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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和糖果子弹独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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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渚,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我摇摇头。

友彦淡然的开始说明:

「那是一种被绑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状态。命名是来自实际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

友彦突然以沉稳的声音谈起绑架的话题。

森林被朝露濡湿,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地感到寒冷。陡滑的斜坡很难走,羊齿类植物和树根纠结在一起,偶尔会绊到脚差点摔倒。白色的朝阳自森林上空洒落阳光,潮湿的空气显得十分静谧。

不稳定的,清晨的味道。

十月四日清晨——

友彦边走又继续说到:

「遭到绑架的被害人,被夺去了自由、也被夺去了思考,就这样和犯人一起在窄小的密室中生活数天……」

「嗯……」

走入长满青苔的兽径,我和友彦两人加快速度,以规律的步伐前进。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友彦的解说,哥哥澄静的声音令人感到清爽。

「小渚,譬如宗教团体或是自我启发研讨会,还有企业的新人研修之类,这些都是类似的活动,只要思想被掏空,脑袋就会变成空的器皿,这时就能大量倒入新的思想,充满容器的每个角落。宗教的教义、全新的自我观点,或是对企业的忠诚心等等……」

「嗯……」

「而在绑架事件中,被害人对犯人的同情或忠诚心就是这种情况。在长时间被束缚的情况下,被害人被救出后反而转向支持犯人,即使在法庭上也不断发表包庇犯人的言论。」

小鸟啾啾地叫着。

朝阳一点一点地降临这座森林,四周逐渐亮了起来。空气中开始飘散土壤与刚刚开始腐烂的落叶味道,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片清澄。

「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中,遭到恐怖份子绑架的富家千金就这样行踪不明。数年后,她成为恐怖份子的一员大肆破坏,那行为正好被监视摄影机拍到,传送到世界各地,造成莫大的冲击。」

「嗯……」

我并不是很明瞭友彦在说什么,不解的偷觑着他的脸。山路愈来愈陡,我心里明白,我们已经快到那个地方了。

友彦的表情逐渐远离那个优雅而美丽的贵族;每往蜷山顶走一步,友彦也随之产生一点变化。友彦自己没注意到这点。

他继续说道:

「我认为孩童虐待事件中的被害人,也就是孩子们,他们也应该被分类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症状里;长时间的软禁,加上受到虐待的生活,而加害者是自己必须去爱而且应该爱着自己的双亲。结果呢?他们变得比没遭到虐待的正常孩子更激烈、更悲伤、更眷慕父母。他们不认为父母是错的,有些人甚至会责怪自己,因此要发现真的很困难。因为大脑运作的错误,让他们对无情的双亲产生强烈的爱情,悲剧正是由此产生。」

我呆呆抬头望着友彦的侧脸。

啾啾啾……小鸟依然在远处的树枝上叫着。

森林又湿又昏暗,青苔遍生。

「唔嗯……」

我点点头。

似乎……可以了解友彦所说的意思。

小鸟又啾啾啾……鸣叫了起来。

我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想了一下,又走向前,又想了一下,接着小声回应友彦:

「哥……」

「嗯?」

「哥哥在说谁,我懂了。」

从那天起,自从在蜷山看到被分尸的狗尸体而呕吐不已之后,我即使在学校遇到藻屑,也仅是无精打采的打声招呼,和她稍微保持距离。不是藻屑做了什么坏事,也不是对藻屑生气……简单说来,就是「迁怒」吧。

我从未对母亲、哥哥、朋友提过,但事实上我对自己的遭遇相当不满,而那种不满,或者该说不幸,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个性特征,也就是我给人的印象。我是不幸的、我很可怜,这些想法支撑着我,还影响到我对未来的打算。

对于一直禁锢在这种不幸观点中的我来说,搞不好比我还要可怜的海野藻屑——一生下来就被赋予那样怪异的名字,父亲是知名歌手,长得相当漂亮的孩子——她的存在威胁到我内心的某个部分。虽然那并非藻屑的错。她仍然是个怪孩子,仍旧咕噜咕噜地喝着矿泉水,偶尔会有学弟、妹,或其他班的学生听说海野雅爱的女儿在我们班上,因而跑来我们教室张望并小小声的说:「长得真漂亮。」不过藻屑仍旧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大概每隔一天,正要回家的我,背部会遭到她丢过来的矿泉水宝特瓶攻击,等藻屑一走近,我便将瓶子递给她,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上演。就这样,九月结束了。某天放学后,藻屑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结果我递回她的宝特瓶。然后又一次,使尽全力对着转身离去的我的背部,击出甜的过火的子弹。

「山田渚,暴风雨要来喽。」

「……不会来啦。」

我头也不回的说。藻屑认真了起来,拖着她的脚努力跟上说道:

「真的要来了。十月三日傍晚开始到隔天早上,大暴风雨要来了。气象预报没提到的暴风雨,十年一次的暴风雨要来了。船会沉没,海岸线会歪斜,我的伙伴会从世界各地的海洋回到这里,因为我是公主……」

我满脸愤怒的回头怒吼,藻屑吓了一跳,小声说着:「为什么要生气,山田渚?」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不想向她解释;我父亲真的跟船一起消失的事情,竟然被她拿来当作说谎的题材,这种没神经的行为对我而言是多么大的伤害。我想就算和藻屑说了,她也不会了解,所以我不说。可是,当我看到藻屑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却仍扭扭捏捏继续射击糖果子弹的那张脸,竟让我莫名产生「啊啊,她是我朋友」的想法。我背对着她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后回头,藻屑正像个孩子般抽抽噎噎的哭着。于是我开口:

「喂!要不要一起去照顾兔子?」

「……………………要!」

藻屑叫着回答,拖着脚跟上我,喀答喀答喀答,跑到我面前紧急刹车,然后开心得一脸微笑。

在兔子小屋里,藻屑怀疑的眯起眼来,盯着大口大口咬着高丽菜的白色兔子。她看着我打扫的样子跟着学,结果不断翻倒、跌倒、把制服弄脏,最后她抱住头「啊啊……」

「怎么了?」

「兔子是很可爱,可是好臭喔。」

「你呀,人类不也一样?就算再怎么可爱,只要不洗澡就会变臭啊。」

「唔……」

「不过友彦……就是我哥,一个礼拜只洗一次澡却完全不臭喔。」

「那是怎么回事?好厉害的哥哥喔!都不会臭。」

「完全不会臭,甚至还散发着清凉感呢,就像王子那样。」

藻屑一边盯着毛茸茸的小白兔,一边点点头。接着仰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和看着兔子时一样安稳。

「原来山田渚很喜欢照顾兔子啊。」

「嗯。」

「也喜欢照顾哥哥呢。」

「唔、嗯……」

「山田渚是饲育股长。」

我心里乱哄哄的。之后,我不发一语的使劲打扫。兔子们完全不在意我的一举一动,继续拉屎、吃红萝卜、在角落打盹。

全部结束后,我站起身催促藻屑一起走出兔子小屋。藻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锁上转盘式的数字锁。

「话说回来,藻屑。」

我边上锁边说。

「友彦识破你的手法喽。」

「手法是指?」

藻屑不解的问道。

「就是你变成泡沫消失的手法。」

「变成泡沫就是变成泡沫啦,山田渚。」

「才不是呢,是你动了手脚。友彦说你很厉害呢,他似乎很喜欢你喔。」

「我才不中意他!什么嘛?」

藻屑不知是愤怒还是嫉妒,满脸通红、激愤的踢飞脚边的小石头。我笑着说:

「心理误导。他说你用了心理上的诡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藻屑笑了起来。

她一边仰头大笑,一边拖着脚走出校门。铿……棒球社发出的击球声以及叫喊声在校园中央响起。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头看去,一个头戴棒球帽、身穿球衣、脚上踩着钉鞋的小平头男子一直看着这里,是花名岛吧。虽然我不晓得,但胸口却传来一阵刺痛。

藻屑边笑着边说:

「山田渚的哥哥,一定和我看到了同一个网页吧。」

「网页?」

「现在想要变得博学多闻就少不了上网。山田渚,转告你哥哥!」

「转、转告什么?」

「下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他识破,我会完全变身成泡沫。」

就像魔术师对着观众下战帖般,藻屑用装模作样的声音说完后,脸上带着笑意直视着我。

奇怪的事件接连发生,是从隔天早上开始。

我为了先去看兔子,因此在上课时间前就到学校了。当我直直穿越校园往兔子小屋去时,看见一位身穿夏季制服的男生站在兔子小屋前。他理着小平头。愈走愈近,我认出那是花名岛。我以刚睡醒、神智不清的脑袋走近他,正打算开口问他怎么了?晨练吗?

花名岛的手里抓着某个东西。

白色的。

我注意到那是蓬松的皮毛,因而判断花名岛抓了一只兔子。为什么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抓兔子呢?生气的我加快脚步,渐渐地,我发现那只兔子的样子有些奇怪。

白白圆圆的,毛茸茸的。

但是……却没有头。

我尖叫着跑向花名岛,然后冲进兔子小屋,看到不敢置信的惨状。门锁被打开了,敞开的门里一片血海。白色的兔子全都瘫在地上,空气中充满微暖的血腥味。里面留有不少男子的鞋印,大概是花名岛踏进去留下的。

「……只有这一只没有头。」

花名岛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当我转过头时,那个坐我隔壁位置的小平头男子,正铁青着脸看向我,他举起手里抓着的兔子:

