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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矛盾螺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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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这个小小的金属片是我的宝物。

弯曲的、小小的、仅仅拥有一种机能上的美。

银色的铁片有点冰冷,当用力握紧时会感到一阵痛楚。

喀锵,一天的开始把它转半圈。

喀锵,一天的结束把它转半圈。

我小时候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心里都会感到很骄傲。

因为,每当听到那个声音时的我总是抱有想要哭出来般的心情。

喀锵,喀锵。开始时一次,结束时一次。

一天正好能画出一个圆形,就这样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转啊转啊,不厌倦也不费力。半是欢喜半是忧伤。

不停转动的每一天,就如同理发店的招牌。

但是,如同无尽螺旋的日子唐突地结束了。

银色的铁片只是冰冷地……毫无喜悦之情。

用力紧握的手渗出血来……毫无悲伤之情。

那是当然的。铁终究还是铁。里头并不存在幻想。

八岁时知道现实以后,铁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耀眼的存在。

那时候我明白了。所谓的变成大人,就是明智地将幻想取代。

自以为早熟的愚昧,让我骄傲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矛盾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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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很短。

明明还不到十一月,感觉就好像已经要进入冬天一样。在这个时候,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秋巳刑警碰到了一件诡异的怪事。

由于工作的关系,在这个接触死人数目仅次于医院的职场上,总是免不了会流传些奇闻怪谈之类的恐怖传说。大家通常对这种事情尽量都不去谈论,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理所当然地,即使是面对一般怪谈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秋巳刑警,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与目前为止所听闻的故事有着明显的差别,毕竟那可是堂皇地以怪谈作结而记录在正式报告书上了啊。至于这份原本应该没人注意的派出所报告之所以会落到他的手中,恐怕是因为他喜好神秘事物的怪癖在署里相当有名的关系吧。

这起事件,起初是当成说谎的窃盗案来处理。

内容相当单纯。十月初,距离市中心不远的某个住宅区一角发生窃盗案。犯人是某个专趁屋主不在时闯空门的家伙,受害的人家共有十户以上,而这故事是发生在其中最高级的公寓里某一户。

犯人是有前科的闯空门惯犯,他不是有计划地进行犯罪的类型,而是心血来潮就会溜进附近的公寓。犯人如往常一般随随便便地走进第一眼见到的公寓,随意选择没人在家的房间并潜入。

问题是那之后,隔没几分钟犯人急忙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来求救。虽然犯人惊吓过度导致说话内容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大致上意思是在公寓里头发现那一家人的尸体。于是留守的警官便和犯人一起赶去现场。然而,跟犯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样,那一家人都还健在,而且还幸福地吃着晚饭。

犯人为此大感不解,认为他行为可疑的警官一问之下,发现对方是为了偷窃才会到那栋公寓里,最后这件事其以闯空门未遂之罪名逮捕落幕。

「啊?什么跟什么啊。」

秋巳刑警读完报告后大喊,底下的椅子被他坐得嘎吱作响。

要说奇怪也的确是件怪事,但也不是说有多特别到能够引人注意。

根据报告书记载,犯人既没喝酒也没有吸毒,精神方面也毫无问题。一个闯空门惯犯突然发疯跑去警局乱报案而被逮捕,说少见也的确是很少见。

不过这种琐碎、而且也已经结案的事件(说起来这是否算得上事件还是个疑问),现在可没有时间去理会。

现在的他就像三年前一样忙碌。在巷子里失去行踪的人越来越多,让人怀疑那个事件是不是再次发生了。虽然没有公开,但十月以来已经出现了四名失踪者。要堵住被害者家属的口也越来越困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可没多余的时问来调查这种疯子胡言乱语的事件。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这个事件给吸引住了。

「可恶。」

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拿起电话。打给呈交报告的派出所。对方迅速地接起电话,他便询问这起事件的相关细节。

例如是否已经和犯人所说的「发现尸体的房间」周围几户人家确认过,以及犯人对于尸体的描述有没有什么矛盾。

得到回答正如所预想,派出所当然向隔壁的人家询问过。至于犯人所描述的尸体状况,就算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也未免太过于详细了。

道谢后放下电话的同时,背后传来了声音。

「你在那边干什么啊大辅?快点,出现第二名死者的遗体了。」

「已经发现了吗?这么说来今天又是吃剩下的。」

是啊,对方点头回答。

秋巳刑警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俐落地转换思考模式。再怎么在意这份报告书,毕竟都是已结案的事件。现在也不应该以它为优先。

于是,就连被称为搜查一课最好事的秋巳刑警,也忘了去追究这桩诡异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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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十月才刚开始,街道上却异常寒冷。

时间接近晚上十点。

风很冷,夜晚的黑暗如刀锋般锐利。

这时候街上原本应该还很热闹才对,但今晚的景象却如此阴郁,让人忍不住怀疑时钟是否慢了一个小时。寒冷的天空就算下起雪来也不意外,让人不禁想着,冬天似乎提前来临了。

大概因为这样,总是人潮拥挤的车站前感觉也就不若平时那般繁华。

从车站走出来的人几乎都拉着上衣的领子,毫不犹豫地直接往自己的家走去。说到「家」这个名词,是无论再怎么小也能让人温暖安歇的地方。特别是这么寒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会加快脚步回家吧。

流动的人群所散发的热气很快地消失。街道显得比平时更加黑暗。

少年一直观看着这样的景象。

离车站前有一段距离的路上,在一台罐装饮料贩卖机的旁边。有一位少年好像在躲藏般坐在那里,眼神看起来似乎并不太正常。

抱膝而坐的少年,乍看之下很难分出性别。

细致的脸庞和纤瘦的身躯。染成红色的头发并没有整理而任其随意翘起。年龄约十六、七岁。飘栘不定的眼神十分细腻,要是做点女性化的装扮,再从远一点的地方观看,搞不好真的会被认为是女性。

少年的牙齿喀喀地打颤,服装也有点奇怪。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配着一件群青色的大外套。但是里面居然打着赤膊。

少年不知道是很冷——还是在忍耐什么,他只是一直喀喀地撞击着牙齿。

不晓得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了。

从车站出来的人影开始稀少起来。不知不觉间少年被几个年轻人包围起来。

「唷,巴。」

其中一个年轻人用轻蔑的口吻喊道。

然而红发少年完全没反应。

「……胭条。你这家伙,竟敢忽视我们!」

那个年轻人粗暴地抓住少年的外套,将他拉了起来。

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年纪和少年差不多大。旁边另外围着五个年龄相仿的人。

「什么嘛,一休学就翻脸不认人啊?是吗,小巴巴已经是社会人士了,所以不会跟我们这些混混在一起了是吧,嗯?」

啊哈哈哈,众人笑声四起。

少年——巴什么反应也没有。

男子哼地一声松开抓住巴的手,接着一拳打在少年的脸上。少年被揍的瞬间发出锵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

「——」

「别想装死,混蛋。」

男子嘲弄似地骂道,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声音让少年——胭条巴从冲击状态中恢复过来。

「……胭条……巴。」

巴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彷佛思考已经停止,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从口中说出名字的动作,就好像是让自己再次启动的仪式。

回过神来,巴瞪视着眼前的男子。

这群人曾经是他的同学。

对他们都还有印象。在普通的学生当中,总是会有一部分的家伙会变成专门欺负弱小的不良学生。

「相川吗。你这家伙,这个时间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该说的话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跑去出卖肉体呢,毕竟小巴巴你可是柔弱的女孩呢。」

对吧,男子向周围的同伴问道。

当然巴并非女儿身。只是在高中时,因为他体型很纤瘦、加上名字的关系,让他常常被同学们嘲笑。

巴什么也回答,只是随手捡起地上的空罐。

「相川。」巴叫着对方的名字。

在对方张开嘴正准备回应的瞬间,巴拿着空罐,直直地往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伸了过去。

男子的嘴被空罐塞住。随即巴一掌就往空罐用力拍打。

「呜……!?」

男子忍不住倒在地上。吐出的空罐上面还沾着血迹。

男子的同伴惊愕之余,连动也动弹不得。

他们只不过偶然见到了从高中退学的老同学,想上前找点乐子。以为只有自己才会使用暴力,却没想到巴会先动起手来。

所以,对于同伴被打倒的事情,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相川。你这家伙还是一样没什么大脑呢。」

胭条巴一边说着一边朝倒在地上的男子头部猛踢。宛如踢足球一样用脚尖施力。与淡淡的语气相反,脚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

男子就这么动也不动了。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脖子折断了?

——还是因剧痛而无力站起来?确认这一点之后,巴跑了起来。

他跑的方向并非行人较多的车站前,而是更为安静的小巷里。

看到巴逃跑,对方总算理解他们的立场了。

打算敲诈点零用钱的对象,不但出手殴打同伴,让他嘴里流血倒在地上——现在还打算逃跑。

「那个混帐,开什么玩笑——看我宰了你!」

其中一人大叫着,激动的情绪迅速传达给其他人。他们为就好像在追捕逃走的雌鹿一样,为了报复而追了过去。

看我宰了你吗?

听到那伙人的叫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些家伙明明是认真的,却没认真思考过话中的含意。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居然向才刚亲手体验过的对象叫嚣「我要杀了你」,简直轻率至极。

——我明明才刚杀过人啊。

卡答卡答卡答……刺杀人体时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我险些吐出胃里的东西。

我一试着回想就浑身发抖。牙齿颤抖得几乎敲碎,脑袋里简直像有暴风肆虐般一团混乱。

那些家伙并不明白杀人这行为有多么严重,正因为不明白才能轻易说出口。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教你们。

干涸的心灵让我扬起嘴角。

……我不认为自己的性格特别凶暴。虽然以牙还牙是我的信条,但像今天这样加倍奉还地打昏对手还是第一次。今晚的我并不正常……不,或许我只是渴望变得不正常罢了。

——地点就挑这附近吧。

我钻入夹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称不上是道路的小巷,那群家伙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我。正确地说,是我故意让他们追上的。

我在无人注意的暗巷内停下脚步,确认五人都追来后扑向带头的家伙。

我一掌拍向对手的下颚。外行人的斗殴等于是反覆的揍人与挨揍,谁先挺不住就会单方面地遭到痛击。我非常清楚,打起架我没有胜算——要打,就得拿出真正想杀对手的气魄。

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他扑过来、其他人包围我前一一撂倒敌人。

挨揍的家伙企图还手,我的指尖却抢先一步刺进他的左眼,触感宛如钻入一团偏硬的明胶。

「咿——不要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痛得惨叫。我趁机抓住他的脸,鼓起浑身之力拖着他的后脑勺往墙壁砸。

砰地一声,带头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瘫软倒地,一只眼流出血泪,后脑勺在墙上划出一道血迹。

——伤成这样也还是不会死。

面对这片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状,赶来的四人愕然地呆立当场。

他们应该看过打架时流的血,但多半是首度目睹生死关头的流血场面。

我抓准空档袭击最接近的对象,先拍出一掌,揪住对方的头发让他低头,接着弯起膝盖用力往上顶。膝盖骨传来鼻梁断裂的感触,一举夺走对手反击的意志。

我连续三次以膝盖撞击他的脸,朝奄奄一息对手的后脑杓用尽全力挥肘。强劲的冲击震得我的臂骨嘎吱作响,第二个人就此倒下,鲜血喷上我的膝盖。

「胭条,你这混帐——!」

两个人。看到两个同伴倒地不起后,那些家伙总算有所觉悟,剩下三人毫无理智与秩序地一起扑向我。

一旦被包围,接下来的结果显而易见,光凭我一个人不可能应付三个对手。

我不断挨打遭踹,轻易地被逼到墙边瘫坐下来。

他们用力殴打我的脸颊、踢我的肚子,然而我冷冷地观察到,这些家伙攻击的暴力程度不如我刚才的行为。

——只不过是三人合力围殴一个毫无抵抗的对象。

这种暴力,没有明确想「杀害」对手的意志。

可是再继续挨打的话,我迟早会死。即使一拳一脚不至于造成致命伤,不断承受攻击终究会伤及心脏。非得持续忍受被殴打的痛楚直到死亡的时刻到来,说难熬倒也挺难熬的。

——看吧。即使没有杀意,人依然能够轻易杀人。

那是罪吗?像我一样抱着明确的杀意杀人,或是像他们一样无意之间错手杀了人,哪一种行为的罪比较重?

如雨点般的拳脚不断落下,我以混乱的脑袋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脸庞和身上已全是瘀青,也习惯了疼痛。那些家伙恐怕也习惯了不断殴打我,才收不了手。

「你长了张可爱的脸,下手倒是很重嘛,胭条!」

砰!我被特别强劲的一脚踹中胸膛,开始咳个不停。不知是口腔内破了皮还是内出血,我竟咳出血丝。即使他们三个没有发现,再多围殴几秒钟脏条巴大概就会死……此时我终于察觉,我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乎。

那些家伙的拳头打中我一边眼睛,划破眼皮。正如红肿的眼皮遮蔽视野,我的意识也即将中断——

喀啷……

一个清脆的音色响起。

如钤的声响,比拳脚打在人体上的钝响细微得多。

三名少年停止动作,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他们方才走进来的小巷入口,我也张开瘀肿的眼皮注视来人。

「——」

意识冻结了。

我的目光牢牢钉在那人身上无法转开,除此之外不出别的解释。

伫立在小巷入口的人影——正是如此脱离常轨。

当着这片寒空,那家伙赤脚踩着浑圆的木屐。木屐的黑漆匠色与红鞋带衬托得那双白皙的裸足越发醒目,印象强烈得让人哑然失声。

不,撼动人心的奇异之处还不仅如此。

那人身穿橙色的和服,不是豪华的正装,而是可以在祭典上看见的简朴款式,居然还在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

喀啷……声音再度响起。

木屐敲打地面的声响一步步地靠近。

摇曳的发丝、衣物的摩擦声。和我——胭条巴的意志无关,我感到自己的双眼正直盯着这个人物,不放过任何细微动作。

人影以若无其事的自然态度定上前。

一头彷佛用浓墨晕染的黑发长度不到肩膀,随意剪短的发型很适合他。

人影拥有纤细的身体与轮廓,雪白的肌肤与——一双彷佛直视我灵魂的黑眸,以及跟肮脏暗巷不相衬的幽美站姿。

她好像是个女人。

……不,她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应该称作少女。因为相貌太过端正,要说她是男是女都说得通。当然,无论她是男是女都一样美得让人发寒。然而,我却察觉这个人是女性。

「喂。」

融合和风与洋风的少女粗鲁地开口。

她一脸不悦地看着我们,毫不顾虑地走了过来。

原本包围我的三人组先是有些困惑,接着开始围住少女。这群已对暴力麻痹的家伙,对此刻出现的女人产生了欲望。他们暴露出乎常压抑的感情,威吓着她。

「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群家伙缓缓地逼近,三人似乎齐心一致想包围她不让人跑掉。人渣!我这么唾骂,却无能为力。这顿毒打让我的手脚处处瘀青,使不上力气。

我无法忍受那名和服少女被这群像假货一样的小鬼玷污。不——她有可能被这种杂碎玷污吗?

「我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没长耳朵啊?」

其中一人定到她身边怒吼。

她没有回答,只是随意伸出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真的像魔法一样。

少女纤细的手臂抓住包围的年轻人轻轻一扯,他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兜转一圈,头下脚上地摔倒。

那是叫内股的柔道招式吗?她一连串的行动明明十分迅速,却自然流畅得宛如慢动作播放的影像。

剩余两人扑向和服少女。她仅仅一掌拍上对手胸瞠,其中一个便瘫在地上。我得用上激烈的暴力手段才能打昏一个人,她却只靠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让两人丧失意识,过程花不到五秒钟。

这个事实使我战栗,最后一个家伙也发现对手并非常人。

哇啊!他惊叫一声拔腿就跑。面对逃跑的背影,少女抬腿踹向对手的头,那记漂亮的回旋踢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便撂倒最后一人。

「啧,脑袋硬得跟石头一样。」

少女轻轻弹舌,抚平凌乱的和服衣摆。

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仅仅注视着她。

——在这个连路灯、甚至是月光都照射不到的垃圾堆中,唯独她的头顶仿佛有银色光芒倾注而下。

「喂。」

少女回过头来。我想说些什么,但嘴里满是伤口讲不出来。

她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扔向我,熟悉的钥匙落在眼前。

「这是你掉的东西吧。」

她的声音直透我脑海深处。

……钥匙。啊,是我刚才被揍时掉的吗?她之所以过来,是为了把如今已不重要的家门钥匙还给我吗?

事情办完之后,少女转过身去。

没有道别也没有安慰,她像出现时那般踏着如散步般悠然的步伐,渐行渐远……彷佛我根本无关紧要。

「——别……」

我伸出手。

我想挽留什么?为何试图挽留她?

我——胭条巴也觉得这种疯女人无关紧要啊。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现在被人抛下。不管是谁都好,我不想被抛弃。我没有任何价值、其实只是个赝品的冲动涌上心头,让人无法忍受。

「你先别走!」

我大喊着起身……虽然试图起身,却站不稳。我全身上下教在抽痛,扶着墙壁好不容易才半弯腰站好。

和服少女停下来,回头抛来的目光冰冷得令人背脊生寒。

「干嘛?我可没捡到其他东西。」

她淡淡地回答。脚边明明倒着五个人,这家伙却毫无感触。

「喂,你该不会想直接闪人吧?」

当我奄奄一息地开口,她终于环顾周遭的惨状。

倒地的家伙之中也包含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两个人,是粗劣暴力行为导致的结果。

哼~少女扬起眼珠注视着我。

「放心,他们都没死。躺在那边的家伙眼睛废了,但这点程度的伤死不了人。第一个醒来的家伙会自己想办法吧,还是你要马上找人来帮忙?」

她以怎么听都只像是女性的高音,说出男性口吻的台词。

我点点头。

「是吗?可是该连络哪边才好?警察?还是医院?」

少女认真地问了个脱线的问题。

我本来只想到叫救护车,不过若将我刚才的行动视为正当防卫,找警察处理或许比较快。然而——

「——不能找警察。」

为什么?她的目光在问。

……不知为何,我下定决心将绝不该说出口的秘密、我的最后底牌告诉她。

「我杀了人。」

时间彷佛暂停了几秒。

少女似乎产生兴趣的定过来,仔细观察着吃力地靠在墙边的我。

「感觉不太像耶。」

她讶异地说。从她将手抵在唇边陷入沉思的反应来看,这家伙也不敢肯定。宛如发高烧时喃喃吐出呓语般,我继续自虐地告白。

「是真的,我是刚刚才杀的。对方被我用菜刀捅得肚破肠流,还砍下头颅,不可能还活着……嘿嘿,条子这会一定聚集在我家里,满眼血丝地搜索我吧。没错,等天一亮我就会声名大噪——!」

我发觉的时候,已经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听着自己无聊的笑声……不知怎地,听起来也像是在哭。

「这样吗,应该是真的吧。那你也别叫救护车了,一给人发现就会直接被关进铁窗……啊,你是因为衣服沾到血才脱掉的吗?我还以为是流行呢。」

少女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胸膛。

「——什……」

我倒抽一口气。她说的没错,我是因为被血溅到才会脱掉上衣。我只穿着裤子,赤裸上半身披着夹克逃出来。

……她知道。这女人明知我是杀人犯却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激起我的不安。

「你不怕吗?我可是杀了人啊。杀一个人和两个人还不都一样,你以为我会放知情的你离开吗?」

「——杀一个人和两个人才不一样。」

和服少女不快地眯起眼睛,反倒把头凑过来。

……我在身材上明明高一个头,气势却被从下往上看的她压倒。

被那双黑眸牢牢盯着,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我之所以倒抽一口气并非被她的气势震摄,只是看得入迷。至今为止,我不曾为了人类感动过。十七年的人生中,我不曾对任何事物如此深深着迷,不曾这样感动到忘我的地步。

……没错,我从不曾觉得人类如此美丽。

「我是真的——杀了人。」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少女低下头轻轻一笑。

「我知道,我也一样啊。」

随着一阵衣物摩擦声,彷佛完全失去兴趣的她转头离开,踏着喀啷喀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不想放那个背影离去。

「别、别走,你不是说你也一样吗!」

我想追上前却摔倒在地,勉强再次站起身瞪着回头的她。

「那就救救我啊,我们不是同病相怜吗?」

我自以为是地拚命大喊,完全不像平时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丢人现眼。听到这没有理由的突兀要求,少女惊讶地瞪大双眼。

「同病相怜……嗯,你的确空荡荡的。不过你想要我帮你什么?摆脱杀人罪吗?还是治好你身上的伤?很不幸,这两者都在我的专门范围之外。」

——嗯,没错。

我想要她帮我什么?

