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诡断(2/2)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這双眼,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徽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説完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這样一份忠肝义胆,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説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這样説,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説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説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説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説出宋怀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