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新宿百人町内住商大楼林立的一隅,我们要找的医院就在那里。废弃的大楼里几乎不见人迹,霓虹灯不再闪烁的破看板上大半都写着韩文。傍晚时分将近,大马路上的柏青哥店里发出吵人的背景音乐和机台运转声,夹杂着说韩语的争执声和不时经过的汽车排气声传进耳里。这一区离新宿只有一站的距离,感觉却如此大不相同。
“真的在这里吗?根本没看见医院的看板啊?”
第一个下车的阿哲学长抬头看着大楼这么说。
“十之八九是没执照的吧?当然不可能把招牌挂出来啊!”
少校边说边溜到大楼的铁卷门旁,环视四周一圈后轻轻地伸出右手碰触钥匙孔。只觉得他的指间闪过一道光,铁卷门便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打开了。少校不但是个军武宅,同时也是机械作业和非法入侵的专家,在尼特族侦探团之中最接近罪犯(应该说已经是罪犯了)。撬开这种破大楼的门锁对他来说实在轻而易举。
半地下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盖着蓝色塑胶布的厢型车,根本不需要确认车牌号码就几乎可以确定车主。拉下塑胶布窥看车内,就能看见副驾驶座椅背上整片的黑色污渍。
那是血迹。不只是座位,从车门下方到通往楼梯口的地面上都能看见斑斑血迹。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们在下面把风,你们上去看看!”
第四代对我这么说,他身边几个穿黑t恤的平坂帮成员们也对我点点头。宏哥早已走向大楼的楼梯,我则抬起头来再次审视这满墙焦黑污渍的大楼。
从黄红雷那里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后,我们立刻启动平坂帮和宏哥与众多女性友人的联络网,只花了两天就查到这里。锁定医生来搜寻当然也有助于提高效率,不过这样的情报网还是相当惊人。
“为什么选在这么近的地方呢?就算我们没有插手,躲在这里也马上就会被发现了吧?”
上楼的时候,阿哲学长如此念道。其实我也有点在意——这里离新宿歌舞伎町走路只要十分钟,作为躲避中国黑帮追杀的场所实在太危险了。
“因为这里是韩国城啊!对身为香港人的黄家而言应该不大方便出手吧?”
走在前面的宏哥这么说道。
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个地方,关键正是宏哥认识的韩国女生提出了目击证词——事件发生当晚,有一辆车开进这栋大楼,平常没什么灯光的三楼也出现了几个人影。
建筑物三楼的防火门紧闭,少校稍微花了一番功夫才撬开门锁。刚踏进一片漆黑的楼层,立刻就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狭长的走廊因为粗糙的黑沙发和堆叠的纸箱而更形狭窄,先进入室内调查的少校又走了出来。
“一个人也没有。”
于是侦探团全员同时踏了进去。
眼前是个杂乱无章的肮脏医院,完全分不出哪里是诊疗室、哪里是病房、哪里又是厕所,连有电和自来水可用都让人觉得讶异。尽管架子上桌子上台子上全都积满灰尘,水槽里却明显留下了最近清洗过血渍的痕迹。
“他们在这里处理伤口,然后再换车逃逸吗?”
阿哲学长随手翻阅着疑似病例表的资料同时这么说道。
“应该是吧?问题是医生人呢?一起逃走了吗?”少校边回答边在桌子下东翻西找。
“鸣海小弟,你跟黑帮的人联络了吗?”
宏哥这么问我,而我却摇了摇头。
“没有。我想尽可能先找出有利的证据藏起来,所以搜过一遍之后才会打电话。”
就是因为不希望对方先找到花田胜,我们才会表面上假装协助黄家,趁机问出逃亡车辆的消息,所以我希望能有效运用这一点点时间上的优势
“鸣海最近常常随口就说出很恐怖的话哪……”
“咦?会……会吗?”
“要是被黑帮发现你偷偷摸摸地擅自行动,绝对会被宰掉喔!”
“啊,唔唔……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别担心。”宏哥突然笑了。“因为我是委托人,所以会替你挡一半……”
“宏哥……”就算只是开玩笑,这个人也真是体贴啊!
“鸣海小弟只要被砍剩下的一半就好啦!”
“后面这句话是多余的!”我竟然还傻傻地被你感动!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女生还活着啊?”
