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有一小部分的人误以为东京二十三区是个从南到北满是高楼大厦的都会,还没搬来之前的我就是如此。事实上,有着刺向天空般高耸建筑的只有紧邻大车站那一带,四周则都是平坦的低矮楼房。因地层下陷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发出刺鼻酸味的臭河川、不知是否有人在照顾的农田以及我所就读的高中,这些全都不出车站方圆两公里的范围内;只不过隔着一条街,霓虹灯的光芒就看不见了。
虽然「花丸拉面店」也位在距离车站步行只须五分钟的地方,却是被一堆破旧的大楼给围住,暗不见天日的店面之一。它是间只有五个柜台席的小店铺,除了晚上偶尔会有醉汉晃进来外,白天几乎没看过有客人就坐。
所以我的聘用考试就在正值春假的三月三十一日、店内早已空无一人的下午一点半举行。
「听好了,只要里头的东西洒出一丁点来,你就别想通过。」
明老板边这么说,边将托盘一一递到我手中;托盘上还有冒着白烟的海碗。她是「花丸拉面店」的年轻老板,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一年四季都穿着挖背背心并露出健美的双肩。敞开的胸前可以看见重重缠绕着胸部的白色绷带。不难看出她出身体育科班,根本不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科高中生所能违抗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嘴:
「请问……为什么打工的聘用考试要做这种事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打破了几个碗啊!?根本就不够专心!所以你要是能把东西平安送到爱丽丝那里,我就用你。」
之前我曾多少帮这家店做过洗碗、端菜的工作,同时也造成很大的损失。其实我应该要感谢善良的明老板还愿意给我考试的机会才对。
「预备,开始。限时五分钟。」
「还要限时喔!?」
被明老板瞪了一眼,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后门走了出去。
爱丽丝住在与「花丸」同一栋大楼的三楼、八号房。从紧急逃生梯走上去,再往走廊方向走差不多五公尺就到了,从一楼的店面走上来通常花不到一分钟。
但这时的我光是走一阶楼梯就得花上个两秒,因此当我走到写着「neet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前时,早已浑身汗流浃背。
由于双手都端着托盘,我只好用手肘按下门铃。没有人应门,只有蓝色灯光闪烁。
「爱丽丝,拜托,帮我开门。」我苦苦地哀求。
『……你自己进来就好了。门没有锁。』
对讲机另一边传来年幼少女不耐烦的声音。
「我没办法用手,手上拿着两个托盘。」
『那你可以放在地板上啊!』
「不行,一定会掉下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只不过是把托盘放在地板上,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我头上也有托盘!」
听到我悲壮的吶喊,门终于开了。少女从里面探出头来,她有着一头乌黑及地的长发,一双盈满闪耀亮光的大眼睛,身穿可爱小熊图案的睡衣,露出有如生病般的苍白肌肤。
「……你是在表演杂耍特技吗?」
双手各拿一盘、头上还顶着一盘。冷眼看着我身上一堆放着碗公的托盘并站在那颤抖,爱丽丝以无言的语气说:
「这个画面满有趣的,我想拍照留念。拿给阿哲和少校那些人看,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我去拿数位相机来,你就保持现状等我。」
「不,那不重要啊!」我拚命叫住正要进入屋内的爱丽丝:「总之……这个……可以先帮我拿一下吧?」
我以眼神暗示那在头顶上摇摇晃晃的托盘,但爱丽丝耸了耸肩:
「请想想我和你的身高差距,还有我的手臂肌力。那根本不可能吧?你就进房随便找个地方摆着吧!记得要先脱鞋。若是你敢滴下任何一点东西,我会让你负责清理到打完蜡为止。」
爱丽丝还是老样子,没血没泪。
我只好保持上半身不动的姿势,轻轻地把鞋脱掉,走进小厨房的流理台将双手上拿的托盘放下,然后再将头顶上的托盘轻轻拿下来。几乎连魂魄都差点吐出来的长长叹息,彷佛蜷曲在冷气房的冰冷地板上。
「……啊,老板吗?嗯,鸣海刚到。」房里传来爱丽丝与明老板讲电话的声音:「……不,看来是没有洒出任何东西。老板你真善良,若换做是我一定叫他拿水桶而不是碗公。」
这家伙还真爱说笑。心里一边抱怨一边将三个碗公放上同一个托盘,然后端到寝室内。
房内的三面墙壁都被与天花板一样高的架子遮住,架上摆放着一堆怪异的机械,周围还有无数的电线复杂地缠绕在一起。房中央摆着一张大床,毛毯上堆着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熊布偶;爱丽丝坐在当中,就像是被一群布偶包围。
「你该不会要我三碗都吃掉吧?」
爱丽丝瞪着我端上来的碗公。这个穿睡衣的少女不但非常挑食而且食量极少,每次要她把东西吃光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三个碗公里面分别放着少量、不同囗味的拉面。
「明老板大概以为我会翻倒其中一、两碗吧。」
「你怎么不翻倒呢?你平常明明迟钝到连螳螂停在鼻子上都不会发现啊!」
为什么这样也要被骂啊……?
