有人会被问罪,也没有人会被责备。一切的责任与伤害,将随后援会帐号一起消失。
由比滨抒了一口气。
「太好了……问题解决了……」
她从精神上的疲惫解脱,肩膀放松下来,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也稍微扭动颈部,缓解僵硬的肩膀。
转到雪之下的方向时,我发现唯有她一人默默地不说话。
她不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精巧的陶瓷娃娃。双眼如玻璃和宝石般透明,散发冰冷的气息。
那正是我所熟悉的雪之下。沉着、稳重、冷静、端庄,以一般的概念来看,她的姿态依旧美丽。
然而,现在的她却显得虚幻,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消失。
「是吗……」
雪之下叹一口气说道,把头抬起,却不看向我或由比滨。
「也就是说……这次的问题,跟我参选的理由,都不存在了对吧……」
她望向遥远的窗外。
「是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窗外仍是熟悉的风景,西斜的太阳,又高又清澈的天空,以及叶片落尽后,在风中孤单摇摆的树木。
「嗯……」
雪之下略微垂下头,闭上双眼。
「我还以为,应该能了解的……」
这句话不是对谁所说,只像一串空洞的声响。
我的内心还是涌起一阵骚动。
雪之下如同在怀想遥远的过往,悼念逝去的事物。但我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发问。
她静静地起身。
「——我去向平冢老师和城回学姐报告。」
「啊,我们也去——」
喀哒一声,由比滨正要站起身。然而,雪之下对她露出平静的笑容,示意她别这么做。
「我一个人去就够……如果花的时间比较久而晚回来,你们先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归还钥匙。」
雪之下说完后,离开社办。
她对由比滨的态度和笑容,应该跟过去没什么不同。
那么,我为何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心中的骚动尚未停歇,雪之下的话语仍在耳畔回荡。
这时,我才首次意识到——
如果——
如果雪之下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
雪之下对选举规章了解得很彻底,我一直以为那是她聪明才智与丰富知识的表现。
雪之下说过她不介意当学生会长,我一直以为那跟校庆的时候一样,出自对姐姐的竞争心态,以及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态度。
可是,如果——
如果她的那句话发自真心呢?
我是否不小心遗漏混杂在千言万语内的真话?
我是否只从自己的立场解读她的行动原理,把事情看得过度乐观?
有些人不面临问题或找不到理由,便无法产生行动。
有些人尽管抱持一定的把握,仍然会因为没把握的另一半,而无法有所行动。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发现其他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讶异。
尽管如此,我却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我不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我们从未针对此事讨论。就算讨论了,恐怕还是无从得知。
只不过——
我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否犯下什么错误。
x x x
夕阳逐渐照进社办。
雪之下仍未回来,看来她真的花费不少时间在说明上。至于实情如何,则不得而知。
社办内只有我跟由比滨两人。
我心不在焉地随意浏览书本,由比滨也只是盯着手机,手指没有任何动静。
挂在墙上的钟,显示离校时间即将到来。
我收回视线,正好跟由比滨对个正着。她大概也在注意时间。由比滨倏地开口:
「小雪乃好慢……」
「……是啊。」
我简短应声,看回手上的书本。
但我很快明白这番举动没有意义,索性将书阖起。
接着我搔搔头,思考要如何开口。
「嗯……抱歉。」
「……咦?为什么道歉?」
由比滨吓一跳,稍微提高警觉。
「你不是也努力了很久,思考选举的政见跟演说内容?」
「喔,那些啊……」
经我这么回答,由比滨才松一口气。
「都没关系了。」
接着,她露出清爽的笑容。
看到由比滨的表情,我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先不论人格与人望如何,以实务面而言,她明明不适合当学生会长,但还是那么努力。因此,让她的苦心通通白费,我其实有些过意不去。见由比滨不放在心上,我才偷偷松一口气。
「你不是也做了很多事?你看,连头发都长得乱掉了。」
她指着我的头发说道,随即站起身。
「我来帮你整理。」
「不需要。」
「有什么关系~」
她不理会拒绝,走到我的身后。
温热的掌心贴上头发,我正要甩头避开,却被她用力按住。
「你真的很努力喔。」
「没有……」
原本按在头发上的手早已停下,随后而来的是轻轻包覆后颈部的沉重感。我吓得全身动弹不得。