「我找过了,只有这只没有头,山田……」

我发不出声音,仰头看着花名岛苍白的脸。我和花名岛被叫到校长室旁的会客室,接受校长、保健室老师和班导的询问。在我们回答问题时,兔子小屋已经围上蓝色的防水布了。早上的课堂,就在我们缺席的情况下开始。

花名岛呆楞着。为了棒球社的自由练习提早到学校来,没想到却看见那番光景。他只是不断的反复着:「没有头,只有这一只没有头。」我忍住快流出来的眼泪,呆然地坐在花名岛旁边。

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我和花名岛总算能够回教室去了。花名岛始终沉默,一进教室,听到传闻而骚动不已的映子她们围了上来,花名岛回答完她们的问题后,便回到座位上看着前方发呆。然后……

花名岛突然站了起来。

接着转过身去:

「喂,海野。」

低沉的声音。

藻屑很难得的站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托着脸颊。窗外是鲜艳的稻穗和长长延伸的老旧柏油路,远处的灰色海洋似乎比平常还要暗沉,不断来回拍击着海岸。

一直注视着大海的藻屑,好一阵子后才注意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缓缓的、不解的转过头。

「那边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女人——」

花名岛以重低音的声音说着。

我吓了一跳,上前想要阻止花名岛,花名岛却将我推开:

「海野,是你做的吧?」

教室里一片骚动。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你平常总是在迟到边缘,或者根本就已经迟到了才会到学校,但是今天却很早就到了,对吧?」

藻屑皱着眉。花名岛鲁莽地走向藻屑:

「你昨天有看到山田将兔子小屋上锁的样子,所以你应该知道开锁的方式吧?所以,你今天早上提早来学校,打开锁,将兔子杀死。你想引起山田的注意,没错吧?你为了要引起山田的注意,什么都做得出来,对吧?」

我走近他们两人。花名岛的脸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涨红,相反的,藻屑却相当冷静,像在看笨蛋似的抬眼看着花名岛:

「你干嘛那么生气?」

「……我看到你就火大!」

「那就别邀我去看电影啊。」

全班一片哗然。藻屑果然不知道哪些事可以说、哪些事不能说。我正想阻止时,藻屑又开口: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花名岛正太。我也知道你的生日,五月二十七日,对吧?」

花名岛愕然屏息。

他嘴里嘟囔着啊……唔……之类的声音,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藻屑全然不在乎,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继续说道:

「山田渚喜欢花名岛正太喔。我昨天调查过了,看看班级名册上是不是有生日为五月二十七日的男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兔子小屋的门锁……」

藻屑,别再说了……!

她的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

「那个数字锁的密码正是527。我想,那应该是山田渚设定的吧。你拜托山田渚帮你和其他女孩子建立情感好像不知道她对你的心意似的。但如果你原本就知道山田渚喜欢你,那么自然也就猜得出门锁的密码对吧?花名岛正太,说谎的是你。兔子小屋里面到处都是男性嫌犯的鞋印,那名男子一定浑身是血,万一闹到警察那里就糟了哦。」

「你、你这、家伙……!」

藻屑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冷笑。冷笑渐渐扩大,明明是那么纤细柔弱的模样,却带着剧毒。花名岛突然紧闭上嘴。正当我以为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时,那修长的、经过棒球社锻炼的手臂挥舞了起来。

只听见一声闷响,藻屑无声的跌落。

花名岛骑在倒落地面的藻屑身上,左手抓着她的衣襟大力摇晃着。然后举起右手,紧握的拳头再度落下,二次、三次、四次……盛怒的他殴打着藻屑青白色的美丽脸庞。

映子拔尖的惨叫声响彻教室。

我无法动弹。因为屈辱、因为让我不想再踏进学校的丢脸羞耻、因为对藻屑的怒气,但更胜于这些的,是花名岛骤变的可怕。我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花名岛……不,是一个人对他人施暴的模样。这种残忍的画面,在电影或漫画中当然常常出现,电视新闻里也常常在报道遥远国家的战乱、意外以及附近发生的杀人事件等等。但是这么近、这种方式……

牙齿发出打颤的咯咯声。

藻屑的黑色刘海晃动着,我看到她睁着大大的眼睛。

悲伤的看着空中,不知为何毫不抵抗,藻屑像是坏掉的青白色娃娃般瘫着四肢。

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到了,

藻屑——

似乎是在等待这波风浪平息。

没有抵抗、没有躲开,她静静等待花名岛气消了、打够了,自然就会停手的那一刻。藻屑知道暴力总有结束的时候,如果结束不了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带着这样达观——不,是绝望的想法。

我看着花名岛;不对劲的狂乱眼神,愈来愈用力挥舞的手臂,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要停手的迹象。束缚的咒语解除了。我大喊着奔向花名岛背后打算扣住他的双肩,却惊讶的发现我们之间的力气相差太多了。我知道这样阻止不了花名岛,便大叫着挤进花名岛和藻屑中间。