我拉出类似医院病床上附的可动式桌子,并将托盘放在上面推到爱丽丝面前:
「看爱丽丝你想吃哪一碗,剩下两碗我帮你吃。」
穿着睡衣的少女几乎要把整张脸都放到碗公里似的,仔细地观察每一碗拉面。
「我想吃尽量清淡一点的。」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看着我说。
「听说三种都是新创作,我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嗯——」
爱丽丝迟疑了许久,最后选择了汤色比较透明的一碗。但是她吸了一根面条后,却整个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好酸。」
酸?拉面很酸?
啊!这样说起来,明老板最近的确净做些怪异的拉面。
「呜……被汤色给骗了。我太大意了,里面居然有这样的陷阱。」
爱丽丝的双眼盈满泪水,却还是用筷子一根接一根将面条夹入口中。
「这两碗似乎比较正常,你要换吗?」
我坐在床前抱着自己那份拉面说。但爱丽丝却以满是泪水的双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怎么能相信可以若无其事吃下一碗拉面这种人的味觉!?这碗面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且如果唯唯诺诺听信了你的建言而交换拉面,要是又不喜欢,我岂不陷入更大的窘境?如此一来你要如何补偿我所保有的矜持?」
我原本想吐槽她:只不过是吃一碗拉面并没什么异常的,但看到爱丽丝边「呜——呜——」地啜泣边将拉面一根根吸进嘴里,觉得实在有点可怜,因而闭上了嘴巴。我迅速地将两碗面解决掉后,便向小厨房走去。
打开电冰箱的门,里头摆满三百五十毫升的红色罐装drpepper。我取出其中的一罐拿给爱一丽丝,最近我学会了先将瓶盖拉开后再递给她的小小体贴。爱丽丝以颤抖的手将瓶罐抢去,一口气喝个精光。
「呼呜呜呜呜呜。」
爱丽丝深深呼了一口气,彷佛脑袋里的东西都溶解掉了似的放心。她接着说:「鸣海,再帮我拿两罐来。」并拿着空罐不停挥动。这个睡衣少女的饮食习惯非常差,几乎三餐都只喝drpepper为生。被一个边喝垃圾饮料边吃拉面的人说味觉不值得信任,真不是滋味。
「人类必须互相扶持才能生存,这项事实我现在强烈地感受到了。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吃完拉面并将第三罐drpepper也喝完的爱丽丝,一边钻进毛毯中一边对我微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吓了一跳手肘差点打翻了碗公。冷静。这家伙动不动就会说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言词,更何况我并没有被爱丽丝扶持过啊。不……也不能说没有啦,该怎么说呢?
「对了,你说你想在『花丸』工作,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爱丽丝从毛毯中只露出了一颗头问。
「我可以保证你是一个生来便缺乏工作欲望的人,所以你不需要特地为了证明此事而造成老板的困扰。」
「我不需要那种保证。」应该说你少随便决定我的人生。「我觉得明老板一个人很辛苦,而且在『花丸』打工也比较方便。」
「方便?」
「这样几乎天天都可以来这里。」
因为爱丽丝今年冬天侦破的那个案件,我现在的立场才会是侦探事务所的助手。爱丽丝虽然是侦探,却是个足不出户、从不与社会往来的茧居族,我也没看过有任何顾客前来委托案件。所以助手的工作顶多就是帮忙搬食物及drpepper,顺便让爱丽丝欺负一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个地方打打工也比较不浪费时间。
「哼!我可不知道你对助手工作如此热心。」
是你叫我每天都要过来的吧!