虽然希望她救救我,我却想不清具体而言要她怎么救我……这个渴望明明深深烙印在胭条巴心中,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

「——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你先把我藏起来。」

总之,这是最优先的问题。

她面有难色地开始思索,充满人味的举止和先前的缺乏感情正好形成对比。

「你说的藏起来,是要我提供藏身之处吗?」

「没、没错,你只要协助我躲到隐密的地方就行了。」

「这座城市里没有哪个地方是隐密的,若不想被人发现,就只有自己的家里吧。」

少女一脸为难地说,这种事我当然晓得。

或许是疼痛害我暴躁起来,我对她吼回去。

「我就是不能回家才要你帮我啊!难道你要让我躲你家吗?你这个笨蛋!」

可恶!我恶狠狠地骂着。此时,少女意会地点点头。

「可以啊,想住我家就随你住吧。」

「——咦?」

「小事一桩,你就想要我帮这点忙啊。」

她迳自往前走去,没朝我伸出手也没扶我一把。

虽然如此,少女的背影仍说了声「跟我来」。

我——跟上了她。

只是跟着她走,围殴所受的伤与刺杀人时留下的心灵创伤都被我抛诸脑后。

我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她超然前行的背影。

她是一个人住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非问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我却什么也无法思考。

……没错,虽然从前我不曾相信过,但这或许就是命运。

因为早在许久以前,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2(矛盾螺旋2)

喀哒,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时间差不多快到十点了,我在工作中累得精疲力竭的身体才刚刚躺上床不到几分钟。那声音将我从浅眠中吵醒,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自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只有一次。

有人拉开与邻室相连的纸门,被裁切成长方形的光亮注入我已熄灯的黑暗房间。是母亲吗?我睡眼惺忪地看过去——

——每次我都会在这时心想,要是没看见那一幕该有多好。

拉开纸门的人是母亲。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得出她正站着。比起她的身影,我仅能直盯着纸门后的邻室惨状。

父亲趴在廉价的暖桌上。原本茶色的暖桌染得通红,伏倒的父亲身上不断淌出鲜血,流在榻榻米上……简直像坏掉的水头龙一样

「巴,去死吧。」

呆立不动的人影说道。

直到刀尖刺进胸膛之后,我才想起那个人影就是母亲。母亲拿着菜刀往我的胸口捅了一刀又一刀,最后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要说是恶梦,的确是场恶梦。

我的夜晚总是这样落幂。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仿佛从耳朵深处传来的声响让我睁开眼睛,发现两仪已经出门了。

坐起遍体麟伤的身体,我环顾一圈观察房间内部。

此处位于某栋四楼楼公寓的二楼一角,是和服少女的家。不,与其说是她家,不如说房间来得正确。从玄关通往起居室的走廊大约一公尺长,途中有扇门通往浴室。

起居室似乎兼作寝室使用,放着她刚刚所睡的床铺。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因为用不到所以空着。

——昨天晚上,我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小时,抵达这个房间。挂在公寓入口的邮箱名牌上标着两仪,应该是她的姓氏。

她——两仪将我带回房间之后,连句话也没说就脱掉皮夹克躺上床。

漠不关心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不由得心头火起,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袭击她。考虑归考虑,万一她大声呼救引来一堆人那可不妙。犹豫到最后,我决定用放在地上的坐垫当枕头睡觉。

等到我醒来时,那女人已不见人影。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忍不住呢喃。恢复冷静后回头想想,两仪的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大。与其说她是女人,以少女来形容更为贴切。

如果她十七岁,应该是学生。她去高中上课了?不,这房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室内只有床铺、冰箱与电话,挂在衣架上的皮夹克以及衣柜。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没有廉价杂志,甚至连张桌子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那家伙昨晚说过的台词。

听到我说自己杀了人,两仪回答我也一样……那句不带现实味的话说不定是真的。因为这房间就像是逃死人的藏匿地点,近乎病态地缺乏生活感。

想到这里,一股恶寒窜过背脊。我以为自己抽到黑桃a,其实搞不好抽到了鬼牌。

……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在这待太久。虽然想向她道声谢,既然本人不在那也无可奈何。我像溜进来行窃的小偷般踏着谨慎的脚步,走出陌生少女的房间。

来到外面,我漫无目的地四处逛。

我一开始紧张兮兮地走在住宅区的道路上,世界却与我无关地一切如常,像时钟的指针般反覆上演没有变化的日常生活。

结果不过如此吗?我自暴自弃地走向大马路.

街上也是老样子,没有到处搜索胭条巴的警察,也无人向我抛来面对杀人犯的轻蔑目光。看来尸体还没被人发现。

没错,就凭我这种半吊子犯下的罪行,不足以让世界立刻产生改变。我目前还没遭到追捕,却也没心情回自己的家。

中午过后,我抵达设有狗铜像的广场.我随便挑张长椅坐下来,仰望大厦墙面上的大型电子布告栏。

几个小时就这么茫然地过去了。

今天明明是非假日,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却十分热络。人行道上满是路人,每当红绿灯一转绿,过马路的大批人潮就堵住车道。

其中大多数人的年龄和我相差无几,大都面带笑容或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他们的神情里没有迷惘,不——是想都没想过何谓迷惘。

在那些家伙脸上连思考的思都找不到,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实现梦想、为了实现深信的未来而活的样子。

无论哪个人都露出理解一切的表情往前走,但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

是所有人?还是只有一小部分?

真货与赝品。我一直瞪着无法融入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出真货,却完全分不出来。

我自人潮别开眼神,仰望天空。

对了——至少我并不是真货。我本来以为自己货真价实,却轻易地暴露了本性。

……直到进高中以前,胭条巴曾是田径界著名的短跑选手。我在国中时代不知败北为何物,从不曾看着其他选手的背影冲过终点。我深信自己可以继续缩短记录,也毫不怀疑我的运动才能。

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奔跑。唯有这一点曾是我的真实,我也曾抱着不输给任何阻碍的心。

然而,我放弃了跑步。

我家原本就不富有,父亲在我读小学时失业,从此家里环境变得越来越糟。母亲本来是名门闺秀,据说与娘家断绝关系跟父亲结了婚。

父亲失业不再工作,而不知世事的母亲什么都不会。

生活在逐渐崩溃的家庭中,我比其他小孩更早熟。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开始谎报年龄打工,设法支付自己的学费。

我不管家里的问题,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就够吃力了。

我自己工作,自己上学,全凭自力进入高中。在不再当成父母看待的双亲与生活费的双重压力下,只有奔跑是我唯一的救赎。

所以,我不管再怎么累仍坚持参加社团,也进了高中。

可是我才刚开学不久,老爸就出了车祸。他不仅开车撞到路人,更糟糕的是没有驾照。付给对方的赔偿金似乎是母亲低头向娘家借来的。我在那段期间什么也无法思考,不清楚详细情况。

车祸纠纷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周遭的变化。我和双亲明明已经没有干系,但只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学校方面的态度突然改变。

过去出力甚多的田径社指导老师露骨地对我视若无睹,本来把我捧成期待新星的学长们也施加压力,要我退社。

但这些遭遇我都习惯了,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家里。车祸令父亲失去微薄的收入,已无力支撑家计。母亲虽然打起不习惯的零工,赚得的钱却只够支付水电费。

父亲打从数年前开始就没有正职,最后还无照驾驶撞死了一个人。这些谣言加油添醋地传遍附近邻居之间,令他再也不出家门。母亲忍着被人私下说闲话的压力继续打工,却无法在同一个地点工作太久。最后我光是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轻蔑地叫我滚。

……周遭的欺负行径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激烈,我却不觉得愤怒。因为老爸真的撞死了人,遭人歧视或侮辱都是理所当然的。有错的不是社会,而是我的父亲。

说是这么说,我也没把怒火的矛头转向双亲。

当时,我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厌倦。我对身边的种种纠葛厌烦不已,不管再怎么做、再怎么努力,反正结果都一样。既然我无论跑得多快,家庭这麻烦都会绕过来挡在前头,未来也可想而知——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放弃抵抗的。

追求社会上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得遭遇打击。只要接受我的人生注定如此,就不会觉得自己不幸。这和小时候一样。我以聪明代替幻想,决定一个人活下去。

放弃之后,我感到再继续念书也很可笑,从学校休了学。不,若不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我就养不活家人。只要够年轻,不管有过什么经历都找得到工作机会。我半吊子的良心,让我没办法抛弃家人。话虽如此,我打从休学离开高中后就再也没有和双亲讲过话。

我明明曾热爱奔跑,奔跑明明曾是我的救赎,到头来我却发现那不过是发生了一些不幸后便可以抛弃的东西,不禁愕然。

不再有人称赞我的表现,也不再有时间跑步。我喜爱奔跑的心情,输给了这些活像找藉口似的理由。

若我的喜爱是货真价实的——若奔跑对我来说无可取代,是胭条巴这个人的「起源」,我不可能放弃。

……小时候,父母曾带我去牧场看马。看着那匹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马,我哭了起来,那不顾一切奔驰的身影令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如果人真的有前世,我大概是一匹马吧。奔跑这个行为,曾让我感动得如此深信。

然而,我却是假货。

没错,我只不过是深信自己货真价实的赝品罢了——

「——结果还杀了人。」

我试着发出低笑。

分明一点也不开心却笑得出来,人类真是故障多多。

我已厌倦仰望天空,转而眺望街道。

……人潮还是一样源源不绝。

那些面带笑容或一脸若无其事的家伙不可能是真货。正为了某个目标而活的人,怎么可能在游乐场所浪费时间。不,就算他们的目标正是玩乐——我也不承认这种「真货」。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这时,我突然清醒。我——应该没抱着什么强烈到足以产生这等独善想法的主张才对。

找看看手表,就快到傍晚了。

总不能在广场上待好几个小时,我只得漫无目标地告别奔流的人群。

路灯微弱的光芒,照亮陌生的住宅区道路。

从伙阳下山之后,我连走了三小时。

我烦恼着该在什么地方过夜,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两仪的公寓一带。

只要一堕落,人是否就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我不禁傻眼。

我——胭条巴这家伙明明对切换感情的速度之快很有自信,这下子哪还有什么快不快的,根本是依依不舍嘛。

我抬头一看,两仪的房间没有开灯,似乎不在家。

「——算了,就当作顺便。」

我明知屋里没有人在无法进门,却还是爬上楼梯。我想藉由面对冷酷的现实,替紧抓着唯一求生稻草不放的自己做个了断。

我踏着铛铛作响的铁梯,走到位于二楼角落的公寓门口。

我今天早上离开时还插在信箱里的报纸不见踪影,两仪大概回来过一趟。我敲敲门,没有任何回应。

「看吧,果然没人。」

我准备离去时,试着转动门把。

——动了。

房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我的手仍放在门把上,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该不会就这么站上好几个小时吧?刚浮现这念头——身体己滑进门缝之间,潜入室内。

我吞了口口水。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竟会这么做!

虽然我自认是个罪犯,却讨厌犯罪的行径。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厌恶卑鄙的行为。明明厌恶犯罪,我居然继杀人之后又入侵民宅——不,这是不可抗力,而且那家伙不也说过「想住我家随你住」吗!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边在内心支离破碎地找藉口边往前走,从玄关踏上走廊,从走廊进入起居室。

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喘着气,蹑手蹑脚地前进。可恶,这下子真的要变成小偷了。电灯,开电灯啊。都是周遭太黑,我才会行迹可疑起来。啊,不过开关在哪里?

我摸索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

此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两仪回来了。我还来不及做好准备,屋主已点了灯并拉开房门。

她打开门,露出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入侵民宅的我。

「——怎么,你今天也来啦?干嘛连灯也不开。」

两仪就像责备同学般冷冷地说完后,关上房门脱掉皮夹克。她直接坐在床边,把手伸进拎回来的便利商店购物袋里掏来掏去。

「要吃吗?我讨厌吃冰品。」

她扔了两盒冰淇淋过来,是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她为何不介意我这个入侵者是个谜,为何跑去买自己讨厌的食物也是个谜团。

我以双手托住冰凉的冰淇淋杯,动员所有的理性。

这女人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她明知我杀了人……虽然不知道她相信了几分……却提供自己的房间给我藏身,难道这家伙也是警察追捕的对象……?

「……喂,你是什么危险人物吗?」

哈哈哈哈!听到我将自己的事扔在一边这么问,和服少女放声大笑。

「你这人真怪。喔——危险、危险人物啊!这形容挺贴切的,正合我意!」

两仪认真地大笑,一头没有剪齐的黑发摇得凌乱不堪,在我看来真的只像是危险人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嗯,没错。像我这么危险的人物,这附近一带可没有第二个。不过你也很危险吧?所以我是怎样都无所谓吧?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

和服少女抿嘴一笑,抬头望着我……她的面容透出一股脆弱的沉静,有如获得新玩具的小孩子。「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你叫我帮忙的吗?我只是没别的事要做,就帮了你。你没有地方睡觉对吧?可以暂时待在这里,反正干也最近都不会过来。」

……因为没别的事要做,就帮了我?

这算什么东西,有这么可笑的理由吗?我的脑筋确实不正常,但还没坏到会相信这种蠢话的程度。为了证明这点,我至少也要看穿这家伙有没有撒谎。

我瞪着和服少女。她完全不在乎我的目光但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摆出堂堂自若的态度。

——不敢相信。真令人头疼,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两仪这番话全出自真心。

难道说,这个人不需要一般的理由?这名少女可能没想过比如我们是朋友、有钱可赚之类简单易懂的连系。

「你是说真的吗?明明没有任何回报,却愿意藏匿我这种可疑的家伙?你该不会有嗑什么药吧?」

「你很失礼耶。我讨厌药物、人很正常,也不会向警方告密。如果你希望我通知警方的话,我是会做啦。」

没错,我也不担心她会告密。无论如何,我都想像不出来这家伙连络警察的场面。我担心的是更基本的问题。

「拜托……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耶。让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来家里过夜,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我是问你不在乎吗!」

「咦?男人想找女人上床的话,不是会去别的地方过夜吗?」

当她一脸愣愣地回答,我哑口无言。

「我想说的是——」

「真罗嗦。要是不喜欢待在这,你去找其他藏身之处不就行了?何必特地看我的脸色。」

少女断然驳斥我,手又伸进塑胶袋里掏出番茄三明治……她似乎真的没把我放在眼哩。

「那我就睡在这里了,你没意见吧!」

我气得大吼,两仪却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没意见,如果嫌你碍事我会直说。」

她大口大口咬着三明治回答,让我不禁全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唯有时间缓缓地流逝。

总之,我决定改变态度。切换感情的速度之快可是胭条巴的优点,我转而为今后作打算。

暂时不缺地方睡觉了,至于餐费,靠手边的三万圆大概能撑一个月。在这段期间,我必须摆脱警察追捕找出活下去的方法。

「——嗯?」

我突然产生疑问,为什么今晚这户公寓的门没有上锁?

「喂,为什么你没锁门?」

「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没有钥匙啊。」

「——啊?」

我听了差点昏倒。

两仪这女人说她没有自己家的钥匙。她只有在睡觉时才锁门,外出时只是把门关上。

据她本人表示,反正出门时有小偷闯入也不会危及她。

我能够入侵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说真的,这房间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该不会是有常客窃贼的关系?

「你这个笨蛋,起码带着钥匙吧!没有的话,就去跟房东借复制钥匙啊!」

「连复制钥匙也没有。这不重要吧,门没锁对你又不会造成困扰,那种玩意拿着也是累赘。」

……可恶,她说来就是这么满不在乎。以现实问题而言,没有钥匙我无法放心。一方面是担心自身的安全,但两仪的生活岂非问题更大?我忘掉方才对她而发的复杂抗拒感,认真地替这个不知世事的家伙烦恼起来。

「别说傻话,没有钥匙的家根本不算是家。等着瞧,我干脆连门锁都换成全新的给你看。」

「……要换是无所谓,不过你有钱吗?」

「少瞧不起人,这点小意思算什么。我今天晚上就换新锁,你从明天起要记得锁门!」

我说完后站起身。

我可是在搬家公司做过事,学过全套房屋改装的工程,像公寓房间这种程度没几个地方是我修理不了的。在我直到两天前还在上班的公司仓库里,应该有门锁的存货。

受到一股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冲动驱使,我冲向夜晚的都市。

我明明不知何时会被警察追缉,却发现自己正认真地考虑着该如何冒极大的风险溜进公司。

……真是的,我也没资格教训两仪。

居然想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人溜进从前任职的公司偷锁,我也变得十分缺乏常识啊。

/3(矛盾螺旋、3)

自从我住进两仪的房间后,将近一星期的时光流逝。

由于我和两仪白天都会出门,一直过着只有晚上睡觉时碰面的古怪生活。不过相处一周下来,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毕竟不太方便,我们互报了姓名。

那家伙的全名叫两仪式。令人惊讶的是她真的是高中生,除此之外我便一无所知。

两仪喊我胭条,于是我也喊她两仪。她本人不喜欢别人以姓氏相称,但是我实在无法直呼她「式」。

理由很简单,只因为我没有这么深的觉悟。我不愿与迟早必须水远分别的对象太过亲近。一旦直接叫她「式」,我一定再也无法离开这名少女。我不知道哪天会被警察逮捕,这种关系只会碍事。

「胭条,你没有女人吗?」

某个一如往常的夜晚,两仪盘腿坐在床铺上毫无前兆地问。

两仪的问题总是来得如此突兀。

「女人……要是有的话,我又怎么会跑来这里。」

「这样吗,你长得明明很有女人缘啊。」

「被这种不带感情的口气称赞,我也不会开心的。再说,我已经在女人身上吃够苦头了。」

「——喔,为什么?」

大概是产生了兴趣,两仪探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我。从躺在床边的我眼中看来,她只探出头的模样十分可爱。

「你是同性恋吗?」

……我撤回前言。我居然认为这家伙可爱,肯定是一时迷惑。

「怎么可能。我只不过觉得麻烦罢了,实际交往的经验不怎么有趣。」

话说回来,我本来不太喜欢异性。我高中时试着和别人交往过三个月,但那段关系并不甜蜜,反倒互相造成压力。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聊起往事。

「我可没要求太多喔,但对方却对我要求多多。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勉强应付着她。」

没错。我买了那家伙想要的东西,也照她的期望打扮得光鲜亮丽,她的要求我大致上没什么办不到的。虽然每次都能博得她的欢心,我反倒越发心冷。还有做爱,也不像大家所说的那么刺激。

……两仪专注地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后来我渐渐感到厌倦。问题不仅是周遭的环境,我觉得要将时间、金钱甚至是感情与他人(那家伙)分享好麻烦。尽管我还算喜欢她,但要发泄性欲,一个人处理就行了。

——如果我是普通学生,时间应该多得用不完,可是我却没有自由的空闲。和那家伙相处的时间越多,我就得睡得越少。没有多余时间的我,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谈恋爱吧。」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开口提分手。

我不想向满脸幸福的她扔出一句「我们到此为止吧」,害她哭泣……无论伤人或伤己,都很可笑。

「不过你们分手了吧,你是怎么甩掉人家的?」

「拜托,别只把我当坏人看,是她甩了我。我们在爱情宾馆办完事之后,她突然说『你没有看着我。你光顾着注意我的外表,不肯去看我的心』。老实说,我倒是大受打击。」

当我耸耸肩谈起经过,两仪失礼地笑了出来。

「了不起,居然说『不肯去看我的心』!哈哈,你还真是碰上棘手的女人,胭条!」

床垫的弹簧嘎吱作响,她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我刚才说的话有哪里好笑,这可是苦涩的青春回忆耶?」

我气得站起来。此时,两仪突然停止动作注视着我。

「不是很好笑吗?人显露的部分只有外表,她不要你看外表,非得要人去看心这种看不见的玩意,这女人可不寻常。不寻常就代表异常,这不是很可笑(注1:日文中的可笑与怪异写法相同)吗?如果希望你看见内心,写在纸上不就得了?胭条,你跟她分手是正确的。」

两仪冷静地侮辱着我,往床上横躺下来。她像只猫一样直盯着我的脸,难以启齿地开口。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但『看不见』的不安一说出口变成谎言了吧。即使不明白依然相信,才叫恋爱。所谓恋爱是盲目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的对话像平常一样干脆地告一段落,我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来。

我在熄灯后就寝的寂静中思考。

「女人」感情丰富的生物已让我吃够苦头,但这位少女应该不会像那样单方面的压迫别人。不,对象若是两仪,不论是多大的麻烦我多半都会笑着接受吧。

第二周的夜晚。

我开门走进房间时,两仪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或许是把我当成野猫看待,听到也没有起身的迹象。

不过,她的漠然今天令人庆幸。

我掩着挨揍的脸颊,坐在地板上。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床边的时钟正在转动,时针和分针都指向十二。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讨厌时钟的盘面,还是电子钟比较好。我总觉得在旋转的时钟里没有容身之处,为此感到恐惧。

「好痛!」

被人踹过的脚抽痛起来,我忍不住叫出声。

两仪宛如死了一般深深沉眠,没有被吵醒的样子.

