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这个天下谈谈(1/2)
荀彧步出许都卫的同时,刘协刚刚步入司空府的后院。
此时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败亡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贾诩那副无耻嘴脸,更令刘协感到愤怒。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行将溺水的人,眼看有一只手伸下来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入水中。
在荀彧离开以后,刘协指派冷寿光去找满宠,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乱的详细记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许都卫就完成了这厚厚的一摞报告,说明他们早有了准备。读完报告,刘协不得不承认,在满宠与贾诩的联手之下,董承的计划破绽百出,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让刘协意外的是,在报告里他看到了杨修的名字。父亲杨彪亲自把天子送进许都,然后儿子杨修把天子忠臣的阴谋粉碎,这是一对多么奇怪的父子。
更令他震惊的是,董妃居然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他与这女子其实毫无感情,但一想到无辜的她成为董承的陪葬,带着自己兄长的血肉凄惨死去,还是忍不住悲戚万分。
想到这里,刘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真正的刘协,不擅长应对这种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总是下意识要去逃避。所以当他知道董承即将发动政变时,内心深处对于有人替他承担这些艰巨冷酷的责任而松了一口气。现在董承没了,他必须自己面对这个难题——这大概才是刘协愤怒的根源。
伏寿一直陪在刘协身旁,用手臂搀着刘协,十指紧扣。他们走过环门,这时从走廊的对面传来几声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与曹植三个人一路打闹着走过来。
“陛下回宫,闲人退避。”在前头领路的冷寿光大声喊道。三个小孩子都停下脚步,曹丕拽了拽曹彰与曹植的衣角,低着头退到一侧。刘协走过他们,微微侧头,忽然发现曹丕正偷偷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奇异的光芒。
“我记得你还有个兄长,几年前去世了吧?”刘协忽然问。
曹丕没料到天子会主动和他讲话,眼神里的异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郁。
“蒙陛下垂询。臣兄长没于宛城。”
“感觉如何?”刘协问。在一旁的伏寿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主动与外臣说话。
曹丕对这个问题有些愤怒,他昂起头来,声调提高了几分:“臣时年十岁,也在军中,亲见乱军争杀。若非臣趁乱夺马而逃,只怕早与我兄长同死。陛下问臣感觉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万箭穿心。”
他们说的,正是几年前那场宛城惊变。当时曹丕也随行在侧,侥幸逃脱。
刘协僵硬地笑了笑:“杀你兄长之人,适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亲破解了大危难,成了大功臣。你当如何处之?”
曹丕一怔:“陛下说的是……张绣?”刘协点点头。曹丕拳头陡然攥紧,随即又放了下去:“父亲曾有嘱咐,外事自有荀先生处置,国家之事,我一个小孩子不宜置喙。”
刘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伏寿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谈吐得法。”曹丕得了称赞,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个呵欠,扯着曹丕袖子:“哥哥,咱们不是去偷酒喝么?”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边传来“哗啦”一声,众人去看,却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墙出去,中途跌下来了。
曹丕连忙躬身道:“吾弟失仪,请陛下恕罪。”刘协已经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去玩。曹丕抬起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这才转过身去,冲曹彰大吼起来。
※※※
告别了曹家三兄弟,刘协回到“寝殿”。冷寿光将床铺铺好,检查了一下炉子中的火炭,倒退着离开屋子,把门掩好。
伏寿服侍刘协脱下袍子,然后坐在铜镜前散开云鬓,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皇后衣装一一解开,露出里面的彩凤心衣。光洁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刘协面前,屋子里仿佛亮了几分。两条钩肩慵懒地斜搭在她圆润的肩头,随时可能滑落。
伏寿在铜镜里看到刘协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绯红。她转念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回头笑道:“陛下,你可觉得那曹家老大刚才有什么异样?”
