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祈祷著,希望至少别再搞错了。(2/2)
「托您的福,彻底痊愈了。甚至比之前更强壮呢。可以在舞会上看到我跳舞喔。」
我当场用双腿随便表演一段舞给她看,鞋子踩出哒哒哒的声音。雪之下的母亲以手掩嘴,「哎呀」一声,咯咯笑著。
「没礼貌。」
平冢老师拍一下我的腿,我才停止笑闹。自己当小丑的模样令我感到厌恶,拚命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深深叹息克制住。
雪之下的母亲依然带著笑容,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好胆量。」
在她冰冷的目光打量下,我有种一被盯上、身体就开始冻结的感觉。彷佛能看穿一切的双眼,甚至令我反胃。
可是,她的眼神突然放松下来。雪之下的母亲打开扇子,遮住嘴角,轻轻对我露出笑容。这抹笑容天真烂漫到让我产生这才是她的本性的错觉。
「挺能干的嘛。」
「不敢当。」
我假装拨起浏海,擦掉额头的汗水,试图将沉著冷静的形象维持到最后。白衬衫因为冷汗的关系黏在身上,喉咙乾到不行,光呼吸都觉得痛。
在旁人眼中,这段对话只是在自我介绍,提及过去发生的事。名字、对话内容本身,都没有意义。
因此,由听者自己赋予意义即可。
雪之下的母亲笑了一会儿,「喀」一声合上扇子,收起笑容。
「这个嘛……家长那边,就由我去谈吧。可以的话,希望老师也陪同。」
「只要您列出日期,我可以调整行程。」
我呆呆听著两位大人谈论公事,疲劳感瞬间涌上。可能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我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大叹一口气,在旁边发愣。
「比企谷,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是,是。」
突然被叫到,我急忙挺直背脊。她们好像在我恍神的期间谈了许多。平冢老师整理好文件,准备离开。我偷瞄对面,雪之下的母亲也已经准备回去。
「我之后要出去一趟。可不可以帮忙跟雪之下说,舞会按照修正案筹办?要怎么讲交给你决定。」
「喔……好,知道了……」
我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回答,平冢老师「嗯」地点头,用眼神催促我动作快。好吧,确实该快点。离舞会举办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尽速传达决定事项。
我从座位上起身,坐在对面的雪之下的母亲朝我微笑。
「比企谷同学,下次见。」
「哈哈哈……那我失陪了。」
我乾笑著打马虎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点头致意,离开接待室。
可以的话,真不想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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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独自走在黄昏的校舍内。不久后,抵达学生会办公室。
我敲敲门,在等待回应的短暂时间内,吐出一大口气。
不久后,门无声无息地开启,连脚步声都没听见。里面的暖气开得很强,从狭窄的门缝间漏出来。
握著门把的是绑双麻花辫的眼镜少女,印象中她是书记。书记妹妹似乎认识我,有点提心吊胆地说「请进……」放我进去。
我轻轻点头,说了句谢谢。一进到室内,立刻看到副会长坐在桌前,念著「时间不够……时间不够啊……」哭著工作。很好很好,多吃点苦吧。
我扫了一眼室内,雪之下不在。一色坐在里面的桌前,边吃点心边呆呆看著我,歪过头。
「……我没找你来耶。」
没人找就不能来喔?好吧,的确不能。正当我打算开口说明来意时,一色拍了一下手。
「啊,是来帮忙的吗?想当奴隶,还是免费的劳力?」
哪来的超进化理论?你的逻辑也跳太大了吧。伊吕波还是老样子,害我有点无力,垂下肩膀。
「期待明年吧。之后介绍前途无量的新人给你。对了,雪之下呢?」
我随口反击她一如既往的胡言乱语,接著询问。一色纳闷地歪头,看了眼大概是雪之下在使用的简朴桌子。
「噢,对喔,她不在耶。」
一色发出沉吟,似乎现在才注意到。看她的反应,雪之下应该没出去多久。她又因为暖气太强,逃走了吗?不管怎样,雪之下不在的话,我留在这边也没意义。
「那就算了。再见。」
「啊,等等,什么意思!你应该有什么事吧!」