——我漫无理由地望向她的侧脸。

——共同生活两星期之后,我只发现一件事。

这家伙简直像具人偶。

她躺在这张床上时总像死人般沉睡。她不是一到早晨就会起床,而是因为有事要办才从死亡中复活。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去高中上学,看来并非如此。

关键在于电话,每次接到不知从何处打来的电话,两仪便会回复生气。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电话里讨论的内容很危险。

但两仪一直等着电话响起,等不到的话,她就始终像具人偶留在这里。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觉得她流露的姿态很美,一点也不悲哀。两仪只为了自己该做的事而欣喜、复活,散发出没有半分冗赘的完美。

我第一次遇见本来认定不存在的「真货」。那是我曾深信无疑的事物,是我想成为的目标。一种只要拥有自己,就毫不在意其他任何事物的纯粹强韧。

「——式。」

我的口中吐出两仪的名字。音量比呢喃更加细微,宛如一声叹息。

然而,两仪却完全清醒过来。

「——怎么,你又搞得浑身是伤。」

她突然睁开双眼,随即皱起眉头。

「有什么办法,是对方主动找碴的。」

我告诉她事实。今天回来的路上我被一对陌生的两人搭档缠住,打了一架。我当然撂倒了对手,不过毕竟是外行人,自己也受不少伤。

「你有学过什么吧?明明练过武还这么弱。你喜欢挨揍吗?」

两仪从床上坐起身开口。

她口中的学过什么,是指练柔道或空手道这一类的?

「别擅自决定,我在武术方面可是门外汉。不过谈到打架的话,还算有中上的实力啦。」

「这样吗。看到你揍人时使用手掌,我还以为你一定练过武术——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用手掌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从前也曾因为用手掌打架被称赞过。揍人的时候,没锻链过拳头的家伙每挥出一拳都会弄痛自己的手,再多打几拳都快骨折了。因此外行人最好用手掌揍人。不,在某些武术里,掌击反倒比拳头更具实战性。

当然,我对这些诀窍一无所知。

「因为手掌比较硬啊。压扁空罐的时候,大家不都用手掌吗?哪有人用拳头去压的。」

「那是因为用手掌压比较方便吧。」

两仪冷静地回答,我却感觉得到她是真心佩眼。

她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我总觉得很难为情,强行继续话题。

「对了,两仪你才练过武术吧,是合气道?」

「我对合气道只是略有接触,真正从小练到大的功夫只有一种。」

「从小开始练?难怪这么强。看到你对逃跑对手的后脑杓补上那记飞踢,有练武的人果然不一样。对了,武术里真的有什么必杀技吗?」

我自己也觉得问了个蠢问题,两仪却认真地思索着。

「类似的招式有是有,大家都以使出这招就能打倒对手为前提来锻炼,要说是必杀技的确没错。不过我没练这类招式,本来练的就是我流功夫吧。」

我锻炼的是临阵时的心境,两仪往下说。

「透过心境重塑身体。只要拥有面对战斗的心境,一切将变得截然不同。从呼吸到步法、视野、思考……全都会重塑为战斗专用的状态。连运用肌肉的方式也会改变,感觉或许就像变成另一个人。

面临应战之际,要凝聚身心全神以赴。这是武术的入门训练。我们家却只顾着追求这一点,就结果来说是追求太过火了。」

她这段彷佛轻蔑自己的台词,让我不解地歪歪头。

「干嘛不高兴,只要够强就好了,也不会像我一样失手被围殴。一瞬间解决三个大男人,你的我流功夫还真厉害。」

我想起与两仪相遇时她那俐落的身手说道,她似乎有点吃惊。

「那可不是我的功夫,只是依样画葫芦模仿别人罢了。再说,我还没用过我家流派的武术。」

两仪轻描淡写地说完可怕的话,又一头栽回床上睡着了。

……蒸气从某个地方冉冉冒了出来。

咻~、咻~的声响,彷佛来自童话故事之中。

没有开灯,房间好黑。

这里好热。

唯一的依靠只有烧炙铁板的声响,与如溶岩般的红光。

四周的墙壁上并排摆着大大的坛子。

细长的管线散落一地。

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蒸气声与水咕嘟嘟的冒泡声…………………………………………………………………………………………………………………………………………………………………………………………夜晚来临,我突然睁开眼睛。

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看看手表,时间刚过凑晨三点,距离起床时间还有很久。

望向床铺,没找到两仪的身影。

……那家伙,偶尔会在深夜出门散步。话虽如此,也不必挑草木都已沉睡的时候在外面漫步吧。

要去接她吗——?我明知道为了留在这里过夜,尽力不接触对方的私生活是不成文的规定,还是浮现这个念头。

一直烦恼到最后,我站了起来。

就算两仪强得不得了,她依然是与我同龄的少女。更何况,那家伙的服装也足够吸引深夜在外闲逛的蠢蛋们注意了。

我正下定决心来到走廊上,发现玄关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少女一如往常地穿着和服配皮夹克,伫立在门口。

两仪依旧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怎么,你回来了啊。」

我总觉得兴致勃勃却被打断,忍不住向她开口。

两仪瞥了我一眼——

有一瞬间,我以为会死在她手中。

没开灯的走廊一片昏暗,唯独两仪的眼眸闪烁着蓝光。

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无法呼吸、无法正常思考,仅仅呆立不动。

「——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的声音响起。我回神时两仪已穿越我身旁,烦躁地脱下皮夹克扔在床铺上。

两仪坐在床上,靠着墙抬头注视天花板。

我忍住残留在背脊的恶寒走回房间,往地板坐下。

一段漫长到几乎让人丧失意识的沉默流逝——少女突然开口。

「我刚才去杀人。」

听到这句话,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是这样啊,我只有点个头。

「不过却白跑一趟,我今天也没找到想杀的对象。刚才在走廊看到你,我想挑你下手或许就能满足,结果还是不行,杀了也没意义。」

「……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我老实地说出心声后,两仪回答「所以我才说不行啊」。

「我想要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不过,光是杀人没有意义。毫无目标地深夜在街头漫步,简直像个幽灵。我迟早——会毫无里由的杀人。」

两仪看来好像正对着胭条巴说话,其实却没在跟任何人交谈……她有如毒瘾发作的吸毒者一般茫然失神。

这种情况至今从未发生过。刚和我邂逅时的两仪即使深夜会出门散步,也不至于像这样带着满身的杀气回来。

「你是怎么了?两仪。这么消沉根本不像你,振作点!」

很奇怪的是——我居然一把抓住至今不曾碰触过的少女肩膀。

真不敢相信,比任何人事物更加超然的她……肩膀竟是如此翠薄。

「……我很振作。

夏天也有过这种感觉,那个时候也是——」

两仪好像察觉了什么不好的事,话声半途中断。

我放开她从床边离开。

两仪不再靠着墙,横躺在床铺上。

「喂,两仪。」

我试着呼唤,但没得到回应。这家伙以前曾说心是看不见的。因此,她绝不会对别人吐露肉眼看不见的烦恼。

没错——两仪是孤独的。

虽然过去的我也一样,却还是结识了几个泛泛之交蒙混过去。

但这家伙应该没有点头之交吧。她和我不同,连细节都完美无比,不需要粉饰寂寞。

「——两仪,你有朋友吗?」

我的背靠在床边,发问时不去看少女的脸庞。

有,两仪思索了一会后回答。

「咦,有吗?你居然有朋友!?」

两仪冷静地点头,与我大吃一惊反应正好相反。

「这样就好解决了。即使是吐吐没有意义的苦水也好,碰到沮丧的时候,就把满腹牢骚全部发泄给他们听啊,就算只是一时发泄也会轻松不少喔。只要抛开自己的烦恼,跟朋友们随便闲扯就行了。」

「……他现在不在,跑很远的地方了。」

少女的回答,令我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两仪的声音听来十分寂寞,或许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两仪举起拳头用力槌打床铺,自顾自地开始发火

「那家伙实在太任性了!自己明明总是想到了就跑来我家,却只给了我电话号码。夏天还昏睡了整整一个月,为什么我得为了这种事烦躁得要命!」

她气得碰碰啪啪地大闹起来。

这一回,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个两仪居然在床上挥舞手脚,闹起睥气——

不,实际上或许没有闹脾气这么简单,她可能正拿着刀子在戳枕头。谁叫床上传来的声响从碰碰啪啪变成了噗嚓噗嚓。

我不敢确认真相,决定不要回头去看两仪。

闹了一阵子之后,两仪安静下来。

无论如何,我非常羡慕那个足以让两仪如此失态的朋友。

我很想问问关于那家伙的消息。

「喂,两仪。」

「…………」

大概是心情还没恢复,两仪没有回应。我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你说的朋友是怎样的家伙?在高中认识的吗?」

「……是啊,我们在高中认识的,他像个诗人一样。」

那个朋友哪些地方像诗人?和你同年吗?是男是女?我决定不追问这些,即使我知道了也没多大的意义。

「你深夜跑出去散步,是因为那个人吗?」

两仪思索了一会。

「不是。夜间散步是我的兴趣,杀人冲动也只属于我一个人,和谁都没有关系。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也很清楚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下……哼,简单的说,现在的我漂浮不定,甚至让你都感到不安。」

两仪有如事不关己般淡淡的叙述道。

「不安——我才没觉得不安……」

「你明明才刚说过,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悦耳的声音落在我的颈背上……彷佛有条冰冷的蛇沿着我的脖子爬过。有这么一瞬问,我怀疑躺在背后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人类。

「看吧,你刚刚又动了这念头。不过你搞错不安的方向了,我之所以杀人是因为缺乏活着的真实感,你不包括在范围之内。」

……什么意思?她想说即使杀了我——胭条巴,两仪式也不会开心吗?

「可是——对了,你还是该找个新的藏身之处,胭条。我虽然没有活着的真实感——不过两仪式一定喜欢杀人。」

两仪如同告白一般严肃地悄然呢哺。

她用偏低的声调吐露不安的心情,话声断断续续……可恶,这女人本来就离我很远,现在感觉更在千里之外。

这令我有所领悟,我有多怕这个家伙——受她吸引的程度就有多强烈,不,是更凌驾于恐惧之上。

「——笨蛋,你才不是那种人!」

总之我就是想否定两仪的话语,接着往下说。

「你只是情绪不稳而已。赶快连络你那个朋友,把什么天大的麻烦问题通通扔给他。交朋友不就是为了互相打气吗,没有彼此交心的话迟早会分开——」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后突然中断。就像刚才的两仪,我在感情的驱使下脱口而出,发觉了不该发觉的事实。

「——就是这么回事。我先睡了。」

我满怀苦涩地抛下一句总结,躺在地板上。没理会两仪后来说了什么,选择睡觉。

今晚我没有自信再跟两仪继续正常地谈话。

……理由很简单,我方才所说的话深深刺痛自己的心。

没错。无论再怎么尝试,都轮不到我扮演她的朋友。

/4(矛盾螺旋、4)

那一天,我人在初次遇见两仪的暗巷中。

尽管现在还是白天,只要没有行人来往,此处连街头的种种噪音都听不见。当时的血迹早已消失无踪,我独自伫立在巷内呼出白雾。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十月进入尾声,自从我抛下家庭、工作与一切逃跑后即将满一个月。

然而,警方似乎没有通缉我的迹象。

不仅如此,我明明每天经过百货公司检查电视新闻,却从未看到我犯下的命案报导出来。我还翻阅过不少报纸,依然找不到相关报导。

那起命案和一般的街头命案类型不同。肯定会勾起电视观众的兴趣,不可能轻易当成意外处理掉。

「——难道——还没有人发现尸体?」

我听着自己喃喃自语,差点吐了出来。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家伙有什么下场——可是一想到尸体整整放置一个月无人发现的场面,强烈的忧郁侵蚀着我。

还是回去看看情况吧——不,这可不行。我没有勇气这么做,何况警察说不定已埋伏在现场守株待兔。

无论如何,我所能做的只有从外部收集消息而已。

——只要一次。

只要电视报导出那起命案一次,我可以做个了断从两仪眼前消失。一日胭条巴是杀人犯的消息传递社会,我将对两仪造成困扰,这理由足以让我割舍心中的留恋离开这座城市。

「可恶,为什么——」

为何我离不开两仪?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风势开始转强,我随着凛冽北风的驱逐朝巷口走去。

我在马路上走了一段路,在遥远的斑马线上发现两仪的身影。除了那家伙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穿着和服配皮夹克。

我远远地看着她——找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是那一晚追逐我的不良少年之一,促成我和两仪相遇的原因。那家伙踏着熟练的步伐,极为自然地跟在两仪身后。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情况有些不妙。

我躲进人群之中,开始跟踪跟踪两仪的男人。

那家伙跟着两仪走了一段时间后转头离开,由当时的另一个小混混接手。

那伙人似乎无意对两仪不利,仅仅在跟踪她。话说回来——依照他们的水准来说,这次的跟踪行动有条不紊得让人大吃一惊。

监视他们一小时之后,我想到应该找出那些家伙换班后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挨过两仪一记飞踢痛得打滚的家伙,正好结束跟踪慢慢走远。我快步追上去,看到那家伙走进我刚才去过的暗巷。

——是陷阱。

不管是为了什么,有陷阱出现无疑是种不祥的象征。

我在通往暗巷的羊肠小道入口处停下脚步,定睛凝视巷内。从这个位置,不知能不能

设法查出他们的企图。

我眯起眼睛望去,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那里。

那身穿酒红色长大衣的修长人影,应该属于男性。

他留着长长的金发,脚边跟着一只黑色德国牧丰犬。即使远远眺望,也看得出他脸上瞧不超人的势利神情——

对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

一串流畅的发音掠过耳畔。

我赫然回过头,发现背后什么人也没有。

我连忙回望暗巷,可是穿大衣的男子也消失无踪。

冰冷的北风呼啸而过,我的身体格格打颤。

我抱住与腋条巴的意志无关兀自颤抖的身躯,拼命忍下莫名想哭的冲动,感觉到秋季与我的末日即将到来。

那一夜的小混混们正认真地监视你。到了晚上,我告诉两仪她遭到跟踪。

然而,两仪的回答却一如往常地简洁。

「这样啊。」

然后呢?她以毫无阴霾的眼眸问道。

只有这一次,我的理智终于失控。

「什么叫然后呢?监视你的人可不只那伙人而已!你对穿红大衣的外国人没有印象吗?」

「我可不认识有那种闲情逸致的人。」

两仪就此打住,不再对跟踪话题有所反应。

她大概失去了兴趣。只要她判断一件事对两仪本人来说很无趣,无论事情将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她都会放着不管。即使蒙上杀人的罪名也不在乎,在她眼中重要的并非外界评价,唯有自己的心情。

……啊,我也希望能像她一样豁达,觉得如此自然而为的两仪十分高洁。但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那些家伙——不,那家伙是真货。

他的危险性不是我或其他小混混这些赝品、人造物能够相提并论的,他和两仪一样散发出纯然令人生惧的气质。

「听我说!这可不是事不关己的问题,你正是当事人!好歹也顾虑一下我有多担心好吗!」

也许是对大吼大叫的我感到厌烦,和服少女俐落地在床上盘腿坐起仰望着我。

我想,这一刻我真的发起脾气了。

理由并非两仪对自身的危险太漠不关心,还要更单纯。也就是——

「嗯,你说的跟踪问题的确与我有关,不算事不关己。但你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那是因为——

「笨蛋,我当然担心了。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因为我——对你有意思。」

现场针锋相对的气氛轧然而止。

……说出口了。马上该消失的我,冲口说出绝不能告诉她的心声。

这句告白——为了我自己着想,明明比任何事都更不该诉诸言语。

两仪看着我,彷佛看到什不可思议的东西。

几秒钟之后、和服少女大笑。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会对我有意思。你是被那个穿红大衣的男人给催眠了吗?你仔细回想,当时附近一定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声音!」

两仪——式笑了起来,没有当真。

她不知有什么信心,斩钉截铁地认定这不可能发生。

我当然不肯认同。

「不对!我是认真的。见到你,才让我开始觉得人是长得这么美,好不容易见到跟我很相似的人。你是货真价实的。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抓住两仪的双肩,从正面直瞪着她大喊。

两仪收起笑声,回望我的眼眸。

「哼,是吗?」

她的声音干涸。

两仪伸手抓住我的衣领——我活像张纸片似的转了一圈,仰天跌在床上。

手持刀子的两仪架在我身上——

「那么,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刀刃触及我的咽喉。

两仪的眼神毫无变化。

她会一如往常漠不关心地挥刀,漠不关心地杀了我。

她问的不是「你能为我贡献什么而死吗?」

她的意思是,「我要为了追求快感杀你」。

——除了杀,这家伙对爱情一无所知。

我很怕死,现在也怕得动弹不得。不过再逃避也逃不了多久。身为杀人犯的我迟早将遭警方逮捕,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社会。不如——

「好啊,我愿意为你而死。」

我说出口。

两仪的眼眸逐渐恢复人的生气。

「随你高兴,反正我的未来已经完了。我杀死父母,一个不走运就会被判死刑。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比起上绞刑台,由你下手应该俐落得多。」

「杀死父母?」

两仪重述一遍,刀子依然抵着我的咽喉。

在死亡前夕,我开始倾诉隐瞒至今的记忆。这一定是因为——我想在死前试着做一场告解吧。

「没错,我杀死了父母。我的双亲很差劲,瞒着我偷偷借钱玩乐度日。那一天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握着菜刀一次又一次——免得下手太轻人没死透——一次又一次地搅动内脏。我家连暖气都没装,那晚不是很冷吗?冷得连呼吸都变成白雾,人类的内脏反而比较温暖。热气从人类的肚肠里冉冉上升,可是一辈子未必看得见一次的奇景喔!嘿嘿,真是的——我对一切都感到麻痹,觉得很可笑.手指放不开菜刀,手也一直塞在肠子里搅来搅去。渐渐地,我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杀死父母,还是为了搅动肚肠才刺杀他们,甚至分不清我刺了又刺的肉体是不是人类——」

我哭了吗?我心中想着却没有流泪,反倒异样地神清气爽,我杀了那对差劲的父母,得到真正的自由。

「——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眼前的女人问我。

我思考着,为什么我要杀了他们?

为了憎恨?觉得厌烦?不,驱使我的感情没这么好听。

我——很害怕吗?

「我好害怕。我——做了梦。

我下班回家后上床睡觉,没过多久就听到隔壁传来爸妈的争吵声,纸门被人拉开。发现我爸浑身是血,我妈就站在那儿。直接刺死我之后,她也割喉自杀。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可是一到早上睁开眼睛,那些惨剧并没有发生。那是梦,一场无聊的梦。

我一定是想杀父母却不敢下手,才会做那种梦。后来——我每天都重复做着同样的梦。那场梦每天不断直重复着。虽然只是梦,我可是天天目睹那一切啊,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害怕自己被杀的那一晚,不想再做那个梦。所以——为了不再做梦,我只不过是在被杀前抢先宰了对方。」

没错,那一晚,有事找我的老妈一拉开纸门,我就拿出藏好的菜刀狂刺过去。

我仔仔细细地杀了她,把死在她手上无数次的愤怒一扫而空。我得到自由了,再也不会被那对差劲父母和恐怖的梦所束缚。活该!真爽。我渴望到梦中追寻,不,是连作梦都不允都的自由人手了!从此以后,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可恶,多么——污秽的自由。

「——你真笨。」

两仪认真地说.这份不假修饰的直接,反倒让我觉得痛快。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头脑不好,想不到其他逃避之道。不过我不后悔。即使到头来被警方逮捕,总比那段日子好上几分。

……只有一件事,我在告白自身的罪行后才发觉。

我是只顾自己的人。像我这种家伙就算是真心的,也不该说出喜欢谁……连说出口的资格也没有。两仪之所以笑着没当真看待,也是当然的反应。不过……只有我想保护她的心意,是货真价实的。

那明明是身为假货的我唯一的真心,我这肮脏的杀人犯居然玷污了这份感情——要说后悔的话,我正为此感到后悔。

一察觉这个事实,刚才驱使我激动难抑的热病,有如被新品取代的旧电视般迅速冷却。

「虽然如此——」

我并不后悔杀了他们。

巴在内心深处说,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两仪将目光放远。

她透彻地观察着,彷佛要看透我脏条巴的核心。

「——真是大错特错。忍耐明明是你的优点,结果你却选了痛苦的那条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胭条巴正要抹杀胭条巴。失去未来,变成空壳的你,也跟现在一样想死是吗?」

……心血来潮想杀了我的少女。

……我愿意死在她手中的少女。

两者都向我发问。

……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我毫不在乎自己有何下场。打死对手也无所谓,反过来被人打死同样无所谓。不过,我也不想死。当时,没错…….我只是觉得要活下去太艰难了。

漫无目标地活着,像个假货的我多么不堪。明明想死却没勇气自杀的我很丑陋,我不愿继续下去。

即使在我对两仪吐露罪行的此刻,我一样不想死。

——反正人终需一死,我只是死得比其他人更早一点、更不堪一点、更没价值一点。

……我懂了,我一定无法忍受这种没价值的无聊死法。

与其死得如此难堪,干脆——

「——为你送命还更有价值。」

「我拒绝。我才不要你的命。」

刀子移开了。

两仪像只失去兴趣的猫,从我身上离开。

两仪可能预定前往什么地方,拿起皮夹克准备出门。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注视着她。

「胭条,你家在哪里?」

两仪的声音和我们首度相遇时一样冰冷。

……我们家一直到处换租房子。每住上半年不是付不出房租,就是因为讨债集团闹得太凶被房东赶走。我很讨厌——从小就很讨厌这流离失所的感觉,渴望有个平凡的家。

「你问这个做什么?某栋公寓的405号室。」

「不是那个,我在问的是你想回去的家,听不懂就算了。」

两仪打开大门。

离去时,少女头也不回地说。

「再见,想到的话欢迎随时再来。」

两仪消失了。

只剩我一个人的房间看来太杀风景,彷佛只有黑白两色。

我怀抱着生锈的心,仿佛一切全都褪色般注视着一个月以来居住的房问,起身离开。

/5(螺旋矛盾、1)

冬季来临。

就像今年夏天对我来说很短,今年秋天对这座都市来说也很短暂。

越过事务所窗户眺望的街景,笼罩在随时都可能飘雪的寒空下。

或许,是往年不曾出现过的异常气候抹消了四季之中秋这个字眼。最近的日子毫无秋天的残影,令我不禁如此想像.