刘协道:“是有些奇怪,别人都会极力避免与我对视,可他却似乎一直想抬起头来。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寿抿嘴笑道:“他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何况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刘协一怔,旋即想到,其实伏寿年纪也不大,只比曹丕大个五六岁而已。这年纪的男孩子,对年长的女性怀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这孩子连皇后都敢流露倾慕,胆识倒是不输乃父。
“到底是上过沙场的,与他的两个兄弟大不一样。”刘协正想间,伏寿微微低下头,玉唇轻轻把蜡烛吹熄,柔声道:“陛下,可以就寝了。”
两个人从榻的两侧钻进被子,被子里已经被细心的冷寿光搁了两方温石,所以一点儿也不冷。伏寿朝刘协的方向挪了挪,把头贴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条颀长的腿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的双腿之间,绵软滚烫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过来。
这一次两人之间再无间隙,刘协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肤的滑嫩与柔腻。白日里那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此时却如同一匹伏在暗处的母兽,蓄势待发。刘协感觉嗓子有些发干,正欲开口要讨些水来,却不防一对红唇迎了上来,他下意识地要抬起手来挡住,指尖却不小心陷入一大团丰腴之中,然后被微微弹起。
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之后,震惊、忧虑、恐惧、迷茫和沮丧接踵而来,整个人一直被极度压抑着。此时这大胆的撩拨,在他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小小的一个缺口。几乎就在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巨大压力令堤坝崩塌,转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泄,把他与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如羽化登仙般快乐。刘协感觉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笔,在一张白洁绵软的左伯纸上挥毫作画。笔端蘸饱了浓墨,挥洒间汁液四溅,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斑斑印记。纸边娇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却被强势地压直铺平,任凭长而坚硬的笔杆运转自如,横、撇、竖、捺、勾、回,每一画的笔势,都那么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可就在酣畅淋漓的书写中,却有一粒微小的洇晕在慢慢扩大。这洇晕初时不起眼,却逐渐洇透了整个纸面,将这一篇精彩绝伦的书法破坏无遗……
“不对!”
刘协一声大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神迷离的伏寿以为已经到了时刻,香笺微翘,正欲迎接最后重重的收笔,可原本充实的身体却霎时一空。她不由得闷闷地呢喃一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到刘协正从自己的躯体滚下来,刚才的狂野荡然无存。
“陛下,怎么了?”伏寿的声音慵懒妩媚,还带着一丝不满。
“不对,这不对。”刘协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了两句,忽然抓住伏寿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计划,是你们出卖给曹操的,对不对?”
伏寿没料到在这个柔情蜜意的时刻,他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她慢慢蜷曲起双腿,娇躯上浮起的酡红仍未消退,可脸上的迷醉已经消失。
“陛下你为何这么说?”
“我早该想到!”刘协大声道,“整个许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杨彪和我父亲,也许还有杨修。而恰恰是你们这几个人,没有参与到董承的计划中来。这是巧合吗?”
面对刘协突如其来的质疑,伏寿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把粘在额头的几缕头发撩开。
刘协继续说:“所有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活着!难怪你们一直瞒着董承,瞒着种辑,瞒着所有参与这一次行动的人。你和杨彪,一开始与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时发觉的呢?”伏寿冷冷地问道。她不再是刚才那柔情万种的娇娃,恢复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刘协同样抱以冷笑:“就在刚才!”
“就在你忙着占有臣妾的‘刚才’?”伏寿嘴角微翘,语带讽刺。刘协尴尬地打了个磕绊,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还是裸裎相对,这样的对话对于刚刚欢好的男女来说,未免太过古怪了。刘协拿起被子遮挡住伏寿,自己胡乱抓起龙袍围在下身,站到了床榻边。
“我开始以为,许都内忠于汉室的反曹势力虽然弱小,但很团结。可我错了!从寝殿大火之后,你一直操纵我来鼓励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没有任何配合,反而让我远离他的计划。等到他发动计划,你们就派遣杨修去向曹氏出卖——杨修,是你们刺向董承后背的那把刀!你们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争权夺利?”
伏寿轻叹一声,把被子裹得再紧了一点点:“陛下你虽然性子软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废物。”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们出卖了董承?”