阿哲学长一开口,宏哥也对我投以“我也想知道!”的眼神。这两天大家都在四处奔走,所以一直没时间向他们详细说明。
“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她还活着啦……”
我转头望向幽暗的窗外。
“只是小铃小姐肯定说了谎。”
当初她告诉我们的事件内容是这样的——
红雷的未婚妻——黄香玉寄住在黄红雷、黄小铃兄妹位于下落合的家中。然而这场婚约只是中国黑帮为了巩固血缘关系的政治联姻,其实香玉另外有男朋友。几天前的深夜,香玉的男朋友——名叫梅田浩二的男子持枪闯进位于下落合的宅邸,受雇保护香玉的花田胜正要瞄准梅田,却因为香玉挺身阻挡而误杀了两人。于是花田胜将两人的尸体搬上车后逃走了,而这一切都是家里的帮佣亲眼看见的。
“我也听说是这样。”阿哲学长点了点头。
“问题是,那对兄妹的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帮佣。”
“嗯?”
“也就是说,事件真正的目击者其实是小铃小姐。红雷是接到小铃小姐的电话后才赶回家中,所以事发当晚小铃小姐其实在家。”
“那为什么要撒谎说是帮佣看到的呢?”
“因为她是市原悦子的影迷吧?” (注:日本老牌女星南原悦子曾主演一系列名叫“帮佣看到了!”的日剧)
“少校,请你不要插嘴!”我在讲正经事耶!
“竟然以相当于24狙击步枪的精准度瞄准我故意搞笑的梗,藤岛中将还是一样缺乏幽默感啊!”烦死了,还是不要理他好了。
“至于小铃小姐说谎的原因,虽然还只是推测……”其实接下来的部分全都是推测。“花田胜杀了香玉这件事,很可能根本只是小铃小姐在说谎。”
“说谎?那……那个西装头大哥也被她骗了吗?”阿哲学长边说边在胸前交叉双臂。
“很可能是这样。但爱丽丝毕竟是侦探,如果小铃小姐必须在她面前说出这个目击的谎言,万一被戳破或质疑也很麻烦。所以她直接编了一个假的目击证人。”
“不对,可是……”
宏哥抬头瞪着半空中。
“这种谎言应该只能瞒过一时吧?万一她和哥哥的说法无法连贯,马上就会被揭穿了。实际上也真的被鸣海小弟你看穿了啊!那个人看起来不笨,应该不会粗心大意地说出这种话吧?”
“这点我也觉得奇怪。”我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人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奇怪了,我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她为什么要来找爱丽丝,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我们尼特族侦探团怎么做。嘴巴上一直说自己跟花田胜很亲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担心他的样子。听到我们主动说要协寻花田胜,她也毫不犹豫地就帮我们和红雷联络……”
“不过你还是大概能猜到原因吧?”
“嗯,大概啦……”我实在一点自信也没有,只好低下头看着脚尖。
“刚才宏哥也说过,那种谎言只能瞒过一时,我想这或许就是小铃小姐的目的了吧?其实她不只和花田胜有所联络,甚至还知道他身在何处,并且全力协助他。之所以来到事务所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发生了这件事,随便做出什么行动都好。应该是为了争取时间吧?虽然撒了很容易被揭穿的谎,但她已经争取到所需的时间,就算被揭穿大概也无所谓了吧?”
“争取时间?要做什么?”
“应该是——为了让香玉远走高飞。”
宏哥僵在原地,阿哲学长也半张着嘴巴,正在翻阅病历表的少校也停下了动作。
“呃?怎……怎么了吗?”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宏哥。
“所以是未婚妻自愿逃走?”
“应该是这样。她可能不想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红雷吧?”
“胜先生和小铃小姐都暗中帮忙她吗?”
阿哲学长接着问道,我点了点头。
小铃小姐和花田胜之所以联手扯下黄香玉被杀的谎言,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小铃小姐非常讨厌政治联姻这种不合时宜的规矩,花田胜当初和明老板的母亲结婚时,也因为黄家的陋习而吃了不少苦头。
“你也真是能掰,竟然能根据推测继续推测,还讲得跟真的一样……”阿哲学长没好气地如此说道。
“但我们的确找到车子了啊!鸣海小弟实在不简单呢!”宏哥却帮我说话。
“这个嘛……也没有啦……其实……”
‘你们以为鸣海的脑袋有那么好吗?刚才他说的那些都是我的推论!’