没错,秋天像匹全速奔驰的赛马,在从九月末到今天十一月七日的短短期间狂奔而过。

这段日子里,我从十月初起到亲戚经营的驾驶训练班上课。

这间驾训班是位于长野乡下的住宿学校,让学生接受三星期密集的住宿训练,花费的时间比一般驾训班来得短。

我不太想离开这座城市将近一个月之久,却难以回绝亲戚的邀约,何况上司橙子也赞成,让我不得不参加集训。熬过不知是住进驾训班还是收容所的三星期后,我这才回到出生长大的故乡城市。

「……呃,姓名栏写着『黑桐干也』。」

我手持驾照,没有意义地念出上面的文字。

小小的驾照上清晰印着我的姓名,以及籍贯、出生日期与现居地址,还有张证件照。驾照其实只记载了最低限度的个人资料,却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身份证明中用途最广泛的证件——这一点,实在令我不可思议。

「这张驾照证明了什么资格呢?橙子小姐。」

橙子小姐正躺在房间一角的床上睡觉,我这么问她。

当然,我不期待得到回答。

「——算是契约书吧。」

然而,她却规规矩矩地作答。

她得了重感冒病倒,大约一周以来都卧床休息。

本来发烧到三十八度而昏睡的橙子小姐,似乎刚刚醒来。

至于原因——多半是肚子饿了。

毕竟墙上的时钟即将指向中午十二点。

我正待在公司的事务所里。

严格来说,是事务所那栋大楼四楼,平常很少获准进入的橙子个人房问。我将椅子拉到窗边坐下来看着刚取得的驾照,橙子小姐正躺在床上。

……其中不包含什么香艳的成分,她只是感冒一直都没好才卧床休息。结束集训回来后,等着我的默默散发出责备之意的式,还有被感冒击倒的公司社长。

她们的关系似乎在我离开期间变得更亲近,但式一口拒绝照顾生病的橙子小姐,甚至还毒辣地抛下一句「你干脆发烧发到脑浆融化好了」……一如往常地冷血的式,是我从高中时代结交的朋友,她全名两仪式,性别女,因为讲话口气粗鲁,偶尔会被误认成男生。

另一方面,躺在我眼前、额头敷着湿毛巾的女性名叫苍崎橙子,是我就职公司的所长。

因为全社只有我一个员工,公司两字实在说不太出口。

她是个天才,也和其他天才的例子一样,来往的朋友不多。她得了感冒之后也没去看病,只是整天昏睡。橙子本人豁达地表示,现在我的体内没有对付今年感冒的抗体,生病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无力抵抗病毒,现在更不是整天昏睡的时候,但身为魔术师的橙子小姐不肯去看医生。一定是自尊心的影响。

由于上司病倒,即使我在相隔一个月之后回家,却没什么机会跟式碰面,被迫昭i料生病的橙子小姐。

契约书。

橙子小姐这么随口回答,拿起放在枕边的眼镜。

平常的她气势太凌厉,让人想不起她是美女。

不过得重感冒的她看来沉稳又美丽,简直判若两人。橙子小姐继续说话,大概是想藉此令睡迷糊的意识恢复清醒。

「驾照是代表你已学会开车技术的契约书。

重点明明在于学到什么,这个国家却本末倒置。只要有真才实料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大家却为了得到资格去学习,而不是透过学习的成果取得资格。一个只剩下用来证明『我学到这么多!』的资格,不就像契约书一样。」

就某方面而言是个兜圈子的无解争论吧?橙子补充一句话,坐了起来。

「可是,资格不就是这种东西吗。人人都是抱着某种目的才用功学习啊。」

「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在这个兜圈子的关系中,目的与结果、行动与过程也会反过来。有些人不是考上驾照之后才学会开车吗?还有人没去驾训班补习,就直接考汽车驾照的。」

橙子小姐戴上眼镜后语气会变温柔,今天又受到感冒的影响,让她的用词遣字更加亲叨。

顺便一提,这个人考汽车驾照时是突然跑去监理所,于笔试与实测两方面拿下无可挑剔的成绩,在主考官的白眼下通过考试。

「我听说过有人没去驾训班就直接考取驾照,原来是橙子小姐直接考上的……说得也是,所长去驾训班补习的样子——」

——太恐怖了,难以想像。大概是我吞回腹中的后半句话惹她不悦,橙子皱起柳眉瞪过来。

「干也,你真没礼貌。当时我还是学生,就算出现在驾训班补习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的我跟一般大学生没两样。」

橙子不满地闭上眼睛,这么告诉我。

……原来如此。听她一提,我才想到橙子小姐也曾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我想像着她学生时代的可爱少女模样,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我想像中的画面,可是足以令心脏抽痛的强烈精神攻击。

「……总觉得那是比现在的你更遥远的异次元耶,所长。」

「……你都这样当着病人的面说出真心话吗?」

那是当然的。平常总是受她欺负,我不趁橙子小姐虚弱时反击一下怎么保持平衡。

当我站起来准备替换湿毛巾,橙子说了句「我饿了」直接表明需求。令人头疼的是,预先准备好的稀饭已在今天早晨见底。

「干脆叫外卖好了?吃昏月的鸡蛋乌龙面怎么样?」

「啊~那个我吃腻了。干也,你可以煮点东西给我吃吗?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大部份的料理应该都会煮吧?」

……到底是谁散播了「一个人住等于会煮饭」的成见?面对橙子小姐满怀期待的眼神,我耸耸肩,断然地宣布有些残酷的事实。

「不好意思,我只会煮面而已。其中最简单的是往杯面注入热水,最复杂的是煮熟义大利面。

如果你想吃这些,我就借用厨房料理一下。」

不出所料,橙子小姐回了我一个露骨的嫌弃表情。

「那今天早上的稀饭呢?味道不像从便利商店买来的。」

「稀饭是式煮的。她本人很少做菜,不知为何却很擅长和风料理。」

喔~橙子小姐意外地眨眨眼。我也有同感,不过式的厨艺真的好到足以把专业厨师比下去。

两仪家乃是豪门,式本来就尝遍美食。她本人虽然什么都吃,那是因为做菜的人不是她,只要味道别太夸张她都不在意。一旦由式下厨,代表煮出的菜必须达到她能够接受的水准,从结果来看,难怪她的厨艺会进步。

「——我好惊讶,没想到式居然做饭给我吃。不过,她对用刀的确很有经验……真没办法。帮我把桌上的药罐全都拿来好吗?」

得知没东西可吃之后,橙子小姐又躺回床上.

当我拿起桌上的三个药罐——一张照片跃入眼帘。看来应该是在外国拍摄的,照片中映出石砖道,一座很像电影中会出现的时钟塔,三个人并肩站在随时可能飘雪的阴沉天空下

两个男子与一个少女。

两名男性都很高,其中一个应该是日本人,另一人像当地居民般融入周遭环境,看来很自然。

不——是那个日本人散发出的印象太过强烈。

其存在感之强,将一脸沉郁之色的日本人与背后的景物分割开来。从前,我曾经近身感受过这股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重感。

……没错,不正是在那个无从忘怀的雨夜吗?我凝视着照片想确认清楚,看到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影。问题在于那个少女,她站在穿类似漆黑和服大外套的日本人与穿红色大衣的金发碧眼美男子之间。

一头如黑檀般乌黑的发丝,甚至衬托得日本人的外套颜色彷佛都变淡了。她直达腰际的秀发与其说是长发,更像某种美得过火的饰品。

少女沉静的容颜残留着青春期的稚气,

即使隔着照片也华丽得足以夺人魂魄。

或许,她就是将如暗处鲜花般幽美的日本幽灵,与外国童话中的妖精融合而成的结晶。

「橙子小姐,这张照片——」

我不知不觉喃喃地问出口。

躺回床上的橙子小姐脱下眼镜回答。

「嗯?啊,他们是我的旧识。因为想不起他们的长相,我才从相册里拿了照片摆出来——和他们结识,算是我在伦敦时唯一的疏忽吧。」

脱下眼镜的橙子小姐,口吻变得判若两人。

我的朋友两仪式曾是有些模糊难辨的双重人格者,苍崎橙子却能真正像按开关一样彻底切换人格。

根据本人表示,她切换的不是人格只是性格,不过在我眼中相差无几。

一言以蔽之,脱下眼镜的橙子小姐很冷酷。

冷酷的一言行举止、冷酷的思想、冷酷的理论——脱下眼镜的她,正是由这些描述构成的人物。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妹妹正要读高中,算一算也有八年以上了吧,我虽然擅于记住别人的脸,却很不擅长回忆。缅怀故交只是白费气力而已,我也懒得整理清楚。」

橙子小姐依然躺着,沉浸在思绪中开口……

我很难想她竟会聊起自己的往事,看来橙子小姐说她第一次感冒是真话。这便是俗话说的「罗汉也有病倒时」吧。

「伦敦——你是说英国首都吗?」

我将三罐药放在橙子小姐枕边,从附近拉张椅子坐到床边。

橙子倒出药丸吞下后,继续躺着说话。

「没错。当时我刚离开祖父那边,没地方可住。我心中盘算,没有技术和资金从零开始建造工房的新手魔术师,唯一的路就是加入大型组织旗下。和大学一样,虽然机构本身处于陈旧、损耗和衰退之中,但设备是无罪的。他们在大英博物馆后面有古今东西的研究部门,不愧是现在有半数魔术师加盟的协会,收藏量比我期望的更丰富。」

橙子小姐像发高烧般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刚刚吃的药丸难道不是感冒药,而是毒药?我忧虑地问。橙子回答那可不是毒药,打消我的不安。

「难得有这个机会,让我再多说一点……二十来岁的小丫头很难前往协会留学,何况苍崎家又被当成异端看待。为了进入学院,我选择专攻如尼符文魔术。当时如尼符文很冷门,学习这种魔术的人数不多,学院方面也需要相关的研究员。

于是,我在学院待了两年让如尼符文趋于稳定,又花了数年时间接近图勒会收藏的原版符文,终于建立自己的工房。

我全心投入目标所在的人偶制作中,某一天,我遇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经历很特别,原本是台密僧侣,一个犹如地狱般的人。他拥有强韧的意志与历经锻链的躯体,恰似一心熊熊燃烧的业火。

黑桐,我说他像地狱,是假设地狱这概念若有自我意志,幻化成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家伙正是如此彻底地不接纳他人,仅仅汲取他们的痛苦。他身为魔术师的能力有很多缺陷,却凭藉自己的强韧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在那个时候,我很中意这个笨拙的家伙。」

橙子小姐眯起眼睛,彷佛盯着回忆中的男性。她的眼神复杂难解,似憎恨又似哀怜。

这样吗。我听不太懂这番话,总之应了一声。

别违背病人的意思,是照料病人的诀窍。

「喔~橙子小姐制作人偶的手艺是在外国学到的啊。」

没错。听到我显然不合时宜的问题,橙子小姐却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没救了,她连玩笑话也都听不懂。

要我听她自言自语没关系,可是身为听众,不了解话中的意思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如果要聊魔术方面的话题,我希望她去找式或鲜花谈,烧得昏昏沉沉的橙子小姐却越说越热衷。

「我会着魔于人偶制作,是为了透过完美的人类雏形到达『 』。

那家伙与我相反,不从肉体而从灵魂开始。简单的说,就像无法检测的箱子里的猫,他试图透过可能『有』或『无』的东西达到『 』。肉体有明确的形体但也因此不透明,无形的灵魂却是透明的。就是某个心理学家所提倡的集体无意识,沿着那段连锁追溯即可抵达中心。

总之,我和他都在追寻原作,也可以称作唯一的根源、人类的原型。现在的人类区分得太繁复,已化为复杂到不可能检测的属性与系统,无法到达根源。换个说法,属性跟系统就是命运。和公式一样,人们被赋予某些能力及角色,将结果表现在人生上。也只能表现出既定的结果。因为基因只被赋予那些能力,理所当然如此。要说这是命运的话,也算是命运吧。

灵长已变得太复杂,是过度追求万能,替生命附加种种能力导致的结果。

作为构成人类资讯的基因,只是四种盐基罢了。

然而这四种盐基交叠出的单纯螺旋,却藉着无止境的累积陷入不可能测量的矛盾中,无法进行分析。现代的人类不可能追溯至根源。

既然如此,我认为自己创造是唯一的方法。结果非常失败,无论再怎么竭力尝试,制作出的全是完美的我。」

大概是先前吃的药发挥功效,橙子小姐的脸庞恢复血色,瞪视半空中的眼眸也逐渐泛起睡意。

「可是——那家伙应该还在挑战吧。

看得见人类『起源』的家伙,由于追求灵魂的雏形被师父逐出师门……事到如今还和这种事扯上关系,真是因果报应。听着,黑桐。你这人太脱线,我就事先提醒一声。不论如何,都别接近照片上的男人(僧侣)。」

橙子小姐鼓起最后的力气说完后,直接闭上双眼。

她女性化的胸脯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想必是药效令她落入梦乡。

我替橙子小姐换了一条新毛巾敷在额头上,走出房间以免妨碍她的睡眠。

隔壁的事务所内空无一人,

只有某间位于大楼周边的工厂传来尖锐的机械音。

我感到声波的余音打在肌肤上,喃喃自语。

「——叫我别接近他也没用啊,橙子小姐。我早在两年前便认识那个人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事实有什么意义。话说回来,我甚至无法确定当时搭救我的人是否真的是照片上的人物。

我心中对于照片男子的印象朦胧不定,橙子小姐发烧时说的话也像拼图碎片般支离破碎。

朦胧不定的东西会召唤朦胧不定的言语。事情明明这么简单,方才的平稳气氛却已散去,让人难以呼吸。

唯有无法诉诸言语的不安,令我的背脊打了个寒颤。

/6(螺旋矛盾、2)

一晚过去,

时间来到十一月八日下午。

天气依然跟昨天一样乌云密布,没安装电灯的事务所宛如废墟般昏暗。

由于只有我和橙子小姐两人,事务所的空间显得太大了。不仅桌子大得足以供十人并排而坐,还有待客用的沙发。可惜地板是裸露在外的混凝土,墙上更连壁纸都没贴,不过只要人数够多,看起来应该像间有模有样的办公室。但包括我在内,目前也只有三个人在场。

窗边的所长办公桌后不见橙子小姐的身影。也许昨天那些药很管用,她今天起床时感冒已经痊愈,出门不知到哪儿去了。

在所长缺席的事务所中,我正在订购建材与调查价格,以供下个月即将展开的美术展布置会场时所需。

我一手拿着橙子小姐的设计图,试着低价购入工程需要的建材。

她的想法是「成品做得出来就好」,不肯费心处理这些麻烦细节,到头来只得由身为社员的我一肩扛起。

我和建材商的名单大眼瞪小眼,找出适当的厂商后打电话去交涉,再换下一家。除了分不清是忙碌还是充实的我之外,事务所内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茫然坐在待客用沙发上的和服少女,不用多说正是两仪式。她端坐不动,什么也没做。

另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女学生,坐在离我最远的桌边不知忙着什么。那家伙背后披泄着一头长发,与式形成对照,名叫黑桐鲜花。

从她与我同姓这点就能看出我们的血缘关系,我妹妹鲜花是高一生。

她生来身体虚弱,十岁时因为都市的空气对身体有害被送到亲戚家寄养,从此我们偶尔才见上一面。记得和她最后一次碰面,是我升高中那年的新年。当时她还是稚气未脱的女孩,今年夏天与鲜花重逢时,我却有点吃惊。

好久不见的妹妹出落得像个大家闺秀,让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有我们家的遗传吗?

看来光是出生家庭与环境的差别,就能让人长得亭亭玉立。鲜花的神态也变得凛凛生姿,一点也没有从前的柔弱。一方面是因为错过她十岁到十五岁的成长期,我甚至有一阵子无法实际感受到她就是我妹妹鲜花。

我朝坐在远处办公桌旁的鲜花瞥了一眼。

她桌上叠着好几本比广辞苑更厚的书,正热切又安静地抄写着……那是橙子小姐出门时留给鲜花的作业。

虽然昨天和橙子小姐谈到的沉重话题令我忧郁,不过就当下而言,我最烦恼的说不定是这件事才对。

「哥哥,我拜橙子小姐为师了。」

鲜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一个月前如此告诉我。我当然加以反对,妹妹却坚决不肯听劝……真是的,为什么像我们这种循规蹈矩的平凡家系里,非得出现魔法师之类的怪人?

「鲜花。」

电话告一段落之后,我向对面的妹妹开口。

鲜花先将手边抄写的文章写完,轻轻一甩黑发抬起头。

她明明好强却也文静高雅的眼眸有礼地看着我,彷佛在问「什么事?」

「我知道今天是你们学校的创校纪念日所以放假。不过,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哥哥,偶尔回家露个脸吧。我学校的宿舍失火暂时关闭了,校方要求住得近的学生尽可能暂时离开宿舍,妈妈也知情。」

她回答时的沉着声调与眼神,让我想起高中时代的班长。

「失火——导致宿舍全毁的大火吗?」

「范围只有东馆,一年级生与二年级生的宿舍被烧掉一半。校方封锁了消息,电视上没播报出来。」

鲜花干脆地说出惊人的事实。

如果礼园这种著名贵族女子学园的宿舍被大火烧毁,消息不论真假与否都将化为丑闻。正因为礼园占地之广足以与大学相提并论,才有办法隐瞒火灾的发生。

可是,学生宿舍失火听来危险性极高。依照鲜花刚刚的口吻,我能够轻易想像有人纵火——更是学生下的手。

「哥,你是不是在胡思乱想?」

鲜花瞪了我一眼,彷佛看穿我的思绪。

……自从夏天的事件发生后,她很讨厌黑桐干也被牵扯进麻烦之中。一旦陷入这种状况,我们会默默地对峙一段时间,因此我切换话题。

「更重要的是,你在干什么?」

「这和哥哥无关。」

不知是否明白我想说什么,鲜花的回答拒人于千里之外。

「怎么会无关。亲生妹妹立志当上魔法师,叫我如何向爸爸交代。」

「哎呀,你愿意回家了吗?」

……呜。

这家伙明知我跟双亲大吵一架,目前正断绝关系。

「而且,魔法师和魔术师并不一样。你身为橙子小姐的员工,却没听说过吗?」

对了,橙子小姐偶尔会提到这一点。据她表示,告诉外行人她是魔法师比魔术师更能传达她想给人的印象,为了方便起见才这么自称,不过这两个称呼的意义截然不同。

「我的确听说过,但也没差多少吧,不管哪一种都会用可疑的魔法。」

「魔法与魔术是不同的。

魔术确实是乖离常识之外的现象,但纯粹只是将常识中可能的事变成在非常识中也可能实现。比方说……」

鲜花走到橙子小姐的办公桌拿起拆信刀,那柄雕刻精美的银刀是橙子小姐心爱之物。鲜花找到一份作废的文件,用拆信刀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霎时间——文件冒出烟来,缓绥地燃烧殆尽。

「……………………」

我望着眼前的一幕,连话都说不出来。虽然橙子小姐也做过类似的事(当时规模更大),但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做出超常行为,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我是想像过,拜橙子小姐为师等于学这些东西。

「——饶了我吧。没有任何机关吗?」

「当然有,只是看在不懂的人眼中好像凭空发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点把戏现在连卖艺都算不上,要点燃物体靠十元打火机就够了。无论是点在打火机或指尖上,火焰燃起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只是换个地方燃烧,一点也不神秘吧?听清楚了,这就是所谓的魔术。」

鲜花淡淡地往下说。简单一句话,魔术似乎是文明的代用品。不,正确说来是被文明超越的技术。

「比方说求得雨水好了,魔术跟科学做的不都一样吗。只是方法不同,为了达成目标花费的辛劳却是相同的。魔术乍看之下彷佛瞬间完成,但事前得大费周章地作准备。换算成时间与资金的话,跟用科学人工造雨完全一样。