“是,但绝不是陛下你说的争权夺利,”伏寿紧皱眉头,“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本来想稍后再向你解释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谋划了。”刘协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须死。他是汉室最危险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这个人太过自负,目空一切,除了他们那一小撮人谁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轻佻莽撞的家伙会把我们都带入死地。”
“这也不能成为你们出卖一位汉室忠臣的理由!”
伏寿猛然靠近刘协,咬牙切齿:“醒醒吧!这不是你一团和气的河内,这是许都!你当汉室复兴只是一场忠臣的游戏吗?这是一场战争!而且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没办法!只有最无耻、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能活下来,我们必须无比谨慎地移动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会万劫不复。在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里,董承那愚蠢自负的忠诚,只会成为负担!”
刘协被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
“你知道杨家为何要出卖董承么?”伏寿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雒阳系当初的首领,是杨彪杨大人。可是董承却在暗中策谋,刻意把杨大人与袁绍的姻亲关系与许都安危联系到一起,结果导致杨大人入狱,几乎死在里面,董承则堂而皇之地以雒阳系领袖而自居。争权夺利的,到底是谁?”
“也许他是有别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复兴汉室的法子,就是把他们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谋一次简单的宫廷政变,一劳永逸。为此,他不惜得罪以杨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刘协哑口无言。他长在河内名门司马家,对这些大族的实力知之甚详。那些家族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却极为牢固与广泛。若无当地名阀支持,别说县丞郡守,就连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长久。
“就连曹操、袁绍,都要极力拉拢这些世家。董承却愚蠢到同时得罪了曹氏与大族,想靠几个精英来逆转局面。把汉室绑在他的马车上,早晚是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视他们被曹氏诛灭啊。你刚才也说了,汉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点细微的力量。董承积攒下来的势力,难道不可惜?”
伏寿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切除不稳的肌瘤,把姿态放得极低。有董承的汉室,既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条破船,偏要高悬红灯去闯强军的水寨。这一次事败,汉室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光,曹操才会觉得我们根本不配做威胁,以退为进,我们才有空间扳回局面。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这道理陛下你该知道。”
刘协摇摇头,他承认伏寿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残酷的法则。
“这个皇帝我当不来,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把人当成棋子一样随意舍弃。你们这么搞法,我的兄弟也不会赞同的。”刘协说。
伏寿眼圈突然一红,她昂起下巴凛然道:“你大错特错了。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计划,从陛下秘发衣带诏开始,就已经发动了。每一个细节,都是陛下亲自拟定,我们只是遵照执行,履行他的遗志罢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遗志!难道害死董妃和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吗?”刘协愤怒地喊道。
“那是个意外,”伏寿蹙起眉头,“我们没有预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没有把他女儿疏散出许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那你刚才和我敦伦呢?难道也是我兄长的意思吗?”
伏寿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冷,她咬着嘴唇:“是的,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贱,在丈夫死后几天就跟别的男人欢好?”
刘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他咳嗽一声,想表示歉意。可伏寿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语调冰冷:“看来陛下果然只适合在河内打猎游玩,许都对你来说太残酷了。陛下他看错了人,明天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许都,以后汉室如何,就与你无关了。”
刘协呆立在原地,这时他才感觉到屋子里彻骨的寒冷。
许都这一日的朝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不光雒阳系官员和中立官员都到齐了,就连曹公在许都的人都一个不缺。他们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轻声细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许都的动静,大家都听见了,只是恪于宵禁都不敢出门去打听。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流言飞速地在城内散布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孙策带着武陵蛮军飞进许都;有的说张鲁的信徒设下法阵;甚至还有传闻说吕布根本没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马蹄声,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阵营在肆意冲撞。
不过所有的流言,结局都是曹公获得了胜利。否则此时站在皇帝身边的,该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赵彦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颤抖,面色十分苍白。他昨天晚上从狗洞逃离董府,一口气跑回家里,用被子蒙住头号啕大哭了一场,哭到几乎吐出血来。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门的时候,已全不见昨夜的惊慌与悲痛,整个人像是被炉火烧得炽热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炼了一般。当他从陈群那里听到董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时,眉毛连动都没动。
“少君,我已哭净了后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嘱托了。”赵彦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抬起头,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发现今天的皇帝与往常不同。刘协颓然跪坐在案几之后,右手有气无力地斜撑着身体,眉宇之间缭绕着愁苦灰败的气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种心事极重、几乎要压垮精神的愁容。
“车骑将军如此轻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难免的吧?”赵彦心想,但他马上记起董妃的叮嘱,不免又多看了几眼,这时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劲。
原本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伏后,居然缺席了。
赵彦记得自从到了许都以后,皇帝经常生病,所以几乎每一次觐见臣子,都要有伏后陪伴侍候,为此没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会,伏后怎么不来呢?
