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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战于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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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春天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青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宽了一倍多,淹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满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春草茂盛,萋萋生满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高,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色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春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色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满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色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色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逆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摇头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两人均穿着紧身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然后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衣服啦!都不许过来。”

暮色中,一人高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满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身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国军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国军队长静默地回答,声色不动——应该是尚未“变身”的鲛人,这个复国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国军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国军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而,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爽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高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国军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身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国军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脱,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沿途一共设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复国军专人负责,里面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脱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国军大营,和同族会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强,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藏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国军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衣服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身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气沉沉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都快要弹出来了,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色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分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色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破解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破解这个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吸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强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色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色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日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已经快到苍梧郡了……离九嶷也不过数百里了。

然而,经过昨日那一次遭遇战,显然征天军团变天部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沧流帝国军队的追杀也将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几百里,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尸体铺就!

西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腿部,伤刚刚愈合,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位姑娘,认识炎汐么?”宁凉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问。

“是啊。”西京笑了起来,“是让你们左权使变成男人的女孩,让人头痛的丫头啊。”

“哦……”宁凉低声应了一个字,神色奇异。

“你也认识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问。

“何止认识,”宁凉淡淡道,神色不动,“多少年的战友了。”顿了顿,忽地冷笑:“还说什么为了复国舍弃性别……到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本性萌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夸下那样海口。”

西京眼神蓦然一沉,不再接口,转头:“丫头,弄好了就过来!”

“哎!”那笙在那边折腾了半天,抬起头来,“酒鬼大叔你伤口没好,不能吃有腥气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来——对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转头问宁凉:“你们鲛人吃不吃鱼?不吃的话我多挖一点木薯好啦。”

宁凉却一直看着她,不说话。

风在旷野里吹拂,带来泽之国特有的温润气息,宣告着初夏的来临。

用前襟兜着一堆块茎,那笙欢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洼洼,跑得满脚泥巴,两边尚未燃尽的房子还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响着。那笙看着明灭的火舌,兴高采烈地想着:这样不用生火就可直接在废墟上烤了。

挑了一处火还在烧着的地方,她拨拉着燃烧的木头——大概是坍塌下来的梁柱——扒出一个小坑来,然后将木薯用河边湿泥裹了,直接扔进火堆里去,用滚烫的灰捂上。这样,不出一个时辰木薯就会熟了。自幼在中州战乱中流离,打理这些自然是熟极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间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还吱吱冒着油脂,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那笙刚开始还诧异地用小棍子拨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转过来,放到木薯上,借着火力烤。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在火焰已经熄灭的房屋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同类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着挣扎的形状。她陡然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扔了棍子向后退去。

“怎么了?”西京吃了一惊,连忙握剑起身。

“死、死人!”那笙脸色苍白地连连倒退,指着废墟的角落,“这里,一堆死人!”

西京将那笙拉到身后,然后踏入火场查看。光剑将横斜阻挡的木石扫开,在废墟的角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堆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挣扎着做出各种姿势,甚至有一具被烧成一团的女性尸身下,还护着一个同样被烧成小小一团焦炭的婴儿。

那笙想,这些人生前大约都不愿被军队驱赶着离开故园,便躲在地窖里。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在迁走居民后,还做了坚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将通往九嶷必经之处烧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将地板烧塌,堵塞了出口。他们无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烧死在内。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烬里,被烈火和焦尸的余温慢慢烤熟。

“我们换个地方吧。”西京默不作声地查看着废墟,甚至用枯枝拨开灰烬翻动着死人的身体,灰里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轻响。最后西京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拉着那笙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笙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静静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惊呼出来。自从踏上云荒土地以来,一路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波折,这个小女孩也已经渐渐有了自制力。

或许,就是一场场目睹的杀戮磨练了她的忍受力,坚定了她继续跋涉的决心。

“等从王陵里取出了那只臭脚,”她轻轻咬着牙,声音却冰冷,“我非要把这群冰夷坏蛋杀了不可!”

西京却是摇了摇头,不作声。

“怎么?”那笙远远地离开那片废墟,在另外一个残破的石阶上坐下,问。

空桑剑圣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阴云,淡淡道:“一个飞廉,已经和云焕一样难应付了。何况这一次连巫抵都亲自来了……比翼鸟啊,丫头,你恐怕还不是对手。”

那笙还要说什么,却看见宁凉也在那边废墟里翻查了半天,手里拿着那几个从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没有表情地扔过来:“已经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脱口叫起来,“这是死人的灰捂出来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没什么两样。”宁凉见她不吃,也不客气,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剥开了一棵,无谓地笑。

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身”的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的样子。

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身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内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

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粗壮——应该是盗宝者中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剽悍的民风,迫使那里百姓不得不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因此也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云荒上的百姓称为“盗宝者”。而大陆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七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引其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前来博命。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对历代空桑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

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流落云荒民间,大部分为叶城富豪所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了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勘探之职。而这些“孩子”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身体虽然幼小,前肢却粗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窟内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抬头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准备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他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解开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沧流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他甚至不自禁地想,不如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命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色中看着在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那样,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她自顾自地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身,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色渐渐严肃,他蹙眉沉思。

火还在暮色中烧,然而气氛却是平静的。

就在宁凉出神,西京刚刚直起身的一刹那,那笙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有人!”她对着废墟惊叫,她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双眼睛一掠而过。听得她惊呼,废墟里应声腾起了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还埋藏在这个焚毁的废墟里!是沧流帝国的伏兵?