的确,施法下雨放在从前等于奇迹,到了现代却变得稀松平常。将整座城镇化为灰烬的魔术师过去会被人们奉为魔法师,但现在只要有钱谁都办得到,发射一颗飞弹就行了。」

用飞弹反倒效率更好。鲜花还这么补充。

「魔术只不过是花费以个人之力来看极为庞大的时间与精力,来实现当前办得到的事。即使将魔术视为一门学问也一样。如果需要冥想数十年才能悟得真理,那么到月球上冥想速度或许快一些。很遗憾,魔术只算是密仪、禁己◇逗类仪式,不可能是奇迹——奇迹不是指人力无法达成之事吗?是目前在地球上不管耗费多少资金都无法达成的。有能力实现奇迹的人叫魔法师,奇迹就是魔法。」

鲜花告诉我,人类还无法办到的事称为魔法。

「照你的说法,从前魔法师不就比魔术师更多?古代人又没有打火机或飞弹。」

「对呀。因此魔法师过去受人畏惧,也能当成一种职业。但现在可不一样吧?老实说,魔术已是不必要的东西。在现代,魔法变得十分稀少。人类不可能办到的事已经屈指可数了吧?据说,现存的魔法师只剩下五人左右。」

……原来如此。若从这个意思来看,魔法师和魔术师的确不同。

说到现代人办不到的事,顶多只有操纵时间和空间。虽然有所局限,但未来视和过去视在这时代已逐渐实现,不可能之事真的屈指可数。

总有一天——

人类将排除魔法的存在吧。

就像一个小时候受到不可思议的种种吸引,当上科学家的青年,却随着持续的研究让不可思议本身变成了区区的现象。

「嗯~如此一来,最后的魔法大概只有让所有人都幸福吧。」

嗯。尽管我还是不太明白。

鲜花不知为何陷入沉默。

她一脸意外地看着我,随即转开脸庞。

「……魔法是无法到达的。再说,我并非想成为魔法师,终究只是为了目标而学习魔术。」

「对喔,虽然魔法无法学习,魔术却可以。就像你刚刚点燃纸张一样。」

不对。我做个总结之后,鲜花摇摇头。

「你刚才在听什么啊,哥哥。

魔术从前也曾是魔法,只是轻易地被人类文明超越,变得只需努力即有可能学习与运

……说来不甘心,我没有像魔术师家系一样长年累积的历史。魔术师出自将血统与历史代代相传的家系,他们一开始也曾是单纯的学者,将所学的神秘、获得的力量传给后代子孙。那些子孙继续累积研究成果,再传给孩子——魔术师们就这样无止境地反覆累积下去,试图接近魔法。橙子小姐好像是第六代,据说她家族的第三代继承者是惊人的天才,挖到了宝。我想橙子小姐的才能,也是出于浓厚的魔术血统。像我一样从现才在开始学习魔术的人,没办法简单地当上魔术师。」

「嗯~听起来很辛苦。」

嗯,我大致上意会过来。

浓厚的血——血统的力量。

这部分放到任何家族来看都一样,换作我们一般人也会反应在亲戚众多、继承遗产等结果上。

可是,这就代表——

「喂,那你在做什么?我们家可是平凡的家庭,不要提魔术,连个信仰佛教的人都没有。我看魔术应该学不起来吧?」

「说是这么说,但我好像具备才能。依照师父的讲法,我准备起火的步骤灵巧到稀有的程度。」

鲜花以闹别扭的口吻回答……真受不了,能点着火又有什么用?难道说,这家伙就是宿舍失火的原因所在?

「你刚刚不是说过,只限于一代的才能派不上用场?就算你立志当上魔法师——不,魔术师也无可奈何。万一不走回正道上,以后会找不到工作喔。」

就算没学什么魔术,最近的就业状况本来就十分严峻。

鲜花立刻想开口反驳——

但她还没说话,一句更具攻击性的台词随着脚步声传人事务所。

「不,就业率很高喔。以鲜花现在的年纪就有这些实力,再练上两年可是有很多地方想招揽她。就算在社会上也能成为一流的策展人(curator)。」

随着开门声响起,橙子小姐回来了。

感冒刚好的橙子小姐踏着看不出大病初愈的稳健脚步,走到所长办公桌旁。她挂好外套坐下,看看自己的桌面皱起眉头,大概是发现拆信刀摆放的位置移动过。

「鲜花,我不是叫你别用别人的东西吗?依赖道具会导致实力退步。你之所以这么做,八成是不愿在黑桐面前失败,对吗?」

「——是的,你说得对。」

橙子小姐的质问令鲜花涨红脸颊,却清楚地承认错误……虽说是妹妹,她不逃避责难的态度依然值得尊敬。

「好了,你们刚刚的话题满稀奇的嘛。黑桐不是对魔术不感兴趣吗?」

「没这回事……橙子小姐,你记得昨天的情况吗?」

啊?脱下眼镜的橙子小姐不解地歪歪头……我被产生兴趣的起因是昨天那段意义不明的对话,然而说话的人似乎一点都不记得。

橙子小姐叼起香烟抽了一口。

「鲜花,你为何告诉黑桐那件事?隐瞒和藏匿可是魔术的大前提。……算了,对象既然是黑桐,应该没问题。」

「对象是我的话,有什么好处吗?」

「说了你也不明白,何况你也不会泄密。你会视对象选择谈话内容,不会对一般人谈论这些。」

「说得也是……不过被外人发现,对魔术师来说很严重吗?」

「那样的确很麻烦。对于社会上来说倒是怎么都无所谓,只是魔术的纯度减低而已。黑桐,魔术(istel)的语源你知道吗?」

橙子小姐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问我。

「魔术什么的,是指神秘(ystery)吧。」

「对。并不是推理小说,而是名为神秘的魔术。」

「这原本原本是希腊文吧,现在用的是英文。」

「……是没错啦。在希腊语里是关闭的意思。指闭锁、隐匿、自我终结。神秘呢,就是有神秘的事物这层意义。隐藏起来的事物是魔术的本质。能够明白其本质的魔术,如何使用超自然的技法也不可能成为神秘。只能沦落为单纯的把戏。那样一来,那个魔术立刻就会变弱。

对于魔术,原本是魔法。也即无疑是从作为源头的根源所引出来的力量。浮游的神秘,这种东西也存在不是吗。对于这个来说假设有十成的力量。知道的人只有一个的话,能够使用全部十成的力量。但是一旦知道的人有两个的话,那就被两人平分使用了。看吧,力量就减弱了对吧。虽然说表现方法不尽相同,但我想这是这个世界所有事物的基本法则。」

虽然我和平常一样无法完全理解橙子小姐所说的内容,但是想要表达的意思还是多少听得懂。

假若隐匿、闭锁就是魔术这种东西的存在方式,也就能够理解魔术师为何不在人们面前显露魔术这件事情了。

「那么,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可以尽情展现什么了吧,橙子小姐。」

「不,并不会那样做。」

一边把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她一边说道。

「若是魔术师之间进行战斗的话那没办法,但是除此以外即使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不会去使用。

只有在为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仪式时,才会使用魔术的。

从中世纪之时起,出现了名为学院的团体。那些家伙的管理相当严苛。学院从很早就预期到了魔术师的衰退。他们凭藉组织的力量将魔术视为绝对不可以公开的东西。把能够看到的神秘,变换成了谁也不知道的神秘。结果,在社会上神秘渐渐地淡薄了下去。

为了彻底确保这一点,学院方面也制定了各种戒律。

举例来说,如果有魔术师将一般人卷入了魔术现象的话,为了杀死那个魔术师,学院还会派出刺客。为了消除有害于魔术师这群体的要因……最初甚至还有魔法使被一般人看到就会失去力量的传闻。

学院以恪守秘密来防止魔术的衰退,其结果,从属于学院的魔术师大多变得过分地回避使用魔法。

看不惯这个条律而下野的魔术师也不在少数,学院所有的书物及土地是相当可观的。魔术师作为魔术师所必要的东西,大都由学院把持着。不从属于学院,就相当于同这个职业绝缘。不仅做实验所需的地脉扭曲的灵地归学院所有,要学习魔法得有数科书吧,那么教科书被收藏起来也就没有办法学习了吧。所以不从属于学院的魔术师,再怎么想也无法完成魔术的实践。这就是组织的力量呢。做到这种程度也是值得称颂的。」

「那个,橙子小姐。那样一来我也非得从属于学院不可了吗……?」

提心吊胆地插口的鲜花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安。

「不加入也可以,不过加入的话可是相当的方便。又不是进去了学院就不能出来。那里所禁止的只不过是自由。由于身处大义名分之下不敢自称是支配者的缘故吧。」

「那样一来死守隐匿性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学成的人出到外面,会把魔术散布开的。」

对于鲜花理所当然的意见,橙子小姐点了点头。

「是这样呢。事实上,想着到学院留学得到力量,然后再出去外面的人也为数不少。但是经过了十年之后就没有那种念头了。为什么呢,因为要学习魔术的话学院是最好的环境。作为魔术师既然得到了最好的环境,特意去到什么也没有的环境里那不是傻瓜吗。魔术师学习魔法是最优先的事项。学到的知识以及使用那力量都不在考虑之列。有那样的时间的话,还不如去学习更深邃的神秘。所以鲜花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与我们相违背了,进入学院并不是不顾那里的危险。而是以进步为目标理应涉足的场所。」

鲜花很困惑似的低下眉。看来本人是完全没有那个意愿。妹妹要到那种不知所谓的地方留学还是免了吧,鲜花的踌躇对我来说还真是谢天谢地。

「……我有一个疑问。即使在学院里,也要保守那些秘密吗?」

突然,从沙发那边传来了声音。

至今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的式。她有着对于不戚兴趣的对话完全不参与的性格,明明刚才还只是在看着窗外的风景。

「……不错。即使在学院之中魔术师也不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向任何人展示。身边的人在研究些什么,以什么为目标,获得了什么成果都是谜。魔术师将自己的成果展示出来,只限于临死前要子孙继承之时。」

「只是为了自己而学习,却又为了自己不使用那个力量。那种存在方式有什么意义吗,橙子。目的只是学习的话——其过程不也是学习吗。只有最初和最后的话,那岂不是等同于零。」

……一如往常,式使用着纤细透明的女性的声音,以及男性的说话方式。

对于式辛辣的追问,橙子小姐似乎显出一丝苦笑。

「是有其他目的。但是也正如你所说。魔术师追求的就是无。以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为目标。

魔术师们的最终目的,是抵达「根源漩涡」这件事。也有人称之为阿卡夏记录,不过也许想成漩涡一端所拥有的机能更妥当一些。

根源漩涡这个名称,大概就是指一切的原因。从那里流出全部的现象。知道原因的话结果也自然而然地计算出来了。对于存在体来说那是「究极的知识」。但即使达到究极的标准,到头来还是有限之物,所以这样的解释也不完全正确,只是因为容易了解而这么称呼罢了。

在世界上流传的各种魔术系统,原本都只是从这个漩涡分出的细小支流。不同的国家有着类似的传承或神话正是为此。因为起源是相同的,只是个别吸收「支流」加以细部角色化成为所谓的民族性。

诸如占星术、炼金术、卡巴拉、神仙道……等等为数众多的研究者们。正是因为他们的起源相同,所以最后才会同样在心中抱持着相同的最终目标。由于他们接触到同样名为魔术根源漩涡分支出来的细流,因而会去想像——在处所拥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魔术师的最终目的,唯有到达真理。他们那并不是想要知道人类生存意义那类俗气的目标。只是渴求纯粹的真理究竟是以何种型态存在。有着这种念头的人的集合体,就是魔术师们。

这些让自己透明化,只保持着自我——而且永远无法得到回报的群体。在这世界上把这个称作魔术师。」

淡淡地说着这些话的橙子小姐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锐利。琥珀色的眼瞳,如同点燃了火焰一般摇曳着。

……这是什么?

虽然很不好意思,我对这种话连一半也理解不了。

理解到的只有一点,总之,先从那一点试着发问。

「那个,问一个问题。只要有目的存在的话那么学习这种事情也就有意义了吧。无法得到终结什么的事情……那个,对了。依然是谁也没有抵达过的吧。」

「抵达过的人也有。因为存在着抵达过的人所以才能知道其本质。一直残留到现在的魔法,就是曾经抵达过的人们所遗留下来的东西。

但是——去到了那一侧的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过去及历史上没有留名的魔术师们在抵达的那一个瞬间消失了。那一侧的世界是那么优秀的世界吗,还是去过便不能再回来的世界呢。那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毕竟从没有试着去到过的缘故。

但是,抵达那里的事情并不是以一代程度的研究就能够完成的。魔术师相互重叠血液,把研究留给子孙等等是以增大自己的魔力为目的的。那不过是为了不知何时会抵达根源漩涡的子孙所做出的行为。魔术师呢,已经有不知多少代人做着根源漩涡的梦死去,由子孙继承研究,而子孙也同样让自己的子孙继承下去。没有终结。他们,永远也没有终结。纵然出现了能够抵达的家系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会有前来妨碍的人。」

与憎恶的语气相反,橙子小姐嘴角露出干笑。那是——因为有妨碍的人存在而感到高兴的那种神情。

「算了吧,不管哪种情况都是不可能的。现代的魔术师是不可能制作出到达根源漩涡——即新的秩序、新的魔术系统这种事。」

彷佛宣告漫长的谈话到此结束,橙子小姐耸了耸肩。

我与鲜花也不好再接话下去,只有式毫不在乎地追问橙子话中的矛盾。

「奇怪的家伙们。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是呢。以魔术师为名的家伙多半带着『不可能』这种混沌冲动而生,换句话说就是全部是不愿放弃的傻瓜吧。」

淡淡地耸耸肩,橙子小姐答道。

你这不是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吗,式低声说道。

谈话结束一个小时候后,事务所回复了往常的平静。

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下午三点,我去给每个人冲了一杯咖啡。只有鲜花那一份是日本茶,之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工作也似乎全部有了头绪,就这种情况来看这个月的工资也可以保证了,如此安心地把咖啡送到口边。

安静的事务所中,响起啜吸饮料的声音。

如同要打破这个平稳的寂静一般,鲜花向式说着出入意料的事情。

「……那个。式,是男的吧?」

……几乎让咖啡杯跌到地上,我想那是来自地狱的质问。

「……」

那对于式也是一样,把拿在手中的咖啡杯从唇边移开,显出不愉快,甚至是恼怒的表情。对于我的傻瓜妹妹的反驳,目前还没有。

也许是把这个视为胜机了,鲜花继续说道。

「不否定的话看来就是这样了呢。你毫无疑问是个男的了,式。」

「鲜花!」

不好,忍不住插了口。

明明应该对这种质问不予理会,却又就此事动了气。

猛然站起身来,理应说出些指斥的话的我却又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感觉好像吃了败仗的兵。

「你不要老是在意一些无聊的事情。」

脸绷得紧紧的,式这般回答道。

一只手扶住额角,也许正在压抑着怒气。

「是吗?不过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呢。」

与外表彻底冷静的式同样,鲜花也以彻底冷静的外表回应着。双肘支在桌上交叉手指的姿势,像是在推动班会进行的班长一般。

「重要的事情是吗?我是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没有什么差别吧。和鲜花什么关系也没有。还是说你有什么打算,想向我挑衅吗?」

「那种事情,从初次见面时不就决定了吗。」

两个人谁也没有看着对方,却又像是在相互瞪视着。

……对于我来说的确很想知道在当时决定了什么,但是现在却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场合。

「……鲜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非得重复这种话不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说。这个呢,式是女孩子,的的确确。」

无论如何,只能这么说。

理应是一面袒护鲜花的无礼,一面安抚式的怒气,如此恰到好处的一句话,不知为何似乎得到了反效果的样子。

「那种事情我知道。哥哥请不要说话。」

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问那种问题,你这家伙。

「我想问的不是肉体层面上的性别。只是想明确精神层面上的性别到底是哪一边。这个正如所见,式是男人的样子。不过。」

特意强调着那个不过的发音,鲜花扫了一眼式。

式渐渐地现出不愉快来。

「身体是女性的话性格是哪一边都没有关系吧?要是我是男性的话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是这样呢,要我把礼园的友人介绍给你吗?」

——啊。

鲜花说的话已经不再是讽刺或什么了,听了那单纯的如同挑战书一般的台词,我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

鲜花那个家伙,还在记恨着两年前的那件事情吗。

高中一年级的正月,我和式一起去参拜,回家时曾请式到自己家里来。正好从乡下趁寒假回来的鲜花,在与式见面时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那时的式还有著名为织的另一个人格。结果是式用着比现在更为开朗的少年的神情与口气,捉弄得鲜花一整天卧床不起。

纵然如此现在也说得太过分了。

即使被式打了也不应该有怨言。

「鲜花,你。」

再次站起身来瞪着鲜花,不过,正好与从沙发上站起身的式同时。

「我拒绝。礼圜的女人没有一个正经的家伙。」

式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随后从事务所离开了。

蓝色的和服,随着一声门响从视线中消失了。

犹豫着是否要追上去,但是那样一来反而是火上浇油。

我感谢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个奇迹坐回椅子,一口喝干冷掉的咖啡。

「可惜,最后被她甩掉了吗。」

切,鲜花也放松了姿势。好像那家伙至今为止都是临战状态似的,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总是在想。

为什么鲜花只在与式说话时态度会突然改变呢。

这可是,不稍微说她两句不行的事情。

「鲜花。刚才,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式和哥哥还没有明确下来吧。还是说根本没在考虑?两仪式是作为女性和哥哥交往,还是作为男性和哥哥交往。」

和语气的斩钉截铁相反,鲜花的脸红了起来。托这种不平衡的福,终于明白了鲜花说不出口的事情。

「鲜花,那些净是一些不入流的猜测。式是男的还是女的,不会成为我们的话题吧。最重要的是式从一开始就是女孩子的话,思考方式是男性的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鲜花眯起眼睛来盯着我看。

「……是吗。哥哥的意思是说是女人的话其他问题都不要紧呢。反过来说也就是认为同性之间的关系很奇怪。那么能回答我吗。

在这里有性格转换为男性的女人,和性格转换为女性的男人。这两个人都认真地喜欢哥哥的情况下,哥哥会选择哪一个?

外貌是女性心却一直是男性,和外貌是男性心却一直是女性这两种人。来,回答我吧。」

……鲜花的质问很难回答。

认真考虑的话结果很可能是双方谁都不选。

确实,一下子让我回答的话应该会选择最初作为女性出生的人。但是那个人的心是男性,所以即是作为男性来喜欢上身为男性的黑桐干也这种事情。

恋爱与性别无关,这种达观的想法我还做不到。但是这只不过是以外表的性别来区分男女,这样想来不禁对自己的过分而自惭起来。说起来,同性之间的结合不被允许的话,男人也就不可以喜欢上身为男人的黑桐干也。那样一来就应该选择彻底作为女人来喜欢我的前者,但是那个人的性别又是男性——

啊啊,我为什么非得为这种事情陷入烦恼呢!

