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降将(2/2)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下)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説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説,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説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説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説。我倚着屏风,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説,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説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説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