现在随便乱动的话,只会使接触面积扩大。我很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只好僵着身体不动。这时,耳边传来由比滨的细语。
「你帮忙守住了,我最珍惜的地方。」
她的话音相当轻柔,我不禁闭上眼睛,想好好感受微微渗入耳内的暖意。
由比滨轻轻吐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啊……其实很清楚,自己大概赢不过小雪乃。就算真的赢了,成为学生会长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再参加社团。」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其中没有任何矫揉,所以我只是默默地听。
她继续说道: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不论由比滨的话语再温柔,唯有这一句我无法认同。
「……不对。」
我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做什么,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明白这点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才有资格接受这句话。
「头发摸够了吧。」
我轻轻拨开由比滨的手,但她又在我的背后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轻一笑,把椅子搬来我旁边坐下。
我无法好好地看她的脸,只能看向其他地方。
这时,由比滨大声开口。
「你很努力喔!」
「你突然说什么啊?」
我下意识地把头转过去,她「嗯」地点点头,又大声地重复一次。
「你真的很努力喔!」
「别再说了,我什么也没做。」
真要说的话,我不过是当个键盘后援会,外加跟一色交涉。但这些行为没有半点生产性。我反而是以影响别人的生产性为目的。
由比滨似乎多少听出我的反省,无力地点点头,泛起虚弱的微笑。
「嗯……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的确什么也没做。」
我仅用颔首代表同意。然而,由比滨不这么认为。她摇头说道:
「但是看到的话,可能又会觉得你在做什么很让人讨厌的事。因为你的做法,大概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
她搞不好很清楚我做了什么,或知道那些后援会帐号的存在。总而言之,这种手段绝对不值得嘉许。以见不得人这点而言,说不定更加狡诈。
不过,只要没被任何人发现、查出身分,便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没有看到,怎么可能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是时候让它逐渐远去了。
这正是我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由比滨依然看着我。
「但就算没人真的看到,也没人受到责难,你还是会放在心上吧。」
「不,不可能——」
「罪恶感是不会消失的。」
我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
啊啊,由比滨说的没错。那种感觉不可能乖乖消失。
不论做什么事,我总是怀抱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弄错什么。
因此,我无法摆脱罪恶感。
「我啊……虽然什么也没做到……也忍不住怀疑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所以,你的这种心情一定更强烈。」
由比滨说得很温柔,脸上带着些许悲伤的笑容。尽管如此,她依然为我担心。
这样的温柔更让我心痛欲裂。我最不希望的,明明就是看到她受伤。为什么连这么单纯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
「我们……没做错什么吧?」
尽管心里再明白不过,嘴巴就是无法说出那个答案。
由比滨见我怎么也开不了口,凄切地进一步问道:
「大家很快就能回到过去那样了吧?」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答案如何。
雪之下的那句话依旧在耳边回荡。
认为对方了解自己只是一种幻想,如同让人忘却自我的温柔乡,一旦深陷进去便难以脱身。抛下一切委身于其中,真不知道会有多舒服。
「相互了解」是一种错觉,一场残酷的幻术。
从幻术中回过神时,那股失落感想必相当强烈。
任何一点微小的不自然感与疑心会成为荆棘与隔阂,在某个时刻将一切摧毁殆尽。
我应该早一点有所察觉。
我渴望的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我渴望的事物更加纯粹。
无需话语即可心意相通,无需行为即可了解对方,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永保完整——
我真正渴望的是这种超脱现实,到达可笑地步的美丽幻想。
这是我跟她一直在追求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