宁凉惊觉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闪电随之腾起。西京低喝一声,光剑出鞘,惊怒之下剑芒吞吐几达三丈,然而依旧无法在刹那间抢身到那笙面前为她拦下这一击。

那笙惊骇之中想起了自己刚刚学会的那些法术,情急之下来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画出一个符来——然而毕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线,对方已然迎头击下!她尖声大叫起来,举手挡在眼前,徒劳地反抗。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蓝白色的光从她手上腾空而起,与对方斩来的光芒相击。

那是皇天在生死关头再度保护了佩带者。

“皇天?”来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惊呼。

轰然的巨响中,摇摇欲坠的废墟轰然倒塌,灰土飞扬。

“别让他跑了!”西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窖中闪电般掠出,想趁着飞灰之际急速奔逃,西京立刻低喝一声,点足扑了过去,手上光剑一闪,往对方后背刺去。那边宁凉已经回过神,也立刻从左侧飞速掠上,斜向拦截,手指间一动,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这个人是沧流帝国埋在这里的伏兵,就万万不能让其走脱报讯!

那个人一击不中,便立刻逃离。然而似乎是力气不继,速度并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间,西京和宁凉已经双双赶到,低喝一声同时出手,分别取向对方的侧颈和后心,凌厉不容情。

“呀!”那笙闭上眼睛不敢看,以为瞬间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只听得西京的声音低低传来:“留活口!”

一声闷哼,一切便又归于寂静。

那笙睁开眼来,看到那个地窖里突然冲出的人已经躺在地上。高而瘦,脸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们三个人,眼里满是仇恨。

“说,为什么在这里?”宁凉冷笑起来,一把提过那人,“是不是沧流帝国的人?”

“哼。”那个人冷眼觑着他,同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鲛人……”

宁凉眼神一变,想也不想,一掌将那个人打得直飞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鱼鳞剐?”

“别打,”西京却格住了他的手臂,“他伤得很重。”

宁凉斜了西京一眼,西京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经昏迷过去。

“那么不经打。”宁凉冷笑,看着西京将那个昏过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身,宁凉继续说道,“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沧流军队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伤。”西京回头招呼,脸色凝重。

宁凉俯身看去,忽然脸色一变——那人衣襟被撕开,胸腹之间长达三尺的巨大伤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发出一种奇异的焦味。一般人受了这种致命伤早该立毙当场,而这个人居然还能支撑下来,并试图逃脱。

“是风隼上的破天箭。”鲛人战士喃喃低语,看着这种伤。

这个人,方才和沧流帝国的军队交过手?

居然能在风隼下生还,身手可算了得。

“不像是泽之国的人,他的骨架很高大。他身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啊?”西京继续搜索着这个俘虏,拿出了一串金属片和一个类似沙漏的东西,西京一惊,翻过那人的肩,撩开乱发,指着后颈一处,“你看这个!”

没有沾上焦灰的皮肤是浅褐色的,颈椎部位上,纹着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鹰。

“萨朗鹰?”宁凉脱口而出,霍然明白过来了。

那是北方砂之国盗宝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团伙的标志。萨朗鹰栖息在砂之国最高的帕孟高原,风起的时候就随着狂沙飞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从事盗宝的一个家族,便以萨朗鹰作为他们的家徽。

这个家族出来的人不但个个技术精绝,而且性格坚忍、领导力强。几百年来,在砂之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盗宝者中一直是佼佼者,具有很强的号召力。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那一场盗宝者的狂欢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云荒大乱,带领其余七大盗宝家族出尽精英,洗劫了数以百计的空桑帝王陵,从此后富可敌国。

沧流帝国建国后,虽然律法严苛,但对前朝遗迹却没有任何保护的律令,更不曾追究当时盗掘王陵的大盗。所以沧流建国百年来,盗宝者依旧活跃于云荒大地,屡屡越过苍梧之渊去往九嶷王的属地,对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财宝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极高的影响力,每当盗宝者们又瞄准了哪个目标,多半先要来请示,询问是否可行并请求派遣人手支援。这个人应该这一队盗宝者的头领吧?