「住手,快住手!藻屑会死掉的!」

我抱住瘫软无力的藻屑,颤抖着回头看向花名岛。此刻的花名岛,不是坐在我隔壁位置上,那个和我很合得来花名岛正太,而是教科书上,那个有着红黑色奇异表情的金刚像。就在他举起的拳头要挥向挡在他面前的我的脑袋时,我们四目相对了,接着不可思议的,他慢慢放下了手。

「花名岛……」

我哭了起来。

花名岛缓缓举起两手,犹如女孩子般,脆弱的张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花名岛也哭了。从低低的呜咽声,以及指缝间滴落到我脸上的咸咸液体,我知道他哭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不晓得是谁去把班导找来了。他飞快地走进教室。映子滔滔不绝的对班导说着。

我边哭边开口:

「花名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呜、呜……只有低低的、沉重的呜咽声传过来。

「为什么要打自己喜欢的女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做得出这种事情?花名岛你明明很喜欢海野藻屑的呀!为什么……?」

班导粗鲁的拉起花名岛,将他带出教室。花名岛步履蹒跚的离开了。几位女同学也赶紧扶起藻屑往保健室走去,藻屑一张开嘴,有如珍珠般的东西随即落下。映子捡了起来,是牙齿。接着,藻屑毫无血色的嘴里噗哇……流出红色鲜血,凝固的血块也自鼻子里掉了出来。

藻屑有好一会儿因意识不清而无法说话,我知道她嘴里大概破了。藻屑坐在保健室的床上,保健老师愈对她说:「会痛,不要说话。」她反而愈想说。她抬头看向我的脸:

「杀死兔子的,不是我。」

「嗯……」

「是花名岛、花名岛做的。花名岛他……」

她以厌恶的口吻开始说起花名岛的坏话。我只说了句:「藻屑,别说话。」便紧握住藻屑微微颤抖的青白色小手。等待学校找的医生到来。

医生终于来了。他要藻屑早退,便要我去教师帮她拿她的书包。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我悄悄走进教室,在众人的注目下,拿起她的书包、我的书包,想了一下,也拿起花名岛的书包才走出教室。

拿着三个人的书包走过走廊,走下楼梯。

——这时,我注意到附近似乎有股腥臭味。

我用鼻子嗅着四周,想找出味道的来源,但不管我怎么走,味道似乎都跟着我一般的存在着。发现这点时,我这才注意味道是来自于我手上的书包里。

那是,血的味道……?

我放下自己的书包,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还是打开了花名岛的书包。里面是教科书、便当,还有换洗衣物。

当我正要打开藻屑的书包时……

我发现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正窥视着我。

要打开?吗我犹豫着。

我知道那个白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兔子的耳朵,因此我决定不打开书包了。回到保健室,藻屑像紧绷的弦被切断般,精疲力竭的睡着了。站在病床旁边,我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又残酷的朋友,她惨白、犹如梦幻般美丽的睡脸。然后我心想,即使这家伙脑袋很怪、即使她是手持糖果子弹的恐怖份子。我都无法讨厌海野藻屑,我担心藻屑。

花名岛正太被带到校长室去了。身为关系人的我也被叫去了,我拿着花名岛的书包走向校长室。花名岛在校长、训导主任、教务主任、班导面前直立不动。

他们要我说明整个事件,我将事件过程简化到最低限度,只说了:花名岛说杀了兔子的是海野藻屑,藻屑说是花名岛,于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花名岛垂丧着头、低声下气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刚才那个骑在女孩子身上、犹如恶鬼般痛殴对方的男人。最后,花名岛被迫退出棒球社,并且处以停学一周的处分。我先一步走出校长室时,班导还以一副搞不清楚场合的开朗语气说道:「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头发留长了对吧,花名岛!」结果因此而挨了教务主任一顿骂:已经是个大人了,却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判断现场气氛。

我脚步沉重的走过走廊。

来到保健室后,保健老师叫我先回家。我认为藻屑应该好一阵子都没办法来学校了,于是便写下我家电话,摆在她的枕头旁边。我是班上少数没用行动电话的人,是个害朋友必须提心吊胆打电话到我家里说:「请问是山田家吗?小渚在家吗?」的没用国中生。

从我进入国中到现在这一年半以来,那间兔子小屋一直是我那天生饲育派灵魂的归属,而现在,里面所有有生命的小东西全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看着外面覆盖的蓝色防水布,一阵悲伤袭来,于是我转身离开。穿过校门,快步走在破旧的田间道路上。从前铺的柏油到处碎的碎、裂的裂,凹凸不平,杂草从底下探出头来。能够这样厚着脸皮活着,还真厉害,我轻踏那些杂草,似乎一点也影响不了它们。

喀答叩咚,破旧的卡车发出很大的声响慢慢越过我,已经可以退休的白发爷爷哼着歌开过去。不景气也对农家产生了影响,这附近的每户农家都有副业。壮年男子大致上都在市公所或是车站工作,田里的工作都是由老爷爷、老奶奶和老婆负责。