突然听到爱丽丝的声音传来,我结结实实地吓到跳了起来。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在和侦探事务所语音连线啦!”
少校指了指挂在腰际的小型器材这么说。呃?这……这么说来……我刚才说的话全被爱丽丝听见了?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给我动手。塑造事实真相是我的工作,你们的工作则是把所见所闻抄写成事实。还有,鸣海你刚才那段说明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吗?不只论点有如晚秋的蚊子般四处飞舞,还把不过是推论的部分说得好像真有其事——’
尽管爱丽丝念个不停,我们还是得开始动工。屋外传来汽车的排气声,接着是一阵匆促上楼的脚步声。
诊疗室的大门被粗鲁地推开,第四代冲了进来。
“被黄红雷发现了!他们的人已经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番话吓了一跳,手上的档案、笔记和病历表差点掉在地上。我明明还没跟他们联络啊?
几个平坂帮成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回是好几个人迅速奔上楼的脚步声。一把推开第四代走进诊疗室的,正是身穿灰色西装和长大衣的黄红雷。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不是剃掉眉毛就是顶着光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西装头下那双细长的眼睛宛如大刀横斩般水平扫过室内,在接触到我的瞬间停了下来。黄红雷跨着大步向我走来,吓得我缩起身子。
“喂!你等一——”
发现气氛不对的阿哲学长正想挡在我面前,黄红雷用肩膀把他撞开,然后直逼我的面前。我的视野中仿佛烟火四散,整个背撞到墙壁,完全无法呼吸。脸颊上先是一阵炙热接着是一阵痛楚,我的脑袋才终于理解到“被揍了”这件事。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大吼,我却慌忙伸手制止他。
“等……不行!学长你冷静点!”
我的嘴巴里好像破了,一开口就觉得鲜血的味道刺激着舌头。阿哲学长皱着眉头停下动作,我则小心翼翼地看向黄红雷。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马上联络?”
红雷的话仿佛刺进我的侧腹深及内脏。我只能别开视线,因为找藉口解释也没有用。
“喂!你们把手上的东西全都给我放下!”
红雷转向少校和宏哥这么说道,两人都默默地将手上的资料放回桌上和架子上。接着红雷再度面对我,以不带感情的动作微微歪了歪头。
“我应该说过,要是敢耍花样就宰了你,对吧?”
红雷抓住我的肩膀。
“喂!” “你这家伙!”
阿哲学长和第四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在这时,少校的腰际突然迸出少女的声音。
‘黄红雷’
长大衣下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叫住他之后,爱丽丝连珠炮似地说了一段话,我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她说的(应该)是中文。
爱丽丝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通话器一沉默下来,红雷立刻抬起头来看着少校。
“……那是什么?”
少校靠在墙上,伸手压住腰上的器材。
“是我军的指挥官,尼特族侦探。她现在身处于其他地方,只透过语音和我们连线。”
红雷皱起眉头。
“是小铃说的那个小鬼头骇客吗?”
少校点点头。红雷对着通话器说了几句中文,两人对谈一阵子之后,红雷一把将我推到墙边,转身离去。
“暂时先不杀你。给我滚!”
“——你这个大白痴!非要被人家宰掉才明白吗?”
一回到侦探事务所,我就在紧急逃生梯前被明老板逮住揍了一顿。
“我不是说过那些家伙是黑帮了吗?他们可是会面不改色地挖出人的眼珠耶!”
“对不起啦,呃……”
明老板好像早就知道我是从哪里回来的,连我遇上了什么情形也都一清二楚。我被她揪住衣领一阵猛摇,突然听见逃生梯上“咚咚咚咚”地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鸣海!”
我回过头,只看到穿着蓝色睡衣的身影背着光往这边扑过来。
“你被揍了吗?没有骨折吧?要不要去医院?”
爱丽丝抱住我的腰,噙着眼泪问道。我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却莫名悠哉地浮现这种想法:这家伙最近倒是常常跑出来外面啊?
“爱丽丝,你……你冷静点啦!我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嘴巴里又破皮了而已。”
“我对自身的疏忽揪心不已!居然没发现黄红雷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我再也不会派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了,你这辈子都给我乖乖待在加护病房!”