……不对,等一下。这个,从前提来讲不就是矛盾的吗?由于不承认同性的恋爱,所以最后才落到不管选哪一边都是同性的陷阱里去了。

发觉这一点抬起头来,只有橙子小姐很愉快似的在忍着笑。

「……真是卑劣呢,鲜花。这个不是『使真假同时成立的命题』吗!」

「哎哎,是的。有名的艾比梅尼迪斯的矛盾。」

「就是呢,黑桐在追求着致命的矛盾。真是的,你们都是不甘于无聊的人呢。黑桐的家系里都是这样的人吗,鲜花?」

与依然笑嘻嘻的橙子小姐正相反,鲜花用认真的表情看着我……是吗,这个家伙以这个家伙自己的方式来担心着我的事情。那么式不肯明确表示的那些事情,至少要由我来明确地把心情说出口。

「……啊啊,我明白了鲜花想说的话了。只是,我觉得式是哪一种人都没有关系。无论是对式也好织也好,自己的心情是不会变的。」

像是掩饰自己不好意思似地掩着脸说道,而鲜花则愕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说即使对方是织,也喜欢吗?」

「……嗯嗯。大概吧。」

突然,有什么厚厚的东西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

「什么嘛,下流——!」

奔跑出去的脚步声。

意识到自己是被鲜花把刚才一直在读的书扔到脸上时,事务所里已经只剩下我和橙子小姐了。

式被鲜花气跑了,鲜花则是刚刚自己跑了出去。

我边用手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边瞪着依然笑个不停的橙子小姐。

那之俊又过了两个小时便到了下班时间。

式也好鲜花也好都没有再回来,我泡好了两杯已成为下班前惯例的咖啡,在考虑着之后要不要到式的公寓去。

「啊啊,对了黑桐。不好意思还有点工作要拜托你。」

喝着咖啡的橙子小姐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我的问题解决了。

「工作什么的,又接了别的工作吗?」

「不是,不是那边的工作。是没什么钱赚的那种。今天早上我不是出去了吗,结果从熟识的刑警那边听到一件有些诡异的事。黑桐,你知道茅见滨的小川公寓吗?」

「是那个位在海埔新生地的公寓住宅区吗?不久要成为模范地区了什么的。」

「啊啊,从这里乘电车要三十分钟左右。是不愿浪费市中心的土地而出现的小城镇。在那里呢,有一栋很旧的公寓——据说就在那里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昨天夜里十点左右,二十余岁的公司职员在路边被袭击。

由于被害者是女性,所以这一次的事件是难以分辨暴行目的的杀人魔。只是呢,不走运的是被害者被刺伤了。杀人魔虽然就此逃走了,但被害者却无法行走。腹部被刺的被害者没有带手机。再加上现场是公寓区。周围连一家小商店都没有,晚上十点已经是毫无人迹。她一边流着血一边进到最近的公寓里呼救。

但是,那间公寓的一层与二层并没有人使用。住人的是在三层以上。乘电梯到达三层的时候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她在那里大声呼救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公寓的住户没有一个人发觉,最后她在晚上十一时死亡了。」

……悲惨的事情。

在现代的公寓,已经不再关注与邻里交往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在都市里有着互不关心才合乎礼仪的这种潜规则。

与这件事情相似的事件,我也从友人那里听到过。半夜的时候楼下不晓得哪层楼不断传来惨叫声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到了早上下去一看那户人家的小孩把父母给杀了什么的。因为是从其他住户那里听来的所以还以为是什么玩笑,也就没有加以注意。

「问题是在那之前呢。据说那个被害者的求助声连隔壁公寓都能听到。不是惨叫,而是求助的人类的声音哟。隔壁公寓的人想着如此大的求救声很快那边公寓里的人就会去帮忙的,所以也就没有在意。」

「什么——那间公寓里的人不是没有发觉吗。」

「嗯嗯,证词是如此。大家异口同声说是和平常一样的夜晚。仅仅如此的话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这间公寓里以前似乎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还没有打听出具体情况,总之是异常事态连续发生两次总是觉得有些奇怪,我与那位刑警就谈了这些。」

「……总之,所长的意思是要我去调查那个地方吗?」

「不,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去现场比较好。黑桐你先去相关的房地产公司尽可能把住户名单以及他们之前的住处查出来。这份工作没啥钱赚,慢慢处理就行了。期限是在十二月之前。」

明白了,说着我将咖啡送到口边。

……什么嘛。又有了要踏入奇怪事件的预感。

「还有,黑桐。」

「什么?」

「就算式是男的,你也真的无所谓?」

在这里的对象要是学人的话,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把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不是那么回事吧。我是喜欢式,不过要说想要的话还是女孩子比较好。」

「什么嘛,无聊。那样岂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无精打采地,橙子小姐耸耸肩把咖啡杯送到口边。

……那样的话,没有,问题?

「稍等一下。没有问题什么的,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总归是——」

「不错。式毫无疑问在精神层面的性格也是女性。因为原本是阳性的织不在的话,她应该不会是男性才对。」

这样说来——也确实如此,不过那种语气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前的式,不是用着女孩子的用语吗。

「那个我说。原本以阳性作为男性、阴性作为女性的符号吧?那么这就简单了。

考虑到阴阳的话那是从太极图传过来的概念。韩国的国旗你知道吧。不知道?就是很像巴纹的那个东西。」

巴纹,说起来……那个,圆形之中有像波纹般的线把圆分成两半的那个图吗。只是那个并不是分成半月形而是两个人魂相互交错般的扭曲的半月。以文字来说近于「の」字给人的感觉。

「太极图是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的。并且无论哪一边都有着逆色的小洞穿过。白色的半月间有黑色的孔洞,黑色的半月间有白色的孔洞,什么的。

你明白吧。黑色一方是阴性,即是女性。这个图形是相互缠绕的同时也在相克的——是黑与白的螺旋。」

「相克的——螺旋?」

那种辞汇,我以前似乎听说过……

「不错。无论说阴与阳,光与暗,正与负都可以。自根源一分为二的状态。这个呢,在阴阳道中,称为两仪。」

「……两仪,那是。」

「没错,式的姓氏。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所决定的,双重人格的事实。

是因为两仪的家系才成为双重人格者呢,还是因为预先了解到式的出生才赋予两仪这个姓氏呢。恐怕是后者吧。

两仪家是与浅神及巫条齐名的世家。他们都是制作超越人类之人的一族,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和思想来产出继承者。为了继承自己家的「遗产」。

特别是两仪家最为有趣。他们明白超常性的能力终归会被文明社会所抹杀。所以考虑能够在外表上作为普通的人类来生活的超能力。

——那么黑桐。被称为专业的人类,为什么只能站在某一分野的上呢?」

对于突然的质问,我回答不出来。

今天真的是漫长的一天,到手的情报已经超过了我所能够接受的极限。那么——式,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为什么——

「那是因为无论拥有怎样优秀的肉体、素质,对于一个人来说只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去到高处的话可以,然而除此以外的山便无法去攀登了。

两仪家解决了这个问题。即赋予一个肉体无数的人格。与电脑相同。在名为式的硬体中装入数十数百的软体的话,就会诞生出全部分野的专家。

所以她的名字才是式。式神的式。数式的式。只能去完美解决被决定的事情的系统。拥有无数的人格,道德观念也好常识也好都被写入了人格的空虚的人偶——」

式,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吧.

……啊啊,一定是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顽固地避免与我们发生关系。接受下自己并不普通、自己出生于异常的家庭这种事情,只是悄悄地活着直到现在吗……

「再说太极图的延续。从混沌的「 」之中一分为二是为两仪。为了追求更进一步的安定,为了增加种别又分成了四象,更为复杂化的则是八卦,这般以二进位不断地分下去。这也表现了式的机能。

但是,这也已经不存在了。完美的系统已经崩坏了。现在的式,虽然多少有些问题但毕竟是拥有自我的普通人了。」

喀嚓一声,点燃了打火机。

对于橙子小姐的话,我只是「咦」地反问回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让那系统崩坏掉的人就是你吧。所谓精神异常者呢,由于自以为自己的异常是梦境所以才没有破绽。式过去也是这样。但是却不由得注意到了名为黑桐干也的人。于是对两仪式的存在方式觉察到了异常。

啊啊——是了。要说拯救的话,你在两年前已经拯救过式一次了不是吗?」

来,橙子小姐将香烟递过来。

虽说不会吸烟,但我还是接过来点燃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有着非常暧昧的味道。

「哦,离题了。说着与两仪有关的话就没有注意到,似乎是被什么逼迫着一般。不知不觉就说多了。没准黑桐你明天就要死掉了呢。」

「……不敢当。我会小心车子的。」

「啊啊,那就好。那么还是太极图的事情。

说过两仪之中有着种种孔洞了是吧?那是白之中的黑,黑之中的白。也可以说是阳中的阴,阴中的阳。

也即是指男性之中的女性部分和女性之中的男性部分。从男性的语气推断出是阳性,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无论是谁都会拥有偏向异性的思考模式。男扮女装的怪癖是最为典型的。现在的式毫无疑问是阴性的式。男性的语气,是她为了死掉的织而在无意识下进行的代偿行为。至少,是希望你还能够记得织的事情也说不定。呼呼呼,这不是很可爱吗.」

「……」

……啊啊,要是这么说的话也的确是那样。

式虽然是男人的说话语气,却也没有两年前那样男人般的举动。动作也好举止也好完完全全是个女孩子。

没有了名为织的半身的她,现在处于非常不安定的虚弱的状态。

深深地了解到这一点时,我的胸口被绞紧般痛起来。

从两年来的昏睡中醒来的她比起以前更为努力掩饰自己,以致连我也疏忽了。

但是式依然是孤独的,现在也是,与总给人一种受伤的感觉的那个时候相比并没有变化。

连我也没有变。现在也是,想着不能把那样的式放在那边不管。

……是啊。两年前的我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有下次的话。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帮助她。

/7(螺旋矛盾、3)

次日,一觉醒来时针已指向了上午九点。

完全迟到了。

拿着作为随身物品来说过于沉重的包裹来到事务所,等待着我的是橙子小姐和式这两个人的组合。

「不好意思,迟到了。」

将有如练剑道的竹刀袋般的小包裹靠在墙边后,我终于喘过一口气来。

像跑完马拉松一般,大口地调整着呼吸。

不到一公尺长的小包裹里面跟装了铁一样沉重,离开家门时倒没觉得有多重,定了不到一百公尺手就开始酸痛痛起来。

肩膀随呼吸上下动着,我揉着自己的手臂。式向我走过来。

「哟。式早安,天气真好呢。」

「嗯。听说最近都是晴天。」

不知今天有什么事情,式身穿纯白色的和服。与扔在沙发上的红色皮夹克配合起来的话,白色与红色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会给人留下相当鲜明的印象吧。平时明明并不喜欢系带花纹的带子,今天却是系着绘有落叶花纹的带子。仔细看的话,和服的下摆也是分成三叶,散着鲜艳的红叶。

「干也。那个,是什么东西。」

伸出细白的手指,式说道。

她的指尖,指向的是靠在墙边的包裹。

「啊啊,那是秋隆先生给你的东西。式,昨天晚上你出去了吧。我回家时过去看了一眼刚好你不在,秋隆先生正在玄关前面等着。很久不见所以聊了大约一个小时,不过看你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所以我们就各自回去了。那东西就是在那时候交给我的。说是没有铭记,还是真伪未定的兼定什么的。」

「刻有九字的兼定吗?」

很少见的式脸上露出光芒,她伸手取过靠在墙边的小包裹。连我都觉得十分沉重的包裹,式只用一只手就拿了起来,开始解开带子来。

如同剥香蕉皮一般。沿着内里的东西卷了下去。没多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细长的金属板。不对,与其说是金属不如说是古老的铁,有着铜一样的质感。

虽然只解开了包裹上面缠着的布,能看到的不过十分之一左右,但很清楚那是棒状的东西。

竹刀袋之中的铁,还用纯棉之类的东西包裹着。铁是比起细长的尺子来还要大上两圈的铁板,开有两个小小的孔洞。粗糙的表面上雕有汉字……这个到底是什么啊。

「秋隆那家伙,把这种东西拿出来……」

还真是会添麻烦的人呢,虽然式这么说着,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平时并不会自己笑起来的式,在拿起这个不知是什么的铁板时竟然得意地笑起来,还真是让人有点害怕。

「式,那是什么。」

式看起来过于反常了,所以便询问一下。

一问之下,式转过头来向我开心地笑着。

「想看吗?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常见的。」

式兴高采烈地要把竹刀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不过却被到现在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橙子小姐阻止了。

「式,那把是古刀吧。五百年以前的刀别在这里拿出来。会把整个结界给切开。」

一听到这句话,式有些扫兴地停下手。

虽然橙子小姐说是刀,不过那个铁尺一般,看起来切不动什么东西的铁板真的是刀吗……?

「上面连九字都有呢。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吗。很遗憾像我这种程度的结界是无法与百年等级的名刀相抗衡的。要是在这里拿出来的话,楼下的那些东西就全都溢出来了。」

对于橙子小姐话中的危险,式有些惊讶地收起了竹刀袋……看来这两个人,确实在我不在的期间里做了不少鬼鬼祟祟的事情。

「……说得也是,没有修饰好的日本刀即使给黑桐看他也看不明白。连刀柄也没有准备好,秋隆还真是糊涂呢。」

式心不在焉地说着。

……从她十岁左右便开始照顾她起居的秋隆先生糊涂吗,这可有点过分。何况秋隆先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施展才能的年岁。

式很遗憾似的将包裹横放在沙发上。

……以下这些事情我是在之后才听说的,这时的刀并没有被安装上刀柄。在古装剧中所看到的日本刀已经是被安装好刀柄的状态了,而裸刀则除了刀部以外毫无装饰。据说上面开的两个孔洞,就是为了安装刀柄用的。

顺便一提,所谓古刀是指从平安中期到庆长年间的刀,毫无疑问是非常重要的文化遗产。

「听好了,式。对于武器来说仅仅是附带有历史这个属性就会拥有能够对抗魔术的神秘。从今以后,即使是失误也不能把那种东西带到这栋大楼里来。否则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将几近于国宝级的稀有物品的处理方式交待清楚后,橙子小姐叹了一口气。

「那么,黑桐。今天早上迟到的理由是什么?」

「抱歉,调查的状况有些棘手。大体上,之前所说的小川公寓的住户清单以及大体情况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

——是的,从昨夜起开始调查那间公寓,注意到时已经是早上了。

由于最近网路普及起来,无论早晚都能够进行调查了。之前都是一到晚上办公场所就休息,调查也就随之告一个段落。现在则是听从大辅兄的建议在网上收集并甄别相关的传闻,结果却弄成了相当浩大的工程。

「……我说过期限是十二月吧。黑桐还真是天生的劳苦命。算了,说来听听吧。」

「是。小川公寓在茅见滨一带算是数一数二的顶级建筑。由于形式略有变化,之后还需参照设计图。建设期间是从九六年到九七年。工程是由三家公司共同承包的。橙子小姐曾经负责过东栋的大厅呢。大体上,与建设相关的工程人员的姓名我已经开列好清单了。还有详细的建设日程表也在这里。」

我将列印好的资料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橙子小姐的桌前。

不知为什么橙子小姐显得很惊讶似的陷入了沉默。

「看一看就能明白,这栋公寓其实是由两栋相对的公寓所构成。

两栋相当齐整的十层楼半月型建筑,相对地建在一起。

从飞机上拍摄的照片来看很令人惊异。因为真的是一个圆形。原本似乎是盖来当员工宿舍,一、二楼为休闲设施,目前则被闲置。大概是由于不景气,无法再这么浪费电力了吧。

两栋建筑都是十层楼,房间数是每层楼五个。东西合计每层楼有十户。房间是3ldk的西式风格与和式风格的折衷,水道的配置相当粗糙。建成后十年左右就开始出现向楼下漏水的现象。停车场的车位在公寓的地上有四十个,地下还有四十个。虽然相对于住户的数量不大够用,不过从现状来看仅地上就够用了。

原本要将其作为职员宿舍来使用的公司自身的规模缩小了,以致公寓被转手卖了出去。新的所有人的方针是打算将职员宿舍向普通公寓转变。有住户入住是在九八年,也即是今年开始的。虽然到三月之前一直在募集住户,不过现在入住的人仅仅是规模的半数。也有西栋在最近要改造的传闻。请看,这是设计图的影印件。」

我将下一份材料摆在桌面上。

橙子小姐的脸色越显得凝重,眉毛都皱了起来。

「虽然公寓的东栋和西栋是互相分离的,不过一层的大厅是共用的。电梯也只有一架。虽然很气派但毕竟还是一栋偷工减料的建筑。比起机能性来还是外观比较突出。而且听说电梯从一开始就故障了。住户们相当抱怨,电梯到五月的时候都还不能使用。

房间数每栋楼有五个,从六点钟方向逆时针数是一号室、二号室这样来区分。东栋足一号室到五号室。六号室到十号室位于西栋。

楼顶禁止进入。

三楼的住户依次是园田、空房间、渡边、空房间、树、竹本、空房间、杯门、空房间、桃园寺。

四楼的住户依次是空房间、空房间、世谷、望月、新谷、空房间、空房间、辻之宫、上山、胭条。

五楼的住户依次是奈留岛、天王寺、空房间、空房间、白纯、内藤、夏本、空房间、空房间、戌神。

六楼的——」

「够了,明白了。现在我终于明白,把你放在一旁不管的话会失控到什么程度了。」

橙子小姐叹了口气阻止我继续把清单念下去。

「怎么样,把清单拿来让我看看。即使你从家庭成员到工作单位,甚至之前的住所都网罗殆尽我也不会惊讶的。」

「的确是呢,我也觉得念起来有点累。」

然后我将清单递了过去,橙子小姐哇的一声发出了很不体面的尖叫。

「可恶,真的全调查出来了。黑桐,要不要彻底改行当侦探?会很抢手哟,真的。」

「还不行啦。这一次也不过只调查到了一半左右的住户。」

是的,要说遗憾也的确很遗憾。

到最后五十家住户之中,只寻访到了三十家。

其他的住户只知道姓名和家庭成员。

橙子小姐默默地翻阅着清单。

回过头去看看式,她正以很严峻的神情考虑着什么。皱起眉来的她虽然很可怕,却有着说不出的美感。

「橙子,那张清单借我看一下。」

式走到橙子小姐的身后,向清单望去。

「……我想也是。很少会看到这么稀奇的姓氏.」

怯,式轻叹一声。

「我先回去了。橙子,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

「车库里有一辆跨斗式的摩托车。」

「我说啊,打算穿着和服骑摩托车吗?」

「工作服就放在柜子里。因为是我的可能有些大,不过比起和服要好一些。小心点不要让侧座掉下来,因为侧座的拆卸还没有完成呢。」

啊啊,式点点头披上皮夹克,拿起装在竹刀袋中的日本刀离开了事务所。

白色的和服,响着蛇一般不吉的衣襟相擦声。

「……式!」

……不知为什么。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叫住了式。

式只是转过脸来。完全像是注意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恶作剧时的表情,含有素朴的疑问的双眼。

「怎么了干也。我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面对着像是要去买东西一样轻松的她,我应该说些什么好呢——我实在不清楚该说些什么。

「不……没什么。我晚上会过去,到时候见。」

「什么嘛,真是怪家伙。不过……也罢。晚上是吧,那我在房间等你。」

再见了,式挥着手离开了。

式借了橙子小姐的摩托车出了门,在这件鲜有的事情发生一个小时以后,我与橙子小姐直接去到了那栋公寓。

乘坐著名为aa-1000的橙子小姐的爱车离开市中心的商业街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很快便抵达了位于城镇西海岸的街道一般的港口区。

被称为茅见滨的这个地方很宽阔。也许是因为土地过分剩余,在广大的平面上零零落落地矗立起的高层建筑,让我不禁联想起早期的3d模拟游戏,那是一种由四个人在平地上进行冒险旅行的游戏。

作为目的地的公寓,确实存在于这片公寓林立的地域之中。在周围只有同样规模的巨大建筑存在,虽然如同圆形高塔的公寓历然可见,不过走近前去花费了相当的时间。

真正的公寓是如同豆腐一样的四边形,如同违逆着某种法则一般矗立着。

虽然只有十层却相当高。原本是圆形的公寓,在周围用水泥砌起了围墙。从正门延伸进公寓的路仅有一条,像泰吉玛哈陵前的步道一样。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向着公寓的大厅延伸过去。

「搞什么,根本就没有地下停车场啊。」

在驾驶席上发着牢骚,橙于小姐将车停在了路边。

「那么,走吧。」

橙子小姐衔上一支香烟走了起来。

当走在她身边踏入公寓的围墙之内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大概是由于今天的阳光太强了吧。再加上去眺望塔一样矗立着的公寓,眩晕也不足为奇吧。

追上已经定到前面去的橙于小姐,进入了公寓。

——突然,感觉好像要吐出来似的。

公寓内部的墙壁统一漆成乳色,极端的清洁。尽管如此,背上依然流窜着几乎让我厥倒的恶寒。

不,这已经近于嫌恶了。

心情难受得像要发疯一样。

外面的空气明明是那么冷,公寓之中的空气却显得非常燥热。虽然也许不过是暖气开得太强了,但是感觉上竟像是人的呼吸一样。燥热,如同围绕在肌肤周围的空气,不知为什么——仿佛自己正身处生物的胎内一般。

「黑桐,那只是错觉。」

橙子小姐在我耳边的低语,终于将我从奇异的恶寒之中拯救出来。

我定了定神,开始观察其四周来。

大厅,是维系着两栋建筑的唯一空间。

这个公寓是将一个圆从正中分成两个半月形,然后再拼合在一起一般建成的建筑。两栋建筑仅有中央大厅相连,东栋与西栋在二楼以上就不相通。要到另一边非得经过大厅不可。

大厅里并没有管理人室。

圆形空间的中心,有一根巨大的像是公寓的脊椎一般的立柱。这是在一层到十层之间移动用的电梯,同时立柱的侧面也有着像是阶梯的东西。电梯和阶梯靠着墙围起一个像是柱形的东西,这种立柱让人感觉非常的毛骨悚然。

「……这栋建筑让人挺不舒服的。」

「像鬼屋一样。空气中漂着掩藏不住的不吉气息。不过这样的建筑也不罕见。因为想建造一栋让人发疯的建筑是很容易的。像是墙壁的颜色,或是楼梯的位置,只要动点小手脚,就能对人造成精神上的不适。如果是每天使用这些的住户,影响会更严重吧。」

橙子小姐首先来到电梯前。

我也跟了过去。

「几层比较好呢,黑桐?」

「不知道,几层都可以吧……要是非让我选的话就是四楼好了。」

「那么就是四楼吧。」

橙子小姐一边端详着电梯的内部一边应道。

电梯之中,墙壁的四角微微地弯曲着,像是扭曲的柱子一般。

在从b到十的按钮中按下对应着四楼的按钮。

嗡……嗡。

大得不自然的机械音响起。

身体明明是在上升,却有一种向地底落去的感觉。

不久电梯的门便开了。

四楼的大厅也是圆形的。从电梯出来以后眼前便是通向东栋的走廊。由于公寓的入口是面向南方的,走廊向六点钟的方向延伸着。

这条走廊是通向外面的,外壁的尽头向着三点钟的方向转过,就是西栋的外壁。公寓的各个房问的入口,果然是在外侧。

「现在,因为是四楼所以这边是401号室。从这边开始一直到405号室,然后就到头了。要怎么去西栋去呢?」

「要绕到电梯的后方。从电梯出来以后正面的南侧走廊通向东栋,电梯后方的北侧走廊连通着西栋。这栋公寓的确是被分成了两栋呢。」

「奇怪的设计。直接从外侧相连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没有情趣了吗。正是作成了这样,才能将黑与白清楚地分别开。话说起来,黑桐。你为什么要来四楼?是想来拜访理应早就死掉的一家人吗?」

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

橙子小姐的声音在乳色的大厅里回响。

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反射着电灯的光,不知为什么——现在有种身在夜里的错觉。

是的,为什么刚才没有发觉呢。

……从来到这栋公寓时起,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不,没有那么简单——就连人的气息也没有。

「所长,你从哪里听来的?」

「就是那位我熟识的刑警啦。窃贼一进门就看到全家人的尸体这种事情。房间及家人的姓名我没有问出来。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调查出来了才对。」

啊啊,确实如此。昨晚给大辅兄打电话,也正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

「怎么办?去确认清楚吧,黑桐。」

「我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现在……」

坦白讲我很害怕。虽然来这里之前对这种奇异的事件抱有期待,不过这时可是身在现场。只是站在这里就禁不住发抖。虽然很不好意思,即使是在白天我也不大敢去探访发生事件的这一家人。

「你去看看吧。我想要一个人搭这部电梯。就约在上一层楼会合吧。你就走那边的楼梯上来。恐怕是螺旋的阶梯,劝你最好闭着眼睛比较好喔。」

一会儿见,留下这么一句,橙子小姐乘上电梯,向着上一层升去.