我踏着杂草向前走,后头传来有人追过来的脚步声。我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向前走。

追上来的家伙,小心翼翼的出声叫道:

「山田……」

我无可奈何只好停下脚步,花名岛一脸不解的站在那里。

远处传来市公所的钟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并肩走着:

「山田,我的…生日的……那个锁……」

「那是藻屑瞎猜罢了,号码只是我随便设定的。」

「什么啊……我想应该也是。」

花名岛说不定是个笨蛋,他竟然完全相信了。我从入学的那一年起,一直带着那股若有似无、但还未斟成熟的喜欢过日子,没让当事人知道。总之,先抚平我的心跳吧,幸好花名岛是个迟钝的男生。

接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低声问到: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

花名岛丢下这句话。

黑暗的愤怒之火又开始动摇了。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呢?」

花名岛摇摇头说:

「是海野……都是海野的错,是她让我做出那种事的,是她不好,不是我。」

花名岛一个人反复说着这些话,不断的、不断的低声说着同样的话。然后——

「从搭公车那一刻开始,就算我和她说话,她也无视于我的存在……」

阴沉的声音。

一阵风吹起,鲜绿色的稻穗晃动着。空气中飘来一股夏天结束时的干稻草味,干燥的柏油路被泥土、尘埃和有机肥料碎屑弄脏了。我和花名岛继续往前走,谁也没开口。

终于来到分岔路口,我不禁松了口气。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分别时——

「不过,我……」

花名岛认真的看着我说道:

「我认为兔子事件的犯人,应该是海野。」

「……藻屑说犯人是花名岛。」

「嗯。」

花名岛以阴沉的声音说道:

「或许海野讨厌山田疼爱的东西吧,所以才要从山田手上把那些东西夺走。我是这么认为的。」

「藻屑也说了相同的话呢。」

「哈哈……兔子是最后一件了吧。」

花名岛说完这句话便垂下肩膀,走过我的身旁。

我偏着头,目送那个背影。

兔子究竟是谁杀的?海野藻屑?花名岛正太?

然后我开始思考,如果海野藻屑真的因为他所说的动机而屠杀兔子,那么接下来,她的目标是什么?夺走我疼爱的东西?……不管我怎么想,下一个目标都是我哥哥友彦。那么,如果兔子凶手换成花名岛正太的话呢?那个坐在我隔壁的悠闲男孩子,花名岛他出人意外的残忍性格在数小时前才狠狠打击过我。如果花名岛正太就是凶手的话,继兔子之后会被杀掉的,怎么想都是——

海野藻屑。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做好饭和友彦一起吃晚餐,之后便在厨房一角写作业、温习明天的功课,然后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妈妈很晚才结束打工回到家,我帮她重新热过饭菜,让妈妈洗完澡就能够有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可吃。今天的晚餐是肉片、青菜、中华炒面加上现成酱汁作成的上海风炒面,以及味噌酱油小黄瓜。妈妈从浴室出来,活蹦乱跳的摆出超人变身的姿势,十分开心的说:

「仔细想想,小渚才十三岁就能把家事做得这么好,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现在才说这种话。让我害臊到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地步,叫了声:「咦!」就在此时,电话响了起来。妈妈结束她的变身姿势,伸手接起电话。

「喂喂,这里是山田家……」

接着「唔!」的一声,一脸惊讶的看向我这边,惊慌失措的说:

「她在,我叫她来听。」

她把电话递给我,接着用过分开心的声音小声说道:

「她说她姓海野耶,女孩子、女孩子。难不成就是那个『在晨曦中~看着大~海~……』海野雅爱的女儿?你和她感情真不错呢!真棒!海野、海野!」

「妈,吵死了……喂喂?藻屑?」

电话那头海野藻屑呻吟着:

『……我又没唱歌!』

「啊,你听到啦?」

『听到了!』

海野藻屑用极度寂寞的声音说道:

『我们见个面吧,山田渚。再说暴风雨也快来了。』虽然我仍旧对暴风雨的话题感到生气,但我还是将零钱包收进口袋,穿上运动鞋出门去。不知为何,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在海岸边。我骑着哥哥从前的越野脚踏车出门,乘着风踩下脚踏板,努力骑向海边。用走路稍嫌远的距离,骑脚踏车过去却出乎意料,很快就到了。

海岸边暗暗的,漂流过来的垃圾似乎是来自对岸的朝鲜半岛,里面混杂着写了韩文的空罐子。四周充满潮骚味,没有半个人影。四处张望之后,发现在遥远的青白色消波块上头,海野藻屑以绝妙的平衡站立在那儿,看似危险地摇晃着两只手臂。