“你把我的人生当成什么了啊!”
“这两个笨蛋,现在是一搭一唱的时候吗?”
明老板使出惊人的怪力,一把将我和爱丽丝分别扛在两边肩膀上。
“哇!” “哇啊啊啊啊!”
结果我们就这样被扛进侦探事务所,一起被丢在床铺上。面对怒不可遏的明老板,我和爱丽丝都下意识地跪坐了起来。
“其他几个笨蛋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明老板劈头就这么问。因为她边问边握紧了拳头,我只好缩着脖子老实回答。
“因为回‘花丸拉面店’之后一定会被明老板臭骂一顿,学长、少校和宏哥干脆就先回去了,把被骂的工作推给我一个人处理……”
“是喔!”立刻就是一拳。嘴里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老板,要揍的话麻烦你揍肚子!否则鸣海以后不会说话了该怎么办?要订整箱dr pepper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吧!”﹒
“然后呢?你们到底在追查什么结果被红雷修理了?该不会在找我老爸吧?”
“其实正是如此……”
话一出口,我立刻反射性地抱住了头。而明老板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找他……又能干嘛啊?”
明老板的声音仿佛经年累月沉积的水,从破裂的缝隙滴落。
我偷偷瞥了爱丽丝一眼。小小的侦探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明老板开口了。
“老板,其实花田胜并没有杀死黄香玉。”
明老板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间沉默无语。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为了让香玉从不愿接受的婚约中逃离,花田胜和黄小铃一起演了一场戏。”
“……那家伙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因为花田胜的妻子也在黄家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一点老板你应该最清楚了。”
明老板别开了脸。我偷瞄了爱丽丝的侧脸一眼,刚才不是还叫我不要把推论说得跟事实一样吗?现在她自己却从头到尾都直接断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然后呢?他这么做又能怎样?”
明老板没好气地说道。
“结果他还不是背叛了黄家?又丢下工作逃走了不是吗?”
“但至少老板你不需要感到愧疚,也没有必要任凭黄红雷摆布。”
“少装得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明老板压低了声音。
“你真的知道我对什么感到愧疚吗?是因为欠钱!”
“……什么?”欠钱?我和身旁的爱丽丝面面相觑,只见她咬着嘴唇,似乎跟我们一样毫不知情。
“我老爸和老妈当初开始经营‘花丸拉面店’时,曾经向标会借过钱。”
“标会是什么?”
“来日本发展的中国人出钱合办的互助会。事业刚起步、或是遇到什么急难时就可以去那里借钱。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是之前听红雷说才知道的。”
我不禁哑口无言。
“经营那个互助会的正是黄道盟,也就是说我们家的店还欠黄家钱!那个混蛋,居然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就擅自失踪了!”
这么说来——虽然非常丢脸,但花田胜之所以搞消失回到黑社会,难道是因为拉面店完全没获利所以还不出钱吗?
“但……但是……最近‘花丸拉面店’的生意还不错,只要继续经营下去应该就有办法还钱了吧?”
“还钱的期限早就过了。之所以没有来找我要钱,就是因为我老爸在那里当保镳,我老爸叫他们不准动我的脑筋,最主要也是这个意思。只要黄家有那个意思,随时都能没收‘花丸拉面店’当作抵押!”
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床铺上。总觉得连继续跪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明老板你只能任凭黄家摆布了吗?”
“干嘛那样说啊?”
明老板耸了耸肩。
“什么任凭黄家摆布啊?红雷又没有提出那种不讲理的要求。只要打扮正式,跟祖父辈的老人们吃个饭随便聊聊就好了啊!既然对人家有亏欠,帮这么点忙也是应该的吧?”
“不……可是红雷那个人其实——”
“什么藉故硬逼我结婚,只是你们自己乱说的吧?红雷可是完全没这样说过!”
这也是当然。如果计划顺水推舟地和她结婚,现在告诉她的确太早了。
“所以你们少给我多管闲事!”
明老板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事务所,却被我站起来叫住。
“又怎么了?”
“呃……那个……”
我双手交握又分开,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只是假设啦……如果黄红雷真的计划要跟你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明老板又一次别开脸咬住嘴唇,露出那种有点……惹人怜爱的表情。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害羞了吧?
“我哪知道!谁会认真思考那种假设的事啊!”