指示灯一直升到了十层。

——我呆呆地目送着闪烁的指示灯,忽然想到,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在大厅之中,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我自己在呼吸的世界。

难以判别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的巨大密室。

完全像是整个房间被真空塑胶膜包起来似的,过于沉重的压迫感。

我不知道。所谓公寓的建筑物,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恐惧的与外界隔绝的异界。

「可恶,绝对不会再降下来了吧,橙子小姐。」

虽然自言自语能多少放松一下心情,不过像是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自己的声音像是变成了别人的声音一样传回到耳中……我想所谓半夜的墓地,恐怕也不过就是这么恐怖罢了。

总而言之呢。只要还处在这个大厅里,就摆脱不掉压迫感的纠缠。做好心理准备的我沿着通往东栋的走廊走了过去。

一来到外面,大厅的压迫感就消失了。围绕在外面的走廊上景色毫无趣味。四四方方的与普通的公寓没有什么区别。

一边打量着一边想着尽头处前进。向着东栋的最后面走去,最后我来到了四楼的405号室。

——九天前的夜里。来到这个房间的窃贼,在这里目击到尸体而逃走。

在混乱之下向员警求助的窃贼再一次来到这里,却又见到了和平时一样生活着的一家人,于是更为混乱了。

窃贼是看到幻觉了吗。

还是说,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呢。

我鼓足勇气按下了门铃。

叮咚,相当明快的声音。

不久——公寓的房间的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

房间中的黑暗流淌出来。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伸了出来。

先是,人的手腕。

然后是,头。

「你好,这里是胭条家……你,是谁?」

门开了,一个不甚和蔼的中年男性,像是觉得非常麻烦似的问道。

——结果,那种事情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传闻而已。

发生事件的五号室胭条家没有异状。

回到大厅,电梯依然停在十层。按下按钮就会降下来吧,在其中有着橙子小姐。恐怕会用很可怕的眼神责问我为什么不使用楼梯吧。

没办法只好向电梯侧面的楼梯走去。

充满大厅的空气依然沉重,不过由于证实了胭条家不过是普通的人家而多少轻松了一些。

在有些暗淡、泛红的电灯的照耀下,我开始走上楼梯。

楼梯是呈直角形弯曲的类型,如同缠绕着电梯一般向上方和下方延伸。如同橙子小姐所说,确实是螺旋楼梯。对应着各层,在楼梯的中途开着门。像是通向各层的大厅。

……乳色的墙壁在泛红的灯光下,看起来好像了中世纪的城堡中的楼梯。电灯的灯光,给人一种摇曳的火焰一般的感觉。灯光很暗,照不到楼梯的角落,每登上一阶心情就阴郁一分。

曲折的楼梯前,墙壁的一侧有什么东西在伫立着。我一边和这样的恐怖错觉搏斗一边向上走去,终于来到了五楼的大厅……不,用脱离这个词更准确一些。

五楼的大厅,与四楼的大厅并无二致。因为是公寓,所以像百货公司一样各层都没有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同时连感受到的寒气也毫无二致。

「来了呢。那么下去吧。」

橙子小姐在大厅里等着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便随着她进入电梯。

一进入电梯,橙子小姐就站在对应着各层的按钮前头也不回地说道。

「黑桐,低下头去。我要考考你。」

「哎?好的,低下头就可以了吧。」

电梯门关上了。

仍然是,很大的机械音。

向下走去的时间不过三秒。在名为公寓的巨大密闭空间之中存在着的,更小一点的密闭箱笼停了下来。

「那么开始提问,这里是几楼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抬起头来。电梯门已经被打开了,能够看到大厅。与刚才的一层完全相同的大厅的墙壁上,嵌着一个塑胶制的五字。

「咦……还是五楼。」

不过,电梯确实动了。这样一来,就是我弄错了。

稍微考虑了一下,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结论。

「那么,刚才那是六楼了。」

「回答正确。黑桐想上一层楼却上了两层楼。虽然是很容易搞错的楼梯设计,不过这只不过是附赠品样的东西而已。

说起来呢,作为公寓来说这很奇怪吧。确认自己所住楼层的手段,只有大厅里的那么小的一个文字。越是去向高层,在电梯内的感觉就越模糊。这样一来只要在电梯内的开关上作一点手脚,没有住惯的人就不可能分辨出四楼和五楼来了。有机会的话可以在附近的公寓里试一试。时间最好是深夜,气氛会很不错的。」

只说了这么一些,橙子小姐关上了电梯门。

不久便抵达了一层,我们离开了大厅。

「对了,稍微去东栋看一下吧。确实无论哪一栋建筑在一层都有大厅吧?」

「是的。正好和二楼的设施相连的贯通构造。稍微有点像是宾馆大厅那样的感觉……对了,东栋的大厅不是橙子小姐你设计的吗?」

是吧,简短地回答着,橙子小姐走了过去。

一层的大厅,总面言之是圆的中心。

从这个中心有一条细线一般延伸向东西方向的走廊,连接着两栋建筑一层的大厅。两栋建筑的大厅似乎都是用作休息室吧。

不久我们来到了东栋的大厅。

那是一个略显宽广,空无一物的广场。大厅高度直达二楼,宽大的楼梯一直延伸到二楼的平台上。

在电影中经常见到,像别墅大厅一般的感觉。庸俗的楼梯从半圆形的休息室正中延伸到二楼。周围只有乳色的墙壁,地板则是大理石制的。

「如果有装置的话,差不多就在这里了吧。制作得像是为了以防万一的逃跑路线。」

说着,橙子小姐在大理石地板上跪下来。然后像寻找化石的学者一般用手不断地触摸地面。

「……那个。你在做什么呢,所长。」

「注意看。在这个地方呢,你没有注意到楼梯被使用过吗?这是被移动过以后的样子吧。」

「?」

楼梯被,移动过……?

像是被塞在那个箱笼里的楼梯被移动的话,也即是指有着电梯的中心立柱被移动过了。

那样愚蠢的事情,为什么。

「不是立柱。只有楼梯而已。你没有看到墙角那边吗。墙壁上有擦伤吧。啊啊,是的。恐怕你没有注意到那里吧。」

橙子小姐依然用手触摸着地板,头也不回地说道。

……确实,我并没有注意到那里。不对,楼梯处那么暗,电灯的光线根本就照射不到,所以理应注意不到才是。

「……但是,楼梯是不可能移动的。一旦移动那个立柱的话,这栋公寓不就崩坏了

「所以我才说被移动的只有楼梯。就是火箭铅笔啦,总之。」

「火箭铅笔,那是什么?」

橙子小姐的手匆然停了下来。

然后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知道吗。就是在一支铅笔之中,放进十个左右的铅芯。像小火箭一样塞紧。很像是手枪的弹仓吧。在铅笔之中纵向地连接着,铅芯从前方减少的话,就从最后面装填上。前面不断会有新的铅芯被顶出来,这样就省却了削笔芯的时间,是一种很方便的书写工具……现在应该也能买到,就印象来说是机械回圈。」

难以理解,橙子小姐感叹道。

虽然对于她所说的火箭铅笔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机械回圈这种表达方式倒是一说就明白了。也即是说,只从下方挪动楼梯的意思吧。

「是指将螺旋楼梯从下方向上推吧。用活塞或什么的。」

「应该是的。从一开始就多作出半层左右来吧。似乎是在使用电梯的同时从下方向上顶。并不是为了增高一层,而是为了将螺旋的出口挪开。这样一来北与南就颠倒过来了。」

那么回去吧,橙子小姐走了出去。

返回到中央大厅,到要从这个圆形的公寓中离开的期间里。所长一直在念叨着难以理解。

「……你真的不知道吗,火箭铅笔。在我上学的时候可是相当流行的呢,那个。」

最后的收获,是停在路边的车上被贴上了违章停车的票证。

看来公寓前的路虽然很宽却没有什么车会开过来,停在这里的就只有橙子小姐的车,所以相当的显眼吧。

/8(矛盾螺旋、4)

那一夜。

结束了工作,并将之前的调查告下一个段落之后,我便去到式的公寓。十一月九日的晚上八时许。从这个时点起直到日期转变为翌日,式都没有回来。

/9(矛盾螺旋、5)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注意到时,我正身处两仪的房间。

自从向那家伙坦白了自己杀死父母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间杀风景的房间。

外面是一片夕暮的景色。一如往常令人定不下神来的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六时。

——头痛。与两仪断绝关系已经九天了。我在已近十一月的街头过着流浪者的生活。饭也不吃,只是一味地寻找着发现父母尸体的新闻报导。由于这种过分的,作为人类最底限的生活,头痛逐日地强了起来。并不仅仅如此,身体也开始出问题。不注意保养的缘故,关节也变得沉重起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抱膝低语道。原本是不打算再到这里来的。但现在——

只是想听听两仪的声音。牙齿喀喀地打着颤。

我在害怕,像是在寻求救助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这里了。就在没有电灯的黑暗中发着抖。

突然,世界被光明充满了。

「你在干什么啊,胭条?喜欢不开灯在里面埋伏吗?」

身穿白色的和服与红色皮夹克的少女说道。对于我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

披至肩头的黑发也好,深邃的黑色眼瞳也好,如同男人一般的语气也好。与以前完全没有分别,两仪理所当然地进来这个房间。

「不过时间选得倒是相当好。来得正好呢。」两仪低声说着,同时将手中的包裹放到床上。然后便定进那间没有人使用的隔壁房间,

取出了一个与包裹同样细长的木箱。

「稍微等一下,我要把它组装起来。」两仪解开包裹。里面是一柄未经修饰的裸刀。

和服少女很熟练地打开木箱取出刀的鞘和柄以及大如铜钱的锷,并将其组装起来。

「哎呀,刀身太小了。刀锷的圆孔怎么也合不起来啊。可恶……没办法只好先这样,那东西就只有这么一个。」

两仪感觉很不满似地说着,将只把刀刃组装好的日本刀随手放到了床上,向我转过头来。

「好了。你有话要说吧。」与说的话正相反,两仪的表情和以往一样毫无关心的神色。我——并没有考虑该如何说出口来。只是想要有什么人来救助我而已。

……没有变化。我与两仪初次会面时也是一样,甚至连想要获得什么样的帮助都回忆不起来。「——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对自己也没有自信。」

或两仪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我。

我只得据实地说出来。

「今天,在街上看到了母亲。一开始还以为是很相像的人。但是……毫无疑问那是母亲。我就跟在她的身后,结果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那家伙,回到了那间公寓里——!」

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就这么神经质地说个不停。

——然后。两仪说了一句是吗,站起身来。

「总而言之,你的父母还活着是吧。新闻里也没有报导出来,所以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怎么可能呢!我确实将妈妈杀死了。连父亲也死了。这是绝对的。要是还活着那才奇怪呢!」

是啊。那种情形下,怎么可能还像平常一样活着呢。又怎么可能再回到那个像平常一样的自己的家里去呢。那个,染满鲜血的地狱一般的家,为什么——

「哎,果然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么去确认一下吧。」

「——什、么?」

「就是说,去那个公寓确认一下不就好了吗。实际上胭条的父母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就这一点去确认一下吧。」

就这么定了,两仪开始行动起来。将一柄相当长的短刀放到皮夹克的内口袋中,又在腰带后方别上另一柄短刀。

做好这种相当危险的准备,对于她来说就像去一边的小店里买香烟一样容易,然后她走了出去。两仪似乎是打算一个人去的样子。

尽管一点也提不起劲来,可是又不能让她一个人行动,我便也跟了上去。

「胭条,能开摩托车吗?」

「一般人的程度吧。」

「那么就这样了。就用刚才骑回来的那个东西去吧。」两仪开始向地下的停车场走去。

这么小的公寓竟然还有地下停车场,这件事情让我很惊讶。不过两仪准备的摩托车更让我惊讶。

那里停放着一辆安装着侧座的跨斗式重型机车。两仪毫不犹豫坐进了侧座。我也自暴自弃地跨上摩托车,向着一个月前还生活在那里的港区公寓驶去。

由于骑着不熟悉的重型机车的关系,抵达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以后了。在很难被认为是十一月的寒空下,在月下矗立着一栋圆形的建筑。与周围正方形的公寓排列成了一条直线。这个奇怪的建筑建造得很不寻常,东栋和西栋相分离。我的家就在东栋的四楼。不,原本在西栋就没有住着人。由于住户很少而处于闲置状态。

据说希望迁入的人多得像山一样,但是公寓的所有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回事,只允许不到一半的住户入住。

……之所以我家能住进这样高级的公寓,据说是因为父亲认识所有人的缘故。

「到了,就是这里。」向副座上的两仪说道。

两仪则用看着幽灵一般的眼神打量着公寓。只说了一句「这什么呀?」

我将摩托车停在了路边,然后步行向公寓定去。

围有水泥墙的宅地,比起某些低品质的小学还要大一些。由于建筑本身是圆形的,所以占地并不算很大,周围的庭院则显得相当宽广。

如同将庭院一分为二似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公寓前。我带着陷入沉默的两仪进入了大厅。

在大厅中定了不多远,便来到了位于公寓中心的大立柱前。立柱中装设了电梯,在其侧面是几乎没有人会去使用的楼梯。我按下了呼唤电梯的按钮。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讨厌的感觉。心跳比平时要剧烈。呼吸也困难起来。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现在正要去到放置着被自己所杀死的家伙的尸体的房间。电梯来了。

进入其中。两仪也跟上来。门关上了。

嗡——————————————嗡。

随着熟稔的机械音,电梯向上栘去。

「——被扭曲了。」两仪低声说道。

电梯来到了四楼。我下了电梯,直接走向正面南向的走廊。然后来到公寓的外侧,走廊垂直转向了左边。这是围绕在东栋外侧的走廊,左侧排列着公寓的房间,右侧面对着外面。有着为了防止失足跌落的齐胸高的护栏。

「尽头处的就是我家。」我向前走去。一如往常安静的公寓中,既听不到从房间中传出的人声,也遇不到走在走廊上的人。来到尽头处的房间前,我停下了脚步。

——真的要进去吗?手臂无法动弹,眼睛模糊起来。无法握住门的把手。

对了,在那之前要先按门铃。

即使有家里的钥匙,不按门铃就进去的话是会惊吓到母亲的。曾经有一个来讨债的家伙未经许可擅自破门而入,从那以后回家时不按门钤会让母亲害怕的。

手指伸向门铃的按钮。然而两仪阻止了我。

「不要按门钤。进去吧,胭条。」

「——你在说什么啊。打算随随便便地进去吗。」

「随便也好什么也好,原本这就是你的房间吧。况且不要触动开关比较好。否则就弄不清这里的机关了。你有钥匙吧,给我。」

两仪从我手中接过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开了,里面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有人。

毫无感情徒具形态的家人之间的对话声传了过来。那是父亲在抱怨的声音,抱怨着现在的生活都是母亲与这个社会所造成的。还有默默听着,只会点头的母亲的声音。

这是,毫无疑问的胭条巴的日常。

两仪无声地走了进去。我也——跟在她的身后。离开走廊,打开了通向起居室的门。

与豪华的房间不协调的廉价饭桌和小型电视。从没有认真收拾过,满是垃圾的污秽房间。身处其中的,毫无疑问是我的父母。

「喂。巴还没有回来吗。已经八点了,工作都结束一个小时了。真是的,又跑到哪里玩去了吧,那家伙!」

「是啊,怎么办呢。」

「那家伙根本没有把家里人当家人看,都是你太宠着他了。可恶,再不把钱交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分钱。他以为是靠着谁才长这么大的啊,那家伙!」

「是啊,怎么办呢。」

——怎么。

这是,怎么回事。

父母都在这里。尽管胆小却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父亲,还有只会应和他的母亲。理应已经被杀死的两个人,却在这里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不,并不是这样的。这些家伙,为什么对于走进来的我们连头也没有回过一下——!

「胭条你通常几点回家?」两仪凑到我耳边问道。我回答是九点左右。

「还有一个小时吗。那么就在这里等到那个时候吧。」

「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两仪!」对于她那种坦然的态度我生气地诘问起来,两仪则很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

「既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的话,那么也就不会有应对客人的行动。我们并没有按下使其应对除被决定的模式以外的行动的开关。所以现在只不过是在没有客人来到的模式下,胭条的父母平常的生活而已。」

说着,两仪堂堂地穿过起居室走向相邻的房间……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踌躇良久,转过脸避开父母的视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只是站在里面。两仪也靠在墙上呆呆地等待着。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之中,我与两仪只是在等待着。

等待着什么?哈,还用问吗。当然是,如往常一般归来的胭条巴了。我,身处曾经杀过人的地方,等待着我自己。那是相当诡异的时间。

同时感觉到永远和一瞬的苦楚。现实感飘缈不定,时针在逆向转动。到了最后,我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已经回来了。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巴对父母一言未发,默默地回到了房间之中。

引入注目的红发。瘦小的身体。上中学之前一直被别人当成女性的面容。有着与世向悖的眼神的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深呼吸一般。完全像是相信着这种行为能够解消今天一天的痛苦一般,认真而又微不足道的仪式。就连巴,这个巴也没有注意到。

好像我与两仪都变成了幽灵似的。不久,巴铺好床睡下了。

很快。我知道了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情,但是却什么也不能思考,只是凝视着胭条巴。父亲的声音,以及初次听到的母亲冲动的声音。

发出尖叫声的母亲在拼命地顶撞着父亲。

就好像狂吠的狗一般,听来并不像人类。也许她是不明真面目的金星人也说不定……女人的歇斯底里竟如同吸毒者一般疯狂,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真是愚蠢的、无所谓的真实的体验。咚,可厌的声音。

像是母亲发出的人类急促的喘息声,越过隔扇也能够听到。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不要。」纵然说出了口,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因为,这是——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纸门开了。巴醒了过来。站在那里的母亲手中,握着一柄大大的菜刀。

「巴,去死吧。」像是什么东西被切断似的,毫无感情的女性的声音。卡答、卡答、卡答、卡答。巴在逆光中是看不见的吧。

母亲……确实是。非常悲伤似的,流着泪。卡、答。

母亲胡乱地向巴刺去。腹部,胸部,颈部,手,脚,腿,手指,耳朵,鼻子,眼睛,最后是额头。菜刀便在此时折断了,母亲拿起断掉的菜刀砍向自己的脖子。

——房间回荡着一个钝钝的声响。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啊啊,为什么——

「——过分的,梦。」

成为了现实的,我的恶梦。

但是,无论这究竟是什么现象都没有意义。只是过于现实了,让我只能在一旁强忍着呕吐的感觉。白色的和服动了。

两仪从房间中离开了。

「我已经明白了,走吧。在这里已经没有事情了。」

「……没有事情了,为什么!有人——我,明明死在这里了。」

「你在说什么呢。看清楚了,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不是吗。到了早晨就会醒过来的。这是朝生夜死的一个『轮』。倒在那里的并不是胭条。因为,现在活着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听了两仪的话,我转头望向惨剧的现场……确实,虽说是相当凶暴的情形,却看不到一滴血……

「为、什么。」

「不知道。去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根本搞不清.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事情了。好了,赶紧去下一个地方吧。」

两仪走了出去。我忍不住向那背影问去。

「下一个地方——还要去其他什么地方啊,两仪!」

「还用问吗。去你真正住的地方,胭条。」

毫不犹豫地——彷佛要将我内心的混乱一扫而空,两仪如此说道。

回到了中央的大厅,两仪没有乘坐电梯而是直接转向了电梯的背侧。在电梯的后面……也就是北边有一条通向西栋的走廊。

西栋,与东栋的构造完全相同。由于这栋公寓本身的性质,住在东栋的人不会进入西栋。尽管生活了半年以上,我却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风吹在身上如针刺般痛。

……西栋之中没有人居住。因此,就连电灯也只是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照明,从并列的房间中,完全看不到一丝亮光。只是凭藉月光来照明的,冬天的薄暗。

两仪毫不迟疑地定在无人的走廊上。406号室,407号室,408号室,409号室……一直来到了最后的410号室前,停下了脚步。

「议我觉得奇怪的,是一些微小的细节而已。」两仪一边注视着房门,突然一边说起话来。

「你不是说住在405号室吗。然而干也却是最后才念到你的名字。那个循规蹈矩的家伙不会毫无理由地改变顺序的。这样一来名为胭条的一家人如果不是住在四楼的最后的房间,也即是410号室,那可就太奇怪了。」

「——!你说什么?」

「那个电梯不是有一段时间无法运转吗?住户们全部住惯了这栋公寓时终于可以使用了。这就是开始的信号。这全部是,为了将南与北逆转过来而设下的机关。电梯是圆形的也好发出声音也好,都是在故弄玄虚。就连二楼不被使用也是这个理由。要在让乘坐的人发觉不到的情形下多转半圈,最低限度要预留出一层楼左右的距离吧。」

北与南——被交换了……?这种像小孩子游戏一般的装置,真的存在吗。但是,假设真正存在的话又怎么样呢?

