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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星海云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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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国馆的后院出来,两人并肩在黑夜里疾行。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叶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盈耳。

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水底御道么?”

苏摩却没有回答,仿佛侧耳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忽地嘴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啸,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气中有轻微的扑簌声,由远及近。

仿佛梦幻般,沿着黑暗小巷急速掠过来一条雪白的飞翔的鱼。

那条文鳐鱼听到了讯号,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游来,迅速地绕了夜行者身侧一周,最终跃上了苏摩的指尖,翕合着嘴,扑扇着双鳍,发出欢喜的噗噗声。

白薇皇后有些惊愕地看着,不由微笑——在少女时代她也曾经在璇玑列岛上生活过,知道这种通人性的文鳐鱼不但是鲛人的坐骑和伙伴,同时也经常用于传讯。

文鳐鱼扑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从苏摩指尖飞走,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前面就是星海云庭。”苏摩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大街尽头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我先去那里一下。”

“星海云庭?”白薇皇后诧异——那个方向风里传来的歌吹娇笑声,散发出糜烂甜美的气息,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城最出名的歌姬馆。”苏摩在风帽下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汇聚了云荒上身价最高的鲛人——不想去看看么?”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里有事?”

“嗯。”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句。

踏入叶城不久,他就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用“潜音”发出的讯号: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唤,希望能联络上复国军。

“星海云庭馆主湄娘,有要紧事禀告复国军大营。”

那条传讯的文鳐鱼开阖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禀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云庭?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的那片黑暗之海骤然起了波澜,让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没有人比他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百年来一直极负盛名,在叶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馆里都称得上是翘楚。整个大陆,甚至远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掷千金,以一亲星海云庭里的花魁芳泽为荣。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座销金窟其实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馆主湄娘更是复国军里隐藏得最深的战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险派出文鳐鱼四处传讯,定然是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复国军大营取得联系。既然今夜顺路,就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在对话之际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到了街巷的深处,避开了金碧辉煌的正门,绕到一侧的小门上,拉起镀金的兽头铜环,熟门熟路地扣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门后站着一个梳着水蓝色双髻的丫头,手里挑着一盏紫纱宫灯,在十月微冷的天气中发颤——显然她已经接到了文鳐鱼带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来。门一开,看到苏摩,她便万分惊喜地啊了一声:“您……您来了?”

苏摩点了点头,拉下了风帽,让丫头看到他的脸。

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美让同样身为鲛人的丫鬟都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族里最高领袖的容颜,目眩神迷,仿佛天神降临。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梦一样……您便是新的海皇?”

“走吧。”苏摩没有理她,径自踏入了后院。

“我叫阿缳。“那个小丫鬟终于醒悟过来,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急急想关上门,“海皇苏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几日才听说了海皇复生的消息……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全天下的鲛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梦一样啊!”

龙神……听到这两个字,苏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龙是否抵达了复国军大营?而那边的战况又是如何?不知道复国军的战士们,是否能抵抗得住沧流人的那些机械怪物?想起半日前分道扬镳时巨龙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苏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让你失望了,龙神。

七千年来你所期待的,或许是纯煌那样的王者:光明正大,博爱宽容,可以为了族人盒海国牺牲一切,完全舍弃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却不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做不了纯煌那样的人,因为我并不愿舍弃自身真正的意愿。

这样的海皇,可能会让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暂的走神,而小小的鲛人丫鬟惊喜得语无伦次,还在兴奋地不停地说着:“刚刚文鳐鱼飞回来说海皇到了叶城——我还不敢相信是真的!结果您却马上就到了……就像做梦一样啊!”

苏摩只是摇了摇手,令她暂勿关门,让身后的白薇皇后一起进来。

那个叫阿缳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着跟苏摩一起来的人,眼底立时露出警惕和敌意来——不是同族?海皇带来的人,居然是一个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绝,咬紧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银发女子。

“是同伴。”苏摩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回头对白薇皇后道,“我有事过去一下。”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离去,心里隐约明白他其实并不愿意待在她身侧——

“白璎,快些醒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白薇皇后站在后院剪秋萝的阴影里,将手按在心口,低低问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白璎没有回答她。自从帝都上空那一场星魂血誓后,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来——就像百年前,因为无法直面,而选择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这个血裔还真像个孩子。以为在抉择到来时,把头埋入沙堆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或者说,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为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连和她共处一体的白薇皇后,也并不明白这个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灵都是虚无的,本来根本不会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却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铺地上,影影绰绰,介于有和无之间。