有问题。
赵彦在脑海里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极其模糊的丝线游动四周,能感应得到,却难以切实捕捉。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让赵彦的思绪一下子散乱开来。
“彦威,你今天怎么回事?”
赵彦回头,原来是孔融,连忙低头行礼:“少府大人,我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压低声音问。赵彦点点头,没说什么,孔融愤愤道:“这个老糊涂,居然独断专行,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与我商量。”
赵彦道:“车骑将军想来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这个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别人,总以为自己肚子里那点货色能治国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赵彦对孔融的说辞有些不满,忍不住反击道:“少府大人难道认为车骑将军做错了?”
孔融冷笑:“他做对做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荀彧和满宠轻轻一巴掌拍下去,拍了个烟消云散。他这是把汉室当自己的赌资往盘中押注呀。赌赢了,就是霍光;赌输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亏。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义,陛下倒要给他殉葬。”
说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脚,似乎十分愤恨。赵彦听完,心中一震。孔融这番话,让他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本虚无飘渺的那根线头,终于被捏住了。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头脑得多。
两人正谈着,忽然上面一声金缶脆响,朝议正式开始。
皇帝和大臣们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议的仪程以后,满宠率先站出来,请求奏事。刘协懒洋洋地抬手准了。满宠便把昨晚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满宠的声音阴森森的,而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朗读前朝旧事。在汇报中,一些细节被刻意掩饰,但整个事情的全貌还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满宠站出来,都大为惊讶。要知道,董承“叛乱”是件大事,一般应由皇帝向臣下颁旨说明,或者由尚书令代为宣布结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许都令站出来,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汇报,这其中的味道,颇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乱一起,任何人都会联想到汉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这两者被有心人联系起来,诛杀董承就成了对汉室宣战,政治上会很不利。
荀彧让满宠打破惯例,自下向上汇报,明摆着就是想把汉室从这起事件里摘出来。是的,汉室对这起叛乱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许都卫消弭乱象,主动报告,皇帝方才“欣闻”。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两者之间的区别可是相当之大。
而且满宠的许都令身份,暗示这不过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会扩大打击面,追究其他雒阳系官员的责任。这样一来,汉室既不会被董承牵连,曹操的敌人也拿不到任何话柄,还顺便安抚了朝廷官员,一举三得——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术,谁也学不来。
在这个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数人在愣怔片刻之后,都解读出了幕府释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释重负,有些人面无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叹道:“荀彧这个家伙,如果把这些心思都用在辅佐汉室上,那该是另一番气象呀。”赵彦却没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满宠,不放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帮助他完成董妃的嘱托。
满宠的汇报很快就结束了,然后谦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询问意见,刘协无精打采地摆了摆袖子,冷寿光乖巧地递来一杯药汤,他接过杯子慢慢啜饮,意思是我不管了,你们随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绪不高,他不知昨晚龙榻上那半幅没写完的书法,还以为陛下仍旧在为董承之事郁闷。这件事荀彧无法劝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疯般站出来说傻话,一切就都好办。
群臣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满宠的报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党的下场以外,还透露说有一位汉室良臣,赴许勤王,大家都在猜测到底是谁。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将军张绣、宣义将军贾诩觐见。”
这两个名字在群臣中炸响,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变。
曹操与张绣之间的仇恨谁人不知,可如今张绣居然厚着脸皮跑来许都,还帮着曹操干掉了董承,这其中转变,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张绣和贾诩登入殿内,大臣们才想起来,在张绣身后,还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头子。