「无论如何,这年头应该也没几个人愿意去拉面店打工赚取微薄的薪水,对老板而言应该有所帮助吧。不过一旦彩夏出院了,你一定会被fire掉。」
我正要收拾碗公的手停了下来。
因为无法立即对爱丽丝突然提起的名字做出反应,我凝视着碗底的汤汁愣了一会儿后,转头望向床边。
「怎么了?你不也只打算做到彩夏回来为止吗?」
「不……嗯,那个……这件事我想都没想过。因为……」
彩夏。
今年年初从学校顶楼一跃而下,目前变成植物人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她现在不会说话,也无法自行走路了。
那样的彩夏——还会回来吗?
「医生也说过并非毫无机会,不是吗?而且第一个听说的人不就是你?」
「话是没错,只是……」
我自己也查过资料。彩夏现在的状态若持续三个月以上,就叫做持续性意识障碍——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一旦被医生判定无复原机会,大多数医院都会强制病人办理出院。虽听说过有苏醒的案例,但绝大多数也只恢复到能以脸部表情传达部分情绪,或可以经由嘴巴摄取食物,不过如此罢了。
要是她能回归原本的正常生活,那才真叫做奇迹。
「你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爱丽丝你相信吗?」
「当然。奇迹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一次,只是发生的时候他们不曾注意。」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总觉得是个很差劲的想法。跟我说不会有奇迹或许还能让我好过点。这么说起来,我和彩夏的奇迹,是不是已经在那段窝在顶楼的日子里不知不觉消耗殆尽,已经无法挽回了?
「没关系。既然会发生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你就相信吧!」爱丽丝肩上披着毛毯,抱着膝盖微笑着。「撒哈拉沙漠中降下的雨水、美国金门海崃及印度泰姬玛哈陵、父母双亡后出生的试管婴儿、吉米.罕醉克斯(注:jiihendrix,美国黑人天才吉他手)及巴别塔,全都是奇迹、奇迹和奇迹!所以总有一天,所有人类都将成为朋友。」
我依然无法了解爱丽丝的引喻习惯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硬挤出微笑来回应她。
「你和我的相遇也是,你愿意天天来我这理也是,就连没把碗公打翻平安端上楼来也是——这些全都是奇迹。」
「……你接得还真顺啊。」
我站了起来。对了,既然已经通过聘用考试,就赶紧回明老板那儿吧!从今天起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当我将三个碗公及三张托盘迭在一起正打算走出房门时,爱丽丝把我给叫住:
「刚才老板在电话中还说……」
「说什么?」
「她说,回去的时候也要把碗公顶在头上。」
「我可没听说!」
﹡
不过,「人的相遇都是一种奇迹」倒是个不错的说法。尤其爱丽丝是个茧居族,而我自己也差不多,只要和陌生人交谈超过二十秒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过去遇到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对我个人造成影响,多亏如此我才不至于比现在更加堕落。虽然也没有因此而成为正经的人,总之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十六岁。在充满无限可能的荒野上,倘若真能只靠与他人的相遇而走到现在的自己,那这些人生中的路标确实弥足珍贵——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激的就是了。
所以我在通过「花丸」聘用考试开始工作当天遇到那个女生,大概也是一种奇迹吧?
女生约莫在下午三点多出现,当时我正在厨房以隔水加热的方式融化巧克力块。明老板站在更里面,正以电动搅拌器将蛋白打发制做蛋白霜。「花丸」真正的卖点其实是比职业甜点师傅做得还好吃的冰淇淋,洋溢在店里的甜腻味道根本就不像是拉面店,况且座位上也空无一人: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说了声「抱歉打扰了!」便大力推开门的女生看见店理的情景也楞了一下。她认真地盯着我手上装有巧克力的钢盆看了两秒钟,然后退了两步再确认店前面的挂帘。
她是个有着咖啡色皮肤,非常引人注目的女生。年纪大约比我小个一、两岁,及胸的长发随意地编成左右两条辫子。上半身的蓝色t恤上印着白色字样,看来似乎是少数民族的文字;下半身则是很短很短的丹宁布热裤。女生的双腿健美又修长,若说她刚横渡太平洋游过来东京湾,我可能真会相信。她肩上背着浅咖啡色的波士顿包,感觉有点不大协调。
我们的眼神交会时,女生双手合掌说了声「sawasdee」并轻轻点了点头,我也下意识地回了她同一句话。咦……她是哪里人啊?