一色叫住转身就走的我。经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虽然平冢老师没拜托我,最好也跟一色说一声。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舞会决定照你们的方案办。确定办得成啰。加油啊。」
「喔……你说什么?」
她张大嘴巴,上半身跟头部一起歪向旁边。要是她问我详细情况,解释起来很麻烦。趁一色脑袋转过来之前开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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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决定要去哪里,我的脚步却毫不踌躇,自然往某个方向走去。我想,她一定在那里。
特别大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这条通往社办的路,来来回回已经走了将近一年。现在的我八成闭著眼睛都走得到。
过没多久,那扇门出现在前方。我站在门前,像要沿著它描绘似的,手指勾上门把。材质明明跟其他教室一样,我却忘不掉这冰冷坚硬的触感。
我用力一拉,门发出「喀」的声音,往旁边滑开。
映入眼帘的是平凡无奇,极为普通的教室。
但是,这个地方之所以显得异常,想必是因为一名少女身在其中。
斜阳下,雪之下雪乃任凭风吹拂在身上,站在窗边凝视窗外。
窗子完全敞开,窗帘在风中翻飞,如同在为好一阵子没人使用的教室通风。
这幅光景宛如一幅画,足以产生世界终结后,她也一定会继续待在此处的错觉。
看见这一幕,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为之停止。
──我不禁看呆了。
雪之下发现有人来,按著飘逸的长发回头。她瞬间惊讶地睁大眼睛,不过很快就露出微笑。
「午安。」
「……喔。」
我回答后,雪之下便关上窗户,窗帘也轻轻落下,声音自社办中消失。火红的夕阳洒满静谧的空间。眩目的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睛,对面的雪之下背对著玻璃窗,拨开肩上的亮丽黑发。
「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有件工作上的事要通知你。」
「是吗?对不起,还麻烦你特地来找我。让你多跑一趟了。」
「别在意,也没多麻烦。」
我拉开离门口最近的椅子,坐到老地方,用手势要雪之下也坐下。雪之下好像有点困惑,我默默等待她。最后,她死心地叹了口气,坐到最靠近窗边的座位。
「是关于舞会的事。你们的修正案顺利通过了。会想办法说服那些反对的家长,让他们接受的样子。」
照理说,雪之下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她却毫不惊讶,眉毛动都没动,只是静静倾听。我虽然觉得疑惑,仍在最后补充:
「所以……是我输了。」
「嗯……是你赢了。」
不久后,她深深叹息,轻声说道。
「……为什么啦。」
「我又被你的做法拉了一把,变成现在的情况。实质上,不就是你的胜利?」
她自嘲的笑容令我觉得不太对劲,说出闷在心里的疑惑。
「……就算这样,你也有预料到吧?你不是连我的手段都隐约察觉到了?这样的话,还是算你赢。」
叶山隼人与雪之下阳乃,都在得知假舞会计画的瞬间,看穿我的想法。至于雪之下的母亲,我差点被她藉此将死。既然如此,理应拥有同等智慧的雪之下看穿我的小伎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起来,雪之下和一色提出意见的方式,已经有点类似错误前提暗示。在两个选项中推翻不适合的那一个,藉此找出正解──这个方法反而成了我整理思绪时的线索。我的灵感泉源来自于此,表示她也有能力想到同样的答案。
听见我的疑问,雪之下垂下目光摇头。
「那也并非确实的手段。因为只要『舞会遭到反对』这个最初的前提依旧存在,那个推论方式就不成立……不过,我觉得如果是你,总会有办法解决。」
她没有否定自己有预料到,只能说不愧是雪之下。然而,她最后的笑容蒙上一层阴霾。我想否定掉它,扬起一边的嘴角试著搞笑。
「好沉重的信赖……吓死我啰。」
「我也很惊讶。自然而然就这么认为了。」
雪之下对胡说八道的我露出腼腆的苦笑。这个反应隐约透出与年龄相符的女孩子气,导致我差点喘不过气。在我烦恼该如何回应时,雪之下用纤细微弱的声音说:
「我就是依存你到这个地步……才会有这种想法。」
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浮现后悔与悲痛。我无法忍受被那样的目光注视,而移开视线,快速地说:
「……就算那样,也不会影响你的胜利。胜利条件是双方用各自的做法让舞会成功,对吧?最后被采用的是你的方案,是你的做法。」
「……可以,算我赢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我想结束这个话题,点了两、三下头,仍然没有正眼看她。
「那么……比赛到此结束。可以请你听我的要求吗?」
这句话我没办法无视。我立刻望向雪之下,她握紧双拳,嘴唇抿成一线,彷佛拋弃先前的柔弱。等待我回答的眼神,蕴含迫切的决心。
「……不,还没结束吧。这次确实是你赢,但不代表整体的胜负。还要看比数总和。」
「要说胜利条件的话,赢了这场比赛就算我赢,可以命令你做一件事……我记得当初是这么说的。」
看到她冷静地说明,如此断言,我发现嘴唇越来越乾。脑海深处浮现听过这句话的记忆。焦急的我逼不得已,好不容易张开嘴巴。
「……那是表达方式的问题,不如说是我们见解不同。」
雪之下吐出颤抖著的吐息,如同在诉说情话,用像在恳求的甜美声音轻声说道:
「那……由你,决定吧。」
看见那纯洁无垢、如梦似幻的微笑,我意识到自己输了。我会怎么回答,她应该很清楚。
既然我决定保障雪之下雪乃的独立性,尊重她自己的决定,就不可能让她把决定权交给其他人。就算那个人是我也一样。
正因如此,她才接受这场比赛。只为了此刻的这段问答,刻意将所有分歧龃龉误会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为了让这场比赛,这段关系──好好做个了结。
「我怎么决定得了……这不该由我和你擅自决定。由比滨也有参与这场比赛。而且,胜负基准是平冢老师的主观和偏见。再说……」
然而,我不能承认那种结束方式。我一口气讲出一连串话,想著不能就这样结束,希望她能等我一下,明明连怎么阻止都不知道,却将手伸向空中,连呼吸都忘了。
「……我就直说了。」
可是,我的声音一中断,雪之下就露出寂寞的微笑,用泛著泪光的双眼望向我。
「我过得很愉快。这还是第一次。觉得跟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是自在舒适的,我很高兴……」
她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幸福。我再也无法否定,制止她。我无力地放下手,雪之下道谢似地点一下头,接著说: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跟别人争执,吵架……在别人面前哭过。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也非常紧张。一堆事都不懂,从来没有体验过……连可以依赖别人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在哪里搞错了……」
我抬头看著天花板,倾听她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远方的夕阳刺痛双眼,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闭上眼,只是忧郁地吐出一口气。
「这种像赝品的关系是错误的。和你追求的事物肯定不一样。」
独白如此作结,我知道她画下了句点,终于低头看她的脸。
「我没问题的。已经……没问题了。被你拯救了。」
雪之下用指尖拭去发光的水珠,脸上浮现美丽的笑容。
「所以,这场比赛,这段关系……也到此结束吧。」
若这就是她的答案,我没有道理反对。
拯救她的目标已经达成,共依存因为这段关系结束而解除,男人的坚持也贯彻到底了。侍奉精神什么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社团活动和工作都到此告一段落。
因此,已经什么都不剩下。我跟她有所关系的理由,全都不复存在。
「知道了……是我输了。」
我深深叹息,彷佛要将一切统统吐出,想尽到最后的责任,开口询问:
「我会听你的要求。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到。」
我诚心起誓,无论她的愿望为何,都要帮她实现。
雪之下松了口气,爱怜地说出想必一直珍藏在心中的话语。
「请你实现由比滨同学的愿望。」
「那就是你的愿望吗?」
「嗯,这就是我的愿望。」
她闭上眼睛,点点头,宛如在陪伴谁度过临终之时。我尽量露出柔和的笑容回答。
「……我明白了。」
结束最后的交谈,我站起身。雪之下没有移动,我们之间的距离随著脚步声越拉越远,最后来到走廊上。
我像要温柔地将其拥入怀中般,轻轻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