——她知道,那是因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苏摩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喂入她嘴里的刹那,她所在的暗星轨道被强大的念力偏移,离开了那条通往陨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轨道合并,从此共享同一个命运。他将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寿数。

冥灵的身体里,开始凝聚起了真正的血肉——从此后,这个冥灵不再畏惧于日光,也不再是无形的虚幻之体。

这个我行我素的海皇,竟然如此任性地将六星的预言打破了啊……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可是,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惜打乱天宫将她的宿命拉出轨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来就是暗星,在无色城打开后,便应该照着宿命的轨迹运行,向着空无的黑暗中坠落。当六星归位,无色城开的时候,镜像倒转,一切烟消云散。

——这,本来该是命定的结局。

而这个新海皇居然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颗,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价,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打乱了天宫,干扰了整个云荒命运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对抗——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扭转宿命,还是和白璎一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噬?

这,连她也不能预测啊……

白薇皇后仰头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无数冰冷的眼睛同时也在凝视着她——她微微叹息,足尖一点,轻轻飘上了一颗花树,隐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将戒指褪下,双手合十地压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盘膝而坐,呼唤着隐藏在戒指内的力量。

毕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这个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极其衰弱。实体早已被消灭,灵体也衰竭到无法维持,虽然寄居在白璎这个直系血脉身上,然而这个灵体也并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过借用白璎的灵体来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时两人便要联袂进京,从此后步步险恶,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琅玕啊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经从七千年的沉默中惊醒,在等待我的到来呢?被破坏神的力量侵蚀了七千年,你身体里“人”的本性还剩下多少?你……还认得我么?

我们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不曾再度拔剑相对了啊。

她抬起头,凝望不远处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变幻,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黑夜如幕笼罩云荒大地,月渐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云荒大陆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鳞鳞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蓝白塔顶端却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里奕奕生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纯金之眼”——自从镶嵌在塔顶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后,伽蓝白塔顶端便在入夜时发出了奇特的金光,仿佛一只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视着数万丈底下的云荒大地,无论从最东边的慕士塔格,还是西荒尽头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光芒。

有人说,那是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间幻化出的神迹。

那只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视着整个大陆,纤毫毕现,无论谁对帝国的统治有丝毫不满,有所图谋和异动,都逃不过这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的窥视。

然而,此刻,那只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在了伽蓝神殿内一个水镜中。

黑暗里水镜上波纹微微荡漾——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侧影在水中荡漾,刚毅而清丽,眼映照着星辰,额角披着明月的光辉。那个影子在黑暗的水镜里反复地碎裂合拢,仿佛一次次拼凑出的幻影,触手即碎。

“嗒!”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手再度接触了这面水镜,那个刚刚聚拢来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了么?

黑暗里,一个声音在喃喃,发出无人能够听懂的含糊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来了……终于来了呀……

宿命的轮盘啊……快些,再快一些!压倒一切地转起来吧!

外面是午夜,开镜之夜,大地上一片繁华喧嚣,而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却空空荡荡,只有天风吹拂而过。守在玑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惊——紧闭了数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袭白袍的云烛出现在了神殿门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发出了惊喜的呼声,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巫真云烛进入神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都成为迷题。而外面的传言尘嚣日上,说是云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职而下狱,连最后的长姐云烛也已经获罪身亡,云家大厦将倾。

权力的席位上出现了一个空缺,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窥测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里都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风雨,不知道有多少双豺狼般的眼睛紧盯着,各自布局盘算。

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暗流汹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无消息那么久之后,巫真云烛居然从神殿里全身而退!

云烛膝行着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第九重门,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低低祝诵了几句,才转过身努力支撑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然而应该是跪得太久,她膝盖几近僵硬,居然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来扶起了她,“您没事吧?”

然而,瞬间侍女就吓了一跳:她的手冰冷如雪,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冻得凝结!她低下头,看见了她右手里握着寒光闪烁的东西——那、那是什么?

