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破军(1/2)
含光殿位于伽蓝帝都的皇城东北角,在玄武门后的东内苑旁,一贯是历代圣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沧流帝国统治云荒后法令森严,一切都遵循铁一样的秩序被划分开来。冰族人数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蓝城内,按照种姓的不同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区域,世代从事不同的分工职业。伽蓝帝都分三道城墙,其中外城也被称为“铁城”,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从事劳动的平民;一般的贵族居住在内城,担任帝国的一些军政职位;而最后一重城墙是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入的,被称为“禁城”,里面居住着的,便是把持着这个大陆秩序的十大门阀: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于这一片最高贵的区域内,显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确,对于帝都那些门阀贵族来说,深陷绝境、内外无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连一手扶持他们家族的巫彭元帅都已经将其拒之门外,又怎么会有人在保持来往呢?
然而,清晨的阳光里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谁……谁呀?”庭院里传来了怯生生的问话。
“是我,飞廉。”一个清朗的男声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请而来。”
花径上传来木屐急促的声音,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湛蓝色眼睛,打量着门外的来客,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花栗鼠。
“是飞廉少将啊……”终于,门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快请进吧。”
门开了一条缝,飞廉迅速地闪身而入,对身后招了招手。
“她们……她们是谁?”来开门的少女看到紧随其后的两位女子,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两人,一个是冰族贵族,另一个居然是个鲛人。
“不要紧张,云焰。”飞廉安抚着少女,一一介绍跟随自己而来的不速之客,“这位是我的鲛人碧,还有一个是……”他看了一眼明茉,还是决定说实话:“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巫真大人呢?”飞廉叹了口气,急切地看向房内,问,“你哥哥呢?”
一提到云焕,云焰全身就触电般颤了一下,脸上露出极恐惧的表情,瞟了一眼侧厢,喃喃:“在里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带回来了……他……他……”
她忽然间哭出声来,捂住了嘴,全身发抖。
“他怎么了?”飞廉心里一冷,向着侧厢疾步走去,声音亦已经发颤,“他怎么了?”
碧和明茉紧随着他。然而,在他们刚踏上廊下台阶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披着白色圣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廊下,张开双手拦住了闯入者。巫真云烛——这个近日来帝都上下传言已被赐死的女子,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脸色苍白而又疲倦,伸出的双手上隐隐残留着血迹。
明茉眼里骤然一亮——那样清冷秀丽的容色,那样高贵疏离的气质,那样雪似洁白的衣衫,恍若不似这个世间所有,仿佛绝顶上的残雪,洁净而沉默,与世隔绝。
她心里只觉一阵绞痛:她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也曾经被推倒在那个污浊血腥的地板上,被那个猪狗一样的侏儒践踏。
“请留步。”巫真开口了,将三人拦回,“他刚刚睡去。”
她看见明茉的时候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并没有说什么:“请勿喧哗。”
“……”飞廉生生顿住了到嘴边的问话,重新退入了花园,回头接过碧手里的药囊递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传讯,我就带了一些家里密制的药过来——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帮助。”
巫真没有去接,凝视着这个军团里和云焕并称双璧的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谢谢。”她开口了,极轻极冷,近乎梦呓,“不过……只怕用不着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着了……”
什么?仿佛一支利箭呼啸着洞穿心脏,药囊从他手里沉沉落地。飞廉不可思议地望着云烛,仿佛一时间还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焰在一旁再度失声哭出来,捂着嘴远远跑开。
“不可能再有药能治得好他。”巫真轻轻说着,神色似已麻木,“飞廉少将,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
“他怎么?他怎么了?”然而她的话被一阵尖叫打断,明茉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飞廉冲了过去,“让我看看他!”