明老板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门外后,我就像被冷气往下吹出的冷风压着肩膀般跌坐回床上。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爱丽丝在我身旁叹了一口气。
“真难得,你竟然这么久都没说话。”
“看来我还是没办法模仿你。”
爱丽丝弯起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无力地说道。
“模仿我?”
“没错,就是说‘故事’。”
“哦,你说刚才啊?”
花田胜究竟在想些什么?还有,黄香玉真的还活着吗?这两件事明明都不是确凿的事实,爱丽丝却把它当成事实告诉了明老板。
虽然不是谎言,但也不是事实。那是总有一天会变化成某种事物的——现实与幸福与绝望的雏形。爱丽丝称之为“故事”,是用铲子尖端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瓦解的脆弱梦想。本质上无异于掘墓者的侦探无法处理那种东西。
“一旦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只是难以令人发笑的谎言了。真是不可思议呢!由我说出来跟由你说出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唔?没有吧?”
其实我听不太懂爱丽丝到底想说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随便回应。
“恐怕是因为……我的心中没有未来吧!”
我吃了一惊。没有未来?
“故事必须在画上句点之后才能为人传诵,但我却无法描写出最后一页。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期待老板她如何行动,只是对获悉真相有着无比的饥渴,仿佛至死都将不断喝下好奇心之海的海水。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恐怕永远都只会是个读者吧……”
爱丽丝一直看着我压在床单上的手背。只有冷气一直生生不息地继续呼吸。看来她似乎又和以往一样,正在等待愚昧的侦探助手开口说话。
“所以有我在——我可以这样想吗?”
蓝色睡衣的肩膀微微摇晃,几缕黑发随之垂落。
“刚才还因为怕被老板揍而吓得缩成一团,现在倒是挺大言不惭的嘛?”
“啊……这个嘛……”
“无所谓。反正我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还有宏仔提出的委托。我才不管你挨了多少揍,调查还是要继续进行。今天因为抢先抵达现场,还是获得了几项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我们没多久就被红雷赶出来了,几乎什么都没查到耶?”
爱丽丝转头面对背后的荧幕群,开始敲打键盘。
“首先是很明显的事实——逃亡用的车子的确在那里,也就是说花田胜的确曾经躲在那里。医院的电话还可以通话,我可以从那里开始调查通联记录。”
原来如此。手机可能暴露所在位置,所以逃亡中不便使用,但固定式的家用电话就没有这个问题,可以用来联络并安排逃亡事宜。
“那里的医生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姓崔的韩国人,而且正如我的猜测,是个没有执照的密医。虽然只是传言,不过听说他好像专门接些不正经的工作。”
“不正经的工作?”
“例如枪伤之类不能光明正大就医的伤势、堕胎、伪造病历……甚至还帮忙处理尸体。”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也是黑社会的人,可能是花田胜在当佣兵时认识的吧?总之他现在行踪不明。听说他常常不在家,有情报显示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上个周末。”
“这个人……或许交给黑帮那些人来搜查比较好吧?”
现在才说这种话是有点奇怪,但这件事似乎危机四伏。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关于这个医生的消息,我们查得到的情报不会比黄道盟更多,所以往其他方面追查或许才是上策。何况我身边还有个不考虑可能有危险就横冲直撞的愚蠢助手……”
我不禁低下头。
“先不说这件事,第二项重要的情报就是只有副驾驶座上有血迹。”
“这件事……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说你的脑袋绝对比三度的真空还空耶!就不能稍微自己思考一下吗?”
“好啦……嗯……”
我在床铺上交叉起双臂。
“至少可以确定小铃小姐说‘花田胜把两个人都杀了’这件事一定是骗人的……”
“没错,这是第一点。不会有哪个笨蛋把尸体——而且是两具尸体都堆在副驾驶座上。进一步想,还可以推测出当时应该只有两个人搭上那辆车。”
“怎么说?”
“假设车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会特地让那个受伤的人坐在副驾驶座吗?”
“啊……也对,原来如此。”
而且黄香玉和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小混混是男女朋友,如果同时上车而其中一个人又受了伤,应该两人都会坐在后座吧?因为必须帮忙止血或观察对方的状况。然而实际上留下血迹的地方只有副驾驶座,这就排除了车上只有两人以外的可能。
“但这个推测却一直让我无法确信。”
“咦?”