“我没事。”借着她的一扶,巫真云烛终于挣扎着站起,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踉跄地奔下白塔,向着白塔下的刑部大狱奔去。

——那里的风中,似乎隐隐听得见受刑者低哑的呼声。

夜空中,那一颗破军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苏摩沿着葱茏的树荫走向别馆,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来不见人,他略有不快。

“禀海皇,”阿缳回禀,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今晚是开镜之夜,湄姨忙着应付那些来寻欢的客人——外头正在举行品珠大会呢。”

叶城向来多富商,风气浮华奢靡,每一个节日都是挥霍享乐的好名头,此番也不例外。然而听得“品珠大会”四个字,风帽下的碧眼却微微变了变。苏摩也不做声,只改了方向,直奔前头花楼而去。

不用人带领,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甚至花径旁的白玉小兽都依然故我。

“海皇?”阿缳吓了一跳,连忙跟在后头,“您要去看品珠大会?那、那是个龌龊地儿,您去了……”

根本没听这个小丫头的哀求,苏摩来到了花楼后堂,伸手推开了后门。

门推开的一刹,浓烈馥郁的香气汹涌而来,带着温热的水汽,穿过横挡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乌木屏风,迎面扑到了他脸上——那样熟悉的味道,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恍如坠入了梦魇。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龙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萝、雪域花、怀梦草等七十二味香料制成的香汤,其中甚至还放入了极其珍贵的瑶草,价值千金。而这个香汤的唯一用处,只是用来……用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直刺上来,他肩背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握紧。

屏风后有无数人在欢笑,极为热闹,声音七嘴八舌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看来还是金老板技高一筹,夺了头彩!”

“这样一串二十七颗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里也找不到吧?”

“看样子,定然是前朝遗物了。听说金老板和铜宫里的盗宝者们来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阔啊——只是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脱了阴气?”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闭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气?”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最后是一个甜润的女声出来打了圆场:“恭喜金老板!金老板豪气盖世,大家都甘拜下风啊。今夜我们馆里新出的这颗宝珠,看来是要金老板来点品了!”

苏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声音?

这样的熟悉……过了上百年了,却好似丝毫不曾有变化一样。

“这是丹书,金老板收好了——以后泠音就是您的人啦!”

在恍惚的刹那,屏风背后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喝采声,那些酒足饭饱的富豪们终于分出了一个高下,开始相互恭维,清脆的碰杯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样的声音里,却有一丝低低的哀泣,宛如钢丝一般钻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惊——

是谁?是谁在满堂的大笑里,那样无助地哭泣?

那种哭声,仿佛钻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产生共鸣。

品珠大会……这一池子昂贵的“定颜”香汤……今夜,这里难道又在举行那种仪式了?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涌上了浓烈的杀意,苏摩霍然抬手,再也无法忍耐,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风!

巨大的十二扇屏风轰然向着大厅倒下,满堂的大笑陡然转成了惊呼,有许多坐在屏风前的宾客猝及不防,被压在了底下。

“谁这般大胆,竟敢来星海云庭闹事!”女子声音尖利的响起,星海云庭的老鸨湄娘一手捧着金盘,一手直指后堂,“来人哪,给我……”

声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个屏风后的人身上,湄娘的话语便全冻结在了舌尖。

那是谁?那是谁?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间,她一连换了两个称呼,却终于生生地忍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色阵红阵白,“您……您怎么……”

然而她身侧的其余人却按捺不住,厉声叫骂起来。

高敞的大厅里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今夜是开镜之夜,也是星海云庭里一年一次的“品珠大会”。按馆里的规矩,当夜馆主将会在调教好的所有新鲛人里,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请受邀前来的巨贾点品身价,价高者得。而叶城富商云集,作风奢靡。因为星海云庭在云荒青楼界的至高声望,品珠大会自从诞生以来便成了城中富豪们展示实力、斗富夸财的大好机会。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叶城一流的富豪大贾。

此刻看到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乱这个盛会,一群气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板戴着十个宝石戒指的手挥了挥,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随从们便腾地冲过去关上了后花园的门,将来客关在了厅内,一步步逼围上来,只等老板一声令下便动手。

“金老板,金老板……”湄娘眼看事情不好,忙陪着笑上来打圆场,指了指厅里那一个巨大的香汤池——池上漂着朵朵金莲,香气馥郁。更奇特的是,池子里居然漂着一个巨大的贝壳,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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