飞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几乎从廊上跌落下来。
“请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惊住——原来,虽然只在巫彭元帅主持的订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
——那个曾经和弟弟订下过婚约,却又在云焕入狱后悔婚的女子。
她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识地掩住了脸,羞愧得微微颤抖。
“他并不想见任何人。”巫真静静道,转头看着天空,仿佛控制着心里某种情绪,“尤其是,你们这些昔日认识他的人。”
“那,为什么又传讯给我……”飞廉喃喃,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见任何人……能让破军如此的,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头看着天,声音平静,下颔却在微微颤抖,“我……我心里很乱,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我们云家,可能到了生死的关头——但除了阁下,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肯在此刻来含光殿的人。”
飞廉沉默下来,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云焕是我朋友。”他咬着牙,轻声慎重地吐出一句。
“我知道。”巫真看着廊下的青年军官,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他入狱的时候,就曾经想方设法地去探监。”
她怎么会知道?飞廉有些诧异,叹息:“可惜最终还是没办法进去。”
“是,他们怎么会让你进去呢……”巫真淡淡地笑,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你却是唯一在那段日子里还关心着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第一想到要求助的人……就是阁下。”
“多谢巫真大人。”飞廉低声。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阁下带着新任未婚妻来这里。”巫真冷冷道,蓝黑色的眼睛看着一旁的明茉,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虽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你们却也不必来这里炫耀吧?”
飞廉脸色一变,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识地放开了拉着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带她……”
“和他没关系!”明茉抬起了头,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飞廉少将,硬要跟着他来的!我想来探望云焕!”
巫真转过眼睛,静静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这个贵族少女身上看出弥端:“是么?”
——连巫彭元帅都已经将云家拒之门外,这个女子又怎么会想来呢?
——这般的举止,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必然会带来非议和惩罚。
“我……我想见云焕!”明茉暗自握紧了手,直视着巫真,“请您让我进去看看他吧!”
“为什么?”巫真冷淡地开口,“婚约已解除,小姐和我们云家已然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子的忽然来访,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家族的意思!”明茉终于低低叫了出来,噙着眼里的泪水,身子微微发抖,“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想见他!求你让我进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来,手指在宽大的圣衣下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见惯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贵族,还真想不出十大门阀里居然还有这样率真烈性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说这样的话,是不合适的。”她静静道,看着一侧的飞廉。飞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拉着碧走开,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明茉小姐还是请回吧,否则令尊令堂会担心的。”
明茉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霍然抬起头看着她,话里已然带了哭音:“为什么?为什么辛锥不让我进去,你也不让我进去!”
仿佛一支无形的利箭瞬间洞穿了心脏,巫真云烛的脸刹那变得惨白,猛地踉跄了一步,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贵族少女——她、她说什么?辛锥?她……她这个样子,难道是刚从“那个地方”出来?!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因为家族的关系而联姻,这一对曾经的未婚男女之间,加起来也只不过见了三次吧?——这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女居然就爱上了那个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变得这样不顾一切——为了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脚踏进了那样血腥龌龊的地方!
她已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那一瞬她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颤抖着将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说不出一句,“真傻啊……”
感觉出了对方的谅解和善意,明茉眼里的泪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惧一直压抑到如今才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求求你……让我见他……母亲大人逼着我出阁,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就让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云焕静静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些无所不在的惨嚎声忽然间就拉远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这个空间好像在一瞬被抽空了,除了寂静和黑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浓的黑暗里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
有个声音忽然开口问。
他想开口,却发现被毁坏的咽喉已经不能说出清晰的话;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写,却根本抬不起手臂;他动了动,发现甚至连坐起都无法做到——全身所有的关节,所有的肌腱和筋络都已经被割裂开了,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已经毁坏了……这个身体,承载他灵魂和梦想的身体,已经全数被毁坏了!
在那个酷吏用小刀剥离他的肌肤,不留丝毫痕迹地从皮下挑断全身筋脉后,他将再也不能握剑,再也不能骑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里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纵者们,眼里闪现的睥睨和讥诮——是的……他这样的年轻人,在那些门阀眼里始终不过是一枚棋子,是一条可以驱使的狗。在他试图冲破樊篱,走入他们那一阶层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从攀登着的悬崖上失手下坠,落入了无尽的深渊。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所有人都离弃了他,甚至他曾经一度视为楷模的巫彭元帅也拒绝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将步上一任巫真的后尘,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切都在摧枯拉朽般地倒塌:他的师父死去了;他的同窗出卖了他;妹妹被赶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怀抱;在受刑的监牢里,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个侏儒压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声……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这一片黑暗里,静静等待着死亡和腐烂。
不……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切,远未结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张开了口,用尽全力发出声音,去呼应黑暗里的那个声音。
“多么强烈的毁灭欲望啊……真不愧是破军。”
那个声音终于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你想说什么?”