“就算车上只有伤患和驾驶两个人,还是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后座比较合理。毕竟伤患流了那么多血,行车途中很可能会被什么人发现。何况就是因为他将伤患安置在车子前座,谎言才会被揭穿……”
“嗯……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我撑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子。
“会不会是其实车上确实有三个人,只是故意假装成只有两个人的样子?”
“假装成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吧?事件发生当晚,附近居民都听见了年轻男子的怒骂声,应该是真的有人闯进屋里才对。但那个人是否真的是梅田浩二那个小混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
“唔……”
究竟事发当晚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个疑问就成了许多推论的症结。
“也许只能请黄小铃告诉我们了。事到如今,她应该会愿意告诉我们一些事。”
“她真的会告诉我们吗?那个人一点也不相信我们耶!”
“那个女人现在也不得不说出真相了吧?因为黄红雷手里也有我们查到的情报了。”
“啊……”
原来如此。黄红雷不像我这么笨,恐怕也跟爱丽丝一样马上就发现小铃小姐在撒谎了。
“所以……那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说谎啊?隐瞒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好让大家不再找她?”
“这是最直接能联想到的动机。”
“但要是被红雷知道香玉没有死,一定会动员黄家全力搜寻她的行踪吧?”
“所以黄小铃一直确信哥哥会协助自己让黄香玉逃亡。”
“咦?咦咦咦咦?”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黄红雷竟然帮助黄香玉逃亡?香玉不是他的未婚妻吗——
“……啊!”
原来是这样。
红雷的目标一直都是明老板。本来的未婚妻被杀害了——演变成这样的现状对红雷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结果。
因此——他当然会帮忙。
换句话说,小铃小姐的谎言只是为了欺骗黄家的老人——双亲和祖父之类的人吗?
“那是只存在于你心中的‘故事’吧……”
爱丽丝不知何时回过头来,对着我露出微笑。
“……什么?”
“那么现在就在这里让它变化成形吧!你看,对方已经主动来找我们了。”
爱丽丝边说边指着并排在床铺旁边的防盗监视器荧幕。其中一台正显示着站在一楼“花丸拉面店”门口、穿着浅色大衣的女子。女子从幽暗的夜色中走进透过门帘露出室外的灯光中,让人看清了她的脸庞。是小铃小姐。
主动来找我们——意思是愿意告诉我们实情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终于有机会稍稍往前迈进了。
就在小铃小姐的身影从荧幕上消失一阵子后,爱丽丝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回过头来。
“鸣海,你快出去迎接客人!”
“迎接客人?为什么?以前从来没……”
“少啰嗦!快点出去!”
我被一脚踹下床铺。走出事务所时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爱丽丝正从布偶山中捞出一套衣服。哦,原来如此。她想换衣服,免得又被小铃小姐指正穿睡衣的不是啊?问题是那家伙衣柜里只有丧服和和服,现在要怎么办呢?
就这样,两分钟后带着小铃小姐回到事务所的我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窘境。床铺上的爱丽丝穿着附有白色围裙的浅蓝色洋装,虽然头上没有绑蝴蝶结,但这不就是——传说中迪士尼电影里有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造型吗?嗯?因为名叫爱丽丝所以扮成爱丽丝?话说这是角色扮演吗?
小铃小姐的目光狠狠地戳中我的脸颊。
“……这是你的嗜好?三更半夜让这么小的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为什么你的吐槽总是会走往加深误会的方向呢!”
“还不是因为你每次都对我的大腿有意见!”
我和爱丽丝的怒吼重叠在一起。原来如此,小铃小姐曾经怪罪爱丽丝穿睡衣见客是失礼的行为,所以她才特别换衣服啊?可是——
“你只有那种衣服吗?”
“这只是扮装。平常怎么可能打扮成这副蠢模样!”爱丽丝气呼呼地说。所以她果然是在角色扮演啊?她最近迷上这个了?身为她的助手,总觉得有点……呃……心情复杂。小玲小姐将目光转向我,皱起眉头。
“还有,你怎么又三更半夜还留在女孩子房间里?”
“因为我是侦探助手啊!这是工作!”
“什么工作?还不就是半夜在外面鬼混!你的家长都没有意见吗?”