「藻屑……?」

我小声呼唤她,海野藻屑转头看向这边。

藻屑的脸庞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朦朦胧胧,摇晃的刘海间若隐若现的,是散布在脸上又红又黑的瘀青。那是花名岛正太的杰作。那个原本应该是悠闲的、原本应该是隶属棒球社的小平头男生、原本是极度普通的花名岛正太的杰作。

藻屑一脸无聊的表情。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废话!夏天已经结束了,再说,现在是晚上。」

「……嘿嘿。」

藻屑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接着毫无预警的,她突然从消波块上跳了下去,在昏暗的夜里,就这样头朝着海面直直落下去,落进无法与黑闇之境划分出区别的深沉海里。

海野渐渐消失在海里的身影,简直就像是突如其来的自杀。「啊!」我不禁惊叫出声。藻屑今天也穿着设计素雅、优美的黑色连身洋装;及膝长度的飘逸裙摆「噗噜」一声,吐出包藏的空气,沉入海里。

藻屑在潜水。我屈膝坐在沙滩上,等待这个不知打算要做什么的怪怪朋友自海里起身。然后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大概已经过了四分钟吧……?藻屑沉入黑暗的深海底下,黑色裙摆犹如恶梦般飘动的姿态——这影像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于是,我赶忙站起身:

「藻、藻、藻屑?」

……该不会死掉了吧?

我连忙脱下运动鞋、放下零钱包、拿下手表,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啪沙啪沙地走进大海里。

愈来愈深了。海面从膝盖、到腰部、胸口……最后整个身体都沉入海中。首先我感到身体被凉爽的海水舒服的包裹住,接着才开始觉得有点冷,随着海水漂流,我用双手找寻着看起来像藻屑的物体。我抓到了藻屑,不知是她的腰还是头,我有些讶异她正在海里蠕动着。我啪的一声将头探出海面,在我眼前,藻屑的黑发和裙摆,正飘飘然像海藻般摇晃着。噗噜噗噜,小小的气泡升上水面。

好一阵子之后,藻屑才微笑着探出头:

「呼!真舒服!山田渚。」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呢!」

「我?在海里?」

藻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玩笑般笑了起来:

「人鱼欸?」

「也对。」

我叹了口气。

与大剌剌游着水的藻屑拉开距离:

「不过你在海里也待太久了吧。」

「因为我是人鱼呀。虽然以人类的姿态生活,但我还是拥有人鱼的呼吸能力喔。」

藻屑这么说完,又笑了起来。

我和藻屑就这样,在夜晚的海里像人鱼般漂流着,说些无聊的谎言,然后另一个人吐槽说:「那是骗人的吧。」不断反复,直到筋疲力尽才爬上海岸,用脚在沙滩上玩耍。我的t恤和牛仔裤都湿透了,所以变得很重,藻屑湿透的黑色洋装也贴在她纤细的身体上。藻屑将她的毛巾借给我,就是映子说的那条价值五千圆的名牌手巾。我接过手巾,擦着我的脸和头发。

藻屑撩起洋装的裙摆,将它拧干。

青白色、过分纤细的软弱双脚,连大腿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

上面果然散布着大大小小、新旧混合的殴打痕迹,平常穿制服时看不见的胸口也到处都是刮伤和碰撞伤。

在月光的照射下——

青白色的透明薄皮肤上——

浮现着过于恐怖、可怕到仿佛是假象般的暴力痕迹。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那些伤痕。拼命拧干裙子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注视着我。

「藻屑……」

「这个,不是受伤喔。」

藻屑突然很快的说。

「咦?」

「不是受伤喔。」

「那,是什么?」

青白色的月光洒落,映照在藻屑的脸上、濡湿的头发、和胸前的红黑色伤痕上。藻屑一副拼死的表情继续向我撒谎:

「这是污染。」

夜晚的大海黑暗而深沉,夏末的阵风偶尔吹过海面引起波浪。好安静。我凝视着藻屑的脸,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她编造出来的谎言,我心中感到厌恶、莫名的吸引力、烦躁的心情等五味杂陈……但我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令我呼吸困难。

「污、染……?」

「嗯。」

藻屑点点头。她将面纸捻成细长的纸捻,插进左耳不明就里的清起耳朵来,同时快速的说:

「人鱼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的,从几百年前开始就过着同样的生活方式。但人类的文明却不断在改变,对吧?现在的大海因为现代工业化而遭受污染,排放出来的工厂废水、地下水、垃圾,还有沉船流出的油污,都会让附近海域变成一片漆黑。所以现在人鱼们都因皮肤病所苦,新诞生的小人鱼大多都有过敏症,实在很糟糕。我也一样,从以前就在受到污染的大海里长大。」