“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剑?”
“还是想站到最高处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努力张开口,从喉咙里发出肯定的回应声。然而那个声音一顿,却低低模糊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作为一个‘人’的你,这一生是永远无法做到任何一件事了……”
“你的身体已然被彻底摧毁了。”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你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真是天真啊……以为靠着个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顶峰,脱去自己贱民的烙印么?愚蠢的孩子……你永远无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个家族的大门——你只不过是一个闯入了帝国花园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过是一个听话漂亮的摆设。”
他的身子剧烈地发抖。如果身体可以动,他会一剑把这个可恶的声音劈成两半!
然而,他刚一动,黑暗的最深处仿佛有风在涌出,一瞬间将他包围——那个声音忽然间近在耳畔,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和蛊惑,低沉地开口:
“告诉我,你想获得新生么?”
“你想得到灭尽所有仇人的力量么?”
“你想颠覆天地,站到这个云荒的至高点上去么?”
“或者……还是愿意永远做一个废人,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辈子被人踩踏在脚下?”
他的眼睛里闪出骇人的光,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呼,筋脉尽断的手死死敲击着地面,杀气无法掩饰地汹涌而出。
“不……”用尽了全力,他终于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厉如狼。
那个黑暗里的声音微笑起来了,在耳畔低声蛊惑——
“不甘心,是么?那么——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献给我,我就给予你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力量!”
那个声音黑暗而深沉,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诱惑力,魔一样的令人颤栗。破军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狼一样的光,用尽全力举起了双臂,向着虚空发出了呼应——
“好。”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清楚地吐出了这样一个字。
“那么,来吧!”浓厚的黑暗里忽然有风暴急卷而来,将他拖离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间撕扯开了他,金色的闪电从虚空里劈落,将他身体整个地辟开!
“让破军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身体被撕裂开的一瞬,他发出了非人的嘶喊。无数的东西涌入了体内,刹那间几乎将他的神智挤出体外——那,那都是什么?
在一瞬间他的神智仿佛游离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里盘旋,冷冷俯视着自己痛苦挣扎的躯体——黑色的风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一样地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里渗透进去。那一瞬间,仿佛记忆都被一点一滴地挤出了体外,无数往事在他心底浮现——
西荒朔方城里荒芜而贫瘠的童年;
高大的父亲和早逝的母亲,温柔的姐姐和娇纵的妹妹;
讲武堂里那一群身份高贵的同窗们;
一手将他带入军中的巫彭元帅;
觥筹交错中,那些贵族们各怀心思的脸和叵测的言谈;
——以及在他生命里斩杀过的无数的人。
还有……还有……
师父。
难道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么?所有一切的关于“人”的记忆,全部都要消失了么?如果说成为魔的代价是这样,如果说获得巨大的力量必须要用一切的一切来换取,那么……舍弃掉了这些的他,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不!不……不!他终于嘶声挣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残破躯体还在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闪电很快击落在了上面。
那个如拆散偶人一样的身体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瞬忽恢复了神智。
他还活着。
——然而,在黑暗里,身体还是无法移动。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个声音低低道。
他看着自己高举向虚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旧伤上,赫然有着新增的一道金色痕迹,仿佛是闪电劈中后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这是……什么?
“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满意,“你将是第三个祭品,破军……我终于在她来之前,完成了传承!”
他惊骇地看着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错的痕迹,却无法坐起身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无法摆脱这个残废之身?