被人家正经八百地询问这些问题,身为尼特族预备军的我实在非常困扰。
“我的双亲都不在家里……”
小铃小姐一时之间没有答腔。还好她也没有道歉,让我松了一口气。听过就算了这种反应对我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总之你快点说明来意吧!应该不是专程跑来管教鸣海的生活态度吧?”
“这……也是。”
小铃小姐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地环视着寒冷的电脑机房。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叫作椅子的东西,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还挺麻烦的。因为只能让客人站着。
“对于一开始向你们说谎这件事……我道歉。香玉是我藏起来的,但还不能告诉你们藏在哪里。而且我也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相信你们。”
我忍不住叹息。原来她根本就涉入案件之中了啊?
“你也打算这样对你兄长说吗?”
“我不会说的。”
爱丽丝突然皱起眉头。
“你的兄长也已经知道你在说谎了。”
“我知道。但就算他问我也不会说。因为红雷今后也必须在祖父和其他长辈面前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我根本没有说谎,红雷什么也没发现。事情必须这样发展下去才行。”
爱丽丝眯起眼睛,一直盯着小铃小姐的大衣胸口。接着她慢慢地下床走向小铃小姐身边,突然将手伸向对方胸前,一把抓住大衣和里头衬衫的领口用力扯了开来。
“你……你想干什么!”
小铃小姐挥开爱丽丝的手,飞也似地退到厨房旁边。但一直坐在床边的我还是看见了。小玲小姐的衬衫胸前渗出一片鲜红,里头应该缠着绷带——就在锁骨下方。虽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侧腹的地方似乎也受伤了。
“就算被逼问或被揍都不说——是这个意思吗?”爱丽丝的声音比冷气的风更冰冷好几倍。
“就算被严刑拷打也不能回答,这件不能说的事实对你和你兄长而言都这么重要吗?”
“既然都知道了何必一直问我?”
小铃小姐拉拢大衣前襟,转头看着一旁。就算对象是亲妹妹,红雷也毫不留情地动手吗?这个人竟然为了保持沉默,而将那种行为当成必经的仪式默默承受吗?这种感觉早已超越讶异或傻眼,甚至让我心生敬佩了。尽管外表看似家教良好的职业妇女,这个人身上毕竟还是流着黑帮的血液,胆子真的不小。
于是红雷就这么算了。只是做个惩处,然后接受了小铃小姐的谎言。
这么一来,爱丽丝的预测也算是实现了。红雷协助香玉逃亡——因为他的目标是明老板。
爱丽丝回到床边,再次坐回我的身边并看着小铃小姐。
“那梅田浩二呢?事发当晚那个男人闯进屋里,这件事是真的吗?”
小铃小姐抬眼一瞥,随即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赶他走,但香玉却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而且那男人当时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有嗑药或喝酒的样子,何况还有胜叔在场,所以我想应该没关系……”
“那么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见面时,花田胜也在场吧?”
“对。我待在其他房间,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后来突然听到枪声,跑去香玉房间时就看见满地血迹,玻璃也破了……”
花田胜指示小铃小姐把香玉藏起来,并且骗大家说他把两个人都杀了,然后就带着身受重伤的梅田浩二开车逃走了——小铃小姐是这么说的。
“他为什么要对梅田浩二开枪呢?”
小铃小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无论如何,花田胜的行动都太快了。好像一开始就决定要帮助香玉逃亡一样。”
“这也不是不可能。胜叔担任香玉的保镳很久了,也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想她们应该聊过很多事。香玉也跟我说过很多次,说她不想为了黄家而结婚。我也一直觉得这种规定太迂腐了……况且她还有男朋友,一定更难以接受。”
“你不知道花田胜和梅田浩二后来的下落吗?”
小铃小姐摇摇头。
“胜叔只说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会跟我联络,在那之前要我把香玉藏好。但是完全没有提到梅田的事。”
这么说来,花田胜之前说“等一个礼拜”,意思是等他准备好让黄香玉逃亡的途径吗?爱丽丝眯细眼睛,压低声音继续这么说:
“那梅田浩二说不定已经死了。”
小铃小姐的脸色略显铁青。
“不可能。胜叔不是带他去找医生了吗?”
“那个医生并没有执照,甚至还帮人家处理尸体。你为什么能断言花田胜一定是带梅田浩二去接受治疗?”