贾诩的宣义将军印绶,早在长安就缴还朝廷了。现在荀彧宣这个号,无疑是对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满宠、张绣、贾诩,董承居然要面对这么多对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一时间殿内变得极其安静,百多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张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后,约束人马后退三十里,然后换上布衣,单骑再入许都,得到了荀彧的亲切接见,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贾诩还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走几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随时可能倒在地上。可没人觉得这很可笑,有些雒阳系的老臣清楚地记得,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错觉,可他们许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却仍旧活得很硬朗。
两个人一快一慢,相继步入殿内。
刘协抬眼看了看他们,注意到贾诩胸前那口龙涎,好似还没擦掉,仍有洇记。他现在心乱如麻,也无从去想贾诩这么做是嘲弄还是尊敬。
张绣和贾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礼。他们还没站起来,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杀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这一声令群臣悚然,连刘协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朝外面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绳,右手还举着一根铭旌木杆朝着这里走来。那铭旌比他个头还高,只能半举半扛,十分吃力。守卫皇城的卫兵们纷纷退开数步,谁都不敢阻拦。
“二公子?”荀彧低声惊呼了一声。
来的正是曹丕。他独身一人,身穿丧服,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荀彧看看张绣,后者还在笑,但五官已经开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张绣这样的投诚者,最为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不安。这时曹丕跑过来,无疑对他是最大的一个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搀住曹丕胳膊低声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议事之所,无诏带钩擅入,是要有大麻烦了。你擅闯朝殿,已是祸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亲会不高兴。”
曹丕把目光扫了一眼张绣和贾诩,对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问几句话就走。”
“胡闹!天子就在上头,岂容你一个小孩子随意僭越。难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点光火了。曹丕这孩子平日里很懂礼数,举止无不规矩,怎么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样。曹丕看了看刘协,发现伏寿没在旁边,有些失望。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家之事。您事后无论如何责罚,丕儿绝不怨恨——但现在,请让我问清楚。”
“不行,我不允许。”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高声叫道,猛地甩脱荀彧手臂,冲上前去。年轻人的身体行动迅捷,动作灵敏,长期案牍工作的荀彧拦阻不及,竟被他冲了过去。
曹丕小小的身躯跑到整个殿中,来到张绣面前,把手里的铭旌重重戳在地上:“张将军,吾兄曹昂可是死于您手?”
张绣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便单腿跪地,双手抱拳道:“大公子身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军士之手。虽非在下亲自动手,却也责无旁贷。”
曹丕没有继续质问,转向贾诩:“贾先生,您可是杀兄之谋主?”贾诩掩袖咳了一声,也长跪谢道:“是老夫一力谋划,要害曹公。”
“我当日也在宛城,若落入你等手里,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么?”
“不错,老夫原想是将你父子三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贾诩话一出口,殿内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曹丕,不知道这孩子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倘若他一棍打在张绣身上,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倘若他一棍把贾诩打死了,天下又会如何传闻。
此时无论荀彧还是刘协,无论孔融还是赵彦,都屏息宁气,盯着曹丕手里的动作。
曹丕忽然把绑着铭旌的木杆复又举起来,绰在手中有如一杆长枪,半空虚点着张绣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这铭旌之上,看着我,看着你们!你们还有何话说?”
没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来,哭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他一摆木杆,道:“我当日若非蒙受天眷,也与我兄长一起战死。可见天不绝我曹氏,留我一条性命,正是为了报仇!”
话音刚落,木杆闪电般朝着张绣戳去。张绣闭目不动。杆头距离他喉咙三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曹丕手里一顿:“父亲曾说,君子不以愤致怒,不以私废公。张将军、贾先生,你们昔日与父亲为敌,是各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当然。今日你等主动来投,我却不能因私仇而坏了国家之事。”
说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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