「可是看来像是碰撞伤喔?」

「那只是人类肤浅的看法罢了。」

藻屑浮现会心一笑。

「这个啊,是从婴儿时期就不断沉淀在身体里的毒素,它只是以很像碰撞伤的姿态出现在身体表面罢了。其实是毒素哟,因为人鱼的皮肤很脆弱。」

「这样啊,原来如此……」

我无能为力的点点头。看到假装接受这种说法的我,不知为何,藻屑脸上出现了受伤的表情。

我们离开海岸走上回家的路途,我牵着友彦的脚踏车走着,藻屑则摇摇晃晃地走在脚踏车的另一边。回家的路很远,黑暗而阴沉的蜷山耸立在夜空下。

终于来到家附近了,藻屑最后说:「我大概要休息三天才会去学校。」接着就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在分岔的路口挥手道别后,当我准备回家时,突然想起她借我的手巾还没还。一条五千圆的手巾得赶快还她才行,一想到这里,我赶紧掉头,骑上脚踏车去追藻屑。

高级住宅区的道路修整得很漂亮,左右两旁一间接着一间的独栋房子,给人不愧是高级住宅的感觉。我莫名的胆怯了起来。我只去过一次藻屑家,所有有点迷路,也因此追丢了藻屑。我想她大概已经进家门了吧。虽然我总算想起该怎么走,找到了海野家那栋白色四角形的建筑,也来到了门前。

可是,已经很晚了……现在按门铃恐怕会顾人怨。我想,还是下次见面时再还给她好了,于是准备回家去。

这时,我听到了细细的哀嚎声。

我转过头。那声音似乎是由这栋,我不知该不该按门铃的白色豪宅中传出来的。我知道那是藻屑的声音,藻屑不断、不断的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爸爸」等等。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连续不断的闷声响起,然后是细细的叫喊声。我呆立在原地,藻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最爱爸爸了!』

哀鸣声持续着。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似乎是在附近的伯伯,他慢慢从伫立不动的我身旁走过。手里拿着香烟盒、垂头丧气走过来的伯伯,注意到我的存在而停下脚步,接着抬头看着那栋白色房子。

他充满同情的瞄了眼我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然后就这么走开。

我什么也不能做。紧握着那条手巾,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海水弄湿的衣服稍微干了。回到家,妈妈正在讲电话。她驼着背、专注而小声的说着:「是啊。」或「怎么会有那种事。」等等。当我洗完澡,摇摇晃晃从浴室里出来时,妈妈已经挂了电话,她看向我问道:

「——海野先生的孩子没事吧?」

妈妈一开口便这么说,而且还是责备般阴沉的口气。「啊?」我一脸不解。

和我出门前那欢天喜地的气愤全然不同,妈妈现在不知为何一脸严肃:

「附近的邻居传得很厉害呢,说那孩子快要被她父亲杀掉了。」

我瘫软得就地坐下。就算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啊。我山田渚,十三岁,是国中生,是藻屑的朋友,也是饲育股长。但我能够做些什么?

我能够为藻屑做些什么?

我终于了解,自己的不幸比起海野藻屑差远了,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常见的贫穷人家罢了。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我这种普通的不幸,与藻屑那种藻屑风格的非凡不幸之间有一项共通点:那就是我们都是十三岁,我们都还未成年,我们都是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国中生。我们还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必须在父母亲的庇佑下成长。小孩子无法选择父母。所以,我在这个妈妈的养育下,比其他人早一步两步装出大人的样子;做家事、成为哥哥的守护者,只敢在心中虚弱坦承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倘若藻屑能够离开的话,或许也会逃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也不一定,如果能够变成大人,得到自由的话。但是,因为才十三岁,所以哪儿也不能去。

「听说他们在东京的时候,还有人去通报虐待儿童中心呢,所以他们才会回到这里来。虽然我认为,这附近的人大概再过不久也要去通报虐待儿童中心了……」

妈妈沉着一张脸,在矮饭桌前托着脸颊。我用浴巾擦干头发,同时盯着墙壁,不发一语。

「你知道那孩子领有残障手册吗?」

「……咦?」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你看嘛,她不是老拖着脚走路吗?因为那样子实在太醒目,所以大家都听说了。那孩子还是婴儿时就被粗暴对待,结果造成一边股关节出问题,所以那孩子没办法好好走路,她的脚完全没办法像这样子打开。她不是没上体育课吗?」

妈妈边摆出短跑的跨步姿势边说。我呆呆看着那个姿势,然后想起和藻屑、花名岛三个人一起出去时的情景……下公车时,藻屑拿出手册之类的东西给司机看。那时候藻屑也拖着脚打算要下公车,司机先生看到纯洁无垢的美少女藻屑拿出那本手册时,脸上表情仿佛受到什么冲击。他瞪着伫立原地、等待藻屑下车的我和花名岛,对我们怒骂道: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帮帮她啊!』

我咬了咬嘴唇。任谁都会找藉口。

因为我不知道她是残障者,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呀。要从一堆谎言之海中找出不是谎言的东西,那太困难了嘛。我还以为那只是藻屑想要引人注意的关系……