(插图013)
女生再次确认门外的挂帘后问道:
「请问,这几个字念『花丸』没错吧?」
她的日语发音很标准。不过这个问题突然令我有点心虚,只好边将装着巧克力的钢盆藏进水槽边回答:
「应该……是吧?」
「应该!?」女生肩膀上的波士顿包差点掉了下来。「对不起,我不太会念汉字。」
嗄?上面没写半个汉字啊?
「喔?那请问这要怎么念?」
女生指着挂帘一角问道:
「……那个只是鸣人的画像(注:指卡通火影忍者中主角呜人)。」
「所以这个念作『鸣人』喔?日文真是深奥……」
「并不是……」
「真是怪了,还是我真的弄错地方了?听说是个看起来善解人意的漂亮姊姊开的店。」女生脸上的表情十分忧郁,不停地四处张望。
「嗯,那一定不是这家店。明老板一点都不善解人意——唉唷!好痛!」
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明老板使劲往我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你在搞什么,干嘛骗人家?」
明老板一把推开摀着头上大包的我,系上了围裙:
「欢迎光临。现在还是营业时间,请坐吧!」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来吃拉面的。」
接下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我听说这家拉面店楼上有一家侦探事务所。」
我和明老板互望了一眼。
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neet侦探事务所委托人。
﹡
「真难得有访客。鸣海,也请客人喝一罐drpepper。」
平常根本连一罐都不请我喝(虽然我也并不想喝),爱丽丝却叫我拿一罐给那个女生。她自己则跪坐在毛毯上,大概认为这是接待访客时应有的礼仪吧?
正要踏进开着冷气的事务所,女生因为室内的寒气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进寝室看到爱丽丝的模样后,却惊讶地合不拢嘴,肩膀上的波士顿包整个掉落在地板上。真是个容易被看穿的女生。
「……你是侦探?」
「是尼特族侦探。我叫爱丽丝,站在那边的是助手鸣……哇!」
女生双手扶着床边并将脸贴近爱丽丝。她在超近的距离下仔细地观察爱丽丝,看起来很像在闻睡衣上的味道。
「你、你做什么?」
「我可以抱抱你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爱丽丝满脸通红地将女生推开,并向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侦探,所以……」
「所以怎样?委托人就应该有委托人的样子!」
「真的不行吗?抱一下就好?」
「我不是布偶!」爱丽丝用手边拿到的布偶筑起一道墙,并往床头方向后退。
「真是的,彩夏跟老板也这样,为什么女生们都喜欢抱我呢?真是无法理解。」
不,我大概能理解那是为什么。不过怕岔开了话题,所以并没有开口。
「赶快表明你的身分并说出委托内容。你应该不是来这里玩的吧?」
布偶堆另一边的爱丽丝嘟着嘴说道。
「哦,对了!」女生将膝盖从床边移下来:「我叫做玫欧。」
她念自己名字时「玫」的音拉得比较长,而「欧」的音最后则有点接近开口音「呜」,是日文里没有的发音方式。接着她将双手放到头顶两侧招啊招的,就像是动物的耳朵一样。
「玫欧?是你的名字?」我忍不住插嘴了。
「是的,是猫咪的意思。」
「你是在泰国出生的吧?」爱丽丝话一说完,玫欧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啊?真不愧是侦探。」
「只不过是泰语罢了,跟侦探有什么关系?」
「泰国人取的名字还真奇特。」
她的名字是「猫」,这在泰国是稀松平常的事吗?
「鸣海,那在泰文里叫做cheuulehn,是昵称的意思。泰国人大都以昵称相称,因为有些人的姓氏太长了。他们的文化本来就比较不在乎名字,而且隐匿真名据说也可以趋吉避凶。由于不希望被魔鬼抓走,所以会故意取动物的名字或排列一些无字义的音当作昵称。」
「原来这样可以趋吉避凶啊?」玫欧惊讶地说道:「我完全不晓得。」
……你到底是不是泰国人啊?