“是。你现在还无法使用这种力量,”仿佛知道他心里的疑问,那个声音开口了,“因为你心里的憎恨和毁灭还不够——”
还不够?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却尚未具备毁灭一切的欲望。”那个声音低低道,黑暗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破军,在你心里,还残留着微弱的温暖,你还有不想毁灭的东西。所以,你还无法解脱。”
不想毁灭的东西?
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他不想舍弃和毁掉的么?
姐姐?飞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开口,然而,那一瞬间黑暗里仿佛闪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个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处浮凸出来了——那是个女子的剪影,坐在轮椅上静静地转头看过来,眼里带着悲悯的光,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师父……
那样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个霹雳更惊人,他在心里呻吟般地叹息了一声,伸向虚空,试图抓住力量的双臂颓然垂落下来。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旧日伤口忽然裂开了,鲜红的血迅速沁出,将金色的烙印覆盖——仿佛感知了什么,他叹息了一声:是的,是的……他的血还是红色的,还是温热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涌动着种种欲念的心慢慢平静下去,他望着流血的手腕,回忆起了这个伤痕的来历——“好,我发誓: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将手直直伸在火上,对着师父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无情地舔舐着他的手臂,将誓言烙入肌肤——是的,那时候,他是真心诚意地对着最敬爱的人许诺,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终归还是背弃了那个誓言。
——就如他背弃了师父昔年对自己的期许。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呢?在被捕的时候他就该自杀,否则怎么会连累姐姐,如今又沉沦到要和魔交换条件!
剧痛在他身体里蔓延,曾经以惊人毅力顶住了酷刑的少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心灵上的撕裂,就这样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上剧烈地翻滚,发出了近乎呜咽的低吼。血从他手腕上无止境地流下来,仿佛试图用温暖遮盖和封印住那个黑暗的象征,然而那个魔的烙印却在血污后奕奕发出光来。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被吞噬掉!
“师父……”他对着远处那个女子苦痛地伸出手来,“救救我!求你……快,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后审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么,他宁愿是被师父亲手钉上刑架——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就该属于她。
除了她,他决不愿被别人得到自己的头颅。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那个剪影终于动了,白衣女子无声地站了起来,向着他走来。她手里握着一把光凝成的长剑,整个人也仿佛虚幻。她走过来,看着苦痛挣扎中的人,轻轻吐出了一声叹息:“焕儿……”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然而,毫不犹豫地,流着泪的人举起了光剑,对着他迎头斩落!
她,竟真的要杀他?
连师父……也要杀他?!
“不——”那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恐惧和不甘,失声大呼起来。随着呼声,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间发出了湮没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过后,一切都安静了。
那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向着黑暗里倒了下去,头颅滚落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黑发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带着那样淡然的微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两个字:“焕儿……”
随即眼睛永远地,永远地阖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被自己斩下的头颅,终于崩溃般地发出了绝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中的破军星发出了血红色的光,照彻了天与地。
“你看……你为了活下来,终归舍弃了一切。”
“破军啊,在这个世上,你最爱的,终归只是你自己罢了。”
“睡得很安静呢……”
光线柔和的室内帘幕低垂,站在床边的明茉喃喃,如释重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来只是睡着了,没有丝毫声响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金色的乱发掩住了眼睛和笔直的鼻梁。
——只是看起来瘦了一些,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伤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极而泣:她本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会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却是一副这样静谧得近乎温暖的景象。那个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睡去了,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和爪牙,如此安静,露出了某种无辜的、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那一瞬间,她胸口涌起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触摸他的脸颊。
“别动!”闪电般地,飞廉的手拦在了她前方。
“别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着看似熟睡的人,“他在梦魇。”
巫真也是一惊,只是动作远不如飞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把香,让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室内——那是帝国贵族里都罕见的、远自碧落海深处打捞上来的龙涎香,有着宁神的作用。
“梦魇?”明茉吃了一惊,看着毫无声息、静静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飞廉蹙眉,喃喃,“还有手。”
——睡去的人虽然一动不动,可闭合的眼睑却在不停地微微颤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间或出现了轻微的痉挛,显然是处于一种极深的梦魇里无法解脱。
“师父……”忽然间,听到沉睡的人发出了模糊的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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