「不是天生就那样,而是生下来后遭逢事故才变成那样的。」

妈妈低声喃喃说着。接着,她一脸好奇的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我,伸出手指比了比左耳:

「而且,她有一边耳朵听不见。」

「是吗……?」

「听说是因为耳膜破掉了才听不见的。所以从左边叫她的话,她不会回应喔。那个……映子,我刚刚从映子妈妈那里听说的。映子听到这个传闻,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实际实验了一番。她们说,只要是从左边和她说话,她绝对不会回头,对她说了什么她也不会注意到,所以映子她们在她左边对她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

「…………」

我起身要把浴巾丢进洗衣机里去。

我想起了好几次、好几次、当我被藻屑惹火时的情景。

也想起了花名岛愤怒说着藻屑无视他说话的情景。

藻屑提到翻船之事时,我对她说「闭嘴」时的情景。花名岛在公车上和她说话时的情景。全部,都发生在由藻屑左边对她说话时。只要是藻屑自己不想听的就假装听不见、太狡猾了!好几次因为这样而生气的情景,重重压在我身上。原来她听不见!

藻屑每次一定会拖着脚拼命追上我,追不上的时候就拿宝特瓶丢我,让我停下脚步后,再度拖着脚走到我身边。她总是固定站在我的左边,然后继续摇晃着身体跟着我走。

她总是用听得到的那只耳朵对着我。

我站在洗衣机前,浴巾从手中落下,然后就像那时的花名岛一样,举起两手捂着脸。啪嗒啪嗒啪嗒……豆大的眼泪落下,我陷入了藻屑的陷阱,可怜、令人焦急、漂亮又卑鄙……

我双手掩着脸,将头靠向洗衣机,压抑住声音哭着。藻屑,藻屑!藻屑用糖果子弹、我则用实弹塞进既靠不住有没什么威力的枪里,波叩波叩地不断射击着,却什么也没被我们射倒。

每个小孩子都是士兵,而这个世界是场生存游戏。然后……

藻屑将会怎样呢……?

隔天,以及再隔天,藻屑都没来学校。进入十月,制服换成冬季制服了,穿上厚料子的西装外套似乎稍嫌热了点。花名岛还在停学中,所以那个事件的相关人,只剩下我还在教室里。女孩子们围着我打听有的没有的事情,但我始终含糊其词闪避问题,什么也没回答。对于我的反应,大家似乎不太满意,于是派映子做代表。

「你有好好说明的义务吧?」

「哪哪、哪有?」

「有……!」

社交界果然是很可怕的地方。

隔天的隔天放学后,平常煮咖喱的锅子终于破掉了,于是我前往商店街去寻找新的锅子。有弧形顶盖的商店街位在车站前的繁华街道上。老旧的塑胶屋顶相当高,因为它的用途是用来阻挡日光,因此总是昏暗且充满灰尘。我在其中一间店里找到了最便宜的铝锅,就决定买这个了!还稍微杀了点价。抱着锅子走出店门,站在拱廊下的商店街上,迎面走来的竟是海野雅爱。

如同颜色被抽离般的的白皮肤、清爽飘逸的头发、修长的双腿,依然还是那副会让人惊讶「咦?他已经有一个读国中的女儿了!」的利落模样。稍微有点诡异的华丽夏威夷衫,配上看来很贵但不是暴发户戴的、而是很有品位的手表。那副清爽气派的装扮,与这个有些昏暗的商店街一点也不搭调。那个海野雅爱注意到一位抱着大锅子的女生正瞪着自己,一度像是吓到似的睁大了眼睛,那双和藻屑一样的大眼睛。

「藻屑同学……明天会来学校吗?」

我低声询问,正要走开的海野雅爱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我的脸,确认我的制服和校徽,然后看看锅子。

「你……是她的同班同学?」

「是的。」

「原来如此……不过应该不是朋友吧?」

爽朗青年风格的海野雅爱,一提到女儿就突然大变,脸上尽是卑劣的神情,不屑的用鼻子哼了声:

「那家伙没有朋友吧?因为她实在太笨了,和笨蛋是很难交朋友的。打从一出生就是个笨蛋!跟她母亲一样,只有脸蛋好看而已,脑袋呢……」

「我是她的朋友!」

一阵无比厌恶的感觉涌起。我从来不曾被家里的任何人这样看不起过。对妈妈或对哥哥当然有很多的不满,但我从来不会像这样挖苦的抱怨。我所认知的家族与海野家的羁绊,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紧抱着锅子。走在商店街的人们,发现名人海野雅爱和抱着锅子的女国中生正互相瞪着对方,于是开始在旁边偷瞄着我们。

「为什么你可以用那么恶毒的口气数落自己的孩子呢?」

「我也不想那么说啊!可是那家伙真的、真的没救了。她还希望能帮助父母,实在太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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