「我大概五岁就到日本来了,所以不太了解泰国的事情。」
「啊,难怪日文说得这么好。」
「日文是和我爸爸、还有住在同一栋的大哥们学的。那里住着许多菲律宾跟中国来的女子,但大哥们大多是日本人。」
「嗯?你该不会是住在那个叫『哈啰皇宫』的地方吧?」
「喔喔喔,侦探小姐什么都知道耶!」
玫欧手扶床架、双脚不停地跳动着。
「不,是宏仔以前告诉我的,他曾说过有栋奇特的员工宿舍。这世界真是小。」
「啊,我就是从宏哥那听说这间侦探事务所的。」
听到玫欧所说的话,爱丽丝和我互望了一眼。原来如此。终于有点头绪了。
「玫欧隔壁住着一位来自中国的大姊姊,而宏哥也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左右。应该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吧?他教了我很多日文喔,还说他从事的职业很困难,叫做小白脸。」
「小白脸才不是职业!」
我不经意地大喊出声。宏哥是经常在「花丸拉面店」后面流连的尼特族之一,还是个到处借住女生家的小白脸。他到底教了人家什么奇怪的日文啊?
「后来宏哥被管理员发现并赶了出去,离开时他对我说: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花丸拉面店』求救。」
「原来是这样。」爱丽丝叹了口气并摇摇头:「总之待会儿叫宏仔过来一趟吧,我有些事要问他。无论如何,先说说看你所谓的困难吧!那才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吧?」
话一说完,玫欧原本开朗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大约中午时,我在家里接到一通电话,是爸爸打来的。」
玫欧坐在床前开始说明:
「他突然叫我『拿着保险箱内的包包,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完全搞不清状况,可是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凶,所以只好乖乖听话……」
「这就是保险箱里的包包。」玫欧指着我脚下的波士顿包说:
「嗯,真的很重,害我搬得好累。」
「你有主动联络令尊吗?」
玫欧的脸色更加凝重:
「他叫我绝对不要跟他公司连络,暂时也不要再回家,然后打他的手机就没人接了。虽然叫我躲起来,可是我又无处可去,所以才会想起宏哥告诉我侦探事务所的事情。」
「你爸爸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他叫草壁昌也,在一间叫哈啰企业的公司上班。」
爱丽丝眉头深锁。
「宏仔好像也提过这个名字。他说隔壁住着像是黑道的男人和他女儿,应该就是你们吧。」
「爸爸现在不做黑道了。」
……现在不做?
「以前在大阪的时候好像曾加入帮派,但他说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
一个洗手不干的黑道流氓突然打电话叫自己的女儿躲起来,而且还带着一大包行李。这情况真是不寻常。
我再次注视着波士顿包——里头该不会装了炸药吧?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
「没有。」
「那么……」爱丽丝压低声音,并从床边将脚放到地面上。「如果你不介意给我看,就请你打开包包。但我必须先告诉两位,打开之后就像按下了开关,恐怕就无法回头了。」
我和玫欧一同望着爱丽丝。她还是一样喜欢突然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里面该不会是炸药吧?」
我和玫欧同时提出疑问,爱丽丝嘴角微微上扬并摇了摇头:
「你们认为历史上害死最多人的东西是什么?不是炸药也不是毒药,而是情报——知道了就该死。即使如此,我还是得知道令尊到底遭遇到什么问题才能帮你。如果你下定决心了,那就打开吧。」
我似乎听到玫欧吞口水的声音,她的视线在波士顿包与爱丽丝之间大约往返了二次。
当玫欧将包包拉炼拉开的瞬间,房间内充满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一时之间实在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这是危机的味道?欲望的味道?或者就是所谓——
「哇……」
「呜哇……」
我和玫欧同时发出惊叹声,阴暗的包包里有无数福泽谕吉(注:印在日币二禺圆纸钞上的人物)紧盯着我俩,成迭的万圆的纸钞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包包。仅管心里明白弥漫在空气中的金钱气息只是错觉,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应该有上亿圆的现金,还是难免有点微醺的感觉。
玫欧的喃喃自语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有这么多钱……」
「你们家境富裕到有这么多积蓄吗?」
「我们家并没有这么有钱!」
「这包包一直都收在保险箱里吗?」
从旁插嘴的我立刻发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如果包包一直放在保险箱内,玫欧怎么可能会知道?玫欧闭上眼睛,以食指搓揉眉间发出「嗯——」的声音:
「偶尔会看到爸爸从公司带这个包包回来……啊,像是发薪日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哇,爸爸的薪水这么多喔!好厉害。」
薪水这么多才怪啦!