“原来也是一个盗宝者。”宁凉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头都很硬啊。”

西京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身上的杀意便消散了,将那人平放在地,查看伤势——这个人和前头那摊废墟里的盗宝者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同伴,他自己曾冲出来试图引开那些军队。这个盗宝者正面和征天军团交手,伤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这个盗宝者身上已经找不到完整的皮肉,伤势之重让西京越看越惊,连忙封了他几处经脉,再拿出剑圣门下密制的药来给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头探脑,此刻连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递给西京。

“还是个孩子。”擦去对方满面的尘灰,西京叹息,“就出来博命了。”

盗宝者的头领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还有稚气,昏迷中依然用牙齿紧紧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声来。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药,发现这个少年身量虽高,却极轻,显然身子尚未长成。

一手拿着剑,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开他的手,手心里却握着一枚金色的罗盘。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罗盘在指尖旋转,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图案和古怪的符咒。盘上浮着一枚细细的针,无论罗盘如何旋转,针始终指向云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几千年巨大财富的九嶷山。

“什么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儿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个旋转的罗盘,几次想伸手拿,却被西京阻止。

空桑将军似乎在研究着这个小小罗盘上的奥妙,并没听见那笙的问话。

“正好相反,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宁凉一直在看着那个昏迷的少年,回答道,“按照西方砂之国的习俗,兄长们成年后便要分家独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业——这个金色的罗盘,应该就是传说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顾:“这种东西在中州可不希奇,我们管它叫司南。”

宁凉冷笑:“你以为卡洛蒙家会拿一个普通罗盘当宝么?魂引自然有其特殊的力量。”

“什么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罗盘。

“穿越九冥黄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骤然开口,指尖轻抚过罗盘上环绕镌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盗宝者,就是凭着这支金针的指引,才穿过机关无数的地宫,找到帝王灵柩的确切位置。”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应该还有其他作用……不过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了。”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那笙叹了口气,在少年身边蹲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用手巾替他擦去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会死的!说不定到了王陵里,他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西京点头,宁凉却冷笑了一声:“不成。”

“为什么不成?”那笙急了,跳起来,“你见死不救?”

“还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宁凉抬起手,指着前方远处,“文鳐鱼飞回来告诉我,前头苍梧之渊上,冰夷集结了大批的军队!他们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来都尚未知。你带这个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惊地望着道路的尽头——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阴郁。

“那山上,有星星?!”她没看到军队,却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闪烁的星光。

北方尽头有闪烁的光,仿佛天上的北斗七星坠落凡间——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盏数千年来不熄的长明灯。”西京遥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郁。

据说那七盏灯象征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灯亮则国运兴隆风调雨顺,灯黯则天下动乱天灾人祸。七盏巨大的灯里盛满了油,这些从极渊里深海中的白鲸之脑炼制而成的灯油,自从星尊帝的衣冠第一个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烧,穿越七千年,竟然从未熄灭。

唯独梦华王朝末年的那一场劫难里,在六部之王自刎于殿中时,七灯无风齐灭。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权后,为了平息当时地底亡灵的愤怒,不但杀尽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点燃享殿里的长明灯,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灯前,长夜向着九嶷山上历代帝王的神灵祷告。由此,一度熄灭的七灯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闪烁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里的七灯,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隐约下击、裂开了夜空。

“闪电?”她喃喃。

宁凉脸色凝重:“不,是风隼和比翼鸟。”

返回的两条文鳐鱼带来了前方的消息:苍梧之渊旁,大批沧流军队严阵以待,封锁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连巫抵都亲自驾着比翼鸟抵达阵前!

“奇怪……他们现在在和谁交手?”西京目力远比那笙好,他看着那里,蹙眉迟疑。

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电光分明是比翼鸟在急速的飞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们一行尚未抵达九嶷边界,巫抵带领的征天军团,又是与何人已然激烈交战?

正在沉吟,夜色里“哗啦”一声响,水面裂开,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鲛人战士返回了。

“队长!”一冒出头,甚至来不及上岸,那鲛人战士就在水里喊,脸色苍白,全身战栗,“队长,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内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震,“见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侧的另外两个鲛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却是直直盯着苍梧之渊的方向,神色极为奇异,“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宁凉终于不耐起来。

“是龙神出关了!”

——一语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旷野上是一片烧杀过后的惨淡,然而在那一瞬间,似乎拂动的风都凝滞了。

那样的寂静里,隐约能听到暗夜里远处传来的隆隆雷鸣,沉闷而低哑,仿佛不是穿行在云里,而是从地底下传来。战云密布的北方,隐隐看得见闪电下击。

仿佛,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随着返回两名鲛人战士惊骇的语声,巨大的光芒忽然从北方尽头的暗夜里绽放出来!

夜空忽然被撕裂,无数金光穿破了乌云,甚至湮灭了那些闪电惊雷。

轰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龙形状,照彻整个云荒。龙在空中旋舞飞扬,似和什么搏斗,龙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虚空。那些围绕在周身的闪电纷纷被击溃,一道一道坠落向大地。然而那两道乍合又分的银白色电光,却一直缠绕着巨龙,甚或几度直刺龙目而去,仿佛不堪其扰,巨龙长啸一声,摆尾、昂首直冲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鲛人战士仰首望着战况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鸡。

“龙神……真的是龙神!”宁凉怔怔望天,第一个说出话来,“真的是龙神出了苍梧之渊!”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气,踉跄着跪倒在苍穹之下,对着战云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仿佛在向上苍表示无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战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脱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大陆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干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色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抗议,然而声音未落,她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破解之咒都没有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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