从电梯中出来后所面对的道路是通向东栋的。这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事实吧。那么——若是没有注意到电梯回转半圈的话,从电梯出来定向面前的道路就是日常。

如果真的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回转后的电梯出口并非向南而是向北的话,我至今为止都是走进了西栋。这个大厅的南侧与北侧的构造完全相同。无论是哪一个楼的走廊都是直角形地折向左侧,所以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那么——你意思是指,这里才是我的家了?」

「嗯。正确说来是你仅仅入住了一个月的家。电梯开始运作之前的家。恐怕楼梯也随着电梯的运作而有所调整了。很难说楼梯的出口没有被反过来。这里的楼梯不是螺旋状的吗?」

啊啊,完全如此。我连点头的心情都没有了。

「不过这也太夸张了吧。这种事情一般是会被发觉到的吧!」不想去承认而予以反驳,然而两仪却用很平静的眼神否定了我所说的话。

「这里并不是正常世界。是异界。周围尽是相同的方形建筑,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差异。公寓之中用墙壁分隔着。乳色的墙壁到处混杂着奇怪的形状,在无意识中给视网摸嗜加了负担。

——由于没有任何一点小的异常,所以也就注意不到大的异常。」

两仪将手伸向门把手。

「要打开了。这可是阔别半年的自己的家哟,胭条。」

两仪很开心似的说着。

我感觉到——这是,绝对不能打开的一扇门。

41o号室之中,是黏稠的黑暗。

只有黑暗。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在耳朵的深处,响起这种声音。身体,还有关节,十分沉重。

「电灯,是这个吗。」黑暗中,两仪的声音响起。啪的一声电灯被点亮了。

「——」

倒吸了一口气。

但是,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这种事情,早在很久远的过去就已经明白了。

「死了差不多有半年了吧。」

两仪的声音十分沉着。啊啊,是这样吧。

在我们所进入的客厅中,有两具人类的尸体。污秽的人骨,以及微微附着在上头像肉一样的东西。腐烂的肉泥流到地板上堆积着,

变成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垃圾堆。胭条孝之与胭条枫——我的父亲与母亲的尸体。

我在一个月以前,由于不想再见到自己被杀的恶梦而杀死的父母的尸体。不过是半年以前的尸体。是现在也依然生活在东栋的名为脏条的家庭——对于这种矛盾,我无法再考虑得更多。

就像无事可做仅仅站在一边的两仪一样,我丝毫不觉得惊讶,怀着如同看着不断减少的沙漏一般无法思考的心,注视着尸体。与方才的光景——将我每晚所作的恶梦再次播放出来的事情相比,像这样,已然结束了

的尸体是那么让人不快。感觉不到特别的冲击。在久远的过去死去的人类的尸体。连究竟是谁也无法判别的骨头山。

原本是眼睛的部分开了两个如同黑暗的洞窟一般的洞,只是在凝视着虚空。

……毫无价值。像这样没有意义,毫无回报,愚蠢地死去的,是我的父母。无法忍受来自周遭的迫害,并且连因此而性情大变的丈夫也无法违逆,在不断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的结束将父亲杀死,同时也杀死了她自己的母亲。

尽管如此,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移开我的视线。这算什么。

我该怎么做。

——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只是极端厌恶的两个人死掉了而已,为什么我,会变得像是一个木偶呆呆地站在这里呢——?

这时。从玄关方向,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哎,很有干劲嘛。」

两仪笑着说道,随后从皮夹克的内侧取出了短刀。有什么人慢慢的走进了客厅。

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发出脚步声,进来的人影似乎是一个中年人。脸上没有表情,空虚的视线中反而带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男人,向着我们袭击过来。如同被丝线操纵的木偶一般,没有任何徵兆。然后,两仪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然后向着从玄关不停涌入的公寓的住户们,如舞蹈般杀了过去在其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成分存在。很快客厅便被尸体堆满了。两仪拉过我的手奔跑起来。

「留在这里没有意义。快定。」

两仪不愧是两仪。

我——自从看到父母的尸体后就开始觉到恍惚,但是尽管如此我也无法接受面前的状况。

为什么——要这样不不由分说就杀人呢,这家伙。

「两仪,你——!」

「有话之后再说。何况这些家伙并不是人。那些家伙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种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死人,不过是人偶罢了。每个家伙都想要去死,真让人恶心。」

第一次——露出满是憎恶的表情,两仪奔跑着。我微微踌躇了一下,然后踩着被两仪杀死的家庭成员们来到了走廊上。

来到走廊,已经有五个人倒在地上了。就在我转过眼去的瞬间,两仪已在八号室前斩倒不知多少人了。

——好强。甚至可以说是压倒性的。

这些家伙似乎是从东栋过来的,却并不像电影中的强尸那样动作缓慢。以异于常人的速度不断袭过来。尽管如此,两仪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便将之解决。没有出血,正如两仪所说那些家伙并不是人类吧。完全没沾到住户溅出来的血便将对方杀死,打开通向中央大厅的路的两仪,如同白色的死神一般。我向着被两仪切开的人群的前方看去。

从大厅流出电灯的光线,勉强照在没有照明的西栋走廊的入口处。那里伫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与没有意志的住户们不同。

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黑色石碑的影子,是一个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

在看到他的瞬间,我的意识冻结了,如同被切断丝线的人偶一般连指尖也动弹不得。

不应该看到他。不,不对。我就不应该来这里。这样就不会见到他了。不会见到那个,与静静的惨祸相应的,恶魔一般的黑影——

/10

那个男人,在黑暗的回廊下等待着。

似乎是为了守住通向中央大厅的,狭窄且唯一的路一般。

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就连月光也拒绝着,宛如比夜还要深邃的影子。

黑色的男人毫无感觉地看着斩倒公寓住户们的白衣少女。也许是感觉到了这种眼神,将最后一个挡路的住户杀死之后,两仪式停下了脚步。

少女——式,直到如此靠近才发觉到那个男人。距离不过五公尺。直到这种距离才感觉到敌人,就连她本人也不敢相信。

不——这种事情不可轻视。尽管看到了男人的身影却丝毫感觉不到其气息这一事实,让两仪式那种游刀有余的感觉完全消失。

「……实在很讽刺。这里本来应该是要在式被我杀了之后才会盖好。」

用沉重的,让听到的人不禁从心底屈服的声音,魔术师说道。一步,男人向前走来。

对于他漫不经心满是破绽的前进,式却没有反应。

明明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敌人,会将自己和胭条巴一并杀死,但却无法像平时那样迅速接近。

『——这家伙,我看不到……!?』

强抑住内心的惊异,式凝视着那个男人。之前在毫不介意的情形下都能看到的人的死,这个男人却没有。

对于人类的身体,有着只要去划过便能够将之停止的线。那是生命的破绽,还是分子结合点间最弱的部分,式并不知道。只是能够看到而已。

至今为止的任何人,无一例外的有着死之线。但是,这个男人,那种线极其地微弱。

式用极其强烈的,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毅力去凝视那个男人。脑部也许因此而过热,意识大半都恍惚了。这样拼命地去观察对手,终于看到了。

……能够看到位于身体的中心,胸部正中的洞。线如同孩子的涂鸦一般在同一个地方划着圆,结果看来如同一个洞。

「——我认得你。」

那个,有着奇怪的生命存在方式的对手,认识式。现在的式所回想不起来的遥远的记忆。两年前的雨夜所发生的事情的残片。

男人回答道。

「是啊。没想到隔了两年,才又能这样面对面。」

如同捏住听到的人的大脑一般,沉重的声音。

那个男人缓缓地伸手触摸自己的鬓角。头的侧面。从前额向左,有一条笔直的伤痕。那是两年前,两仪式所刻下的,深深的伤痕。

「你是——」

「荒耶宗莲。一个要杀死式的人。」

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魔术师断言道。

那个男人的外套看来确实像是魔术师的穿着。从双肩垂下的黑布,如同童话中出现的魔法使的斗篷。

在斗篷之下,那个男人伸出一只手。如同要抓住一定距离外的式的头一般,缓缓地。

式的双足微微放开,调整好体势。之前都是单手使用的短刀,不知何时已经用上了双手。

「你的兴趣还真糟糕,这栋公寓有什么意义?」

强忍着自身的紧张——以及恐怕是从未体验过的畏惧,式开口了。魔术师回答起来。似乎是对于式,有着得以聆听的资格。

「在普遍上没有意义。完全是我个人的意志。」

「所以说那些重复也只是你的兴趣罗?」

双眸点燃了敌意,

式凝视着那个男人。

不断重复——就是如同那个胭条家一般,夜里死去早晨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现象。

「并不是在效果上。我创造出一天内就能终结的世界。但是那只不过是生与死相邻相合的两仪而已。如果没有同样的人们的生存与死去,便不足以用来祭祀你的存在。死亡之后再次复生的螺旋是不完全的。若将相互缠络且相克作为条件的话,便无法将其维系起来。于是我便准备了他们的尸体作为阴,他们的生活作为阳。」

「啊?所以这一边是停尸间,那一边是日常生活吗?还真是拘泥于无聊的事情呢。那种东西,不是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我理应回答你是毫无意义的,不过。」

说到这里,那个男人向呆然站立在式的背后的少年望去。胭条巴,直视著名为荒耶宗莲的黑暗而动弹不得。

「是的,毫无意义。从最开始人类就不可能同时存在两种属性。死者与生者无法相容。在满是矛盾的这个世界中,个体是没有共通这层意义的。」

魔术师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回到少女身上。如同胭条巴已然毫无意义一般。

「这只是单纯的实验罢了。我想测试一下人类真的有办法迎接不同的死亡方式吗?人必定会死。但是那只不过是各人被注定的死而已。所谓一个人最后的死,只有一个。死于火灾的人无论何种形式都不过是死于火灾,被家人所杀的人无论何种形式都不过是为家人所杀。第一次脱离了死的困境,但那只不过是为了迎来第二次,第三次的死所注定的方法。这种有限的死的方式,

我们称之为寿命。纵然人的死的方式是注定的。我猜想当重复数千次死亡之后,这种螺旋应该也会出现误差吧。误差哪怕是极其细微的事故也无所谓。下班途中被车轧死的这种不幸也是好的——但目前为止,都只得到相同的结果。二百个不间断的重复,只是让我看到了人的命运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而已。」

很无聊似的,男人毫无感情地说道。仅仅如此——式,直感到不得不在此杀死这个男人。

那个男人通过什么样的手段,经过什么样的过程来做到这种事情这一点并不清楚。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那就是那个男人为了如此无谓的实验,令胭条巴的家人在每一天不停地相互杀戮着——

「为了这个理由才将相同的死法……最后的一日不断重复吗。所以准备了在同样的条件下开始的早晨,以及在同样的条件下生活的家人。那么,在夜里死的只有胭条家吗。」

「要是那样的话就不存在异界这层涵义了。招致到这里的家庭,他们全都是早晚会走走上绝路的人。原本就是在逐渐崩坏,毫无疑问只会走向终点。这是要花上数十年才能结束的苦行,而在这边只需一个月,就能够终结。」

……既没有自夸也没有叹息,魔术师淡淡地说着。

式眯起黑色的眼瞳,向黑衣男子投以一瞥。

「……推了煞车坏掉的人一把,这种做法是不对的。

确实,这栋建筑很容易让人累积压力。到处都是扭曲的。把地板制作得像海一样四处倾斜,来扰乱平衡感。给眼睛增加负担的涂装与照明方式,让神经在不知不觉间紧张起来。什么咒术都没使用就能让来到这里的人陷入疯狂。你真是了不起的建筑师呢。」

「错了。这个地方是苍崎设计的。要赞美的话应该是向她而不是我。」

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

似乎是话就说到这里的意思。

式瞄准那个男人的颈部——最后,问了一个真正的疑问。

「荒耶,你为什么要杀我?」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是,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巫条雾绘与浅上藤乃,都没什么效果。」

「——嗯?」

对于出现预料之外的人名,式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趁着这个空隙——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不依附死亡便无法存活下去的巫条雾绘,属性与你非常相似但不同。」

被不知何时会夺取自己生命的病魔所侵蚀的巫条雾绘。那是只有通过死才能感受到生的实感的一个女性。只有死亡这件事,才能感觉到活着的人……她是只有一颗心,

却拥有两个肉体的能力者。而两仪式是……依附死亡,只有抗拒它才能体会活着的真实感……是由两颗心同时存在于一个肉体的能力者。

「只有接触死亡才来得到快乐的浅上藤乃,属性与你非常相似但也不同。」

浅上藤乃因为没有痛觉而无法体会到外界的感情。这名少女只有透过杀人这样的终极行为来获得快乐。在杀人的过程从被杀者的痛苦中产生优越感,才能感受到活着……她属于被人工方式封印的旧血族。而两仪式则是接触死亡,只有藉由互相残杀才能感受到彼此存在……属于能力因人为因素开启才能的旧血统。

「同样与死相邻,她选择死亡,而你选择了活下来。面样面对你死我活的战局,她享受杀人的乐趣,而你却对杀戮怀抱敬意。她们虽是同胞,却是和两仪式相反类型的杀人魔。」

式,愕然地——注视着一边说话一边接近的黑暗。她只龙眼睁睁看着。

「两年前我失败过一次。那家伙过于相反了。我所需要的是拥有相同的起源并能将之分化的人们。是的,高兴吧两仪式。那两个人其实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活祭品。」

男人的声音,如同强抑住笑声一般高扬起来。然而表情却分毫未动。一如既往,彷佛苦闷的哲学家容貌。

「还剩有一颗棋子,不过被苍崎发觉到了也没办法。胭条巴是无用的东西。因为你是在我的意志干涉之外,自行来到这个地方的。」

「你这家伙——」

式向持刀的双手贯注力量。

男人停下脚步,指向式的背后。

在那里的,只有方才被式所屠戮的死者们。那是,直至压倒性的罪,与暗的具现。

「『虚无』乃是你的混沌冲动,也是起源——直视那股黑暗。然后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吧。」

含有魔性韵律的咒文响起。就在心似乎被紧握住的感觉之下,式拼命地摇头大叫着。

「——元凶……!」

随着进出的叫声,式向着魔术师飞奔过去。如同被绞至极限的弓所放射出的箭一般迅捷,

伴随着如野兽般的速度与杀意。

两者之间的距离,已然不足三米。

对于相互对峙在狭窄走廊上的式与魔术师来说,并没有逃走的路。后退之类——连想都没有想过。

式的身体弹了起来。在这种距离之下接近花费不上数秒。叹一口气的工夫便足以将短刀插进那家伙的胸膛。

白色的和服在黑暗中流淌。而在那之前,魔术师发出了声音。

「不俱、」

空气为之一变。

式的身体,突然停止下来。

「金刚、」

一只手伸向空中,魔术师对着式发出了声音。式,凝视着地板上浮现出的线。

「蛇蝎、」

在魔术师的身周,一切流动都渐渐中断了。大气流动的种种现象密闭起来。

式看到了。从黑衣男人的脚下,延伸出三个圆形的纹样。

——身体,好重……?守护着魔术师的三个圆环,酷似描绘行星轨迹的图形。三个细长的圆环相互重叠着一般

浮现在地面和空气之间。刚一踏上圆环最外侧的线,式的身体的动力便被剥夺了。如同被蛛网缠住,脆弱的白色

蝴蝶一般。

「这个身体,就由我荒耶宗莲收下了。」

魔术师动了。

如果说式是在夜的黑暗中残留下白色和服的影子般奔跑的话,那个男人,就是溶入夜的黑暗中渐渐向猎物逼近。

靠近的过程无法视认,如同亡灵一般迅捷。在动弹不得的式的身边,魔术师的外套翻动起来。

对于魔术师毫无预兆的接近,式连反应都来不及。明明看到了——明明看到那个男人向自己走来,却无法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背上定过一丝寒意。

至此为止,她终于理解到,敌人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魔术师伸出左手。仿佛带有千钧之力的张开的手掌,像是要捏碎式的头一般伸了过来。

「别……过来……!」

背上彷佛是击打过来一般的恶寒,反而让她的身体从静止状态复苏过来。

魔术师的指尖触到脸部的那一瞬间,式反射似的背过脸去。顺势转过身去的同时,向着魔术师的手腕挥去一刀。随着一声钝响,短刀将魔术师的左手切断了。

「戴天、」

魔术师发出声音。

确实地被短刀的刀划过的魔术师的手腕,并没有齐腕落下。明明刀刃如同切萝卜一般干脆地穿了过去,但魔术师的手连一点伤都没有。

「顶经。」

右手动了。

像是预测到从不死的左手中逃开的式的动向才放出的右手,确实地将她抓住了。单手抓住少女的脸,魔术师将式吊在空中。虽然式不过是一个少女,但只用一只手便把人吊起来的身影,让人不禁想到鬼或是什么魔物。

「啊——」

式的喉咙颤抖着。

在如同喘息的声音中,意识淡薄下去。从男人的手掌中所感觉到的,只有压倒性的绝望。这种绝望透过皮肤直至脑髓,又沿着脊髓滑落浸透了全身。

式有生以来第一次,

确信自己会就此被杀掉。

「——天真。这只左手埋有佛舍利子。即便是直死之魔眼,也找不出死亡的弱点。只是单纯的切断,是不会伤到我荒耶的。」

用手掌压榨着少女的脸,魔术师淡淡地说道。式无法回答。抓住脸部的力过于强大,连回答的余裕都没有。

……男人的手腕,是一部专为捏碎人的头颅的机械。紧紧地勒入脸部的五指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如果随便摇动身体来进行反击的话,这部机械会毫不犹豫地捏碎式的头。魔术师继续说道。

「何况连我也不会死。我的起源乃是『静止』。呼唤起源的人,便能够支配其起源。已然静止下来的人,你要怎样去杀他呢。」

式无法回答。她倾尽一切情感,拼命地想要找出男人身上微弱的线。

游遍全身的名为绝望感的麻醉也好,脸部被紧抓的疼痛也好,这一切统统无视,只为打开唯一的突破口。

然而在那之前。魔术师观察着被自己吊在空中的少女,作出了结论。

「——这样啊。不想要你的脸了是吧。」

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魔术师的手腕第一次运上了力气。啪,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瞬间——几乎要将名为两仪式的少女的脸捏碎的右手,随着短刀的划过确确实实地被切断了。

「——唔,」

魔术师微微地后退了。

在被吊起的姿势下将魔术师的手腕自肘部切断的式,将脸上的断腕剥下来跳着退了几步。

黑色的手腕落在地上。脱离到魔术师的三重圆所触碰不到的距离,式单膝跪倒在地上。

或许是由于几乎将脸部捏碎的疼痛,或许是由于为了捕捉到魔术师微弱的死之线意识过于集中。式荒乱地呼吸着,只是凝视着膝前的地面。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开了。

「……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医院的那一次足以立证了。生也罢死也罢,只要是能够行动的东西,便能够将其行动之源切断。这才是你的能力.纵然是我已然停止的生命,由于这般存在而存有使我存在的线。切断那里的话确实会将我杀死。虽然左手是唯一的例外,不过又能保留到什么时候呢。纵然是圣者的骨,只要还能活动,就有促使其活动的因果存在。」

似乎并不在意被切断的手腕,魔术师说道。

「果然那双眼要不得。作为两仪式的附属品来说过于危险了。不过在毁坏之前——麻醉还是必要的。」

魔术师维持着三重结界向前踏出一步。式,依然凝视着这三重的圆形。

「……不行的。你到现在也应该下决定了。」

反手握住短刀,式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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