「爱丽丝,这会不会是公司的钱……」
「有这个可能。」
突然音讯全无的父亲叫自己女儿带着巨额现金躲起来,自己恐怕也躲藏在某处……而且这家伙以前还是黑道。
「这下不妙了,应该报警吧?」
我在爱丽丝耳边轻声说。玫欧似乎听到了我所说的话,手抓着床架边缘一步步向我逼近:
「什么意思?我爸爸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瞥了爱丽丝一眼。
「令尊恐怕卷入犯罪事件中了。」
听到爱丽丝替我说出的实话,玫欧的表情倏然一僵。
「我想还是直说比较好——令尊可能诈骗了公司的钱,由于事迹败露而逃亡。」
「我爸爸不可能做那种事!」
玫欧用力将布偶推开跳上了床,抓住爱丽丝的肩膀大喊。
「请你冷静,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既然令尊叫你不要接近住家或公司,表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在哪里,加上他自己也是音讯全无——」
玫欧似乎把爱丽丝的话当成耳边风,她从床上跳下,抓起波士顿包就冲向门口。
「鸣海!」
不等爱丽丝提醒,我已经冲出去抓住了玫欧的肩膀。平常反应迟钝的我居然能作出如此迅速的反射性动作,连我自己都相当讶异。
「放开我!变态!色狼!油瓶老人!待兼福来!名古屋肉鸡!」(注:油瓶老人为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待兼福来〈achikane-fukukitaru〉为日本著名的已退休赛马)
你这家伙到底是在哪学到这些奇怪字汇的啊?还装作一副不太懂日文的样子!是宏哥吧?一定是宏哥教她的!而且后面那几句根本不是用来骂人的啊!好痛!可恶,不要抓我!给我冷静!不要乱动了!
虽然担心事务所的墙壁太薄隔音效果不佳,我还是抓住玫欧并在她耳边大吼:
「你冷静点!你根本就不知道爸爸现在人在哪里,出去又能做什么?」
「我要去找他!我爸爸不是小偷!」
「你去了又能怎——」、
「放开我——!」
自此开始的叫骂声(应该是)变成了泰语,所以我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加上她拚命地挣扎,对于臂力不足的我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玫欧,难道你忘记令尊是怎么跟你说的?」
爱丽丝凛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到这句话,玫欧整个人僵住不动。
「他不是叫你躲起来吗?我可以确定他现在应该是卷入了什么棘手的状况,甚至可能因此危及你的安全。你就这样冲了出去,启不是枉费了令尊的一番苦心?」
「……可是!」
玫欧扭动身子从我的手中脱困,听得出来她在哭。
「报警处理就好了,总比你像无头苍蝇似的瞎闯有用。」
「……报警?」
玫欧的脸色凝重。
「不要报警,爸爸也说过不要告诉警察。那些警察常常只因为人家肤色不同,就对他们做出过分的事情。我们大楼的人明明都有签证……」
玫欧的语气突然十分严肃,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试着观察玫欧的表情,只见她用力摇了摇头:
「因为爸爸以前做过黑道,所以才会被怀疑,一定是这样。」
突然听到太过现实的对话,我只好安静闭嘴。
对于来自东南亚的人们而言,日本的确不是个住得舒服的国家。就连我自己也一样,只是听说玫欧的父亲曾经是黑道,就认定他会偷窃公司的钱。真是思虑不周,不过——
不要报警?还特地交代这种事,果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所以我要自己去找。」
「你连他在哪都不知道耶——」
「回头看看这里。请问在你眼前的人是谁?」
爱丽丝突然说话了。
回头一看,爱丽丝不知何时下了床站在寝室的门口,站在背后无数萤幕发出的逆光之中。
话讲了一半就被打断的我以没人听到的微小声息叹了一口气,接着离开玫欧靠在小厨房的流理台边。我无法针对下床后的爱丽丝发表任何言论。
「侦探小姐……」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就算窝在床上也能搜寻全世界,找出事实真相。」
玫欧跪坐在地上,泪眼汪汪地瞪着爱丽丝看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开口说话。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但却想不到任何一句适当的话语。案件委托人和侦探之间,没有助手插嘴的余地——爱丽丝并没有看我,但她的眼神彷佛正在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能找到我爸爸吗?」
玫欧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是你的委托吗?」
爱丽丝的口吻依然冷淡。
「一旦接受委托,尼特族侦探将跨越三千世界搜寻真相并给予回应。倘若没有委托,我只是无数个不会说话的窗户之一。」