“因为那是……”
“也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形——为了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就必须有大量的血迹。于是花田胜就把梅田浩二给——”
“胜叔不会做出那种事!”小铃小姐逼近床边,面红耳赤地这么说。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看爱丽丝又看看小铃小姐。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
爱丽丝询问的声音就像在叹息。小铃小姐的声音则有些颤抖。
“因为胜叔他……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这么想——为什么这个人偶尔会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呢?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对哥哥和我们说谎,一提到花田胜却不知为何会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们的关系这么亲密吗?我实在很难将眼前的小铃小姐整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
“虽然那个姓梅田的男人看起来不大正经……但香玉却一直对胜叔说想和梅田一起逃走,所以胜叔一定是让他先逃到什么地方,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让香玉跟他会合。一定是这样的!”
之后的好一阵子,爱丽丝和小铃小姐只是互瞪着对方的大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坐在床边吞了一口口水,屏住气息整理脑中的思绪。
姑且假设小铃小姐所说的内容都是正确的。
假装黄香玉已经死亡,其实让她逃走。不但有大量的血迹这项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红雷似乎也会帮忙隐瞒真相。逃亡事宜则由花田胜负责安排。什么嘛!一切不都进行得很顺利吗?既然如此,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四处奔走还得挨揍,不但被威胁还被骂了一顿,结果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当然是为了宏哥——我立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为了那个小白脸莫名认真的恋爱。
……但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如此致命的质疑浮上心头。
“既然如此……”
爱丽丝的呢喃仿佛摸透了我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又跑来这里?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用真相的利刃一点一点切开谎言,究竟想要我们怎么样?”
小铃小姐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察觉了爱丽丝话中的不满。
“我想请你们帮助明丽。因为这是胜叔的希望。”
“我不是说过无法接受如此笼统的委托吗?老板并没有表示需要我们帮忙,也没有说讨厌这门婚事或不想和黄家扯上关系。难道你要我们擅自认定老板对此感到困扰并展开行动吗?那已经逾越侦探的本分了!”
“但是……或许你是侦探没错,但你不也是明丽的朋友吗?只要若无其事地和明丽聊一聊,问问她打算怎么做——”
“谁是她的朋友!”
我讶异地看着爱丽丝的侧脸。
“如果明老板提出委托,我的身分就会变成侦探,而她则是委托人。如果她没有提出委托,我和她就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罢了。我还没办法那么没有防备,不透过任何契约关系就去接触这个世界!”
小铃小姐十分惊讶,紧紧环抱着双臂往走廊方向退了一步。爱丽丝捂住嘴巴,垂下眼眸哀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小铃小姐仿佛在呻吟。
“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传达消息’这件事。之前也是这样,没错吧?”
难以言喻的僵硬表情浮现在小铃小姐脸上。
“你打算告诉我们部分情报,藉此达到某种目的。虽然不知道这是花田胜的指使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总之你还是隐瞒了什么事实吧?”
爱丽丝的话语回荡在事务所里冷到极致的空气中,就像是冰雹打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如果没有其他应该告诉我们的事,你就快点离开吧!还有,请你记住——我们现在是为了宏仔的委托而行动,无论如何都会妨碍老板和红雷的婚事,而且不择手段。逼不得已时,我也可以选择将黄香玉还活着的事实告诉黄家的长老们。”
小铃小姐以犀利的眼神瞪着爱丽丝。
“我不可能让你这么做。而且祖父他们也不可能相信你们说的话。因为我和红雷都会作证,说香玉已经死了。”
“也许是那样吧!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听完爱丽丝的话,小铃小姐咬了咬嘴唇,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小玲小姐不发一语地走出事务所,我才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从床铺边缘滑到地板上坐下。不过是坐在爱丽丝身旁聆听她们的对话,就让我紧张到全身关节都痛了起来。
我稍稍抬起眼,小小侦探依然瞪视着大门的方向。
“你真的……打算把未婚妻还活着这件事告诉黄家的人吗?”
我轻声询问道。这么一来不但花田胜的辛苦全都化为泡影,更可能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推回不幸的深渊。即使完成了宏哥的委托,感觉却非常不好。
爱丽丝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正如她所言,黄家的长老未必会相信我们,而且这么做恐怕会招来黄红雷不必要的怨恨,说不定还会让老板惹上更多麻烦。”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很关心明老板嘛!”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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