玫欧以手背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要委托你——」她以清楚的声音回答:「请救救我爸爸。」
爱丽丝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茧居族侦探唯有透过案件才能与外界接触,若是没有正式委托,她就只能独自在床上将情报储存下来。爱丽丝的孤独,以及对世界持续改变、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恐惧,这些我都在这个冬天发生的事件中听她提过。
只不过——
我还是无法默默站在一旁不说话。
「你真的完全不打算报警吗?」
玫欧与爱丽丝两人同时望向我,首先回答的是爱丽丝:
「侦探必须尽量依照委托人的要求办事。」
而玫欧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我再次叹了口气,抓了抓头:
「如果真的是犯罪事件该怎么办……」
「爸爸不是坏人。」
吵死了,我知道啦!就算不是坏人也有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啊!我只是不希望连爱丽丝都得面临险境。
然而爱丽丝却冷淡地说:
「是我决定要接的,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这家伙是认真的,也不管别人有多替她担心。
「你给我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待在这里?」
「……为了替爱丽丝端食物和拿drpepper不是?」
「若你当真这么想,就该乘着我对你的万般藐视迅速离开这里。」
是你说那就是我的工作耶!很想吐她槽却忍了下来。我陷入短暂的沉思:不管怎么说,侦探助手本来就是为了辅佐侦探而存在,并不是为了替侦探担心。只不过……
这令我想起冬天时的那件事。当时的我由于自顾不暇而没注意到,其实爱丽丝一伙人不靠警察力量而执行着相当危险的工作。爱丽丝和阿哲学长他们大概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吧?
啊——原来如此。
我担心的并不是爱丽丝,而是自己能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正确地说——我根本就跟不上。因为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人脉,更毫无专长。
其实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只是我自己胆小罢了。
「……对不起啦。」
玫欧在我脚边以不安的眼神向上望,爱丽丝则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我心里开始产生被害妄想,感觉她们似乎想叫我这小卒仔闭嘴,只好躲到冰箱后只露出半个身体。
「那,那么……」说话时心里很委屈。「如果要接受委托,我有一个条件。」
「为什么是你开条件?」
「不是啦,因为……」爱丽丝的眼神有如冰寒的二月冷风,刺得人疼痛不已。「既然玫欧的爸爸要她躲起来,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玫欧不停地摇着头:「我没有想过。」你应该先想想吧!
「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冲出去会很麻烦,所以要是没办法同时保障玫欧的安全,就不能接下这个委托。」
玫欧以满是疑惑的眼神望着我,眼睛眨个不停。想找出失踪的前黑道大概很困难,但如果只是替女生找到安身之所,这点小事我应该也帮得上忙。我非常心虚地观察着爱丽丝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卑鄙地幻想,必要时只要拿玫欧的安全当借口,就可以放弃寻找草壁昌也的下落了吧?」
「我才没有那样想!」
其实是有一点啦……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敏锐?
「算了,你说得倒也没错。玫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怎样决定?」
「你就说你希望接受保护,否则我就把你交给警方。」
「怎、怎么觉得好像是威胁?」
「我并没有威胁你,这是为了要找寻令尊的必要措施。所以你现在有三种选择:一是就这样回去,二是报警处理,三是把你自己交给我们。」
玫欧抱着波士顿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向我下跪磕头:
「小女子不才,今后还请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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